番外 墙头马上
（1）甄漱竹
我不喜欢冬日的天，看不分明，像笼罩着一层死气。
自回娘家长住后，总能感到背后的目光和私语。那让我不得不怀疑，是否是做错了事，才会招致如此惩罚。
----一个因丈夫暴行而逃回娘家的女人。
我坚信，或者说曾经坚信，无论依公序良俗还是《宋刑统》，我都是个可怜而无辜的受害者。
可我想错了，对看客而言，揣测一个受难的女人是如何偷垂红泪，郁郁寡欢，远比谴责她无德的丈夫更令人心潮澎湃。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家总算能寻得一丝清净，看书写诗皆无人叨扰。恍惚间像回到待字闺中的时候，夏日躲在小楼上，看楼下绵延繁茂的树冠。偶见枝叶间隙人影闪过，或闲庭信步或行色匆匆，但无一例外地都不知头顶上有双眼睛默默窥视着他们。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会让我生出些隐秘的乐趣，以至于一看就是一整日。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遥。
年少读时觉得纵横大气的诗句，如今却品出些凄凉意味。天高云厚，仙人王子乔如何能听见人间哀语？
隔着数百年光阴，我不可思议地对写下这句诗文的女子产生惺惺相惜之情。
因为我的丈夫，也是个俗人，与那天壤王郎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2）公仲为
我知道我注定是个牛马的命。在学校时还暂时看不出，一旦新手保护期的四年一过，就像雏鸟被扔进原始森林，生死由命。
可是没想到这样的生活这么早就开始了。至今我仍想不通为何要让学计算机的穿越，还偏偏是个一穷二白的贫民，是要让我切身体会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
同人不同命，人比人气死人。另外两人皆出生官宦人家，衣食丰足。这也就罢了，她们一个给我画大饼，说日后会帮我安排好去处，让我在厨房打杂；一个就更离谱，三更半夜要吃烤生蚝，后来甚至指使我去爬墙。
烦死了！
我又顶着能把人吹成冰雕的寒风，来到那户土豪门前。每当这时，都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私相授受，往大了说可是私通，搁电视剧里要被浸猪笼的！
算准了位置将布包一扔，“啪”，雪地里凿出一个坑，过一会儿听见有窸窸窣窣抖雪的声音，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她甚少与我说话，我也懒得动嘴。今日却怪，墙那边迟迟没有动作，我侧耳听了半晌，正准备离去，忽然头顶传来异响，随后脑袋被硬物结结实实砸了一下。
我正想发怒，一低头却看见雪中躺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同时墙那边传来两声敲击，像是在说“吃吧”。
正好饿了。
我弯腰捡起橘子。似乎在炉边烤过，尚有余温。我将它握在手中取暖，待冷透了，才剥开一瓣扔进嘴里。
又有轻微的敲击声。
难道是在问我味道如何？
“好吃，甜。”
我也敲了回去。
橘子吃完了，我拍拍手，刚转身准备离开，又听见敲墙声。
这回她开了口：“请问，是不是有人在唱曲儿？”
“是的。”
“唱的是什么？”她又问。
俗话说吃人嘴软，我停下动作，屏息细听片刻：“什么青梅短墙，白马什么的。”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柳。”她当即诵了出来。
“对，对，就是这个。”
她悠悠又念一句：“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
又是一阵敲击声。
“没什么。”我轻咳一声，“我想到高兴的事。”
墙那边久久无言，只有雪无声落下。
（3）甄漱竹
“夫人好文，而不为辞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于人者，深以为非。平生所为诗，不过三十篇，皆不存。”
这是程颐替其母所写的传记。那位夫人所作诗文无一可见，所谓文才，似乎仅存于其子口中，用以衬托她的贤良淑德。
蔡氏也常旁征博引班昭、程母之事，用以规劝我莫再窃弄翰墨。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过不了几日，他便请求我代作几首诗赋。起因是他受邀出席诗酒会，赴宴之人文士众多，席间免不了唱和。他虽不通此道，亦不肯在人前失了颜面。
“诗酒会上往往是定了题和韵，无法预作，只能当场构思。”我解释道。
他却面露不悦：“你素爱附庸风雅，却连写几首词几篇赋都推三阻四，可见名不副实。”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沉默着背过身，不欲与他争论。
半日后他气汹汹地回来，一进门就用那双阴鸷的眼睛上下打量我。半晌后冷笑道：“难怪你不愿为我代笔，是想着自己把才名占尽？”
“此话何意？”我问。
“今日宴会，有歌姬唱曲，人人称颂那歌声婉转，词也精妙。一问，竟是我家娘子所作。”他的手缓慢地握成拳，“向来只有歌姬舞女才会将私情随意示人，你如此行径，与那贱籍之人何异？”
他紧盯着我的脸，企图看出些羞愧和耻辱。不过他注定要失望了，这些日子我心中烦闷已累到极点，当即反唇相讥：“官人此前不也想让妾代笔吗？莫非经了官人的手，下贱之行也能变得名正言顺？”
“我是男子，与你不同。”
又是这句话。
我不知为何会在那种情况下笑出声，大约是实在无言以对。他却如同被针扎一般暴跳起来，斥道：“你是何意？！”
我没有回答，辅以轻蔑一眼。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后悔那一刻的所言所行，哪怕知道会招致怎样严酷的后果。
（4）公仲为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反感去送信，甚至临到了心中还会生出些许期待。
当然不是因为贪图橘子，更不是因为曹贼之心！具体缘由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隔着高墙，瞧不见衣着面孔，反而更能坦诚相待。
枯枝上一截绸缎被风吹得狼狈，我照惯例敲了敲墙。
没有人应。
我还是耐心地在雪中立了许久，直到鞋袜都被濡湿，细若游丝的话语随着风飘进耳边。
“能劳烦你上来吗？”
“稍等。”
我将小毛驴唤近了些，踩在它背上，勉强能露出一个头。它很不乐意地摇头晃脑，连带着我整个人也摇晃不止。
终于我攀上墙头，她站在雪中，还是戴着斗笠。我将包裹递给她，她没接，我于是按照惯例扔在地上。
她蹲下身，不知是有意无意，一阵风拂过，轻薄的面纱扬起了一瞬。她赶忙伸手去挡，可好巧不巧衣袖也滑落半截。
若在小说里，这必定是让人血脉喷张的情节。然而此刻我一点都兴奋不起来，那白璧般的肌肤上，一道道紫红色疤痕触目惊心。
猛然，小时候的回忆如利剑扎入胸口，几乎立刻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压住袖口，缓缓抬高手臂，手中是一张纸。
我并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爱好，那些书信向来都是直接转交给赵贞媛。
今日不知怎的，或许受她目光的鼓励，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我，将那张纸展开读了起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在语文课上读过，是首轻佻大胆的情诗。似乎是要与情郎一同私奔？
落雪晕开字迹，像是谁无声哭诉。
她在向我求救。
心底有个声音响起。
（5）甄漱竹
我承认，我是带着报复的念头写下那首略带挑逗意味的词。
但也并不是真期望着谁能如王子乔一般乘鹤而来救我于水火，只是单纯地想宣泄心中不忿。不让写，不让人看，我偏要反其道行之。
我没有想到，困扰了许久的梦魇，会那般荒诞的方式结束。
虽这么说有忘恩负义之嫌，我确实偷偷恨过她。墙外传来的信笺上，鲜活明快的字迹，就像是洪亮的鸣钟，无时无刻不在耳提面命：我深陷樊笼，此生挣脱无望。
可扪心自问，若非要在痛苦与麻木间择其一，我想我毫无疑问会选前者。
哪怕今时今日我依然在痛苦，过往的遭遇如同石板上的刻字一般深入骨髓。
或许有一日都会消弭，如四季流转，如日夜更替。
身后的脚步声将飘荡的思绪唤回，我的母亲缓缓拾阶而上。
“你在看书啊？”她在我身边坐下，隔着一段距离。
我点头。近来府里上下都有些压抑，就连父母说话时也小心翼翼的。
她又移开目光，顾左右而言其他。
“母亲有话不如直说。”
一滴泪就那么落在手上，带着灼伤的温度。
“漱竹，是我们对不住你，将你嫁与那样的人家。”她握住我的手腕，低声啜泣，“可是…...”
我知道她在恐惧着什么，我的父兄皆在朝中。那里蛰伏着一头凶兽，但凡靠近者，无不自危。无数的前车之鉴向世人证明，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看着她痛哭流涕的面容，我也心痛如刀绞。
将亲族置于险境，让母亲左右为难，我枉为人子，活该受天打雷劈。
安慰好母亲后，我依然坐在楼上，看着被高墙裁剪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仿佛一个玻璃罩子，压下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又翻了几页书，脑中无端想起程母。平生所著，只字未存，徒留身后清誉，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午后无风，树上的风铃却凭空响了起来。
我起身下楼，往墙边行去，心中做好了一个决定。
（6）公仲为
“如果想入朝为官，需要做什么准备？”我问方仪。
“没关系科举，有关系恩荫。”她头也不抬。
我又问：“科举考什么？”
“诗赋，经义，策论。”
“有什么参考书或者历年真题吗？”我继续问。
她突然警觉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一个朋友想知道。”我不敢多问了，匆匆结束话题。
我在心中盘算，要如何才能与她在一起。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原谅我才疏学浅，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我爱上了她。
可现实很残酷。在这里富家女爱上穷小子跟家中决裂的剧情绝不可能出现。我需要很多的钱，更要很大的权，可惜两样都不易得。
清楚这点后我愈发颓丧，同时百思不得其解。能够穿越时空本就是非凡之事，但老天又偏偏给了憋屈的身世，平庸的才能。看着人苦苦挣扎求而不得，究竟有何意义？
还没等我想明白，就收到了一封密信。
她想见我。
我心中雀跃，几乎是夺门而出。跑了几步又反应过来，她不住蔡府，我要见她，应该去旧曹门街。
可又该如何相见？走大门肯定不行，还是爬墙？我一边想一边围着墙走，突然看见，一截出了墙的树枝上，挂着熟悉的绸缎，绸缎上还系了一只风铃。
我拉住风铃摇了摇。
片刻，墙头上传来窸窣响声。先是冒出一个头顶，然后是发髻上的绢花，再然后是白皙的额头和秀气的眉眼。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保留地以真容示人，绝对是我活这么多年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我的心率陡然飙升，只看了一眼就惶惶然挪开视线。
“怎么了？”
她的面容对我来说如中天之日，过于耀眼，以至不敢直视。
“没什么。”我低下头，脸上滚烫。
“我想拜托你件事。”
无论什么事，要命都给！
她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纸包：“请代我保管好它。”
我抬手，交接瞬间，微冷的指尖有意无意划过手心。
“还想请你替我传一句话。”
“你说。”我讷讷回答。
“凑近些。”
我踮起脚，她俯下身，手拢在我耳边，柔软的吐息在耳廓内回荡。
没头没尾的六个字，我来不及深究其意。只是庆幸如此心猿意马之际，再多一个字，恐怕都记不住了。
交代好后，她直起身，两手交叠，以一个松弛的姿态倚在瓦当上。
“人会有来世吗？”她突然问。
“可能是有的。但不一定能投胎成人，也有可能轮回进畜生道，变成猫啊鸟啊什么的。”
“也好。”她轻松笑了，“那就做一只蝴蝶，流连花丛，自由自在。”
“是啊，做人太累了。”
如果现在的我能回到当时，一定要用502胶水将这张乱说话的嘴封死。
如今存在我记忆里她的面容，被时光腐蚀，如氧化脱色的油画，逐渐只剩灰败的色泽。
而唯有一事如此清晰。就是在我转身离去的瞬间，忽觉头顶一沉，有冰凉的液体在发间缓缓流淌。
是下雨了吗？
我不喜欢冬日的天，看不分明，像笼罩着一层死气。
自回娘家长住后，总能感到背后的目光和私语。那让我不得不怀疑，是否是做错了事，才会招致如此惩罚。
----一个因丈夫暴行而逃回娘家的女人。
我坚信，或者说曾经坚信，无论依公序良俗还是《宋刑统》，我都是个可怜而无辜的受害者。
可我想错了，对看客而言，揣测一个受难的女人是如何偷垂红泪，郁郁寡欢，远比谴责她无德的丈夫更令人心潮澎湃。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家总算能寻得一丝清净，看书写诗皆无人叨扰。恍惚间像回到待字闺中的时候，夏日躲在小楼上，看楼下绵延繁茂的树冠。偶见枝叶间隙人影闪过，或闲庭信步或行色匆匆，但无一例外地都不知头顶上有双眼睛默默窥视着他们。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会让我生出些隐秘的乐趣，以至于一看就是一整日。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遥。
年少读时觉得纵横大气的诗句，如今却品出些凄凉意味。天高云厚，仙人王子乔如何能听见人间哀语？
隔着数百年光阴，我不可思议地对写下这句诗文的女子产生惺惺相惜之情。
因为我的丈夫，也是个俗人，与那天壤王郎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2）公仲为
我知道我注定是个牛马的命。在学校时还暂时看不出，一旦新手保护期的四年一过，就像雏鸟被扔进原始森林，生死由命。
可是没想到这样的生活这么早就开始了。至今我仍想不通为何要让学计算机的穿越，还偏偏是个一穷二白的贫民，是要让我切身体会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
同人不同命，人比人气死人。另外两人皆出生官宦人家，衣食丰足。这也就罢了，她们一个给我画大饼，说日后会帮我安排好去处，让我在厨房打杂；一个就更离谱，三更半夜要吃烤生蚝，后来甚至指使我去爬墙。
烦死了！
我又顶着能把人吹成冰雕的寒风，来到那户土豪门前。每当这时，都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私相授受，往大了说可是私通，搁电视剧里要被浸猪笼的！
算准了位置将布包一扔，“啪”，雪地里凿出一个坑，过一会儿听见有窸窸窣窣抖雪的声音，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她甚少与我说话，我也懒得动嘴。今日却怪，墙那边迟迟没有动作，我侧耳听了半晌，正准备离去，忽然头顶传来异响，随后脑袋被硬物结结实实砸了一下。
我正想发怒，一低头却看见雪中躺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同时墙那边传来两声敲击，像是在说“吃吧”。
正好饿了。
我弯腰捡起橘子。似乎在炉边烤过，尚有余温。我将它握在手中取暖，待冷透了，才剥开一瓣扔进嘴里。
又有轻微的敲击声。
难道是在问我味道如何？
“好吃，甜。”
我也敲了回去。
橘子吃完了，我拍拍手，刚转身准备离开，又听见敲墙声。
这回她开了口：“请问，是不是有人在唱曲儿？”
“是的。”
“唱的是什么？”她又问。
俗话说吃人嘴软，我停下动作，屏息细听片刻：“什么青梅短墙，白马什么的。”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柳。”她当即诵了出来。
“对，对，就是这个。”
她悠悠又念一句：“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
又是一阵敲击声。
“没什么。”我轻咳一声，“我想到高兴的事。”
墙那边久久无言，只有雪无声落下。
（3）甄漱竹
“夫人好文，而不为辞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于人者，深以为非。平生所为诗，不过三十篇，皆不存。”
这是程颐替其母所写的传记。那位夫人所作诗文无一可见，所谓文才，似乎仅存于其子口中，用以衬托她的贤良淑德。
蔡氏也常旁征博引班昭、程母之事，用以规劝我莫再窃弄翰墨。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过不了几日，他便请求我代作几首诗赋。起因是他受邀出席诗酒会，赴宴之人文士众多，席间免不了唱和。他虽不通此道，亦不肯在人前失了颜面。
“诗酒会上往往是定了题和韵，无法预作，只能当场构思。”我解释道。
他却面露不悦：“你素爱附庸风雅，却连写几首词几篇赋都推三阻四，可见名不副实。”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沉默着背过身，不欲与他争论。
半日后他气汹汹地回来，一进门就用那双阴鸷的眼睛上下打量我。半晌后冷笑道：“难怪你不愿为我代笔，是想着自己把才名占尽？”
“此话何意？”我问。
“今日宴会，有歌姬唱曲，人人称颂那歌声婉转，词也精妙。一问，竟是我家娘子所作。”他的手缓慢地握成拳，“向来只有歌姬舞女才会将私情随意示人，你如此行径，与那贱籍之人何异？”
他紧盯着我的脸，企图看出些羞愧和耻辱。不过他注定要失望了，这些日子我心中烦闷已累到极点，当即反唇相讥：“官人此前不也想让妾代笔吗？莫非经了官人的手，下贱之行也能变得名正言顺？”
“我是男子，与你不同。”
又是这句话。
我不知为何会在那种情况下笑出声，大约是实在无言以对。他却如同被针扎一般暴跳起来，斥道：“你是何意？！”
我没有回答，辅以轻蔑一眼。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后悔那一刻的所言所行，哪怕知道会招致怎样严酷的后果。
（4）公仲为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反感去送信，甚至临到了心中还会生出些许期待。
当然不是因为贪图橘子，更不是因为曹贼之心！具体缘由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隔着高墙，瞧不见衣着面孔，反而更能坦诚相待。
枯枝上一截绸缎被风吹得狼狈，我照惯例敲了敲墙。
没有人应。
我还是耐心地在雪中立了许久，直到鞋袜都被濡湿，细若游丝的话语随着风飘进耳边。
“能劳烦你上来吗？”
“稍等。”
我将小毛驴唤近了些，踩在它背上，勉强能露出一个头。它很不乐意地摇头晃脑，连带着我整个人也摇晃不止。
终于我攀上墙头，她站在雪中，还是戴着斗笠。我将包裹递给她，她没接，我于是按照惯例扔在地上。
她蹲下身，不知是有意无意，一阵风拂过，轻薄的面纱扬起了一瞬。她赶忙伸手去挡，可好巧不巧衣袖也滑落半截。
若在小说里，这必定是让人血脉喷张的情节。然而此刻我一点都兴奋不起来，那白璧般的肌肤上，一道道紫红色疤痕触目惊心。
猛然，小时候的回忆如利剑扎入胸口，几乎立刻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压住袖口，缓缓抬高手臂，手中是一张纸。
我并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爱好，那些书信向来都是直接转交给赵贞媛。
今日不知怎的，或许受她目光的鼓励，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我，将那张纸展开读了起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在语文课上读过，是首轻佻大胆的情诗。似乎是要与情郎一同私奔？
落雪晕开字迹，像是谁无声哭诉。
她在向我求救。
心底有个声音响起。
（5）甄漱竹
我承认，我是带着报复的念头写下那首略带挑逗意味的词。
但也并不是真期望着谁能如王子乔一般乘鹤而来救我于水火，只是单纯地想宣泄心中不忿。不让写，不让人看，我偏要反其道行之。
我没有想到，困扰了许久的梦魇，会那般荒诞的方式结束。
虽这么说有忘恩负义之嫌，我确实偷偷恨过她。墙外传来的信笺上，鲜活明快的字迹，就像是洪亮的鸣钟，无时无刻不在耳提面命：我深陷樊笼，此生挣脱无望。
可扪心自问，若非要在痛苦与麻木间择其一，我想我毫无疑问会选前者。
哪怕今时今日我依然在痛苦，过往的遭遇如同石板上的刻字一般深入骨髓。
或许有一日都会消弭，如四季流转，如日夜更替。
身后的脚步声将飘荡的思绪唤回，我的母亲缓缓拾阶而上。
“你在看书啊？”她在我身边坐下，隔着一段距离。
我点头。近来府里上下都有些压抑，就连父母说话时也小心翼翼的。
她又移开目光，顾左右而言其他。
“母亲有话不如直说。”
一滴泪就那么落在手上，带着灼伤的温度。
“漱竹，是我们对不住你，将你嫁与那样的人家。”她握住我的手腕，低声啜泣，“可是…...”
我知道她在恐惧着什么，我的父兄皆在朝中。那里蛰伏着一头凶兽，但凡靠近者，无不自危。无数的前车之鉴向世人证明，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看着她痛哭流涕的面容，我也心痛如刀绞。
将亲族置于险境，让母亲左右为难，我枉为人子，活该受天打雷劈。
安慰好母亲后，我依然坐在楼上，看着被高墙裁剪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仿佛一个玻璃罩子，压下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又翻了几页书，脑中无端想起程母。平生所著，只字未存，徒留身后清誉，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午后无风，树上的风铃却凭空响了起来。
我起身下楼，往墙边行去，心中做好了一个决定。
（6）公仲为
“如果想入朝为官，需要做什么准备？”我问方仪。
“没关系科举，有关系恩荫。”她头也不抬。
我又问：“科举考什么？”
“诗赋，经义，策论。”
“有什么参考书或者历年真题吗？”我继续问。
她突然警觉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一个朋友想知道。”我不敢多问了，匆匆结束话题。
我在心中盘算，要如何才能与她在一起。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原谅我才疏学浅，只能简单地归结于：我爱上了她。
可现实很残酷。在这里富家女爱上穷小子跟家中决裂的剧情绝不可能出现。我需要很多的钱，更要很大的权，可惜两样都不易得。
清楚这点后我愈发颓丧，同时百思不得其解。能够穿越时空本就是非凡之事，但老天又偏偏给了憋屈的身世，平庸的才能。看着人苦苦挣扎求而不得，究竟有何意义？
还没等我想明白，就收到了一封密信。
她想见我。
我心中雀跃，几乎是夺门而出。跑了几步又反应过来，她不住蔡府，我要见她，应该去旧曹门街。
可又该如何相见？走大门肯定不行，还是爬墙？我一边想一边围着墙走，突然看见，一截出了墙的树枝上，挂着熟悉的绸缎，绸缎上还系了一只风铃。
我拉住风铃摇了摇。
片刻，墙头上传来窸窣响声。先是冒出一个头顶，然后是发髻上的绢花，再然后是白皙的额头和秀气的眉眼。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保留地以真容示人，绝对是我活这么多年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我的心率陡然飙升，只看了一眼就惶惶然挪开视线。
“怎么了？”
她的面容对我来说如中天之日，过于耀眼，以至不敢直视。
“没什么。”我低下头，脸上滚烫。
“我想拜托你件事。”
无论什么事，要命都给！
她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纸包：“请代我保管好它。”
我抬手，交接瞬间，微冷的指尖有意无意划过手心。
“还想请你替我传一句话。”
“你说。”我讷讷回答。
“凑近些。”
我踮起脚，她俯下身，手拢在我耳边，柔软的吐息在耳廓内回荡。
没头没尾的六个字，我来不及深究其意。只是庆幸如此心猿意马之际，再多一个字，恐怕都记不住了。
交代好后，她直起身，两手交叠，以一个松弛的姿态倚在瓦当上。
“人会有来世吗？”她突然问。
“可能是有的。但不一定能投胎成人，也有可能轮回进畜生道，变成猫啊鸟啊什么的。”
“也好。”她轻松笑了，“那就做一只蝴蝶，流连花丛，自由自在。”
“是啊，做人太累了。”
如果现在的我能回到当时，一定要用502胶水将这张乱说话的嘴封死。
如今存在我记忆里她的面容，被时光腐蚀，如氧化脱色的油画，逐渐只剩灰败的色泽。
而唯有一事如此清晰。就是在我转身离去的瞬间，忽觉头顶一沉，有冰凉的液体在发间缓缓流淌。
是下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