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上垂挂着一轮圆月,散发明亮柔和的月光,轻轻落在雪地。

    静心湖的湖面早就结冰积雪。亥时末,落桉如约来到了湖边。东边方向三层楼高的八角暖阁正通体亮光,一派宁静祥和,等待受邀之人登阁。

    前往暖阁的廊桥上有两列披盔戴甲的士兵把守,她沿湖散步至跟前,拐上廊桥往暖阁走去,两边的士兵没人出手阻拦她。

    大门虚掩着,她推门迈入。

    正对门口是大扇的镂空雕花窗,聂平换了身衣裳,在窗边正襟危坐。

    全然不同于晚膳他们见面时所穿的官服,这一身是更浓郁厚重的红色,双袖上绣满低调的暗红云纹,前胸的仙鹤刺绣精美灵巧,灵力蓄满的流光划过其间,头上还戴着重工雕刻的玉质梁冠。

    若非要再说区别,大概现在这身更像为人臣子吧。

    毕竟他此行是代替人皇来的,那自是该带着些上位者的气势。

    “京中的梅山雪,尝尝。”落桉坐定,聂平沏好茶为她添上了一杯,推过去。

    落桉端杯轻抿了一口。

    和她以为的味道不大相同,她所知道的京中的茶多是清香甘甜,但这梅山雪却是苦茶,甚至还带着一股子陈茶的味道。略显独特的味道刹那间便要唤醒落桉的某些记忆,可紧随其后针扎般的刺痛让她没能抓住一闪而过的这抹记忆,她愣愣地看着杯中茶皱眉:“我喝过这种茶。”

    聂平没回应她的话,拎起手旁摆放着的小巧茶壶为落桉的杯盏添茶,直直岔开了话题:“楚先生说,你是想问行安的事?”

    落桉没动新添的那杯茶,她看着聂平,认真回答道:“是。我想知道李行安和云衡宗之间的关系,更准确地说,我想知道他和宗主云不厌之间的关系。”

    “行安,曾拜在云宗主座下。”

    落桉心里不由得一惊,云舫可没告诉过她这个。

    “他十岁那年突然和家里说要去拜师学习仙门法术,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偏偏又是个倔性子,不听劝,他认准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改变。之后离开家,一门心思去了云衡宗。云宗主本不想收他,将他拒之门外,他就一遍遍破了入山的禁制,给云衡宗添了不少麻烦。后来云宗主没办法,提出行安若是要做他的弟子,必须在宗门内待满十五年才可离宗。其实云宗主这条规矩很显然是在刻意为难行安,希望他知难而退,可他竟然答应了。云宗主也再无二话,当即便收他为徒。”

    落桉努力回想着脑中和云衡宗有关的一切。

    下山前夜和云舫聊天时听他提到过,小师弟齐山是云不厌的关门弟子,那么这位李行安入宗门的时间不可能是在齐山之后。

    或许是云不厌悄悄收他做了弟子而没告诉他们几人?但这样的拜师经历在宗门里可算是数一数二的,她怎么会从来没在任何一段记忆里听任何人提起过。

    倘若只是她不记得,那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所有人都不记得,事情便有些蹊跷了。

    “我猜你在想,为什么没人知道李行安。”聂平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落桉抬眼望着聂平,默认了他的话。

    “行安只是他的字,鲜少有人知道。在为他立碑之前,就连我都不知道他竟然已经有字。”聂平别开头望向窗外,圆月如明灯高挂,今夜将他空荡的心也照得亮堂堂,“落桉,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以前知道了还不愿相信,如今亲自确认过,不得不信了。”

    纵使她失了记忆,绝大多数与之相关的情感还有所存留。

    可李行安相关,并不在其列。

    所以面对聂平,落桉嘴唇嗫嚅半天,只蹦出两个字:“抱歉。”

    落桉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聂平已经重新看向了她。他不清楚落桉此刻为何而道歉,是为她对李行安的彻底遗忘,还是为他眼中流露出的巨大悲恸感到无所适从。

    “先太子李钺,字行安,曾在云衡宗宗主云不厌座下位列三,是你的三师兄。”

    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摇旗呐喊,让他把想说的话继续说下去。

    “你本不该也不能忘记他的,落桉。”

    “梅山雪是御茶,只供皇室,市面上并不流通。殿下不喜苦茶,但他总传信回宫说小师妹喜欢这茶天下独一份的口味。本来京中土地就不适合种茶树,梅山雪又在冬季采摘,数量少之又少。他频频写信要茶叶,一来二去,好些年大家都觉得殿下的茶园荒废不产茶了。

    “……

    “殿下没有姊妹,所以他曾真心将你当做亲妹妹在照顾。那时你的衣食皆是他一手操办,全都要最好的,反倒没有了云舫什么事情,他们还总因为这事呛声;你不到下山的年纪,总觉得山上无聊,他便将外出的所见所闻全都记录下来,甚至还让我收集各地奇闻异事来给你解闷;又只因为年幼的你无心说了一句,云舫不是你的兄长殿下才是,他高兴得连给我写了七日的信,我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结果日日都是差不多的内容……诸如此类的事我数都数不清。

    “可你却亲手杀死了他,还将他的一切都忘了个干净。

    “明明只差一年,他就可以下山回家了。”

    面对落桉的无所动容,聂平的潜意识里生出浓浓的愤恨,他还想说出更伤人的话换得自己内心的片刻舒顺,可无论如何,即便话已经到了嘴边,他也无法再说出口。

    这已是他能说出来的极限。

    他根本没办法告诉落桉,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

    李钺死后一个月,聂平偷偷去了云衡宗,蹲点好几天,又威逼利诱了几位外门弟子,终于得以进入宗内,虽然才进去便被云舫发现了。云舫没有立即将他赶出去,反倒是收留了他,更可能是没有立场这么做。云舫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不想做什么。他只是听说落桉作为杀人凶手,在仙门百家的共同讨伐下依然活了下来,一时气不过,满心觉得落桉应当付出更大的代价。可在别人的地盘上他说不出那样的话,只好忍气吞声,说想见见落桉。

    他没想到的是,云舫真的答应了。

    他在云衡宗住了整整三天。

    第三天夜里,半梦半醒间,云舫潜进房间来推醒了他。云舫带他到了山涧水帘前,指着幽深的洞口说他已经打开了牢门,让他去见过后就赶紧离开云衡宗,说完这句话就走,半分都不再多说,也不多停留。

    进去之前他还暗自窃喜,觉得自己天衣无缝的演技骗过了云衡宗众人,接下来只需要找准机会杀掉落桉就行。可当他进入山洞之后,所有的一切于他而言便都成了枷锁。

    长长的石阶之下有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没有窗户,没有亮光,唯一的光源只有站在铁栏之外的他手中所举的灯盏。他看得出落桉瘦弱得脱了形,青黑色的血管紧贴惨白的皮肤,骨头清晰可见,四肢和脖颈上五根又粗又重的铁链拴住她,披头散发抱膝背对着人蜷在漆黑的角落里,裸露的背部除了深深凸出来的脊椎骨,就只能看见大小长短不一的狰狞伤疤。

    地面上残留的是大片大片已经干涸的暗沉血迹,或是正缓缓流动的黏腻的新鲜血液,压抑而可怖的狭小石牢里,血色大字挤了满室,连不规则的石墙都没有任何空隙。瞬间而来的视觉冲击,让他在震撼之余只剩下窒息。

    石牢的每个角落都写着李钺和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突然觉得自己连举灯都需要莫大的气力,更别说对落桉下手了。

    只见死气沉沉的落桉突然大叫,他吓得后退了一大步。

    落桉狠狠地将食指按在墙上要去描摹先前写过字的地方,见这根手指没有出血,大声惊叫着赶紧换另一根手指。她的十指指尖全部溃烂着鲜血淋漓,可就算如此,她一一试过也没能描完。她只好再次举起右手食指,发了疯似的在崎岖不平的墙上重重地反复摩擦,还一边崩溃地哭嚎着。

    “求求你,求求你不能忘,你要记住,必须要记住……”

    “李钺!李钺……”

    “奚椴!去找奚椴……怎么办,该怎么办……”

    落桉心如止水,不起一点波澜。

    她不记得的事,即便聂平注入再多的情感去讲述,她听着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抱歉。”她思来想去,只能再次干巴巴地说。

    她相信自己这番道歉应当是毫无诚意的,反正聂平他们需要的也不会仅仅是她的道歉。

    这并不是落桉想要今天这场交谈的缘由。

    本以为深入了解“李行安”,多少能推进自己正在调查的事情的进度。谁曾想,李行安死得太早,现在不仅要紧事毫无进展,还硬生生牵扯出一段自己过去的孽债。

    她对探究自己的往事没有兴趣,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聂平方才一刻钟的全情投入。

    “差不多就到这里吧。”

    既然从聂平这里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那便及时更改调查方向。

    按照原定的计划,她今夜要潜进明月寺探查。明月寺因为出事封锁的这半月里,她趁着每日入夜,已经把青州城符合可能的地界都仔细查过了,仍一无所获。眼下只剩还被分舵重兵看管着的明月寺没详细探查过,她研究过分舵的值班表,今夜是最好的时机。

    转念又想到,经自己这一遭胡闹,同皇室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说不定去找楚天明聊聊,任他吹鼻子瞪眼发脾气,等他心里舒坦了就能放自己进寺里去,应该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找楚天明。

    “等等,我还有件事。”聂平又不紧不慢。

    落桉露出和善地微笑,心里正怒骂聂平,真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件不重要的事情要说。

    她忽然想起了作为信息交换答应给人皇的报酬。

    看来聂平多半是要说这件事。虽然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但她并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只是非等价地交换,让心情变得不那么美好了。

    “我四弟所说的那位贵客,你最好不要去见他。”

    “你问……啊?为什么?”倒是在意料之外,落桉困惑。

    “那位可不会给你同他面对面交谈的机会,你真赴约之后,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让你死。”聂平形容起那人时,眼中不经意闪过一抹狠厉,“李钺的亲弟弟李钰,当今鼎鼎有名的九皇子,一个难缠的怪脾气小孩。”最后还给了个不太好的评价。

    敢直接管人皇的儿子叫小孩,落桉一下子对聂平的身份有了新的认识。

    只是李钺……是谁?他们俩方才不是正在聊李行安?

    李行安和李……李钺,有什么关系?

    “你和这李……家是什么关系,貌似你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刚才那一瞬间,她想问的问题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只能挑着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闲话。

    “皇后聂氏是我的姑母。我和李钺李钰三人是表兄弟。”聂平看出来落桉根本没想问这个,等了半天没有别的,便一五一十回答了。

    聂家和李家的关系天下皆知,若她真好奇,只要稍微打听下,就连街头巷尾疯跑的垂髫小儿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更何况他的未婚妻和落桉还是闺中密友,天下人知道的秦一渺知道,天下人不知道的秦一渺也知道。

    “这些都不重要。”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落桉果断放弃继续思考,脑中混沌的思绪顿时清明不少,“之前说好的交换条件,你知道吗?”

    聂平点头,从侧面小桌上拿起一个巴掌大的黑底描金漆匣,双手推到落桉跟前。

    落桉打开绣着金线的卷轴,力透纸背的潇洒字迹似曾相识。

    我儿,究竟在何处?

    落桉傻愣住,面上仍然波澜不惊,镇定地合上了匣盖。

    谁?

    不会是李行安吧?

    可李行安不是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吗?

    死人就算有“灵”,要么彻底消散,要么被抓去鬼界转世,要么变成“鬼”后再被抓去鬼界转世。况且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人皇又何苦死抓着逝者踪迹不放。

    如果要真的能杀死她,给李行安偿命也不是不行,不过就明月寺一趟失败的刺杀行动来看,人皇好像对要她的命没兴趣。

    难不成他是想知道李行安的转世?可死人的事情她又该如何得知……

    到这里,落桉忽然想到,自己还真的认识一位能知道凡人身后事的,就是找他也许有点麻烦。可若是能找到他帮忙,大胆一点说不定连生死簿都能看上,区区一个转世算什么?

    算是解决一个大问题,她不由得暗自窃喜。

    至于时间,她最多还会在青州城停留十日,十日之后,无论是否找到自己需要的线索,她都会离开青州前往下一个地方。

    她的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漆匣,室内响起清脆的规律声响:“那就麻烦聂公子转告,十日之后,亥时末,我会再到这里来,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啧,别的都好说,但我有个不情之请,……”

    还好想起来了,不然不说明白是会耽误正事的。

    ----

    秦一渺打发走前来和她汇报府内事宜的老仆,关上房门转身,书房未被烛光覆盖的暗处,一前一后走出来两道人影。

    齐山走在前面:“直接约在府里见面,不怕被师姐发现吗?”

    他身后跟着的那人脚步很轻,待他站定,那人方从他身后走出,显露了全貌。

    “她出去了,没在府内。”秦一渺打量着穿月白常服的来人,背手而立,外衣下摆的翠竹刺绣在轻纱笼罩和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摇曳。

    他站在木质书桌的对面,微微低垂着头,听见秦一渺的声音,抬眼望过来,同她对视,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好久不见,云舫。”

    她还在宗内时,总和云舫不对付。他们一个是宗主之子,一个是豪门贵女,谁都受不得谁的气。平日修习抓得紧,不见面时还好,见面了两人都牙尖嘴利不饶人,若旁人不拦着便能将宗门闹个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这些年因着落桉的缘故,没和云舫断了联系。往日书信中看不太出来,今日再见发觉他和记忆中的不大一样了。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稚嫩,眉眼间是如远山般的沉稳与大气,目光平静而内敛,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从容不迫,不露出任何锋芒与情绪,撼人气魄让人望而生畏。

    世事无常,没给他更多时间成长。当年不靠谱的傻小子咬牙独自抗下重担,心性在步步艰难地前行中终是得到了磨炼。

    云舫躲避开秦一渺持续的注视,不去探究那些情绪,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齐山。

    “小六,你先出去吧。”他支开齐山,“落桉回来了知会我。”

    直到他们都感受到属于齐山的气息完全消失在院中,云舫才主动和秦一渺说话,声音低沉:“你不该翻那本书。”

    他说着,接过秦一渺递来的书册翻开至某页,右手中突然出现一支竹节状白玉笔杆的毛笔。云舫扫视桌面,拂袖将秦一渺桌上一只精美小巧的青釉裂纹茶杯翻转,底部的残茶倾倒出来,用此浸湿了笔头。

    执笔一气呵成。

    书册原本的文字上面逐渐浮出一道清晰的墨黑色灵纹,纹路复杂繁琐,起收笔流畅连贯,丰沛的灵力重新于纹路间自在流转。

    云舫合上书册,递还给秦一渺。

    眼见事情办完,他正欲离开,秦一渺却先一步从书桌的另一边走出来堵住他。

    “你想杀了落桉,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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