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自己十八岁,走路时忽然毫无预兆的摔了一跤,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他察觉出了异样,跌跌撞撞地挪到了医院,很快收到了医生的判决——往后他的双腿会越来越无力,直至彻底失去行走的能力。

    大约是被宣判时的感受太痛苦,大脑自动替他屏蔽了那段记忆,他只记得自己后来上了天台。不是看风景,不是透口气,而是想自尽,想自绝生路,想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抹除,让恶心的命运再也无法加害自己。

    医院天台上很安静,风很大,他坐在边缘处的水泥高台上,两条腿翻出楼外,双脚悬于空中。

    他从未这样近距离地面对死亡,此时此刻,只需稍稍一俯身,便可以与世界正式告别。

    这时一道随性而慵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喂,上面的风景好吗?”

    他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正站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与自己年龄相仿,梳着马尾,脸上干干净净,眉毛淡,唇色淡,笑意也淡。她双手揣在卫衣的口袋里,纵使卫衣宽大,也依旧无法掩盖住她过分纤瘦的身形。

    周屿面无表情的望着她,不说话。

    女孩儿眯着眼,夕阳映进她的眼里,是嫣粉色的两线光:“要是风景好我也想爬上去看看,要是一般就算了。”她说完,见周屿还是没反应,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糖盒。小小的糖盒巴掌大,开盖时发出金属特有的弹响,她捧着糖盒朝着周屿递过去:“柠檬薄荷糖,挺好吃的,要不要来一颗?”

    周屿依旧不言不动。

    女孩儿见状收回手臂,用指尖挑出一颗糖,顺着齿缝塞进嘴里。她含着糖果,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我身上没钱了,今天替我妈结了剩余的医药费,账户里就还剩下四块五。四块五吃顿晚饭怕是都困难,所以我干脆花了三块钱买了这盒糖。其实我也不怎么爱吃糖,但就是今天特别想吃。吃着糖,就感觉这日子还不算太糟糕,毕竟上一个给我买糖的人已经不在了。”她抿了抿唇,像是在咽下话语里的苦涩,静默片刻后又重新看向周屿:“看一会儿就下来吧,风吹着还怪冷的。”

    说完,她利落地转过身,径直往门那边走去,哪知刚走没两步忽然被台阶绊倒。

    “哎呦——”她坐在地上高声惊叫。

    这一声令周屿心头起了波澜,他来不及思考,连忙从台子上翻身下来。然而就在他走到她身边,准备伸手去扶她时,对方却张开双臂死死搂住自己的双腿,嘴里大喊着:“快来人!救命啊——有人要跳楼啊——”

    她就这样成了自己生命中的英雄,并在转瞬之间又成了一位过客——直到离开医院,周屿也没能再见到她,更没有机会去问她的名字。

    他以为那道影子注定只是漫漫岁月中的惊鸿一瞥,未曾想数年后,旅居海外的他受邀回国时,会再次遇见她。

    彼时的程心比从前多了几分成熟优雅,若说她从前像一颗生长于峭壁上的野草,那么如今的她便是野草边上开出来的花。顽强与柔弱本是两个极端,却矛盾地统一的出现在程心身上。

    她浑身散发着勃勃生机,明媚的笑容,讲话时在身前舞动的双手,眉眼间流露出的那抹灵动的光。

    那是一股向上的力量,对周屿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仿佛溺于水中的人,迫切地想要抓住面前的浮木。

    可是“浮木”已经有了爱人。

    他隐在暗处默默观察着他们,而随着观察的越发深入,他开始疑惑,开始愤怒,开始迫切地想要将那个男人从程心身边赶走。

    他凭什么可以获得程心的爱?

    他各方面条件平平,性格也不好,会因为各种琐事与程心吵架。周屿曾亲眼见过他在公司写字楼下凶程心。他怎么敢!王八蛋,谁给他的胆子!

    周屿顾不得思考对错,像只在暗处蛰伏已久的猎手,忍无可忍地对猎物发起总攻。

    他先是以出国深造为饵,让程心看清楚自己爱的人是个什么东西——稍微一点利益诱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她抛弃;再将她的赌鬼父亲找出来,不动声色地送到程心面前。

    程心已经单方面与她父亲断绝关系多年,并远遁于人海。因为她父亲嗜赌,在外头欠下巨债,并且数目随着时间不断增大。她母亲当年顾念着夫妻情分,身兼数职想替她父亲偿还。哪知那日上班急匆匆出了门,就再也没能回来。

    程心失去母亲的那日,正好是与周屿的初见日。

    周屿知道自己卑鄙,知道这么做程心会愤怒,会恐慌。可是没有关系,所有的痛苦都是暂时的。她父亲就像颗定时炸弹,迟早会爆炸,而自己只不过是提前触发而已。

    不就是钱吗?他有的是钱,就算程心不爱他,不会向他低头,那向他的钱低头也行。

    他还记得自己求婚成功后的当晚,一向不沾酒精的程心喝得烂醉。她身体瘫软的躺在床上,眼泪化作流光,在壁灯下莹莹闪烁:“你不必这么客气,我收了你的钱,你想怎样都可以。”

    轻佻的语气引爆了周屿心里的引线,他脑中轰的炸开,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因程心身上那股勃勃向上的力量而着迷,殊不知支撑她向上的恰恰是她的远超于常人的自尊,而如今……自己亲手摧毁了她的自尊。

    他一时惶恐的不知所措,挣扎着挪到程心身边,他紧紧地抱住她,嘴里不安的念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是我会对你好,程心,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对你好。”

    或许这就是程心始终无法爱上他的原因,他们从一开始就有了隔阂,彼此间的位置从起点便失了衡。

    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爱是施舍,下位者对上位者是乞怜,只有地位平等的感情才配称得上是爱。

    为了拉回失衡的感情,他不惜压低姿态,将自己埋入尘埃,可是换来的总是程心略带疏离的那句话:“周屿,其实你不必这样的。”

    “程心,我放你走。”这是程心醒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里带透着细密如烟尘般的悲哀。

    程心刚从昏迷中醒来,头脑还有些昏沉,她哑着嗓子问道:“我在哪儿?”

    “在医院。”周屿低垂着眼眸,脸上一本正经的,颤抖的声音却出卖了他心里的痛苦:“离婚的事我同意,但是有一个条件,要等你把病治好。等你病好了,我会立刻签字。”

    程心眉头微蹙,双眼闭了起来:“你知道了。”

    周屿不敢抬头:“对,我不是故意窥探你的隐私,我只是担心你。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很压抑,陪在不喜欢的人身边,不得不委曲求全,这些我都明白的。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不会反悔。我已经定好了包机,后天就走,我陪你一起出国。”他话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很苦涩的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想我陪,但你好歹再忍耐一下,也就这几日的功夫,等你好了,我保证退到你看不见的地方去。”

    “那如果好不了呢?”程心睁开眼,冷白色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将她苍白的面容衬托的更加冷硬。

    周屿没有回答,他像是没听见一般,自顾自的转动轮椅,作势要往外走:“我去帮你喊医生过来。”

    程心不打算放过他,进一步抬高了声音:“如果好不了呢?”

    周屿的动作停了,半边身子正好被阴影覆盖。一明一暗间,他的背影透出一股难以言述的荒诞与扭曲。

    程心不带感情的接着说道:“周屿,迟早要面对的事情,逃避也没有用。”

    “非要这样吗?”他的声音压抑至极,隐隐透出几分怒意。

    程心不依不饶:“是。”

    周屿猛然回过头,脸上不知何时淌满了泪水。热血涌上他的头脸,他脸红,眼睛更红:“你究竟想怎样?程心,你想让我如何回答你?我以为你只是烦我,懒得理我,没想到你更绝,拿着刀子往我心窝里捅,程心,你就恨我恨到这种地步?”他表情愤恨的一咬牙,维持着濒临崩溃的体面:“你明明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你明明知道的!可你还这样逼我。好,那我回答你,我可以和你生离,但绝不死别!你活着,我们离婚,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你如果死了,那你就别想摆脱我,就算你被烧成一滩灰,也要跟我的骨灰掺在一起,谁也别想把你和我分开,你满意了?”

    程心躺在床上,目光顺着眼角射出来,落在周屿脸上。她似乎被某种情绪触动,原本丰润的双唇抿成一条线,良久,叹息似的问道:“周屿,你不相信我爱你吗?”

    周屿眉心微动,目光仍是茫然。

    程心的声音很冷,像是初春河流上的浮冰,坚硬却荡漾:“即便事情摆在你眼前,你也认为我是因为排斥你才不肯告诉你,而不是因为爱你,想试着将你留在这个世界上?”

    周屿凝视着她的双眼,心脏忽然想被人狠攥了一把:“你说什么?”他恍恍惚惚的转动轮椅,做梦一样游到她身边:“程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心收回目光,看向正对面墙上橙红色的光影,那是窗外路灯投射进来的光:“我们真是天底下最没有默契的夫妻,唯独在‘自以为是’这一点上倒是出奇的一致。”

    周屿的心跳的又轻又快,他屏蔽掉那些杂音,只直截了当的问程心:“你说你爱我?”

    程心回过头,灯光从周屿的头顶上倾泻下来,将他面庞照耀的十分清晰,尤其是那双眼睛,淋漓波光下透出喷薄欲出的爱意:“我当然爱你,我如果不爱你,早就会在知道你算计我、害得我分手,害我被我父亲逼迫的时候离开你。”

    “你都知道?”他愕然的看着程心。

    程心双唇翕动:“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瞒的很好?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周屿,你太看轻我了,也太看轻我的感情。这些年我到底对你怎样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感觉?说到底你根本不信我会爱你,无论我做了什么,在你眼里也都被当做委曲求全。”委屈与辛酸交织在一起,她濒死似的直起脖子,狠狠吸了口气,短暂的眩晕消散后,她重新垂下头,声音变得很轻,仿佛随时会随着窗外是风雪飘走:“其实试管我做了不止两次,是三次,我当时是真的想给你生个孩子。”

    刹那间,周屿眼里的光碎了,他俯身将脸埋进程心的颈窝里,肩膀随着呼吸时不时的抽动,却始终未发出一丝声音。

    他能忍,程心知道,否则根本熬不到今日,过往的苦难早就将他吞噬。可是忍耐并不是件绝对的好事,程心没有打断他,沉默片刻,只自顾自的说道:“最近我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可能伤到了你,但是我不打算跟你道歉,因为你之前也算计过我,现在我们俩这样就算扯平了,往后谁也不欠谁。”

    往后?

    周屿不敢去想往后,他连眼下都抓不住,怎敢奢求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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