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岛的夏夜,天幕已黑透,一轮白月清明得像刚削光皮的椰子。海岸外的水域沉浸在一片波光粼粼的克莱因蓝中,沙滩内的墨绿森林和阴凉的月影重叠,黯漠得别有幽致。

    密林深处的半空中却挥之不去飒飒扑翅声,是三个手持鸟蛛网的翼族散兵。

    他们的捕捉对象是一只怀抱天鹅蛋的雌性蓝闪蝶奴。

    人蝶在天空之城沦为鄙视链的最底层,被鸟族视作“虫子”。

    季蛰栀藏起了闪耀瞩目的蝶翼,慌不择路之下闯入充满未知危险的兽族丛林。

    身边草丛中虫鸣繁密如鼓点,穿过树林,在细弱的枝条上,蜘蛛结着亮银色黏濡的令蝶类恐惧的网,间或有一片树叶儿或苍蝇蚊子之流的尸体粘在上面。

    头上三尺有鬼差,索命的箭雨在蝶奴周遭胡乱地落下,脚下落叶和老树根发出的脆碎声越来越细密而紊乱无章,正如她受惊的小心脏在突突狂跳,就像有盲进的小鹿在乱撞。

    前方突然出现三道笔直的绿光疾速向季蛰栀迎面袭来,似锋利再到盛大的北极光怦然扩散在她冰川蓝的眼眸里。

    无望闪避,下意识地,季蛰栀惊然转身蹲下同时张开幽蓝色的翅膀保护自己,轻薄的蝶翼一经硬化美得更加妖冶,瑰丽得没法言说。

    绝对比月色潮汐下成片阵涌的蓝眼泪夜光藻还要多彩而惊艳,并紧双臂,将天鹅蛋严严实实护在怀里。

    少顷,季蛰栀却未受到预想的疼痛,她听到接连三声鸟族追兵的嚎叫,但仍然不敢卸下防备,唯恐被更可怕的猛兽猎杀,她害怕地将脸和蛋都埋进膝盖,刚闭上眼,却感觉一只沁着清新木香的大手抚摸上自己的头发。

    这时间世界恍然变得好安静,万籁收声,晚风止息,她只敢听着自己无法平复的心跳声,恐惧到屏住了呼吸。

    季蛰栀耳畔忽而传来又低又磁的温和笑声,如一个浪人对骤雨初歇时的凄切寒蝉怜恤。

    “小蝴蝶乖,不用害怕,坏人已经被本大侠射杀啦,你现在确实——确确实实很安全呦!”

    是一个男子的声气,像一阵潜入夜的东风,吹开了忍冬花千树。

    季蛰栀畏怯地睁开双眼,抬头露出脸观瞧对方,白色睫羽轻轻颤了颤——

    那是一匹身材高峻而威风堂堂的人鹿,季蛰栀第一眼看见他,闻着他浑身上下散发的药材清苦气息,竟然感受到一股跃动劲气的生命力而被慰藉心灵。

    与天空之城对兽族的刻板印象中的大粪味儿、农夫形象截然不同——

    他拥有茸茸棕毛、颀长四肢的雄鹿的下半体,前部的半人身着了一袭骚包的天青色,正是仲夏兽界最时兴的骑射装,半遮不藏,坦胸露腹,尽显出他健拔的体格,也更衬得小麦色皮肤的暖黄。

    他的脐下系着一块三角形的黑色围兜,自然下垂的褶皱间明显隆起一个团状,与之雄赳赳、斗气昂昂的硕大鹿角有着同样的象征性。

    雄性人鹿的体型比雌性人蝶颀伟许多,季蛰栀抬头第二眼才看见他的脸。

    宽肩窄腰的大骨架上长着的却是一张全然不带攻击性的童颜脸庞,长度及肩的鸦黑色微卷发蓬松如狼尾。

    一片明朗的月光乍泄在他敞露着的身上,照在他的脸更加柔软,他成了半刹那间八万春的具象化。

    蝶翼不自觉的就缓缓回归柔濡状态,好像四扇在月光下被镀了晶的箭镞形彩窗蓦然结上一层湿润的沛雾,最后盈盈舒展至身后。

    “谢谢你救我,人鹿先生。我叫季蛰栀,你呢?我一定会报恩的。”

    她只会含着微笑轻声问着,因他的气质像棵纯然银白的月色里,花蕾焦黄一片的香桂树,招引蝴蝶索性忘了警惕。

    人鹿俯下上半身,朝正蜷缩脊背,抱膝蹲坐,下巴颏与大腿间圈揽着一颗鹅卵的季蛰栀施以绅士手。

    她莞然展颜,身不由己地将藕臂伸向对方,举止虚弱而含蓄,月女般皎白的五指轻轻覆上那面温热的掌心,安静地站在他身边,指缝间流出清泉般冷颤的湿漉触感,令他心尖微痒。

    忽然数不清的萤火虫亮起碧斑光点流绚着漫飞在小蝶与黇鹿周围。

    他微笑着说:“没事的,我叫林宴澜,在我们这不兴叫人先生的,你要是真心觉得过意不去,爽性做我的病人吧,因为你看上去很养眼,我也能养好你的身子,反正你我都不亏,哈哈。”

    季蛰栀看起来确实伤得不轻,一身囚服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皮肉渗出的无色透明血液浸湿了白衣蓝裤,水痕半干未干的样子像被大雨淋过。

    但她那头漂亮的金色秀发却是干爽的,虽然上面粘着些许蛛丝,月光照上去,反射出纤细的微光来。

    湿衣黏贴肌肤,半透而勾出栀子花苞般的胸脯和窄束的玉腰,被黑色皮带缚住的半截人鱼线隐约可见。

    她的颈间、腕部、脸上、腰侧,裸露可见的雪肤,残留着被虐待所致的淡青印记,然而饶是如此,却仍旧没有折损她容貌分毫,反而越发显出清丽的破碎感,我见犹怜。

    “小蝶心领大人的好意,可是小蝶没有钱偿还医药费……而且,小蝶还有孩子要养,实在不行了。”季蛰栀囊中羞涩,面上也难为情。

    “没关系,在下不收诊金,只是不想这么美的身体,却落了个伤痕累累的缺憾。噢对了!巧得很!在下正有养崽经验。我的意思是,你和你的孩子反正无枝可依,幸好遇到了我,我可以收留你们。”

    他出乎意外的话多,不开口时还以为是个避世隐者呢。

    “好,林哥哥,小蝶……颇有点心向往之。”季蛰栀乖顺地点了点头。

    “快上来,小蝴蝶,我背你走。”他一面说着,已经屈膝卧了下来。

    “你会带我去哪儿?”季蛰栀的声音很轻松,充满生机,完全不是之前怯懦的样子。

    林宴澜温和地笑道:“你愿不愿意随我回我的家园,那是一个灵气充沛、鸟语花香、高山流水的美丽峡谷,名叫‘载月谷’。”

    季蛰栀心中自是十分高兴:“好啊,我想去看看。”

    林宴澜不慌不忙地走夜路,鹿背上的女孩靠在他肩头疲惫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林宴澜直接把小蝴蝶带到他的地盘去了,作为一匹土生土长的人鹿,他生活在载月谷的呦呦村中。

    “呦——呦——”

    远远便能听见深林中此起彼伏声声空灵的鹿鸣。这时村民们已经苏醒活动,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晨雾未散时的阳光很温和,很恬淡,好像一种被熟杏子汁染过的月光,不管什么东西给它一照,全都分外晶莹、柔静,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草木和花果香。

    离村落还有一道悬空的藤蔓吊桥的路,有必要提醒季蛰栀注意平衡,林宴澜忽然回头看她。

    祖玛莱绿洲有位大文豪曾写过这样一句诗:“蝴蝶所计算的,并非月份,而是刹那,因此蝴蝶拥有充足的时间。”

    刹那间,四目相凝视——

    “乌云受到阳光的亲吻,便变成天上的鲜花。”

    季蛰栀蓦然懂了Tiger先生藏在诗中微妙的隐喻,在这短短一秒之间,她好像一朵小翠花受到了一整个早晨的光合作用。

    遇见林宴澜的第一眼,季蛰栀就对他莫名感到心安,脑袋里似乎产生了一种情绪稳定剂,有被抚慰到,她想起标本室的生物老师讲解过,晒太阳有助于血清素的分泌。

    被他那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睬着,他眸中有碾碎的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像暖阳一样有用而见效。

    天光大亮,林宴澜清楚地看见,这只小蝴蝶云朵白的脸庞匿在大片树荫下的模样,非常可爱,真是太好看了。

    她兼有西方人的清晰骨相,和蝶类的轻盈皮囊,眉弓鼻梁凌晷发光而过分的明锐了一些,与那内向但不呆滞的表情犯了冲,宛如一朵历经风摧雨折的向阳白栀,显得寂静而有力量。

    林宴澜神情害羞地温言:“前面不远处就是步溪藤桥了,你恐高吗?啊呀,我都忘了,你是翼族人,怎么会恐高呢?哈哈!不过你身体还未恢复状态,到时小心点比较好。”

    季蛰栀的脸也立刻飞了红,神情颇为认真地轻轻点了下头,可爱地说:“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翼翼的。”

    路面散落的盛夏死去的知了干壳在鹿蹄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季蛰栀不时感到惴惴不安,因为担心到了新的家园会再次被歧视,只因她是虫子,会飞而已。

    她空有天空之城的籍贯,从未享过丝毫生而为翼族的优待——她本就非一生下来就拥有双翼的。

    于是她只管默默收敛去变态的蝶翼。

    林宴澜认真地咳嗽,用一种天真的语调和她逗趣儿:“栀栀,你何不把翅膀自在舒展开来,含羞草见了你都得说一句,‘注意看,这个女孩子叫小美’,哈哈哈!我好喜欢你……的翅膀,那是我看过最好看的自然物。”

    在雨岛上,生活着的几乎都是半兽人,而人类独独被警敕为一种聪明但卑鄙的外来物种,就好比在雨岛之外的人类社会上,芸芸众人对一个名为“犹太人”种族的看法,包含了嫉妒,充斥着歧视,但更多的还是忌惮和憎恶。

    因为岛上的人类数量稀少,力量微小,尚不足以对半兽人造成威胁。

    所以这儿的人类在半兽人面前必须放低姿态苟且谋生,尽可能地,在掌握绝对主宰权的禽兽鱼虫的大种群的蛮威下,展现出圆滑的服从性和同化特征。

    即便被当成人类,将受到的待遇亦必如众矢之的,季蛰栀依然试图隐藏虫子的身份。

    她是季蛰栀,也是编号零捌壹壹,从牵丝展馆的冰冷的解剖台上逃跑出来。

    关于她的过去,一只萤星的过去,好像什么都不堪回忆,只剩虚浮的冥色、油然淋漓的回声、沉重的玻璃柜、华丽的苍寂感、空洞的艺术品……

    着实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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