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寺的命案成了青州城这半个月以来街头巷尾的谈资。

    秦一渺作为青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富家小姐,但凡城内谁家夫人小姐要举办聚会,都会给先她递上一张请帖。她收到了请帖说要带落桉看热闹,落桉一听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不想去,奈何拗不过她,最后还是跟着她到各个聚会上蹭吃蹭喝。

    按照秦一渺的描述,各家举办这些聚会,不论是品茗赏花,还是抚琴作画、吟诗作赋,全部都只是由头,最主要的目的是当这些大大小小的各家女眷聚集在一起,青州城便没有了秘密,上到皇宫秘闻、江湖轶事,下到百姓八卦、闺房隐秘,就没有她们不知道的事。

    秦一渺的定亲宴上,她坐在女眷席面的最后,真真切切见识到了这些夫人小姐们的厉害之处,一顿饭吃得她意犹未尽。

    不过天然的消息渠道总有不灵光的时候。

    “我可听说那位小姐自那件事后整日疯疯癫癫,什么名医都去看过,说是药石罔效了。”坐在落桉左前方的粉衣少女掩嘴,同身旁的两位女子一起,小声说话。

    “是个可怜人……”“谁能想到明月寺里会发生这样不详的事?”

    “是啊。”“唉……”

    落桉咂咂嘴,心里跟着感叹。

    她身后还有几位聚在一起的少女,再听听,七嘴八舌的,不过所聊之事就略微夸张了些。

    “我听我兄长说了,明月寺里有吃人的妖怪,专杀城内的适龄婚配男子。”说话的是在秦一渺走后,全场穿得最艳丽的少女,她发辫上的珠串正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啊!不会吧!我明年年初还要成亲呢。”周围的少女们很是配合。

    “怎么办啊?我阿母前些日子给我说了一门亲事,那公子我还是挺满意的呢。他岂不是很危险,不会等不到我们定亲吧。”

    “我还想晚点说亲呢,现下是不是不行了?”

    ……

    “胡说!统共就死了这么一位男子,怎么就被你们传成专门杀害了?”

    嗯?落桉来了兴趣。

    这些天她参加的聚会皆是如此。

    虽然时不时会有新鲜的消息传来,但都是些类似于男子的家人大闹府衙、贵族小姐一哭二闹三上吊、明月寺暂时封闭等的闲话,甚至还有传言说明月寺的方丈会吃人的。

    这样无关痛痒的消息,对她而言全都无用。落桉耐着性子连续听了好几天,几乎要确定来参加这样的聚会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时,终于听到了貌似有价值的东西。

    她转过身去看,刚好和正在说话之人对视上。

    落桉记得她。

    她从一开始便是一个人坐在角落,见到谁都不打招呼不交谈,一脸生人勿进的冷漠。

    秦一渺在被人叫走前给落桉介绍过,这女孩是知府的亲孙女许愿,她的祖父几年前来青州赴任,全家便都跟着搬到了青州。她并不喜欢参加这样的聚会,融不进去,却总是被母亲以各种借口强拉着一同前往。她的不情不愿太明显,以至于搬到青州城两三年了,一直没能找到自己的亲密朋友。

    许愿对着落桉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孔不免一愣,见落桉的面上并未带着他人那般的不满与轻视,于是还是些许友善地回以微微一笑,再对着那边左右聚集的几位少女继续说:“你兄长是在诓骗你,好让你赶紧嫁人。”

    “你才骗人!你知道我兄长是谁吗?他……”先前那位少女恼怒。

    许愿冷言冷语打断她:“我并不关心你的兄长是谁。我只知道最近两天青州城内不太平,有很多女性接连失踪。你们与其在这里聊这些谣言,不如出行时更加谨小慎微一些。别独行,早些回家。”说完便起身,不再理会那帮恼羞成怒的少女们,领着自己的侍女离了席。

    却在离开前再次对似乎与自己同病相怜的落桉表露出了丝丝善意。

    秦一渺从孙老夫人屋中回来,正好与愤而离席的许愿擦肩而过,转眼便瞧见落桉附近的少女有人哭哭啼啼,有人面露愠色,有人低眉不语。

    “这是怎么了?”秦一渺一头雾水还得端庄地跪坐在落桉身旁,人还没坐好就忍不住传声问她,“许愿又和哪家的小姐吵起来了?”

    “又?看来这位许小姐声名在外喽。”落桉调侃。

    秦一渺端杯品茶:“许愿不喜欢参加女眷聚会是有原因的。几年前,她的姐姐许思喜欢上了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资助那书生不少银钱,书生许诺高中了就到许家求娶她。本来没人看好他,结果那书生还真凭本事高中了,隔天就上了许家的门。许家男丁少,到了许思许愿这辈就这么两个女儿,家里当然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偏偏许思不愿放手。许家上下最后没商量出个结果,到时间书生便去赴任了。”

    “于是许思就成了京城小姐们议论的对象?”

    “差不多。京中人多口杂势力交错,许家根本算不上什么大家族。许思本身是个软性子,因为书生离开这件事变得郁郁寡欢,还被贵族小姐们议论纷纷,那些人到处说她守不住男人,被男人抛弃的闲话,让她连家门都不敢出。可就是这么个平日里温温柔柔的女子,最后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某个深夜带着包袱,悄悄跑去找那书生去了。”

    桌上新上来一叠乳白色糕点,落桉拿起一块尝了一口,做的实在太甜于是只能放下,“听起来勉强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尾了。”

    “呵,因为事情到这里还没结尾。许家发现许思不见之后,遣人一路找一路问,顺着她的踪迹找到书生赴任的县衙,然后就见到了书生已经成亲月余的正妻,还是从他家乡不远千里赶来的青梅竹马。许家人这才意识到书生打从一开始就骗了他们,他早知道许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不过是想落个美名。许家人很是大闹了一场,可还是只能灰溜溜的继续沿着许思离开的方向找。但是许思凭空消失了,至今音信全无,许家连她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知道许思死了?”

    “嗯。”说到这里,她们注意到聚会因为刚才的小插曲,不少人都失了兴趣,陆续起身借口离席,秦一渺同路过她身边的几位女子打过招呼,也准备带着落桉离开了,“我离宗之后第三年,远在京城的外祖母重病,母亲赶着前去侍疾,又担心一个不留神让我钻了空子溜回宗门,便成天把我带在身侧。起先我听到府上人们都在传,说许思和那书生情比金坚可成一段佳话。后来外祖母去世,家中在办白事我不便参加她们的聚会,外加母亲整日将我关在房中。待我再听说之后的事情,许思已经失踪了。

    “我二嫂母家同许家算是世交。后来某日她带我到许家拜访,我见到了许家人,见到了岁数还小的许愿,也见到了许思曾经住过的屋子。”她们已经坐上了回秦府的马车,秦一渺索性放开了声音说,“所有的‘线’都消失了。这些人和物品所牵绊的那个人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

    落桉了然。

    秦一渺少时,一入云衡宗便成了徐长老亲传弟子的原因就是这“线”。

    旁人只知道秦一渺的灵性天生极强,却不知她能以肉眼直接看破万物生死。这世间人只要活着,与家人朋友,与饲养的鸟兽虫鱼,甚至是与家中用过的物件,都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牵绊,区别只在有的牵绊很深,有的牵绊极其微弱。

    这些丝丝缕缕的牵绊在秦一渺的眼中便是“线”。

    几乎人人都有这些“线”,而且除却死亡,还没有什么能让这些“线”消失。

    秦一渺看着落桉好一阵,低下头不再说话。

    而落桉也注意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方才还高涨的情绪瞬间变得低沉,以为她是在为许思的经历感到惋惜和难过,所以没再同她说更多。抬手将车帷的一角掀起,透过缝隙看窗外马车穿行过热闹集市和来来往往的人群。

    大约走了半柱香,马车忽然重重地停住,晃得她们险些坐不住。

    “三小姐,前面聂四公子拦车,坚持说有急事要同您商量。”侍女过去好一会儿才回来传话,想必是用尽了理由也没能将面前的人搪塞过去。

    早已听见他们对话的秦一渺越过侍女,对看不见的帘外面慢条斯理地说:“聂四公子当众拦未过门嫂嫂的车驾,于礼不合吧。”

    “嫂嫂,对不住。”聂荣顾不上秦一渺过没过门,直接叫了她,“确实是有要紧事,不然也不会做出拦车这等鲁莽事。若是让父亲母亲知道,定是要打断我的腿的。”

    秦一渺用力拍拍落桉的肩膀不让她往窗外好奇。她听出来聂荣话里的那点小九九,只是不想跟他计较罢了,“究竟有何要紧事,你直接说吧。”

    “这……”聂荣犹豫了。

    她们二人这才注意到聂荣那边还有另一人在,由于隔得实在太远,她们只能听出有人在说话,完全听不清所说的内容。看样子,聂荣应该是拿不定主意在同那人商量。

    “嫂嫂,那我便直说了。我有一位尊贵的客人想见一见近日与你同行的那位女子。”

    “不行。”当众发难,秦一渺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另一边,落桉却在认认真真考虑。

    先前她让楚天明转告人皇的事一直没有回音,可楚天明分明是当场答应了她的交易,至少能说明她所请求的这件事与人皇的部分意志不谋而合,他们没理由不答应。可若要说人皇同意了,过去这些天也没见谁来找过她。

    难不成来的就是聂四公子口中的这位“贵客”?

    但是为什么要如此兴师动众,她不过是想安安静静地见个面,了解一些事情而已,有必要让这么多人都知道吗?

    聂荣烦躁得直跺脚,要早知道是这等事,自己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帮忙。他身前身后都未站着人,却能感觉到有两道炙热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现下他进退两难,掂量轻重后只得硬着头皮再问:“……嫂嫂不问问那位小姐的想法吗?”

    “不用问,她……”

    “答应他。”落桉传声。

    秦一渺眉头紧皱,做口型反问她是不是疯了,没想到再次得到了落桉肯定的回答。

    她咬着牙,对外面的人满是不高兴地说:“她同意了。定好日子后送帖到秦府,我们会按时赴约。”说完后,她完全不想再和聂荣以及那位“贵客”有任何交流,不打招呼,让车夫直接赶车绕开他们二人的车驾离开。

    晚膳前聂平来了秦府。

    他一袭板板正正的大红色官服,看着应是下班后直接过来的。

    秦府众人早在四天前就出发去了温泉别院,这几日府内恢复了往日的冷清,用膳时桌上只有秦一渺和落桉两人,习惯了跟着秦家一大家子人一同用膳,突然冷清还让人挺不适应。

    所以对于聂平的到来,落桉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多一个人,连菜色都要丰富一些。

    秦一渺神色无虞,同聂平聊起生意上的事情,时不时穿插一两句关于城内某处的美食小吃和逸闻趣事,把低头默默进食的落桉拉回到他们的对话之中。

    聊得差不多了,秦一渺找了个机会,假装不经意地问:“聂荣来青州了?”

    聂平诧异:“何时的事?”

    “就方才,我们从孙老夫人那里出来,他当街拦了我的马车。”秦一渺认真观察聂平的神色,确定他是真不知道,放心大胆地对他撒起气来,“还假装可怜骗我。不收拾他肯定是不行的……”

    之后直到晚膳结束,秦一渺把午后见到聂荣的全过程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聂平紧蹙着的眉头就一直没舒展开。落桉听着听着,途中几次震惊夹不住菜,特别是在听说聂荣之前因为带头顶撞夫子,被聂平暴打一顿瘸着腿送回京中本家的事迹之后,更是替他今夜的注定难眠捏了把汗。

    不过她不准备替聂荣说任何好话。个中原因不再提,但毕竟实打实被算计到的人是她,聂荣既然有胆子干,就得有胆子承受后果。

    聂平耐心地陪着秦一渺把聂荣过去做的那点糗事翻了个底朝天,二人共同将他痛斥一顿,总算是让秦一渺消了无处发泄的怒火。终于歇下来喝口茶的功夫,秦一渺见天色已晚,聂平差不多该离开了,便站起身说要将上次同聂平借的几卷书归还给他,转身出了正厅。

    眼看秦一渺走了,落桉也不准备继续留在这间屋子里。

    “落小姐,”她刚站起身,聂平突然叫住了她,“舍弟今日行事过于鲁莽,于情于理都不可饶恕,我先代他向你道歉。”

    聂平诚心诚意地鞠躬,落桉没办法,只好也回身行礼。

    她住在青州城小一月,照猫画虎学的礼仪还有模有样的。

    “早听闻落小姐和一渺是多年好友,前几日公务繁忙,一直没来得及正式拜访。”聂平说着停顿住,周围还站着几位侍女,他再想说,话也只能说到这里。

    而听到他这么说话的落桉原本感到十分意外,可仔细想想,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聂平见落桉沉默不语,思考后紧接着又说:“听一渺提起过,落小姐喜欢赏花。不知这些天是否去过城北的静心湖,湖东边有棵十年前从宫中移栽过来的腊梅树,是青州城里花开得最好的一棵。眼下正是花季,改日若是空闲,不妨过去看看。”

    他暗示到这份上,她要再听不懂,那真是枉费了聂二公子的一片苦心。

    “多谢聂公子的好意,盛情难却,我自会去看看的。”落桉面上欣然应邀,“貌似亥时快到了,若聂公子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秦一渺返回的脚步声已经逐渐靠近。

    聂平颔首,后退半个身位,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门外,执灯候在一旁的侍女见状走上前来,为落桉引路,往内院方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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