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花谢（2）
我想我应该是幸运的，在过去的二十多年，虽然成天把“死”挂在嘴边，却从未经历过亲人离世或亲眼目睹死亡。正如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和马丁?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海内外之人皆不约而同回避了死亡，因此死对我来说也一直是个模糊的概念。
人生首次接近死亡是在上元节，彼时我正往御街方向龟速行进。从几日前开封府就已经开始在皇宫前搭建山棚，山棚的立木正对着宣德门楼。
本是和书院的女孩儿们一同出门的，可被人流一冲，另外三人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懒得去寻，索性随着人潮行进的方向，一边走，一边欣赏两道风景。
商人们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绝佳的赚钱机会，彩棚之下，售卖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的小摊鳞次栉比。御街两侧的长廊下，是五花八门的表演，不仅有击丸、蹴踘、踏索、上竿的，还能看到很多知名艺人的绝活。
比如身形柔软的赵野人，能将身子倒过来吃冷淘。还有小健儿表演口吐五色水和旋烧泥丸子。最刺激的当属张九哥，他竟将一把两指宽，磨得锃亮的铁剑吞得只剩个柄。饶是知道那剑柄上必定有机关，但还是忍不住捂住喉咙，仿佛自己也在吞剑。
正看得兴起，突然出现的一张脸阻隔了我的视线。
“妹妹怎么了，是身体有恙？”
大约是我纠结的面部表情和掐住自己脖子的模样有些吓人，李擢微皱眉头，甚至想上前搀扶。
“我没事。”我一秒放下手。
他又问：“妹妹可是独自前来？”
“不是。只是与同伴走散了。”
“唉。”他颇为刻意地叹息一声，“即便不在近旁，只要互相挂念，也算‘天涯若比邻’。怕只怕近在咫尺，心却相隔万里。”
“这话听起来怎么酸溜溜的？”
“被故人休弃，心中郁郁罢了。”
“故人”和“休弃”二字被刻意咬在唇齿之间，我不明所以，问道：“是谁如此薄情寡义？”
他忽地停下脚步，斜睨我一眼，眼神中竟有几分哀怨。想到某种可能，我后背一紧，道：“来者则惜，去者知放。”
“是么？”他忽然将脸凑近，“那你算‘来者’还是‘去者’？”
“来去凭的是他人之念，我如何能决定？”我不动声色将话推回去。
他不再继续，转而道：“再过两日，使者回去后，京城里的灯山就开始上彩了，彩灯也全都要点亮。”
他走在我身侧，脚步不急不缓，刚好能并肩而行。
“为何要等使者回去才点灯？”
“届时官家也会御驾亲临，自然要等使臣离京后才点。”他扬手朝宣德门方向一指，如数家珍般介绍道：“灯山面向皇宫的那一侧，由彩缎扎成，锦绣堆叠，尤其华贵。上面还绘有神仙传说和市井八卦。灯山到宣德门楼横大街有“棘盆”。里面有两根长竿，竿上也装饰有各色锦缎，还悬挂有纸糊的百戏人物。风一吹过，看起来好似飞在半空中的神仙。空地内还有乐棚……”
“唉，就不能今夜就点亮吗？”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况且人挤人的感觉实在不妙，我并不想为了看个灯再经历一次。
途径一棵柳树时，人潮不知为何久久凝滞。我走得有些累，索性背靠在树干上暂歇。
夜空是沉静的蓝，星光从枝叶间隙撒落。多年后也有也有一位词人，在盛景中怅然回首。那时也是这般，火树银花，繁星如雨。无论何处，元夕光景似乎无甚区别，也难怪能将杭州作汴州。
“在想什么呢？”
我抬头，见树影间斑驳的月色，脱口而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人声喧闹，丝竹盈耳，他俯下身将耳朵凑近我唇边，听罢笑道：“对我来说，是‘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你从哪儿读到的？”我有些惊讶。
“某次宴会上听人唱的，似乎是秦少游词。”
“？不是甄娘子？”
他也疑惑了一瞬，又作了然状：“误传也是常有的。”
这怕是要引起后世学者一番争论了。我想着，嘴角不自觉上扬。
“你又笑什么？”李擢问道。
我感觉眼前一暗，下意识躲闪，见他微微瞠目，手就那么悬着，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最终他还是垂下手，掩饰般地轻咳一声，问道：“累不累，想不想喝点什么？”
我点头，他留下一句“等我”就挤进人群，回来时，一手提着小兔灯，另一手端着香饮，手臂上还挂着油纸包好的零食。
他先将饮料递给我，待我牛饮而尽后，接过空杯，再把小兔灯塞到我手里。确实比李迒那只可爱，连毛茸茸的尾巴都栩栩如生。
湖面三四小舟划破星光，船上还有歌女缓歌侑觞。
“我们乘船吧。”我提议。
他一怔：“不去宣德楼？”
“不去，人太多了。”我晃了晃手中花灯，“况且我已经看过灯了。”
他点头，扬手招呼船家。那是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家，乐呵呵地一挥手，撑浆朝着岸边驶来。
行到一半时他忽然停滞不前，似乎小船撞到什么障碍物。夜色昏暗，他提起手边灯笼，弯腰朝水底探去。
一声急促的尖叫惊起安眠的水鸟，又很快湮灭于鼎沸人声中，幽暗的水面有什么物体沉沉浮浮。
”人，出人命了。“那老翁脚一软往后跌去，手中的灯笼也落进湖中，水面亮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我看见了一只苍白的手。
元夕佳节的命案很快就惊动了巡逻官兵，立刻有三四个熟悉水性的人下水捞人。我被人群推搡到一旁，只能伸长脖子踮起脚，从人缝中窥见一二。
寻常溺水者通常四肢僵直，双手握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可这人却全然无挣扎痕迹，甚至颇为放松。衣裙被湖水濡湿，呈现出深沉的色泽，宛如化不开的执念。
那身型莫名熟悉，我心下一沉，更加努力地探出头，想要看清那人的脸。
眼前突然一黑，随即是温热的触感，身后的李擢掩住我的视线：“别看，我送你回家。”
我拨开他的手，恰逢此时，那具湿淋淋的身体被抬着从我跟前经过。
只一眼，我感觉心跳停了一拍，随即猛烈的抽动，如同被重锤敲打。脚步也轻飘飘的，仿佛踩在虚空之中。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睁大眼睛，上前想要看得更真切。然而没走两步，就两眼一黑瘫倒在地，
“妹妹！妹妹！赵贞媛？”李擢以为我被吓着，扶住肩膀，在不住呼喊。他的声音分明来自耳边，却越飘越远，仿若前世的呓语。
后来听阿香说，甄漱竹与蔡氏的和离并不顺利。并不是对方不肯松嘴，而是恰恰是甄漱竹的父母不愿女儿和离，甚至还劝她早日回夫家，与那人重归旧好。
“为什么？”我震惊得无以复加。
阿香抹了一把眼泪：“小娘子，您听过民间的歌谣吗？‘二蔡一惇，必定沙门；籍没家财，禁锢子孙。‘这’二蔡‘正是蔡京及其子蔡卞，我家姑娘的夫家，与蔡京是同族。”
“可是…...”
她又道：“一旦与蔡家产生过节，轻则贬官重则流放。陈衍，刘挚、梁焘皆是在流放途中殒命。”
这些名字似乎在大人口中听说过。
“小娘子，您早些回去吧。大娘子今日要处理姑娘留下的物品，我得去帮忙。”
阿香说完就退出室内，我枯坐片刻，也起身朝着她离开的的方向走去。
灵堂。
甄母和几个女使皆着白衣，围着一个火盆。我鬼使神差地靠近，见她正将一页页纸扉投入盆中。
火舌腾升，纸上描绘的春花秋月在一瞬间化作青灰。
“你在……做什么？！”
比话语先一步行动的是身体，我以连自己都惊讶的速度扑了过去，护住那一沓诗笺。
甄母有片刻的震惊，但很快恢复平静：“她已经去了，这么做是为了保住她的身后名。”
见我仍不让开，她叹了口气：“你知道外面怎么传的吗？不忠失节，与人私通…...都源自她写的那些‘凤闱寂寞无人伴’‘和衣睡倒人怀’，何等荒谬之语…...”
“她是你的女儿，连你也不相信她？”我问。
“我信？我信有什么用？”她仰头，眼角一滴泪滑进衣襟，“世人最爱听的就是风流艳事。”
她转身，目光狠厉，力气忽然大得出奇，硬生生地推开我，将一整叠纸高举过头顶，砸入火盆。
“至少让她能清清白白地离开…...”
“不！”情急之下，我竟什么也顾不上，就那么扑进熊熊烈焰。
然而只是徒劳，火焰将手燎出豆大的水泡，疼痛从指尖蹿向心间，竭尽全力也只抢救出一把残片。
火有抹消一切的威力，顷刻间，她的希望与信仰，她向这个世道发出唯一一点控诉，在张牙舞爪的烈焰，被吞噬殆尽。
回过神时我已经到家了，这一路神色恍惚，甚至不只是乘马车还是走着回来的。
母亲一见我的手，眼泪便涌了出来，拉着我进屋上药。父亲也在一旁急得来回踱步，几次三番想开口询问，瞥见母亲的眼色，又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当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黑暗笼罩了这片土地时，方仪身边的婆子过来叫我。
母亲无不担忧地将我护在怀里：“什么话就不能明天再问吗？”
我轻轻拨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去了东苑。
乌云蔽月，风叶鸣廊。天空像一张阴沉的脸，强忍着不肯落泪。
依然是只有我们二人的房间，似乎在第一次见面后，再没有这样单独碰过面了。
“你满意了吗？这个结果。”
苍老的声音从水晶帘后传来。若换在平日，我必定要好整以暇地与她论个高下。可如今我一个字也说不出，甚至连靠近门帘的勇气都没有。
她倒是先走了出了，瞟了一眼我的手，又摇摇头。
“从前与你说过，这个时代的女人就如笼中雀鸟，虽然没有自由，但只要忍耐，就能活下去，”她缓慢地踱步到我跟前，“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
长久的沉默。
“你扪心自问，你做这一切，究竟是出于对她们的‘不忍’，还是你自己心有‘不甘’？”
“就算是我有私心，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至少好过像你一般，做个不闻不问的旁观者。”
尾音未落，她丢开拐杖上前两步。我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疾风擦过脸颊，清脆声响后，随之而来的是火辣辣的疼痛。
“你放任她顺从本心，怂恿她违抗父夫，你告诉她，外面天高海阔，却不知自由的代价也许是死亡。你鼓动她们逃出来，却不教她们如何活下去。你以为你在做善事？其实最伪善的人是你。那女孩儿就是被你害死的！”她手指着我，因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
真是老当益壮，这把年纪手劲儿分毫不减。我感觉半边脸肿胀起来，连带着视线都有些模糊。
这一巴掌也惊动了因为放心不下所以尾随而来的母亲，她当即不管不顾破开房门，强行将我带了回去。
入夜后，天公强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潺潺雨幕编织成一道细密的网，铺天盖笼罩下来。
潮湿的空气不禁让人联想到那夜的湖水，深不见底，泛着冷冽的腥味。
当我又一次从黏腻的噩梦中挣脱时，床前一道黑影遮住了微弱天光，同时冰凉的水珠落在我手腕上。
“！”我想尖叫，一张嘴就被湿哒哒的手捂住了。
“是我。”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公仲为身披蓑衣斗笠，浑身泥污，似乎刚在雨中跋涉。他伫立着，任凭帽檐上的积水一滴一滴落下，打湿床铺。
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在枕头边放下一个热鸡蛋。
我没动，他叹息一声：“这是我的早饭，一会儿还我。”
我拿起鸡蛋按在脸颊，还未来得及道谢，便听他面无表情开口。
“我要走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腾然而生，我起身想去拉他，被轻巧地躲开。
“你要去哪里？”
“离开汴梁，去金陵，或者杭州，我也不确定。”
“为什么要走。”我心沉得厉害，酸酸软软的痛蔓延开来，如同蚂蚁啃噬全身。
“因为我找到了我的使命。”他伸手捂在胸口，我才注意到，那里用防水油布捆着一个包裹。
“她给我的。”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低头解释道。当谈起那个名字时，他的眼神明显柔和，语调也缓了下来。
“你们什么时候见的？”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答案如何已经毫无意义，改口道：“那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转而问：“你有钱吗？”
“有。”我指了指妆奁的暗格。
他走过去，拿了些碎银揣在怀中。
“谢了，保重。”
公仲为走到门前，抬手放在门上，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对了，她，托我给你带句话。”他深吸一口气，似在竭力忍耐什么。
我等待着后文，他却像喉咙被阻塞一般，反复调整呼吸。再开口，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谢谢你，和…...”
“…...”
“…...不后悔。”
人生首次接近死亡是在上元节，彼时我正往御街方向龟速行进。从几日前开封府就已经开始在皇宫前搭建山棚，山棚的立木正对着宣德门楼。
本是和书院的女孩儿们一同出门的，可被人流一冲，另外三人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懒得去寻，索性随着人潮行进的方向，一边走，一边欣赏两道风景。
商人们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绝佳的赚钱机会，彩棚之下，售卖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的小摊鳞次栉比。御街两侧的长廊下，是五花八门的表演，不仅有击丸、蹴踘、踏索、上竿的，还能看到很多知名艺人的绝活。
比如身形柔软的赵野人，能将身子倒过来吃冷淘。还有小健儿表演口吐五色水和旋烧泥丸子。最刺激的当属张九哥，他竟将一把两指宽，磨得锃亮的铁剑吞得只剩个柄。饶是知道那剑柄上必定有机关，但还是忍不住捂住喉咙，仿佛自己也在吞剑。
正看得兴起，突然出现的一张脸阻隔了我的视线。
“妹妹怎么了，是身体有恙？”
大约是我纠结的面部表情和掐住自己脖子的模样有些吓人，李擢微皱眉头，甚至想上前搀扶。
“我没事。”我一秒放下手。
他又问：“妹妹可是独自前来？”
“不是。只是与同伴走散了。”
“唉。”他颇为刻意地叹息一声，“即便不在近旁，只要互相挂念，也算‘天涯若比邻’。怕只怕近在咫尺，心却相隔万里。”
“这话听起来怎么酸溜溜的？”
“被故人休弃，心中郁郁罢了。”
“故人”和“休弃”二字被刻意咬在唇齿之间，我不明所以，问道：“是谁如此薄情寡义？”
他忽地停下脚步，斜睨我一眼，眼神中竟有几分哀怨。想到某种可能，我后背一紧，道：“来者则惜，去者知放。”
“是么？”他忽然将脸凑近，“那你算‘来者’还是‘去者’？”
“来去凭的是他人之念，我如何能决定？”我不动声色将话推回去。
他不再继续，转而道：“再过两日，使者回去后，京城里的灯山就开始上彩了，彩灯也全都要点亮。”
他走在我身侧，脚步不急不缓，刚好能并肩而行。
“为何要等使者回去才点灯？”
“届时官家也会御驾亲临，自然要等使臣离京后才点。”他扬手朝宣德门方向一指，如数家珍般介绍道：“灯山面向皇宫的那一侧，由彩缎扎成，锦绣堆叠，尤其华贵。上面还绘有神仙传说和市井八卦。灯山到宣德门楼横大街有“棘盆”。里面有两根长竿，竿上也装饰有各色锦缎，还悬挂有纸糊的百戏人物。风一吹过，看起来好似飞在半空中的神仙。空地内还有乐棚……”
“唉，就不能今夜就点亮吗？”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况且人挤人的感觉实在不妙，我并不想为了看个灯再经历一次。
途径一棵柳树时，人潮不知为何久久凝滞。我走得有些累，索性背靠在树干上暂歇。
夜空是沉静的蓝，星光从枝叶间隙撒落。多年后也有也有一位词人，在盛景中怅然回首。那时也是这般，火树银花，繁星如雨。无论何处，元夕光景似乎无甚区别，也难怪能将杭州作汴州。
“在想什么呢？”
我抬头，见树影间斑驳的月色，脱口而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人声喧闹，丝竹盈耳，他俯下身将耳朵凑近我唇边，听罢笑道：“对我来说，是‘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你从哪儿读到的？”我有些惊讶。
“某次宴会上听人唱的，似乎是秦少游词。”
“？不是甄娘子？”
他也疑惑了一瞬，又作了然状：“误传也是常有的。”
这怕是要引起后世学者一番争论了。我想着，嘴角不自觉上扬。
“你又笑什么？”李擢问道。
我感觉眼前一暗，下意识躲闪，见他微微瞠目，手就那么悬着，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最终他还是垂下手，掩饰般地轻咳一声，问道：“累不累，想不想喝点什么？”
我点头，他留下一句“等我”就挤进人群，回来时，一手提着小兔灯，另一手端着香饮，手臂上还挂着油纸包好的零食。
他先将饮料递给我，待我牛饮而尽后，接过空杯，再把小兔灯塞到我手里。确实比李迒那只可爱，连毛茸茸的尾巴都栩栩如生。
湖面三四小舟划破星光，船上还有歌女缓歌侑觞。
“我们乘船吧。”我提议。
他一怔：“不去宣德楼？”
“不去，人太多了。”我晃了晃手中花灯，“况且我已经看过灯了。”
他点头，扬手招呼船家。那是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家，乐呵呵地一挥手，撑浆朝着岸边驶来。
行到一半时他忽然停滞不前，似乎小船撞到什么障碍物。夜色昏暗，他提起手边灯笼，弯腰朝水底探去。
一声急促的尖叫惊起安眠的水鸟，又很快湮灭于鼎沸人声中，幽暗的水面有什么物体沉沉浮浮。
”人，出人命了。“那老翁脚一软往后跌去，手中的灯笼也落进湖中，水面亮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我看见了一只苍白的手。
元夕佳节的命案很快就惊动了巡逻官兵，立刻有三四个熟悉水性的人下水捞人。我被人群推搡到一旁，只能伸长脖子踮起脚，从人缝中窥见一二。
寻常溺水者通常四肢僵直，双手握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可这人却全然无挣扎痕迹，甚至颇为放松。衣裙被湖水濡湿，呈现出深沉的色泽，宛如化不开的执念。
那身型莫名熟悉，我心下一沉，更加努力地探出头，想要看清那人的脸。
眼前突然一黑，随即是温热的触感，身后的李擢掩住我的视线：“别看，我送你回家。”
我拨开他的手，恰逢此时，那具湿淋淋的身体被抬着从我跟前经过。
只一眼，我感觉心跳停了一拍，随即猛烈的抽动，如同被重锤敲打。脚步也轻飘飘的，仿佛踩在虚空之中。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睁大眼睛，上前想要看得更真切。然而没走两步，就两眼一黑瘫倒在地，
“妹妹！妹妹！赵贞媛？”李擢以为我被吓着，扶住肩膀，在不住呼喊。他的声音分明来自耳边，却越飘越远，仿若前世的呓语。
后来听阿香说，甄漱竹与蔡氏的和离并不顺利。并不是对方不肯松嘴，而是恰恰是甄漱竹的父母不愿女儿和离，甚至还劝她早日回夫家，与那人重归旧好。
“为什么？”我震惊得无以复加。
阿香抹了一把眼泪：“小娘子，您听过民间的歌谣吗？‘二蔡一惇，必定沙门；籍没家财，禁锢子孙。‘这’二蔡‘正是蔡京及其子蔡卞，我家姑娘的夫家，与蔡京是同族。”
“可是…...”
她又道：“一旦与蔡家产生过节，轻则贬官重则流放。陈衍，刘挚、梁焘皆是在流放途中殒命。”
这些名字似乎在大人口中听说过。
“小娘子，您早些回去吧。大娘子今日要处理姑娘留下的物品，我得去帮忙。”
阿香说完就退出室内，我枯坐片刻，也起身朝着她离开的的方向走去。
灵堂。
甄母和几个女使皆着白衣，围着一个火盆。我鬼使神差地靠近，见她正将一页页纸扉投入盆中。
火舌腾升，纸上描绘的春花秋月在一瞬间化作青灰。
“你在……做什么？！”
比话语先一步行动的是身体，我以连自己都惊讶的速度扑了过去，护住那一沓诗笺。
甄母有片刻的震惊，但很快恢复平静：“她已经去了，这么做是为了保住她的身后名。”
见我仍不让开，她叹了口气：“你知道外面怎么传的吗？不忠失节，与人私通…...都源自她写的那些‘凤闱寂寞无人伴’‘和衣睡倒人怀’，何等荒谬之语…...”
“她是你的女儿，连你也不相信她？”我问。
“我信？我信有什么用？”她仰头，眼角一滴泪滑进衣襟，“世人最爱听的就是风流艳事。”
她转身，目光狠厉，力气忽然大得出奇，硬生生地推开我，将一整叠纸高举过头顶，砸入火盆。
“至少让她能清清白白地离开…...”
“不！”情急之下，我竟什么也顾不上，就那么扑进熊熊烈焰。
然而只是徒劳，火焰将手燎出豆大的水泡，疼痛从指尖蹿向心间，竭尽全力也只抢救出一把残片。
火有抹消一切的威力，顷刻间，她的希望与信仰，她向这个世道发出唯一一点控诉，在张牙舞爪的烈焰，被吞噬殆尽。
回过神时我已经到家了，这一路神色恍惚，甚至不只是乘马车还是走着回来的。
母亲一见我的手，眼泪便涌了出来，拉着我进屋上药。父亲也在一旁急得来回踱步，几次三番想开口询问，瞥见母亲的眼色，又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当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黑暗笼罩了这片土地时，方仪身边的婆子过来叫我。
母亲无不担忧地将我护在怀里：“什么话就不能明天再问吗？”
我轻轻拨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去了东苑。
乌云蔽月，风叶鸣廊。天空像一张阴沉的脸，强忍着不肯落泪。
依然是只有我们二人的房间，似乎在第一次见面后，再没有这样单独碰过面了。
“你满意了吗？这个结果。”
苍老的声音从水晶帘后传来。若换在平日，我必定要好整以暇地与她论个高下。可如今我一个字也说不出，甚至连靠近门帘的勇气都没有。
她倒是先走了出了，瞟了一眼我的手，又摇摇头。
“从前与你说过，这个时代的女人就如笼中雀鸟，虽然没有自由，但只要忍耐，就能活下去，”她缓慢地踱步到我跟前，“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
长久的沉默。
“你扪心自问，你做这一切，究竟是出于对她们的‘不忍’，还是你自己心有‘不甘’？”
“就算是我有私心，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至少好过像你一般，做个不闻不问的旁观者。”
尾音未落，她丢开拐杖上前两步。我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疾风擦过脸颊，清脆声响后，随之而来的是火辣辣的疼痛。
“你放任她顺从本心，怂恿她违抗父夫，你告诉她，外面天高海阔，却不知自由的代价也许是死亡。你鼓动她们逃出来，却不教她们如何活下去。你以为你在做善事？其实最伪善的人是你。那女孩儿就是被你害死的！”她手指着我，因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
真是老当益壮，这把年纪手劲儿分毫不减。我感觉半边脸肿胀起来，连带着视线都有些模糊。
这一巴掌也惊动了因为放心不下所以尾随而来的母亲，她当即不管不顾破开房门，强行将我带了回去。
入夜后，天公强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潺潺雨幕编织成一道细密的网，铺天盖笼罩下来。
潮湿的空气不禁让人联想到那夜的湖水，深不见底，泛着冷冽的腥味。
当我又一次从黏腻的噩梦中挣脱时，床前一道黑影遮住了微弱天光，同时冰凉的水珠落在我手腕上。
“！”我想尖叫，一张嘴就被湿哒哒的手捂住了。
“是我。”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公仲为身披蓑衣斗笠，浑身泥污，似乎刚在雨中跋涉。他伫立着，任凭帽檐上的积水一滴一滴落下，打湿床铺。
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在枕头边放下一个热鸡蛋。
我没动，他叹息一声：“这是我的早饭，一会儿还我。”
我拿起鸡蛋按在脸颊，还未来得及道谢，便听他面无表情开口。
“我要走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腾然而生，我起身想去拉他，被轻巧地躲开。
“你要去哪里？”
“离开汴梁，去金陵，或者杭州，我也不确定。”
“为什么要走。”我心沉得厉害，酸酸软软的痛蔓延开来，如同蚂蚁啃噬全身。
“因为我找到了我的使命。”他伸手捂在胸口，我才注意到，那里用防水油布捆着一个包裹。
“她给我的。”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低头解释道。当谈起那个名字时，他的眼神明显柔和，语调也缓了下来。
“你们什么时候见的？”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答案如何已经毫无意义，改口道：“那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转而问：“你有钱吗？”
“有。”我指了指妆奁的暗格。
他走过去，拿了些碎银揣在怀中。
“谢了，保重。”
公仲为走到门前，抬手放在门上，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对了，她，托我给你带句话。”他深吸一口气，似在竭力忍耐什么。
我等待着后文，他却像喉咙被阻塞一般，反复调整呼吸。再开口，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谢谢你，和…...”
“…...”
“…...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