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毛衣
学员陆陆续续地入座，李见微却感觉如芒刺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她不自然地到处乱看，显得偷感十足。
她谈不上社恐，但也不喜欢被这么多人不加掩饰地注视。
她理解那是军人正常的眼神，侵略而专注，因为他们的目光始终紧盯着目标，时刻准备应对任何威胁。
她惹不起但躲得起。
于是她一直退啊退啊，直到怼上了显示器的屏幕。
她灵活地转身扶正机器，顺势藏在其后，扯过一个凳子，坐下。
完美。
场馆外，何凯峰从怀里掏出两盒香烟，递给魏云翔，“你这徒弟看着年纪也忒小了点，比我闺女也大不了多少。”
魏云翔满足地收下，忙不迭地拆开含上一根，“别瞧不起现在的年轻人。她才二十多岁就已经是国内顶尖大学毕业的博士了。原本是计划留校任教的。”
“哟，后生可畏。”邢凯峰用手挡住寒风，替他点燃，“那她咋来这儿了？”
“机缘巧合吧。她的博导刚好是我的大学室友，而且她师兄也在咱们所。”
魏云翔眼神涣散，陷入回忆当中，嘴上却没闲着，吞云吐雾起来。
“行啊你魏老头，还不止忽悠了一个回来。”何凯峰竖起大拇指，“这位博导以后招生得防着点你了，省得自己招的好苗子全让你给惦记上。”
“哈哈哈……”
“聊什么呢，二位。”张挺醇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小批刚从食堂吃完早饭的准试飞员们。
何凯峰揽过张挺的肩膀，指着身侧，“聊咱们魏总工，薅羊毛就可着一只薅。”
张挺来了兴致，“哟，啥羊啊，安哥拉山羊。”
“七英华和昂院的羊。”
被打趣的魏云翔老脸一红，连忙换了个话题，“张挺，你上回的飞行数据我看过了，那个急转弯你处理得很漂亮。”
“那次机动确实挺极端的，飞机响应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好。”
何凯峰朝张挺胸口轻捶了一拳，露出羡慕的眼神，“还得是你啊，张队长。”
张挺假装要倒，“过奖了啊，何教导员。”
魏云翔用手掐灭烟头，往活动中心走，“行了你俩，我上课去了。”
“那我也撤了啊，今天还要测试新系统的实战模拟。”
张挺跟两人道别，何凯峰长久地凝望着他的背影，“去吧，这儿我看着。”
……
魏云翔指着投影仪上的气动公式，“看这里，这个公式描述了升力与攻角之间的关系。请注意，在高攻角状态下，飞机的稳定性会急剧变化……”
漫长的三个半小时后，“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魏云翔放下粉笔，“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高英俊举手，带着疑惑，“魏总工，那如果遇到发动机故障和突遇气流联合作用的情况下，我们应该如何快速判断并调整攻角以保证安全呢？”
魏云翔微笑，“很好的问题。小李，你来回答看看。”
李见微忽然被点名，她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
一生被cue的国人，小时候被父母亲戚cue表演才艺，上学被老师cue各科目的考试成绩，工作被领导cue当众随便讲两句。
她就知道来当助教肯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思索片刻，她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走至黑板前，开始讲解，“首先，你需要对飞机的现有速度和高度有一个清晰的认识。接下来，根据故障发动机的推力输出和不对称的气流影响进行快速计算……”
何凯峰眼神里充满了赞许，他接着补充说明：“这种情况下实际操作非常复杂，重要的是要保持冷静，按照应急程序执行。理论是基础，但实践和直觉也同样重要。”
高英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白了，何教，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是关键。我会多练习模拟应对这类情况的。”
魏云翔环顾全班，总结道，“对，只有通过不断的实践，你们才能在紧急情况下迅速做出最合适的决策。”
“全体起立！”
何凯峰一声令下，所有学员都站了起来，朝讲台的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下课吧。”魏云翔颔首示意，一边向外走一边说，“小李，你建个微信群，把他们都拉进来。”
学员纷纷解散离开，李见微收拾好文件夹追了上去，听到老师的话，她有些哭笑不得，“魏老师，这里是部队，他们有纪律。”
“啊，我老糊涂了，那你回头根据教材做个课程PPT，这群小子的空间思维能力太差。”
“好的。”她把文件夹交给魏云翔。
魏云翔把文件夹在腋下，叮嘱道，“我一会有个会要开，就先走了。你今儿下午跟着小曹再熟悉一遍试飞流程，下周一之前，把近五次的试飞记录整理好发给我。”
“那我周日晚上八点发给您，老师慢走。”
李见微目送他走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头好疼，要长脑子了。
好多活儿啊。她想，今天是周四，她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却要赶出五分试飞报告。
……
“李工，您好。”高英俊伸出绅士手，“我是高英俊，刚才提问的那个。”
李见微正收拾着讲台上的飞机模型，看到是高英俊，她客气地回握了下便撒开，“你好，你有什么问题？”
“额……就是，冒昧地问一下，您有男朋友吗？”
在李见微看来，他扭捏了半天，就憋出了这么一句废话，她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教材上可没有这项知识点。”
“对不起，李工，我无意冒犯。”高英俊脸上充满歉意，他很懂得示弱，“我二十九了，家里头实在催得紧。”
“可我家里不催。”李见微手上动作不停，她好饿，真的好饿，她要收拾完赶紧去吃饭。
高英俊还在继续说，“我平时在部队，周围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没啥机会接触女孩儿。你要是没有谈恋爱结婚的想法，能不能帮我介绍介绍其他人，比如你的亲朋好友……”
“这属于你们生活上的问题，你应该反馈给何教导员，而不是找我。”
尽管李见微态度强硬地拒绝，可高英俊依旧不依不饶，他谦卑又可怜地恳求，“李工李工，你行行好，帮帮忙，培训明年四月才结束呢，咱们还得见好多次，你就当多交个朋友嘛。”
周围人多，李见微不想和他过多纠缠，免得影响不好，她只好囫囵答应，“行，有合适的我帮你留意看看。”
“那太好了！提前替我的父老乡亲对您表示感谢。”他深深地弯下了腰，呈九十度。
李见微也就随口一说，以为高英俊能随口一听，谁成想他却当真了。
这职场经典话术怎么到他这就不管用了呢。
“……不客气，”李见微尴尬地笑笑，“你不去吃饭吗？”
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蓄势待发。
她暗示他终止这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好先去填饱肚子。
“不着急。”他追上李见微的脚步，“李工，我是个老实人，除了嘴碎点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我对女朋友的要求不高，学历无所谓，长相端正就行。”
高英俊连说带比划，他握紧两个拳头，在胸前对碰，“重要的是三观和。”
“三观很重要，但三餐更重要。”李见微觉得有必要和他说清楚，“我去吃饭了先，有空再聊。”
李见微拖着行李箱和电脑包往停车场走，走出一段，她才想起来自己的保温杯落下了，于是又折返。
活动中心一楼的临时桌椅和设备都被撤走了，地面干净地出奇，她似无头苍蝇般找了一圈又一圈。
这个普普通通的的黑色保温杯，虽然容量不大，却陪伴了她学术生涯中无数个试错码字的夜晚。
如今却丢了。
她颓废地坐在了行李箱上，情不自禁地咬住了右手拇指的指甲。
今天真是，糟透了。
一个装满水的纸杯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她呆呆地抬起头。
热气氤氲而上又盘旋而散，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在她面前逐渐变得清晰。
来人同样穿了一件深色的冬季作训服，从他弯腰露出的领口，隐约能看到他内搭的黑色毛衣。
他的面容线条流畅，颧骨略显高耸，深邃的眼睛下方紧致的眼睑带着戏谑的神情。他的鼻梁直挺，鼻尖左侧有两颗活泼的小痣。轮廓分明的下巴坚毅而有力，配合上一头利落的短发，更显精悍。
“李见微，你是不是长不大啊。”他的唇边流露出轻微的笑意，“我们都一轮儿没见了，你怎么还在啃指甲呢。”
李见微愣住了，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是？”
“一中，邓放。”他直起腰，后退一步，飞行靴踩在光滑的训练地板上，发出咚咚的两声，让人的心脏莫名其妙地震颤。
一中？哪个一中？
她的学生时代过得并不快乐，频繁的跳级和转学让她一直没交到什么朋友。
她在脑海里搜刮了半天。
终于，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邓放……你，你发腮了。”
她不自然地到处乱看，显得偷感十足。
她谈不上社恐，但也不喜欢被这么多人不加掩饰地注视。
她理解那是军人正常的眼神，侵略而专注，因为他们的目光始终紧盯着目标，时刻准备应对任何威胁。
她惹不起但躲得起。
于是她一直退啊退啊，直到怼上了显示器的屏幕。
她灵活地转身扶正机器，顺势藏在其后，扯过一个凳子，坐下。
完美。
场馆外，何凯峰从怀里掏出两盒香烟，递给魏云翔，“你这徒弟看着年纪也忒小了点，比我闺女也大不了多少。”
魏云翔满足地收下，忙不迭地拆开含上一根，“别瞧不起现在的年轻人。她才二十多岁就已经是国内顶尖大学毕业的博士了。原本是计划留校任教的。”
“哟，后生可畏。”邢凯峰用手挡住寒风，替他点燃，“那她咋来这儿了？”
“机缘巧合吧。她的博导刚好是我的大学室友，而且她师兄也在咱们所。”
魏云翔眼神涣散，陷入回忆当中，嘴上却没闲着，吞云吐雾起来。
“行啊你魏老头，还不止忽悠了一个回来。”何凯峰竖起大拇指，“这位博导以后招生得防着点你了，省得自己招的好苗子全让你给惦记上。”
“哈哈哈……”
“聊什么呢，二位。”张挺醇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小批刚从食堂吃完早饭的准试飞员们。
何凯峰揽过张挺的肩膀，指着身侧，“聊咱们魏总工，薅羊毛就可着一只薅。”
张挺来了兴致，“哟，啥羊啊，安哥拉山羊。”
“七英华和昂院的羊。”
被打趣的魏云翔老脸一红，连忙换了个话题，“张挺，你上回的飞行数据我看过了，那个急转弯你处理得很漂亮。”
“那次机动确实挺极端的，飞机响应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好。”
何凯峰朝张挺胸口轻捶了一拳，露出羡慕的眼神，“还得是你啊，张队长。”
张挺假装要倒，“过奖了啊，何教导员。”
魏云翔用手掐灭烟头，往活动中心走，“行了你俩，我上课去了。”
“那我也撤了啊，今天还要测试新系统的实战模拟。”
张挺跟两人道别，何凯峰长久地凝望着他的背影，“去吧，这儿我看着。”
……
魏云翔指着投影仪上的气动公式，“看这里，这个公式描述了升力与攻角之间的关系。请注意，在高攻角状态下，飞机的稳定性会急剧变化……”
漫长的三个半小时后，“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魏云翔放下粉笔，“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高英俊举手，带着疑惑，“魏总工，那如果遇到发动机故障和突遇气流联合作用的情况下，我们应该如何快速判断并调整攻角以保证安全呢？”
魏云翔微笑，“很好的问题。小李，你来回答看看。”
李见微忽然被点名，她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
一生被cue的国人，小时候被父母亲戚cue表演才艺，上学被老师cue各科目的考试成绩，工作被领导cue当众随便讲两句。
她就知道来当助教肯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思索片刻，她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走至黑板前，开始讲解，“首先，你需要对飞机的现有速度和高度有一个清晰的认识。接下来，根据故障发动机的推力输出和不对称的气流影响进行快速计算……”
何凯峰眼神里充满了赞许，他接着补充说明：“这种情况下实际操作非常复杂，重要的是要保持冷静，按照应急程序执行。理论是基础，但实践和直觉也同样重要。”
高英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白了，何教，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是关键。我会多练习模拟应对这类情况的。”
魏云翔环顾全班，总结道，“对，只有通过不断的实践，你们才能在紧急情况下迅速做出最合适的决策。”
“全体起立！”
何凯峰一声令下，所有学员都站了起来，朝讲台的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下课吧。”魏云翔颔首示意，一边向外走一边说，“小李，你建个微信群，把他们都拉进来。”
学员纷纷解散离开，李见微收拾好文件夹追了上去，听到老师的话，她有些哭笑不得，“魏老师，这里是部队，他们有纪律。”
“啊，我老糊涂了，那你回头根据教材做个课程PPT，这群小子的空间思维能力太差。”
“好的。”她把文件夹交给魏云翔。
魏云翔把文件夹在腋下，叮嘱道，“我一会有个会要开，就先走了。你今儿下午跟着小曹再熟悉一遍试飞流程，下周一之前，把近五次的试飞记录整理好发给我。”
“那我周日晚上八点发给您，老师慢走。”
李见微目送他走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头好疼，要长脑子了。
好多活儿啊。她想，今天是周四，她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却要赶出五分试飞报告。
……
“李工，您好。”高英俊伸出绅士手，“我是高英俊，刚才提问的那个。”
李见微正收拾着讲台上的飞机模型，看到是高英俊，她客气地回握了下便撒开，“你好，你有什么问题？”
“额……就是，冒昧地问一下，您有男朋友吗？”
在李见微看来，他扭捏了半天，就憋出了这么一句废话，她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教材上可没有这项知识点。”
“对不起，李工，我无意冒犯。”高英俊脸上充满歉意，他很懂得示弱，“我二十九了，家里头实在催得紧。”
“可我家里不催。”李见微手上动作不停，她好饿，真的好饿，她要收拾完赶紧去吃饭。
高英俊还在继续说，“我平时在部队，周围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没啥机会接触女孩儿。你要是没有谈恋爱结婚的想法，能不能帮我介绍介绍其他人，比如你的亲朋好友……”
“这属于你们生活上的问题，你应该反馈给何教导员，而不是找我。”
尽管李见微态度强硬地拒绝，可高英俊依旧不依不饶，他谦卑又可怜地恳求，“李工李工，你行行好，帮帮忙，培训明年四月才结束呢，咱们还得见好多次，你就当多交个朋友嘛。”
周围人多，李见微不想和他过多纠缠，免得影响不好，她只好囫囵答应，“行，有合适的我帮你留意看看。”
“那太好了！提前替我的父老乡亲对您表示感谢。”他深深地弯下了腰，呈九十度。
李见微也就随口一说，以为高英俊能随口一听，谁成想他却当真了。
这职场经典话术怎么到他这就不管用了呢。
“……不客气，”李见微尴尬地笑笑，“你不去吃饭吗？”
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蓄势待发。
她暗示他终止这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好先去填饱肚子。
“不着急。”他追上李见微的脚步，“李工，我是个老实人，除了嘴碎点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我对女朋友的要求不高，学历无所谓，长相端正就行。”
高英俊连说带比划，他握紧两个拳头，在胸前对碰，“重要的是三观和。”
“三观很重要，但三餐更重要。”李见微觉得有必要和他说清楚，“我去吃饭了先，有空再聊。”
李见微拖着行李箱和电脑包往停车场走，走出一段，她才想起来自己的保温杯落下了，于是又折返。
活动中心一楼的临时桌椅和设备都被撤走了，地面干净地出奇，她似无头苍蝇般找了一圈又一圈。
这个普普通通的的黑色保温杯，虽然容量不大，却陪伴了她学术生涯中无数个试错码字的夜晚。
如今却丢了。
她颓废地坐在了行李箱上，情不自禁地咬住了右手拇指的指甲。
今天真是，糟透了。
一个装满水的纸杯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她呆呆地抬起头。
热气氤氲而上又盘旋而散，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在她面前逐渐变得清晰。
来人同样穿了一件深色的冬季作训服，从他弯腰露出的领口，隐约能看到他内搭的黑色毛衣。
他的面容线条流畅，颧骨略显高耸，深邃的眼睛下方紧致的眼睑带着戏谑的神情。他的鼻梁直挺，鼻尖左侧有两颗活泼的小痣。轮廓分明的下巴坚毅而有力，配合上一头利落的短发，更显精悍。
“李见微，你是不是长不大啊。”他的唇边流露出轻微的笑意，“我们都一轮儿没见了，你怎么还在啃指甲呢。”
李见微愣住了，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是？”
“一中，邓放。”他直起腰，后退一步，飞行靴踩在光滑的训练地板上，发出咚咚的两声，让人的心脏莫名其妙地震颤。
一中？哪个一中？
她的学生时代过得并不快乐，频繁的跳级和转学让她一直没交到什么朋友。
她在脑海里搜刮了半天。
终于，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邓放……你，你发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