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睁开眼,消毒水的气味扑鼻而来。

    好痛……

    手臂打着石膏,腿上也缠了不少纱布。

    不是溺水吗?怎么感觉像是掉下去的瞬间水被抽干砸地上了?

    门被打开,导师带着师兄师妹们走了进来。

    广热泪盈眶,声情并茂道:“师父——!”

    她像螃蟹一样挪过去,抱着他们:“我好想你们啊!”

    师父一脸嫌弃,摘开她坐在病床旁边。师兄安慰地拍了拍她,念着“不要害我”走开了,只有师妹们抱着她贴贴。

    “师姐今天这么热情啊?”师妹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前几天那副呆呆的模样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但还是这样不三不四的我最喜欢。”

    广一巴掌扇过去,痛得自己嗷嗷叫。

    师妹们马上拿出手机拍下她扭曲的模样,笑着呼唤着坐下,自顾自剥起了橘子。广这才想起来手机,又慢慢挪回床头,在抽屉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妈妈:今天怎么样?恢复一些了吗?]

    [AAA工地甜心:今日安好,勿念。]

    [妈妈:?]

    [爹:?]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广赶紧发了一堆表情包过去,解释说自己前两天躺在床上看古装剧看得太困了爱你们么么么么么么。

    “还玩,”师父没好气道,“项目都要结束了,你这次回去怎么写报告?”

    “都交给我写就好啦,”广倒是不在意,还有点想念,“这段时间有发现什么吗?”

    “倒是没什么,”师妹喂给她一瓣橘子,“除了你挖出来的,基本上就是常规的生活用品”

    “什么级别?”广够了够脖子,“资料呢,我看看。”

    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师妹从包里拿出一叠手绘的图纸:“有贵重物品,但数量很少、腐朽得也很多,没有发现文字资料;根据形制,现在目前能确定的是,时间应该在宋元及以后,是平民墓……师姐,你这是什么表情?”

    广目瞪口呆,橘子掉在床上。

    封面翻开第一章,赫然是一页拓印——是那枚印章!

    师妹看了看,“哦”了一声:“这就是你保护的那个东西呀。我们翻了好多文献了,完全不知道这画的是什么,像人又不像人的,印章腰身部分还刻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感觉不能是什么正式的章吧?”

    腰身的花纹?

    广又翻到下一页——花、桥、弓箭、稻穗、大象、火铳???还有拨浪鼓???

    啥意思?谁刻的?他俩还没去轮回啊?!

    不对不对,如果没有轮回,以孙策的脾气,谁动这个章他不得把那人空手撕了?

    也不对!!万一孙策消散了呢?!早知道盯着他们两去往生了啊啊啊啊!!

    广抓狂地挠着头发,导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有头绪?”

    广摇头:“这谁能有头绪?本地有这种传统吗?”

    “当然没有哦,”师兄道,“谁敢动祖宗的东西?”

    “也……说不定啊,”广绞尽脑汁想到,“呃,说不定第一个拥有的人觉得有意思就刻了一个,然后后边的人觉得第一个人有意思又跟着刻了一个。”

    师妹吐槽:“套娃呢?”

    师父不甚赞同:“‘说不定’是不能服人的。你对文献信息比较敏感,试着再找找。”

    “哦,好啊,”广应了一声,把资料收好,“那我先看看。”

    她在老乔那边待了三个月,这边却只过了不到一个月。最近雨水多,上半年的考古工作只能暂时收关,大家着手阶段报告工作。

    广翻阅着手中厚厚的资料,不停勾画、贴标签,然后再按照标签颜色分类,方便进行二次、三次整理。

    别的东西都好说,申请了方志馆、图书馆的借阅权限,能查到不少信息;唯独这个印章——老乔明明是在杭州捡到的,怎么在西川出土了?还有那么奇怪的图案,鉴定报告显示,时间还怪杂的。

    从西川这边没有线索,那么,从杭州那边反推一下呢?

    广打开了方志与史书页面,从地方志和正史查起。

    至元十年,临安之战,元军断绝了宋军渡江的通道,南宋灭亡;至元十五年,临安改杭州路,物华天宝,被记录在远道而来的马可·波罗笔下;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改为杭州府,几次调整行政区划以调配资源、发展城市;康熙元年设浙江行省,再次重新疏浚西湖。

    战乱、移民、调兵、商运,每一件事,都有可能让这个印章被带到其他地方。

    会是谁第一个在这上面刻这些东西呢?她丝毫不怀疑可能是老乔开的这个头——她能想象到那个场景,老乔夜里再次拿起那个印章,决定刻上一些东西,表明这不仅属于孙策和广陵王,更属于她自己。

    “没有头绪?”

    老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广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完全没有。”

    老师看了看她的屏幕,不甚赞同地摇摇头:“我知道你想从什么地方入手;但如果没有史料支撑,那就先放着吧,放在陈设展里,说不定冥冥之中会有线索。”

    广还是有些不甘心:“那上面的图案呢?也不管了吗?”

    老师问:“你觉得是什么?”

    “我——”广差点脱口而出,顿了顿,道,“我觉得像偶像化的真人。”

    老师倒了杯茶,示意她说下去,广只能硬着头皮、把信息遮遮掩掩地说了。

    “……所以,根据蚀花红玉髓在古代中国的传播范围加上东吴的势力范围、西王母传说在东汉的流传,我觉得,有可能是某个人雕刻的、偶像化的真人。”

    “证据呢?”老师问,“况且,东汉末的东吴地区并非只有西王母传说,佛教、道教早已传入,你如何排除它们?”

    “我……排除不了。”

    广低着头,有些失落。

    她知道他们的存在,但她无法为他们正名,而他们的故事开始于另一个时空,不知道在那个时空里,缺少了这份证明,他们能证明吗?

    “你啊,”老师叹了口气,“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获得诠释的。但只要重见天日、善加保存、被人看到,或许就会有那么一天。”

    广知道老师在安慰她,也只能打起精神,勉力点头。

    “刚刚接到通知,这批文物在清理后会和联合另一批平民墓葬共同展出。发掘的时候你错过了,那讲解就你去吧?”

    “嗯 ,”广应下,“好,师父。”

    老师应了一声,余光看着她:“另外那批平民墓葬是在杭州出土的。”

    广脸色骤然转晴,欢呼一声。

    “杭州——!师父,能放我几天假吗?!”

    “着什么急,最快也是明年的事了,”老师道,悠哉悠哉道,“这段时间,那边的同事会和你对接,资料共享一下、想想串词,通俗易懂,明白吗?”

    “哦——”广意会,“懂了,谢谢师父!!”

    没过多久,那边就发来了相关资料。这次她找到了论据——南宋以来,迁移到西南第地区的居民数量不在少数。

    “而且你看,这座桥还蛮像苏堤上的桥,这么说还是很有可能呢。”

    对方的对接人员笑道,广但是没看出来,满头雾水。对方便道这是直觉,反正不作报告。

    “如果是的话,那真是君住长江头——”

    广“哈哈”笑道,接道:“我住长江尾。”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道:“共饮长江水!”

    一场展览,往往需要提前很久就开始准备。广一个人忙到天昏地暗地时候不由得怀念宋代的慢生活,想突然奇想去湖边逛逛,又想到前几天的新闻,打消了这个念头。

    父母旅游回来照顾了她几天,知道她在工地上的事迹,狠狠数落了好几天,然后又出去旅游了。

    朋友们仍旧难得一见,找一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跟找一个梦中情人一样难得。聚会时电视上播报着疑似孙策墓的讯息,朋友笑着打趣,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三国了。

    图书馆、档案馆、学校、史志办、家,别人三点一线,她天天给自己画五角星。等再一次倒头睡在沙发上被闹钟叫醒之后,她睡眼惺忪地打开手机——收拾出发的行李。

    来年三月,杭州。

    广不由得有些激动。她坐在靠近窗边的位置,在城市上方找着西湖——在那里,短了些?还是长了些?

    一出机场便遇上了来接他们的人,夜晚应酬,她因为脸色不好逃过一劫,在西湖边坐了很久;第二天例行预演,本市单位的讲解员负责给提前参观的人讲解。她的注意力全在熟悉动线、灯光、展牌和讲解词的修改意见上;第三天休息,第四天,正式开展。

    她起了个大早,画完淡妆出了门。最后一次交接,她戴上耳麦,挂上笑容,深吸一口气——

    “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闾阎安堵——繁城之下的市民生活’临展,我是本次的讲解员小广。说到市民生活,或许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清明上河图》;正因此图,我们得以一览古人的生活乐趣。自宋以来,世俗之风愈盛,画作中世情百态,或有不同、或有流传,更因地域而更为绚烂。现在请大家随我一起进入展厅,让我们一起体验南宋以来西川、杭州的市民生活吧。”

    ……

    ……

    ……

    “……古代的中国有着明显的阶级划分,但正因生活富足,人们对生活的需求愈发旺盛。在中央政府无法及时通达地方的时代,市民们先于政府、自发地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在饮食起居、衣食住行上探索社会的上限,也为技术、科学、文化等孕育了滋养它们的土地。”

    广回身,鞠了个躬:“今天的讲解到此结束。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再会。”

    展厅处响起了掌声,有人说了几声“好”,有人小声说着“谢谢”,但很快,人群散了,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方才讲解的内容。

    “好神奇啊!那个例子还蛮有意思的诶,一个印章,也不是名人的,为什么会被流传那么久啊?”

    “是啊是啊!我也好好好奇啊!那个图案、诶、你不觉得眼熟吗?像不像咱们刚刚看的汉画像石展厅里那些神的风格。”

    “啊?你说西王母啊?有点不像吧?”

    “就是不像才更有意思啊!你想想啊,有没有可能,刻章的那个人就像我们搞oc一样,把自己cp啊自己推刻成佛。”

    “我靠这都给你嗑到了??那那些图案呢?”

    “我猜完一个了!该你了!”

    ……

    直到最后一个领导也走了,广一瞬间泄下气来,找到一个人少的角落,揉了揉脚踝。

    “嗨!小广!”工作人员突然出现,递给他一瓶水,“辛苦啦!开展第一天总是很累的。下次轮班是多久?去办公室休息一下吗?”

    广算了算时间:“没多久了,我想接着看常设展。”

    “好啊,”对方热情道,“那去换个衣服换个鞋吧?不然老有人在身后跟着你。”

    广笑着答应,在对方的指引下在员工休息室简单套了个外套,换上了平底鞋。

    活过来了。

    广动了动脚趾,疼痛缓解了一些。她昨天已经看到了唐五代,今天直接进了宋元明清展厅。

    今天是临展的初展日,早上十点过,正是人多的时候,有些游客看起来还有些面熟。广把口罩往上提了提,戴上耳机,听着里边的语音讲解,一边看,一边走,时不时还要蹲下来看看讲展牌。

    这可是杭州,是南宋的都城所在,好东西多得简直暴殄天物,五大名窑的瓷器品相不算特别好的,在这儿都不一定能混一个中心讲解柜。广觉得好笑,悄悄说,要么你自己飞到西川吧,不能混个镇馆之宝那也是镇厅之宝。

    心中还有事情,她听一会儿就要往回拉进度条,嫌麻烦,干脆切成到了音乐界面。这不,一心多用,蹲下的时候没注意,脚给扭着了。

    广龇牙咧嘴——到底是哪位佳丽跟朕如此有缘。

    感觉好些了,她勉力站起来——是一块残碑。

    “长河扬……山陵广……”

    对面有人念着,她愣住了。

    “腾转……万里?晓风逐榆桑。千载苏堤依……依旧是?什么什么曾记,什么什么花郎?”

    那人留着清爽的短发,不知是不是出门没来得及搭理,头顶的几搓杂乱地翘着。他穿着板正的衬衣,与这稍显稚嫩的发型配着,有种诡异的和谐。

    “……断桥曾记,鬓发簪花郎。”

    那人像是被吓到了,抖了一下,看到展柜对面的人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哦……灯太暗了,”他道,“后边的呢?”

    广看着他,浅浅地吸了口气,稳住自己的声音。

    “云游至何方?双阙残土,昆仑路罔。”

    “来时还饮一江水,更再祝、一枝相逢,三月好春光。”

    每一句,落下的字迹都不一样。方劲古拙、法度端严、灵动飘逸,甚至还有小孩儿的笔记。

    对面的“唔”了几声,努力斟酌,半晌,道:“……这个碑,还挺有意思的,是在秀书法吗?”

    看起来有点尴尬,眼角的皱纹都被假笑堆起来了。

    “有可能哦,”广笑道,“也有可能,是一群人续写的呢?”

    “嗯……”

    话题终结,萍水相逢之人再无可说。广礼貌地点头,往下一个展柜走去。

    “诶!老大,对方单位早就到了,你怎么在这儿?”

    广回头——另一人揽着他的肩膀,顺着目光看到了她。男人投去了“老实交代”的目光,被赏一记眼刀。

    “小广——”工作人员来找她,“该准备了。”

    广应了一声,又回头,朝两人道:“再见。”

    两人愣了愣,忙回道:“再、再见。”

    广笑着转回身,利落地脱掉外套,一路摘着口罩和耳机,被方才的游客认出,同他们打招呼。

    戴上耳麦和工牌,在被关掉之前,耳机暴露在空气中,震躁出了最后一段旋律:

    “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

    “只是你忘了,我也没记起。”

    背后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这不是宋朝的碑吗?那个时候苏堤就建了千年了?”

    “不知道!说不定是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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