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是许思？那个生于圣京许家，有个小自己两岁的妹妹许愿，七年前才及笄便离家失踪的，许思？”落桉没忍住打断了她，她真的感到难以置信。
“你……认识……愿儿？”许思听到许愿的名字，死气沉沉的她又有了几丝生气，可很快情绪就加倍低沉下来，喃喃自语，“原来……已经……七年……了……”
这时，奚椴拿长杆一头戳了戳落桉的肩膀，落桉不耐烦地扭回头去看他。
“你们认识？”
“算认识吧。你要是想知道我过后再和你细说。”
许思当年离开家去找已经启程远赴南方的书生，还没走出一半的路，就遇见了一位带着老父亲风尘仆仆赶路的妙龄少女。少女活泼可爱，眼神灵动，贴心热情，总是把腼腆的许思逗得眉眼弯弯。
许思很喜欢意外偶遇的这位少女，一问又发现她们目的地相同，不禁感叹都是缘分，三人便相互扶持着一路同行。
某天夜里许思和少女闲谈，少女给她讲了自己同青梅竹马的哥哥的故事，从少年情谊到相携一生的承诺，再到几年孤苦的等待。她听着那故事，越听眉头皱的越紧。于是在少女讲完故事困倦不已的时候，问出了在她心底憋了一晚上的问题。
听到书生名字的刹那，许思的心如死灰。
然后她一整夜未合过眼，坐在客栈的窗边，看月落日升，听身后少女平稳轻柔的呼吸。
做好了决定。
等少女醒来，许思已经打包好行李，站在床边同她告别。
少女问她，不去找未婚夫了吗？
她答，不了。知晓他已经有了别的心上人，不愿看见自己胡搅蛮缠的狼狈模样。虽然成为了被背弃的那个，但是过往情义仍在，祝福他和心上人白头偕老，余生幸福。
永无再见之期。
她和少女告别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要归家了，她们就此别过。
她痛快地转身离开，却她再也没能回到圣京，回到她的家。
许思和少女告别之后，就去附近的镇上，把包袱里从家带出来的所有书生送她的首饰都换成了盘缠，雇了一辆马车回圣京去。
当天夜里，她听见水流声突然惊醒，竟发觉自己并未在客栈的床上躺着，而是盛装穿戴，双手置于膝上，规规矩矩地坐在行驶着的马车之中。听不见马儿拉车的动静，只瞧见车厢两侧的窗帘微微鼓动，车体在漆黑的夜色中无声无息地平稳向前，一点儿不摇晃。
许思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具被操控着的傀儡。
她穿着不属于她的重工华服，头冠应该相当精美，压得她的脖子生疼，平日素净的双手，十指都已上染着鲜红的颜色，诡异而又妖冶。她无法出声，也无法自主动作，除了她的思绪，所有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窗外的景更是一如反常，黝黑的窗外开始出现很多烛火，紧凑地摆了满墙，而明明每一盏烛灯的光都燃烧正盛，却远远不够点亮周遭的黑。
她猜测马车正行驶在一条长且空旷的甬道中。
通往何处，不知道。
去见谁，更不知道。
隔着很远，空灵的女声吟唱在甬道中回荡。许思仔细聆听，听不懂吟唱的内容。
随着马车向前，吟唱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震耳欲聋，变得像是女人尖锐刺耳的惨叫声。直到最终，声响到达了许思难以承受的程度，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升腾起来，化作丝丝细烟，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分离，相距越来越远。
霎时，像是紧绷的弦终于宣告放弃，一切声音全都消失不见，她的世界万籁俱静。
剩两道温热沿着她的脸颊滑下。
还未等她思考，眼前刺目的白光大盛，她所能看见的车厢五面，全部画着由白光勾勒出的形状怪异的阵法，不规则阵法图案的根根线条中正快速向外涌出鲜血。
她忽然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她爬上厢椅站好，不顾一切地想要从窗户逃离这间车厢，可是一股无形的力阻挡住了她的路。她绝望地用力拍打看不见的墙，和窗外依次显现的一张张惨白的可怖笑脸对视，仿佛能听得见它们嘲讽的大笑。
大量涌入的鲜血很快便没过了车厢的一半。
许思自知自己是个懦弱的人，但祖父和她说过，不能在困境面前露了怯。所以，她沦为京中家眷的笑柄被各路人欺负时没有落泪，丢下大小姐的身份背井离乡一路颠沛流离苦不堪言时没有落泪，知道被书生欺骗最后心甘情愿放手时没有落泪。
再到此刻，即使她已经预感到不远处的死亡，万念俱灰，想到她的不懂事，想到父亲母亲、小许愿以及祖父往日的音容笑貌，想到那些短暂的幸福与快乐，她阵阵鼻酸，却依然在心里告诉自己，许思，不能哭。
不知为何，阵法渗血的速度忽然加快。
许思再也没有丝毫可以呼吸的空间，大量黏稠腥臭的血液呛进她的口鼻中，她的手脚在血水里不停地挣扎。
她感受到极致痛苦，心里渴望解脱的下一秒，脖子便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套住，拉紧。
好安静，原来死亡是这样宁静。
她想，自己若有灵魂，真希望它能找到回圣京的路。
中间是大段大段空白的记忆。
也不能说全是空白，许思偶尔会在剧痛中醒来。她还想搞清楚状况，可她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被血液糊住的双眼就连睁开都显得很勉强。
她意识到自己变成了怪物，不需要呼吸，不需要进食，却仍然会思考，会感受到疼痛，保留着求生的本能。
她能看见并经历每一刻的绝望，而每分每秒又都显示，自己没了希望。
她渐渐放弃妥协，打算就在茫茫血海中苟活，过着不知年月，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生命从不会甘愿停止寻找继续下去的路。
“我……后来……发现……并不是……只有……我自己……”讲到此时，许思说话已经连贯流畅了许多，落桉听着总算是没有先前那般费劲了，“还……有个……阵法……”
机缘巧合下，许思注意到血海之中并不是只有她独自一人。
后来因为剧痛的次数太多，她已经感到麻木，每当因为疼痛清醒过来后，敏感如蚊虫叮咬的轻微痛感就能直接无视掉。她便会借此机会向头顶之上游一段距离，又沉睡。等下一次醒来继续向上游，再沉睡，周而复始。
某次她醒来，刚往上游了一小截，就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手忙脚乱，却发现对方只是想带着她一起上浮，她便卸了劲，任由对方拉着，很快离开了血液露了头。
许思耷拉着脑袋，用残存的一只眼，从与众不同的角度，看清了来人的脸庞。
那是一位面容清秀的瘦削少年，他将许思拉出来后整理了下披散着而挡住眼睛的头发，许思才发现他有一头秀丽的长发，不知有多长，只能看见下半部分都直直地没入了液面之下，还有些细碎的发湿哒哒地贴在额上与脸颊。
许思有些害羞，抬手扶了扶自己歪斜的头颅。
少年笑了，手比划着让许思看自己没有舌头，也就无法说话。
她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两个残缺不全的灵魂，在噩梦般的命运中，成为了彼此间唯一的温暖依靠。
每次的短暂清醒成了许思最期待的时刻。
少年会第一时间找到她，拉着她一同浮到血海液面之上。她从未和少年说过一句话，也未听到过任何话语，可即使他们无法交流，仅仅是陪伴，仅仅是确认她并不孤单，就足以抵挡住所有的苦难与伤痛。
她期待过，如果再也没有痛苦，能这样走到生命的终结也算不错。
即便这样卑微的愿望，对她浮沉的一生而言，如愿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奢望。
不知是什么原因，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在昏迷与醒来间交替的频率越来越高，逐渐感知到了周围环境的变化和时间的流逝。
她终于见到了这个空旷的地下洞穴的主人，一只紫黑色的怪物。
许思从未见过身量如此庞大的守宫。
一眼望不到头的洞穴根本没办法装下它全部的身躯，黑色的鳞爪只要浅浅落在血海表面，定能掀起惊涛骇浪。它一动不动地匍匐在洞穴的墙壁上，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黑暗之中，以至于他们一直将它的双眼，看作是两侧岩壁挂着的两盏昏暗的夜明灯。
它默默地注视着一切。
不知有多久。
兴许是发现许思和少年终于发现了它，它乐滋滋地从岩壁上缓慢爬下来来到岸边，暗黄底色黑大理石纹路的双眼，瞳仁拉得细长，探出脖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二人。
少年一把将许思护在身后，直直地看向怪物的目光，毫不畏惧。
见此，守宫率先收了目光，它缩回岸边，歪头看着他们舔嘴吐舌头，半晌，转身往洞穴深处去了。
本以为相安无事，哪想到，整个血海突然翻滚沸腾，像是被烧开的水。许思和少年紧紧牵住了彼此的手，不愿松开，生怕下一秒就再也找不到对方。
她听不到，所以对发生的一切都很迷茫。
因为她看见血海下有耀眼的光芒，光芒愈盛，血海翻涌地越强烈，她很害怕，只能更用力地握住少年的手，不让自己像一片漂在水面之上的枯树叶。因为她看见自血海中冲出很多蓝白色的光团，在洞穴中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
因为她看见了少年越发紧蹙的眉头，和望向她时坚定又缱绻不舍的眼神。
她想，一定是要发生了什么了。
可她听不到。
少年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狠厉，抬手用力按住她的头，把她按到了血液之中。她恐慌得手脚乱摆动，可少年竟然狠心更加用力地束缚住了她的挥舞的双手，并加快了速度，一路推着她的头，笔直向下，往血海的深处潜去。
刺目的光芒离她越来越近，她一下子被晃得闭上了眼。
少年停住了动作。
他松开手，趁许思还没睁开眼的时候，轻轻推了她一把。
许思下意识地扑腾了几下，竟发觉手脚变得轻盈，不再是身处血海时受到的阻力。
她猛地睁开眼，周围是一片清澈。
血海正包裹着少年的身体，少年奋力挣扎着，也仅仅还剩面容露在外面。许思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大哭着拼命向他游，她张开嘴大喊，不知道喊了什么，只是无力地大喊，可他们的距离仍然越来越遥远，她眼中少年的脸也越来越模糊。
最终，少年被翻滚的血海彻底吞噬，而血海也在远方化作了小小的红点，消失了。
许思猛然在原地刹住，无助且茫然地大哭。
最后一眼，少年微笑着对她说，别哭。
她听到了。
许思讲到这里，眼眶和鼻尖都已是通红。
落桉想她也许会难过会哭，可是这些年经历下来，许思的心智早已经锤炼得足够强大。
“我想……请……你们……帮我……找到……那个……洞穴……”她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我……想……找到……他……也……想……彻底……解脱……回家……”
奚椴想说考虑考虑，可没想到落桉却先一步拦了他一下。
“我们帮你可以，但是为什么？”奚椴没料到落桉说出口的话是讲理不讲情。
有点意思了。
许思更是没料到，顿时着急了起来，手一松连脑袋都不扶了。
“你先别着急，把脑袋扶好。”落桉扶额，果然画面还是太惨烈，“我倒也不是不帮你。我认识你的妹妹，和你也算有缘，帮你于情是没什么问题，可是于理……”
“于理，你遇见的怪物守宫貌似很强，她一介凡胎，难保会丢了性命。”奚椴也支持落桉的想法，他同样觉得办这事风险很大，如果能获得等价的回报，兴许可以一试。
“我……不……想……麻烦……你们……的……是……一个……和尚……说……让我……来……青州……”许思是真的担心这俩人动摇，绞尽脑汁回想着，当时爬出湖时遇到的老和尚同她说过的那些话，“还说……我会……遇见……明……月……寺……的……机缘……能……解决……无魂……的……事……”
老和尚？明月寺的机缘？这老神棍怎么换人骗也不换个说法。
无魂？是给我说的？
“我答应你。”
“可以。”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应下。
他们对视了一眼，对彼此心里那些小九九，心知肚明。
许思太特殊。说她有用吧暂时还没帮上什么忙，说她没用吧，她又是个关键。
再加上落桉看不了她暂时无处可去的可怜模样，刚出小屋，便当着许思和奚椴的面传音把齐山叫了出来。
齐山因为跟丢了落桉，疯找一大圈，差点要汇报给云舫了。这会儿突然被落桉叫，诚惶诚恐地赶到，看见落桉一个人站在一间破茅草屋前面，手还奇奇怪怪地在左右两边支棱着。
落桉看齐山来了，浅浅和他打了个招呼，便让身旁的许思放宽心跟着他走。
齐山疑惑，像是见了鬼：“师姐，你在和谁说话？”
落桉懒得和他解释：“有个人，是谁你别管。你把她带回宗门去，送到云顶小筑。云舫问起来……他不会直接问你的，你不用操心了。”
说完又扭头告诉许思：“那里很安全，你不要随意离开，这两天我会过去找你。”
许思木木地点头。
“走吧。”落桉把许思的手搭在了齐山的肩膀上，又拉过他的一只手，搭在了许思的手上，“你就保持这个姿势就行，要是人丢了，我就告诉云舫你今天把我跟丢了。”
齐山只好哭丧着一张脸，以相当扭曲的姿势带着许思用阵法传送离开。
人都走远了，奚椴主动放开了落桉的手。
落桉把许思生前的事情简单和奚椴说了一下。
奚椴听完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们各自陷入了各自的心事。
许思现在是一问三不知。
看来那老和尚只教了她怎么诓骗他们二人帮她的忙，没告诉她到底如何解。
说白了，他们二人最终还是得自己去找答案。
气得她踢了一脚路旁惨遭丢弃的半成品灯笼骨架，又老老实实去捡回来正立放好。
“你和我以为的不太一样。”奚椴走在她的旁边，看到她略显幼稚的行为，不做太多评价，只是单纯没有办法把她和受伤那天敏感脆弱的样子联系起来。
落桉斜了他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我是冷血无情的杀人女魔头。你随便去打听打听，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你也这么想我就行。”她对此满不在乎。
奚椴不想接这个话，闷着头往前，打算走到前面城东牌坊就和她分道扬镳。
“你说，我一个活人，被你灵魂离体这么多次，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比如容易招鬼，或者阴阳眼什么的。”落桉问的很认真。
她好像真的很想知道，奚椴无语：“你现在突然问这个是不是晚了一些？你放心，整个鬼界最可怕的就是鬼差，其他都没什么可怕的，再不济，你最多就是早死。早死更简单了，有我在你怕什么，我马上就能给你引渡到鬼界，替你走点关系，白日死，晚上便让你无痛苦地转生。”
落桉听到还挺高兴：“大恩不言谢！我死的时候你千万要来快点。”
奚椴真想赶紧走了。
她大笑了一会儿，不再继续打岔，说起了正事：“我打算去趟许家，守株待兔。许思逃跑，那怪物肯定是气急败坏，它相当聪明老练，找不到许思，可能会找上许家。”
奚椴知道落桉此行很危险，但他们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许思说的那少年，我兴许有些印象，不过还是要回鬼界去打听。”
“那你拿着这个。”落桉在袖中摩挲半天，摸出一个工艺粗糙不堪的竹哨丢给奚椴，她没发现自己将袖中折叠好的一小张纸落在了地上，被自己的裙摆挡了个结结实实，“你吹一下，我就能知道你在哪了。”她关在云顶小筑时，闲来无事做的小玩意儿，没想到如今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奚椴则是将一缕黑雾系在了落桉手腕处，“你可以对着它直接唤我。”
“你不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他是不记得，但除她之外没人这么叫他，那么它可以成为一个专属某人的代号。
“……你唤就对了。”
落桉眼见天色不早，担心被秦一渺抓住念叨，着急忙慌要赶回秦府用晚膳，同他匆忙道别，小跑着离开。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奚椴低头，见到她落下的东西，弯腰拾起。
只折了一折的信纸抖开，他看见了上面的文字。
“李行安的下落。”
以及一行娟秀的小字，“是生是死？”
落桉在找这个人？这是谁？对她很重要？
既然要回鬼界，那就顺路帮她一起问问吧。
“你……认识……愿儿？”许思听到许愿的名字，死气沉沉的她又有了几丝生气，可很快情绪就加倍低沉下来，喃喃自语，“原来……已经……七年……了……”
这时，奚椴拿长杆一头戳了戳落桉的肩膀，落桉不耐烦地扭回头去看他。
“你们认识？”
“算认识吧。你要是想知道我过后再和你细说。”
许思当年离开家去找已经启程远赴南方的书生，还没走出一半的路，就遇见了一位带着老父亲风尘仆仆赶路的妙龄少女。少女活泼可爱，眼神灵动，贴心热情，总是把腼腆的许思逗得眉眼弯弯。
许思很喜欢意外偶遇的这位少女，一问又发现她们目的地相同，不禁感叹都是缘分，三人便相互扶持着一路同行。
某天夜里许思和少女闲谈，少女给她讲了自己同青梅竹马的哥哥的故事，从少年情谊到相携一生的承诺，再到几年孤苦的等待。她听着那故事，越听眉头皱的越紧。于是在少女讲完故事困倦不已的时候，问出了在她心底憋了一晚上的问题。
听到书生名字的刹那，许思的心如死灰。
然后她一整夜未合过眼，坐在客栈的窗边，看月落日升，听身后少女平稳轻柔的呼吸。
做好了决定。
等少女醒来，许思已经打包好行李，站在床边同她告别。
少女问她，不去找未婚夫了吗？
她答，不了。知晓他已经有了别的心上人，不愿看见自己胡搅蛮缠的狼狈模样。虽然成为了被背弃的那个，但是过往情义仍在，祝福他和心上人白头偕老，余生幸福。
永无再见之期。
她和少女告别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要归家了，她们就此别过。
她痛快地转身离开，却她再也没能回到圣京，回到她的家。
许思和少女告别之后，就去附近的镇上，把包袱里从家带出来的所有书生送她的首饰都换成了盘缠，雇了一辆马车回圣京去。
当天夜里，她听见水流声突然惊醒，竟发觉自己并未在客栈的床上躺着，而是盛装穿戴，双手置于膝上，规规矩矩地坐在行驶着的马车之中。听不见马儿拉车的动静，只瞧见车厢两侧的窗帘微微鼓动，车体在漆黑的夜色中无声无息地平稳向前，一点儿不摇晃。
许思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具被操控着的傀儡。
她穿着不属于她的重工华服，头冠应该相当精美，压得她的脖子生疼，平日素净的双手，十指都已上染着鲜红的颜色，诡异而又妖冶。她无法出声，也无法自主动作，除了她的思绪，所有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窗外的景更是一如反常，黝黑的窗外开始出现很多烛火，紧凑地摆了满墙，而明明每一盏烛灯的光都燃烧正盛，却远远不够点亮周遭的黑。
她猜测马车正行驶在一条长且空旷的甬道中。
通往何处，不知道。
去见谁，更不知道。
隔着很远，空灵的女声吟唱在甬道中回荡。许思仔细聆听，听不懂吟唱的内容。
随着马车向前，吟唱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震耳欲聋，变得像是女人尖锐刺耳的惨叫声。直到最终，声响到达了许思难以承受的程度，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升腾起来，化作丝丝细烟，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分离，相距越来越远。
霎时，像是紧绷的弦终于宣告放弃，一切声音全都消失不见，她的世界万籁俱静。
剩两道温热沿着她的脸颊滑下。
还未等她思考，眼前刺目的白光大盛，她所能看见的车厢五面，全部画着由白光勾勒出的形状怪异的阵法，不规则阵法图案的根根线条中正快速向外涌出鲜血。
她忽然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她爬上厢椅站好，不顾一切地想要从窗户逃离这间车厢，可是一股无形的力阻挡住了她的路。她绝望地用力拍打看不见的墙，和窗外依次显现的一张张惨白的可怖笑脸对视，仿佛能听得见它们嘲讽的大笑。
大量涌入的鲜血很快便没过了车厢的一半。
许思自知自己是个懦弱的人，但祖父和她说过，不能在困境面前露了怯。所以，她沦为京中家眷的笑柄被各路人欺负时没有落泪，丢下大小姐的身份背井离乡一路颠沛流离苦不堪言时没有落泪，知道被书生欺骗最后心甘情愿放手时没有落泪。
再到此刻，即使她已经预感到不远处的死亡，万念俱灰，想到她的不懂事，想到父亲母亲、小许愿以及祖父往日的音容笑貌，想到那些短暂的幸福与快乐，她阵阵鼻酸，却依然在心里告诉自己，许思，不能哭。
不知为何，阵法渗血的速度忽然加快。
许思再也没有丝毫可以呼吸的空间，大量黏稠腥臭的血液呛进她的口鼻中，她的手脚在血水里不停地挣扎。
她感受到极致痛苦，心里渴望解脱的下一秒，脖子便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套住，拉紧。
好安静，原来死亡是这样宁静。
她想，自己若有灵魂，真希望它能找到回圣京的路。
中间是大段大段空白的记忆。
也不能说全是空白，许思偶尔会在剧痛中醒来。她还想搞清楚状况，可她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被血液糊住的双眼就连睁开都显得很勉强。
她意识到自己变成了怪物，不需要呼吸，不需要进食，却仍然会思考，会感受到疼痛，保留着求生的本能。
她能看见并经历每一刻的绝望，而每分每秒又都显示，自己没了希望。
她渐渐放弃妥协，打算就在茫茫血海中苟活，过着不知年月，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生命从不会甘愿停止寻找继续下去的路。
“我……后来……发现……并不是……只有……我自己……”讲到此时，许思说话已经连贯流畅了许多，落桉听着总算是没有先前那般费劲了，“还……有个……阵法……”
机缘巧合下，许思注意到血海之中并不是只有她独自一人。
后来因为剧痛的次数太多，她已经感到麻木，每当因为疼痛清醒过来后，敏感如蚊虫叮咬的轻微痛感就能直接无视掉。她便会借此机会向头顶之上游一段距离，又沉睡。等下一次醒来继续向上游，再沉睡，周而复始。
某次她醒来，刚往上游了一小截，就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手忙脚乱，却发现对方只是想带着她一起上浮，她便卸了劲，任由对方拉着，很快离开了血液露了头。
许思耷拉着脑袋，用残存的一只眼，从与众不同的角度，看清了来人的脸庞。
那是一位面容清秀的瘦削少年，他将许思拉出来后整理了下披散着而挡住眼睛的头发，许思才发现他有一头秀丽的长发，不知有多长，只能看见下半部分都直直地没入了液面之下，还有些细碎的发湿哒哒地贴在额上与脸颊。
许思有些害羞，抬手扶了扶自己歪斜的头颅。
少年笑了，手比划着让许思看自己没有舌头，也就无法说话。
她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两个残缺不全的灵魂，在噩梦般的命运中，成为了彼此间唯一的温暖依靠。
每次的短暂清醒成了许思最期待的时刻。
少年会第一时间找到她，拉着她一同浮到血海液面之上。她从未和少年说过一句话，也未听到过任何话语，可即使他们无法交流，仅仅是陪伴，仅仅是确认她并不孤单，就足以抵挡住所有的苦难与伤痛。
她期待过，如果再也没有痛苦，能这样走到生命的终结也算不错。
即便这样卑微的愿望，对她浮沉的一生而言，如愿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奢望。
不知是什么原因，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在昏迷与醒来间交替的频率越来越高，逐渐感知到了周围环境的变化和时间的流逝。
她终于见到了这个空旷的地下洞穴的主人，一只紫黑色的怪物。
许思从未见过身量如此庞大的守宫。
一眼望不到头的洞穴根本没办法装下它全部的身躯，黑色的鳞爪只要浅浅落在血海表面，定能掀起惊涛骇浪。它一动不动地匍匐在洞穴的墙壁上，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黑暗之中，以至于他们一直将它的双眼，看作是两侧岩壁挂着的两盏昏暗的夜明灯。
它默默地注视着一切。
不知有多久。
兴许是发现许思和少年终于发现了它，它乐滋滋地从岩壁上缓慢爬下来来到岸边，暗黄底色黑大理石纹路的双眼，瞳仁拉得细长，探出脖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二人。
少年一把将许思护在身后，直直地看向怪物的目光，毫不畏惧。
见此，守宫率先收了目光，它缩回岸边，歪头看着他们舔嘴吐舌头，半晌，转身往洞穴深处去了。
本以为相安无事，哪想到，整个血海突然翻滚沸腾，像是被烧开的水。许思和少年紧紧牵住了彼此的手，不愿松开，生怕下一秒就再也找不到对方。
她听不到，所以对发生的一切都很迷茫。
因为她看见血海下有耀眼的光芒，光芒愈盛，血海翻涌地越强烈，她很害怕，只能更用力地握住少年的手，不让自己像一片漂在水面之上的枯树叶。因为她看见自血海中冲出很多蓝白色的光团，在洞穴中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
因为她看见了少年越发紧蹙的眉头，和望向她时坚定又缱绻不舍的眼神。
她想，一定是要发生了什么了。
可她听不到。
少年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狠厉，抬手用力按住她的头，把她按到了血液之中。她恐慌得手脚乱摆动，可少年竟然狠心更加用力地束缚住了她的挥舞的双手，并加快了速度，一路推着她的头，笔直向下，往血海的深处潜去。
刺目的光芒离她越来越近，她一下子被晃得闭上了眼。
少年停住了动作。
他松开手，趁许思还没睁开眼的时候，轻轻推了她一把。
许思下意识地扑腾了几下，竟发觉手脚变得轻盈，不再是身处血海时受到的阻力。
她猛地睁开眼，周围是一片清澈。
血海正包裹着少年的身体，少年奋力挣扎着，也仅仅还剩面容露在外面。许思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大哭着拼命向他游，她张开嘴大喊，不知道喊了什么，只是无力地大喊，可他们的距离仍然越来越遥远，她眼中少年的脸也越来越模糊。
最终，少年被翻滚的血海彻底吞噬，而血海也在远方化作了小小的红点，消失了。
许思猛然在原地刹住，无助且茫然地大哭。
最后一眼，少年微笑着对她说，别哭。
她听到了。
许思讲到这里，眼眶和鼻尖都已是通红。
落桉想她也许会难过会哭，可是这些年经历下来，许思的心智早已经锤炼得足够强大。
“我想……请……你们……帮我……找到……那个……洞穴……”她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我……想……找到……他……也……想……彻底……解脱……回家……”
奚椴想说考虑考虑，可没想到落桉却先一步拦了他一下。
“我们帮你可以，但是为什么？”奚椴没料到落桉说出口的话是讲理不讲情。
有点意思了。
许思更是没料到，顿时着急了起来，手一松连脑袋都不扶了。
“你先别着急，把脑袋扶好。”落桉扶额，果然画面还是太惨烈，“我倒也不是不帮你。我认识你的妹妹，和你也算有缘，帮你于情是没什么问题，可是于理……”
“于理，你遇见的怪物守宫貌似很强，她一介凡胎，难保会丢了性命。”奚椴也支持落桉的想法，他同样觉得办这事风险很大，如果能获得等价的回报，兴许可以一试。
“我……不……想……麻烦……你们……的……是……一个……和尚……说……让我……来……青州……”许思是真的担心这俩人动摇，绞尽脑汁回想着，当时爬出湖时遇到的老和尚同她说过的那些话，“还说……我会……遇见……明……月……寺……的……机缘……能……解决……无魂……的……事……”
老和尚？明月寺的机缘？这老神棍怎么换人骗也不换个说法。
无魂？是给我说的？
“我答应你。”
“可以。”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应下。
他们对视了一眼，对彼此心里那些小九九，心知肚明。
许思太特殊。说她有用吧暂时还没帮上什么忙，说她没用吧，她又是个关键。
再加上落桉看不了她暂时无处可去的可怜模样，刚出小屋，便当着许思和奚椴的面传音把齐山叫了出来。
齐山因为跟丢了落桉，疯找一大圈，差点要汇报给云舫了。这会儿突然被落桉叫，诚惶诚恐地赶到，看见落桉一个人站在一间破茅草屋前面，手还奇奇怪怪地在左右两边支棱着。
落桉看齐山来了，浅浅和他打了个招呼，便让身旁的许思放宽心跟着他走。
齐山疑惑，像是见了鬼：“师姐，你在和谁说话？”
落桉懒得和他解释：“有个人，是谁你别管。你把她带回宗门去，送到云顶小筑。云舫问起来……他不会直接问你的，你不用操心了。”
说完又扭头告诉许思：“那里很安全，你不要随意离开，这两天我会过去找你。”
许思木木地点头。
“走吧。”落桉把许思的手搭在了齐山的肩膀上，又拉过他的一只手，搭在了许思的手上，“你就保持这个姿势就行，要是人丢了，我就告诉云舫你今天把我跟丢了。”
齐山只好哭丧着一张脸，以相当扭曲的姿势带着许思用阵法传送离开。
人都走远了，奚椴主动放开了落桉的手。
落桉把许思生前的事情简单和奚椴说了一下。
奚椴听完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们各自陷入了各自的心事。
许思现在是一问三不知。
看来那老和尚只教了她怎么诓骗他们二人帮她的忙，没告诉她到底如何解。
说白了，他们二人最终还是得自己去找答案。
气得她踢了一脚路旁惨遭丢弃的半成品灯笼骨架，又老老实实去捡回来正立放好。
“你和我以为的不太一样。”奚椴走在她的旁边，看到她略显幼稚的行为，不做太多评价，只是单纯没有办法把她和受伤那天敏感脆弱的样子联系起来。
落桉斜了他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我是冷血无情的杀人女魔头。你随便去打听打听，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你也这么想我就行。”她对此满不在乎。
奚椴不想接这个话，闷着头往前，打算走到前面城东牌坊就和她分道扬镳。
“你说，我一个活人，被你灵魂离体这么多次，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比如容易招鬼，或者阴阳眼什么的。”落桉问的很认真。
她好像真的很想知道，奚椴无语：“你现在突然问这个是不是晚了一些？你放心，整个鬼界最可怕的就是鬼差，其他都没什么可怕的，再不济，你最多就是早死。早死更简单了，有我在你怕什么，我马上就能给你引渡到鬼界，替你走点关系，白日死，晚上便让你无痛苦地转生。”
落桉听到还挺高兴：“大恩不言谢！我死的时候你千万要来快点。”
奚椴真想赶紧走了。
她大笑了一会儿，不再继续打岔，说起了正事：“我打算去趟许家，守株待兔。许思逃跑，那怪物肯定是气急败坏，它相当聪明老练，找不到许思，可能会找上许家。”
奚椴知道落桉此行很危险，但他们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许思说的那少年，我兴许有些印象，不过还是要回鬼界去打听。”
“那你拿着这个。”落桉在袖中摩挲半天，摸出一个工艺粗糙不堪的竹哨丢给奚椴，她没发现自己将袖中折叠好的一小张纸落在了地上，被自己的裙摆挡了个结结实实，“你吹一下，我就能知道你在哪了。”她关在云顶小筑时，闲来无事做的小玩意儿，没想到如今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奚椴则是将一缕黑雾系在了落桉手腕处，“你可以对着它直接唤我。”
“你不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他是不记得，但除她之外没人这么叫他，那么它可以成为一个专属某人的代号。
“……你唤就对了。”
落桉眼见天色不早，担心被秦一渺抓住念叨，着急忙慌要赶回秦府用晚膳，同他匆忙道别，小跑着离开。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奚椴低头，见到她落下的东西，弯腰拾起。
只折了一折的信纸抖开，他看见了上面的文字。
“李行安的下落。”
以及一行娟秀的小字，“是生是死？”
落桉在找这个人？这是谁？对她很重要？
既然要回鬼界，那就顺路帮她一起问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