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渐深,青州时常会在夜里下大雪。

    落桉搬了把椅子到廊檐下,百无聊赖地看齐山在屋顶和前来杀她的刺客激烈缠斗。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抓住机会朝着她冲来,还没等近她的身,便被她身上的禁制抵挡回去。

    她看了半晚上,来刺杀的两三波人都没能让她变换过发呆的姿势。

    方才晚膳时,秦一渺意外地同她谈起昨日孙府宴席之上,许愿提到的诸多女性失踪一事。

    青州作为连接南北诸城的要塞关口,容纳着因各式各样的理由来此扎根的人,来往经商,家族迁徙,逃荒逃难……

    越是繁荣的城市往往存在属于其独特的罪恶。

    在青州,人口失踪就像是家常便饭,官府张贴出来提醒大家注意人牙子的告示,一次两次还有人关心讨论,可经年年月月日复一日的提醒,渐渐便没什么人还在意了。

    这次就是这样的情况。

    官府的告示已经在市口连着张贴了数日,愣是没人真的当回事。

    要不是许愿在宴席之上提起此事,那几个同她发生口角的不服气的女眷回家后一打听,谁能想到失踪的女性竟已多达二十位!

    一传十十传百,故事是越来越邪乎。短短一夜,现在这件事传遍了青州城的大街小巷,闹得人心惶惶,今日就有很多人不敢在白日出门上街了。上到各大商号,下到街头小贩,多是直接闭门不出。

    秦一渺转述着聂平的说法,感叹道,官府总算得了个耳根子清净。

    落桉心不在焉地附和着秦一渺,心里在意的却是另一个方面。

    昨日才听许愿说起这件事,便在今日遇到了她失踪多年的亲姐姐。

    而许思自述中,关于她盛装走在甬道之中的经历,不由得让落桉想起,仙门术法的相关古籍典故中,记载过一些花里胡哨但不可或缺的邪术仪式。

    女性,尤其是像许思这样的年轻女性,往往是这些邪术仪式中最受青睐的献祭品。

    仅仅只是巧合?

    这两件事会有什么联系吗?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决定趁热打铁,今晚就到府衙去拜访许愿。

    落桉带着齐山偷偷从后院的偏房溜进了府衙。

    找寻一番,确认许愿并无大碍后,他俩精挑细选,选在连接后院和前院的一间屋子落脚。屋里黑着灯,并没有人,两个人也就安静地缩在屋顶上趴着。

    齐山顺手把落桉方才上来时踩歪了的瓦片一一摆回原位,传声问她:“师姐,我们来青州府衙做什么?”

    “等着看热闹,说不定今晚有大事发生。”她只能对着齐山打马虎眼。

    齐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落桉则有了深深的负罪感。

    她虽不忍欺骗齐山但也明白,齐山的确是因为云舫和她而被迫卷入所有事件中的。她决不会让他蒙在鼓里,平白无故跟着自己遭遇各种危险,她会找个机会对他和盘托出,但并不是现在。

    十年之间,他们只在下山前匆忙见过一面。

    那时她还记不起太多人和事,于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竟然仅凭着他傻乎乎的神情,就已经将齐山和她为数不多能清楚显现的记忆里,那个总跟在她屁股后面哭鼻子的小豆丁联系在了一起。

    齐山是云不厌捡上山的小孩。

    他上山时,恰逢云不厌功法突有进境需要闭关修炼,没给他落个名分就消失在后山剑阵中。他在云衡宗的地位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不是云衡宗正儿八经登记在册的弟子,却是宗主亲自带回来的小孩。

    一时间众人都摸不准该如何待他,既不敢怠慢,也不敢太过照顾。几个山门的长老一合计,索性把烂摊子丢到了云不厌的几位亲传弟子身上,他们再不过问。

    最后就不知怎的,奶孩子的重担落在了和齐山的年纪只差十岁的落桉肩上。

    落桉照顾齐山的时间并不算长,只有短短的五年。之后落桉犯错,云不厌提前出关,将她关进云顶小筑,又收齐山做了关门弟子,带到了身边亲自教导。

    值得庆幸的是,或许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云不厌亲力亲为教导齐山十年,不仅将自己的一生绝学传于齐山,还没有将他栽培成下一个自己。

    “师姐……师姐!”

    落桉听见了齐山叫她,中断了陷入往事的心绪,回过神来。

    下雪了。

    他们在这已经守了快两个时辰了,府衙内连值守夜班的家仆都忍不住打上了盹,仍然一点儿异常的动静都没有出现。

    难不成是这怪物还没发现许思逃跑了?

    落桉再仔细想想倒也觉得有这种可能。正打算叫齐山收工回府,齐山突然面色一沉,用手肘将落桉的头压低,手已经握住了剑柄,警觉地看向府衙前院的方向。

    那里出现了一道穿斗篷的人影,行迹诡异。

    那人自内推开府衙大门,环顾四周后,闪身拐进了斜前方的死巷。又过了一会儿,一驾马车驶过府衙门前的街道,没做任何停留地接上那人,沿道路向前径直离开了。

    如果不是他们二人恰好站在高处,根本不会注意到穿斗篷的人最后上了马车。

    落桉还没决定好是否要继续跟上去看看,就听齐山冷静地说:“有人来了。”

    今夜就像是计划好的,这些人目标明确,直冲着落桉而来。

    齐山先把落桉拉起来站好,护在自己身后,神情严肃,眉目充满肃杀。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出鞘的剑持于右手,让本就不安宁的雪夜,顿时响起这把赫赫有名的长剑见血前激动战栗的蜂鸣。那些人的动静越来越近,他屏气凝神,调动起周身灵力,此时连落雪都被隔开。

    落桉则没有继续留在上面给齐山添麻烦。

    见过出府那道人影之后,她始终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待她跃下屋顶,终于找到了心底异样的来处。

    男女老少共十几个人如同死尸,毫无声息地睁着眼站立在他们脚下这间漆黑的屋子里。落桉一现身,他们所有人便齐齐转脸,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双眼瞳仁消失只剩眼白,兀得散发出耀眼刺目的光芒,比上品的夜明珠还要亮。

    落桉在这群傀儡之中看到了许愿。

    她便估摸着,此处的傀儡应该都是许思的血亲。

    真是头疼。

    若今夜来的只有她一人还好说,齐山现如今已是仙门百家中的佼佼者,能在齐山的灵感内,且就是在他们二人眼皮子底下大张旗鼓地布置阵法,末了还扬长而去,真要是传出去都会让外面那些人笑掉了大牙。

    真不知道是因为这怪物功力深厚,远比想象的更可怕,还是他们师姐弟二人过于蠢钝,硬生生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落桉恼归恼,阵法还未启用,先试试看能不能救下许家人的命。

    她拿出压箱底的全部火焰符纸,吹一口气点燃全部,挥手让这些符纸飞了出去,悬浮于屋内的各个角落。落桉很满意,火焰的亮光以数量之多压过了瘆人的眼球光团。

    她绕着傀儡在外围走了一圈,细细观察着他们脚底的阵法纹路。

    果不其然,根本看不明白。

    “小六,你上面清扫完了吗?”落桉传音求助于齐山。

    齐山没有回复,想必是此刻真的无暇顾及她。

    把能求助的几个人全想了一遍,她认为寄希望于云舫应该是最靠谱的,于是传口信给云舫,将阵法的大致样式和许家人目前的状态,尽量还原地向他描述说明,问他对于此阵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

    来不及等云舫的答案,落桉刚刚把口信送出去,阵法突然启动。

    女声吟唱突兀地撕开夜的静。在画阵者的操控下傀儡整齐划一地动作,从他们脚下的位置流出汩汩鲜血,鲜血又快速沿着阵法的纹路一点点重铺图案。一旦不同来向的两股鲜血汇合,鲜血所走过的路线就会点亮金光。

    等到整个阵法被绚烂的金光完整重绘,阵法便会被启动。

    那么许家人全都得死。

    眼下是等不起任何人来帮忙了。

    落桉抄起手边的茶杯在桌角磕碎,拾起最大的一块瓷片,闭眼咬牙,狠狠划向自己的手掌。血液大量涌出,哗啦啦地流在地上,迅速汇聚成了一小滩。

    她稍微缓过刚刚那阵剧痛带来的大脑瞬间空白,没再做停顿,无视痛楚,再次用力向手掌挖,将整个手心挖的一片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掌骨。

    目的达成,落桉终于松开手指,丢掉沾满她血液的碎瓷片。

    因为过度失血,落桉的脸色苍白,她垂着手,脚步拖沓踉跄着走到阵法正中,本想蹲下,可又体力不支,一下子便跌坐在地。她晃了晃脑袋,并无法驱散眼前的一阵黑一阵亮,只得凭感觉将伤手按在阵法的纹路交汇处,再用另一只手蘸着扩散开来的血液,集中精神写写画画,口中振振有词。

    “诚,以血肉骨为祭,求上灵赐福,祉落于此,抵挡祸兮。”

    登时,她周围有海量的气息波动,朝她汇聚,形成了大风的漩涡,傀儡们僵硬的动作戛然而止,全都歪歪扭扭在狂风中摇摇晃晃。

    落桉端坐在风眼中,闭眼吸收着风中四处飘溢出的灵力。当她感觉到浑身的灵力达到前所未有的充盈时,猛地睁开眼,一个全新的金黄色禁制已经浮现在她的左眼之中。

    她眯着一只眼,顾不上禁制紧缩瞬间钻心蚀骨的疼痛,低头沉声大喝。

    “意随心生,心随意动!阵破!”

    天光熹微,云舫踏雪推开云顶小筑未上锁的院门,手中端着的木质托盘上摆了碗热气腾腾的乌黑色汤药。

    小筑的门窗皆大开着。

    前晚上他收到口信便即刻赶到府衙,但还是去晚了一步。府衙前院的雪地里血花四溅,剑锋未退,到处躺着刺客的残尸断骸。齐山浑身都是伤,正试图抱起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落桉,可刚才一对多的打斗耗光了他的气力,他努力了几次,始终没能抱起落桉来。

    云舫让齐山留下给许家善后,又和匆忙赶到的秦一渺对视了一眼,带着血人落桉离开了青州府衙,回到了云衡宗后山。

    而落桉昏睡了一整天,就又变得精神抖擞,身穿单衣,光脚站在雪地上,背着手站在围栏外观察她在后院里圈养的各种灵兽们。

    灵兽们见到落桉醒来都很开心,舔的舔,蹭的蹭,亲昵地同她打着招呼。

    只有跟着落桉下山没两天就被送回来的三七,明明昨日在床边守了她一整日,不吃也不喝,结果见到落桉醒来,招呼也不打,头也不回地回到圈中,闭眼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睡觉,怎么哄都不搭理她。

    发觉云舫走过来,三七懒懒地抬起眼扫视,看见是相熟的人,又重新阖上眼。

    注意到三七的动作,落桉转身,同云舫利落地打招呼。

    “早啊。”

    云舫颔首不语,把托盘递上前去。

    落桉不知道想到什么,盯着药碗发愣了片刻,才端起碗一饮而尽,面不改色。

    云舫接过空药碗,看似随意地问她:“苦吗?”

    落桉:“……习惯了。”

    “你根本没尝出来吧,我在碗底写了个苦味咒。”云舫把碗底展示给落桉看,顺便收回了那道一闪而过的咒术,“落桉,你绝对不能再使用灵力了。”

    云舫凝视着落桉的异色双瞳,一只还是正常的黑色,而一只已经完全变为金色,复杂的禁制在其中缓缓交叉流淌。

    当初为了束缚住落桉,仙门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在众人面前,亲自为她戴上了压制灵力的禁制枷锁,硬是将她一身浑厚的灵力尽数散去。

    她的天赋犹在,奈何后天条件堵塞,纵有十年来灵气无意识入体,至今也只比刚入门的的弟子们稍微强上一些。

    而没有灵气养着,落桉早就不再是当初“仙门兵器”的强悍的体魄与意志,她若是困了便要睡觉,饿了便要进食,累了便要休息,早已和普通人无异。

    用借灵之法短暂提升实力,情急之下能保住一条小命,倒是仙家众人都会教授的方法。但借灵之法本就极其伤身且代价巨大,若非穷途末路,没人愿意主动使用。

    毕竟如果真的灵力耗尽了也打不过,逃跑肯定是最好的选择。

    落桉身上除了压制灵力的禁制之外还有许多种禁制,例如为了方便在审讯时折磨她,以命换命为她量身定制的自愈禁制。只要她还留有一口气,就绝对不会死去而感到解脱。

    云舫知道,当时情况紧急,落桉没了办法,仗着自己死不了,逼不得已才使用的借灵之法。但经过上次她为了做出能承载“问灵”法阵的游记,使用借灵之法导致失去视觉,云舫如今见她弱不禁风的模样,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

    再凶悍的自愈能力,她也得还有能承受住的身体才行。

    “那天让小六带回来的,人,呢?”

    云不厌失踪之后,云舫这些年独挑重担,为了云衡宗劳心伤神,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喝进去的药只比她多,可不比她少。

    落桉怕云舫在她这冻出风寒,没聊几句就提出要送云舫下山回别院。今日难得他们都没有直接传送,二人肩并肩沿着后山的小路穿树林慢慢悠悠行走。

    她突然想起一直没见到许思,便问云舫。

    “应该在鹭鸳湖边玩吧。”

    “你能看见她?”落桉竟然对这个答案不算太惊讶。

    云舫苦笑,自袖中掏出一叠大小不一的纸片,放在落桉眼前无奈地晃了晃:“我看不见,但你带回来的这位小姐,见到你快死的样子根本坐不住,两天已经给我写了一堆纸片说要出去。我又不能放她离宗,就随便写了个牵制,不再管她。”

    “原来还可以这样……”落桉嘀咕着,心中窃喜,终于不用每次都让她离魂了,以后再有简短的交流直接让许思写下来就好。

    云舫没理会她的自言自语,往侧边岔路下了一步,目光停落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那里立着棵只剩半边的烧焦的枯树,语重心长地说,“罡风起,鬼神现……要来了……”

    落桉立在一旁明明听得清楚真切,却没有开口问。

    路上,落桉抹去了奚椴的存在,把许家的事情和云舫聊了聊。

    她倒是不担心齐山和秦一渺以及分舵的善后,她担心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小小的青州城能不能承受得住即将到来的巨大变故。

    云舫自然无法给出有用的建议,只能告诉她说自己回去会到藏书阁继续找,赌赌看是否能找到解阵的方法。

    不了了之,他们仍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送他到了山下的岔口,落桉不方便继续下行,她若现身宗门内又是全新的惊涛骇浪。

    “对了,”云舫停住,扭回头对她说,“你手腕上那圈黑雾,在你昏迷的时候似乎有什么动静,惹得三七一阵狂吠,你检查一下,别耽误事。”

    说完,回身背对着落桉摆手,朝着宗门的灯火阑珊,独留下孤独萧索,而又藏满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背影。

    “奚椴?”

    “你醒了,落桉。”

    “你找过我?”

    “嗯,有件事,我必须当面和你聊聊。你在哪里?”

    “我不在青州,到……到云名山下的云乡来,我在那里等你。”

    走在路上的云舫,瞳中的金色光圈突然微弱的闪烁了一瞬。

章节目录

杀胚夫妻历险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偷偷藏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偷偷藏鱼并收藏杀胚夫妻历险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