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
太子将桌案上的杂物都拂去。
孟音欲言又止，沉默着铺平了画。
屋内一片静默，太子慢慢皱起眉，脸上的神情也从兴味盎然变成了索然无味。
孟音心道果然——
太子一向钟爱美人皮相，画上这宋二姑娘姿色平平无奇，实在难入太子的青眼。
李曜自言自语：“孤看宋川明生得一貌堂堂，仪容洒落，想必他的胞妹也不能差了……怎会如此？”
孟音斟酌着，说道：“殿下明鉴，画像未必全然可信，还是眼见为实，听闻两日后郑国公夫人设宴，邀宋家的姑娘赏花。而郑国公世子今日也托人来问，他新得了一株峨眉晨光，想邀殿下同赏，正巧，也是约了两日后。”
李曜轻笑了一下：“嗯，赏花。”
孟音也笑道：“是赏花，顺便也是赏人。”
李曜示意她将画收走，道：“你说得对，眼见为实，孤选妃，不求性娴淑，但求倾城色，哪怕当个摆设，放在家里也舒心。”
孟音默了片刻，道：“殿下喜欢就好。”
——
宋秋瑟清晨醒来才发现昨夜落了一场微雨，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洗得更艳了。
在动身去请安之前，院子里一小丫头慌慌张张打了帘子进来，说：“姑娘，大公子来了。”
宋川明怎么清早这个时辰来？
宋秋瑟不知他的来意，匆匆换了身衣裳，出门见人。
只见宋川明正站在花圃旁，低头瞧着一簇一簇火红的石竹花出神。
院里的丫头仿佛有些怕他似的，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往这边凑。
宋秋瑟唤了一声：“兄长？”
宋川明抬头望过来。
宋秋瑟还没来得及点妆，脸上素得很，却更显得肤白胜雪，她站在晨晖中，像精心打磨过的羊脂美玉。
宋川明原本是来帮太子问猫的。
不过眼下，他先提起了另一件事：“昨日，我将你的画像呈给礼部了，以供太子甄选。”
宋秋瑟点头：“有劳兄长了。”
语气疏离又客气。
宋川明道：“为兄技艺不精，画工潦草，实在不能摹绘出妹妹的无双姿容，请妹妹见谅。”
意思是把她画丑了？
宋秋瑟这时还以为兄长是自谦，道了一句：“无妨。”
紧接着，宋川明又说道：“万一来日妹妹有机会面见太子，记得藏拙，切莫惹眼。”
宋秋瑟这才恍然大悟。
兄长是故意为之，他不想她入太子的眼。
宋秋瑟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对上一双冷静幽深的眸子。
宋川明的脸上始终没什么情绪。
他确实不好相处。
宋秋瑟不想面对这样的目光，心头更是涌上一层淡淡的嫌恶，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乖巧的应了一声是。
宋川明终于提及今日真正来意：“你在回长安的路上捡了一只猫？对吗？”
宋秋瑟闻言着实一惊。
猫儿乖乖陪她睡了一宿，此刻还靠在枕上打盹。她十分喜爱珍视那只猫儿，生怕它磕着碰着，自从回了侯府，一直圈养在房间里，连门都不许它出，恐怕院里得丫鬟都不知她偷养了猫。
她惊道：“兄长如何知道？”
宋川明也没想到，竟真是她捡走了太子的猫。
想到那只猫将来的用处，宋川明心里一梗，道：“是我一好友丢了猫，经多方探寻，怀疑是被你捡到，所以托我来问。”
宋秋瑟早料会有失主上门讨要的一天，却不想会这么快。
她千万个不舍，也只能忍住，对曼睩道：“去把猫儿抱出来吧。”
那猫儿不知何故，只肯在宋秋瑟面前收敛爪子，曼睩这两日被它无故凶了好几回，不是很敢去招惹，小心翼翼用篮子端出来。
宋川明刚一接过篮子，猫儿便惊醒，在看清宋川明的脸后，它炸起了全身的毛，尖锐的嚎了一声，便要从篮子里逃出来，宋川明眼疾手快去捉，在兜住猫儿的一瞬间，手背霎时出现一道血痕。
宋秋瑟惊呼：“兄长！”
宋川明看着手里剧烈挣扎的小东西，顿时无措，纵使他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捏死太子的爱宠。
宋秋瑟心疼猫儿，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还是给我吧。”
猫儿一到了宋秋瑟的怀中，立刻把小脑袋埋进她的胸前，耳朵一抖一抖，在宋秋瑟的拍打下，渐渐被安抚住。
宋川明一看无法强行带走，只好暂且作罢。
宋秋瑟算着时辰，道：“该去请安了，小家伙脾气大，要不，还是请它主人亲自来接吧。”
宋川明皱眉不赞同。
他与太子李曜相交多年，对这位好友的性情还算了解，辅德侯一脉若不得不举出一个女儿入东宫，宋秋瑟这副容貌和姿色太危险了。
太子并不荒唐，但于女子而言，不是良配。
宋川明一腔苦心没法说出口，一声轻叹，转身离去。
怀中猫儿又恢复了娇娇软软的样子，呜咽的一声，引得宋秋瑟好一番哄，又揣回了屋里。
宋秋瑟今日去请安，却没见到袁氏。
想必袁氏不大爱见她，遣了侯妈妈出来传话，说身体抱恙，这几日晨昏定省一概免了。
宋云茵一听免了请安，转身就拉住宋秋瑟，不许她走，道：“二姐姐，你陪我出府转一转吧，我想去挑些首饰香粉。”
一旁的宋云苒听了这话，出声道：“三姐姐，我也要去。”
宋云茵扭头厉声训道：“有你什么事，回你自己房间玩去。”
宋云苒一缩脖子，竟没敢再呛声。
宋秋瑟饶有兴味的观察着姐妹二人的相处，一个张扬，一个温吞，竟然是两种迥然不同的个性。
宋云茵一说要出门，立刻吩咐人下去准备，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车马就备好了。
宋秋瑟几乎是被她半拖半拉到了车上。
马车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宋秋瑟才渐渐适应了她的行事作风，摇着团扇，平复了心情，道：“侯府里应当不缺首饰香粉，三妹妹为何急着去铺子里买？”
宋云茵笑着道：“姐姐有所不知，延寿坊有一家梳云香阁，老板娘亲手调制的香粉冠绝长安，寻常人有钱也买不到，需提早一个月预订才行，正好，我一个月前订的十二盒香粉今日该去取了，顺便带你在长安逛一逛。”
长安女子极爱玩香，走在街上，都能闻到香风阵阵，馥郁醉人。
但宋秋瑟身上却淡淡的，闻不到特别的味道。
她用不惯香。
宋云茵忽然凑近，在她耳后嗅了嗅，道：“二姐姐应该用些艳丽的香，才衬得起这样明艳的容颜，我可以请梳云阁的老板娘专门为你调制合适的香粉，如何？”
宋秋瑟向后一躲，不愿与她靠的太近，道：“不，不劳三妹费心，让我自己选罢。”
宋云茵悻悻的倚回自己位置上。
马车很快到了梳云香阁。
两姐妹各自只带了一个丫鬟，排场并不张扬，但辅德侯府的马车往门外一停，店里店外的伙计没有一个人敢怠慢。宋秋瑟一下车，便被前呼后拥的迎进了店中。
梳云香阁的老板娘亲自下楼来迎，却在看清宋秋瑟面容时，踩在木梯上愣住了。
“云娘。”宋云茵牵了老板娘的手，引见道：“这位是我二姐姐，刚回长安，你就算没见过，也应该听说过。”
“原来是宋二姑娘。”云娘回过神，恍然一笑：“是奴家失礼了。”
店中还有别的客人，霎时间，十几道目光朝宋秋瑟身上投来。
宋秋瑟立于门旁，硬着头皮接受一群人的打量，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后知后觉自己可能踩进了一场算计。
只是尚不清楚宋云茵在算计什么。
她下颌微微收紧，那是个不悦的表情。
“我订的香粉呢，配好了没有……好云娘，我还有点事拜托你，走，去楼上找个私密的地方聊。”
宋云茵挽了云娘的手便要往楼上，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了宋秋瑟还在，回头对她道：“劳姐姐稍等我片刻，我马上就来。”
竟是把她自己一人撇在这人来人往的香阁门口。
云娘仓促回头似是要让人安置她，却被宋云茵强硬的拉走。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防并不严苛，女子不必困在后宅中，坊间常有姑娘或年轻妇人结伴走动。
可即便如此，宋秋瑟仍不能适应这些人露骨的打量。
像是要把她从头到脚品评个遍。
“那就是辅德侯府刚接回来的二姑娘？”
“好昳丽的姿色，辅德侯可真能藏啊。”
“……话说，这位二姑娘当初为何被送出长安呢？”
宋秋瑟刚回长安，每张面孔看上去都极面生。
她观察到常有女客被请入雅阁中喝茶选香，于是也向伙计请求入内等待。
可那些伙计却不耐的告诉她，店里已经没有空房间了。
别人都可以进，独她不能进，只好在门旁等候。
延寿坊乃是长安城数一数二富庶繁华的地方，金银宝器的铺子多聚在此，且毗邻西市，往来热闹，消息随着人流，风一样的传了出去。
西市。
李曜一身鸦青的袍子，丁点纹饰都没有，从头素到尾，正在飞禽猫犬的市楼中闲逛。
“要一只纯白的狮子猫，鸳鸯眼，最好是三个月之内的幼崽，猫这个东西大了养不熟。要脾气温顺的，太野了吃不消，哦对了，要小母猫，公的太好色，见着姑娘就往人身上扑，留不住……”
胡商难为道：“爷，你这眼光也太挑剔了，哪有事事遂人心意的呀。再者，像您说的那种好品相的猫儿，一出窝就被贵人们订下了，哪里是说要就能有的。”
李曜摇着折扇，很和气道：“无妨，替我留意着些，订金先给你，等有了猫儿，我再来瞧，若是合意，多少钱都使得。”
孟音将一个漆盘呈到桌上，一揭红绸，露出里头整整齐齐的马蹄金。
胡商眼前一花，万万没想到这位衣着打扮朴素的爷出手竟非一般的阔绰，当下情真意切的应了，立誓一定替他寻一只合意的猫儿。
李曜道一声辛苦，离开了胡商的市楼，孟音不解问道：“殿下不是已经查到绣球的下落了？为何还要再新买一只猫儿？”
李曜道：“孤昨夜梦到绣球了，它在梦中口吐人言，说今生与孤缘分已了，让孤莫再强求，劝孤放手，另觅良缘。”
孟音：“……”又开始胡说八道，早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何必多这一嘴？
李曜笑盈盈地看了她一眼，许是觉得她的表情有趣，难得透了句真心话：“解闷的玩意儿，不必太执念，跑就跑了，孤的府上一向只进不出，叛主的东西即便找回来，也留不得。”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凉薄，古怪。
气性一上来，连只猫儿也难逃罪过。
西市陡然人多了起来，一路上好几伙人朝着同一个方向急匆匆涌去。
李曜合上扇子随手拦了一个人：“兄台留步，打听一下，你们这是要去凑什么热闹？”
被拦下是个说书先生，他憨笑着说：“方才听闻延寿坊来了一美人，如神仙妃子，绝色无双，传得跟真事似的，我倒要去瞧瞧是个什么人物？”
神仙妃子，绝色无双。
李曜瞧着街上数百人齐动，道：“好大的阵仗啊。”
孟音皱眉察觉不简单：“能在西市掀起这么大的动静，怕不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
梳云香阁门口，宋秋瑟柔怯的立在原地，熬过了一开始的无措和羞赧，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应对各种打量的目光和攀谈。
有时四目相对，她便屈身福一礼，也不吝啬笑容，凭一己之力将梳云香阁门口引的热闹非凡。
路人源源不断的围过来，似乎都是为了来看她的。
还有人上前问：“你站在此处作甚？”
宋秋瑟便落落大方地答道：“我家三妹妹让我在此等候，嘱咐我不要随意走动。”
一身轻红的云烟裙如烁日蒸霞，随风拂动，一眼望去，像是一尊端庄的花神娘子立在门口。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识得了好几位朝官的夫人小姐。
阁楼上，宋云茵隔着窗纱，看着下面的人越聚越多，道：“我这二姐姐好沉得住气啊。”
云娘有些无奈：“三姑娘，再这么闹下去，万一场面失了控，怕是对二姑娘的名声有损啊。”
宋云茵不说话，心里却道，名声有损才好呢。
名声有损，便不能入东宫，从根上就除了这块绊脚石！
也不枉她故意派人到处散播消息引起轰动。
宋云茵过于精明的长相，令她难以藏住心中所想，还是锋芒太过了，云娘瞧得一清二楚，却不知如何相劝。
梳云香阁外，宋秋瑟见涌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许多街边的乞儿都来了，渐渐有些招架不住，阁中的伙计们各忙各的，完全没有帮她周全的意思，想必是事先得了吩咐，故意冷着她。
柜台前方寸之地，无论转到哪里，都躲不开众人视线。
宋秋瑟心一点一点的沉下去，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
今日一时大意，吃了这么一遭亏，日后可是步步艰难了。
手里的帕子捻过一圈。
宋秋瑟低声对曼睩道：“你去唤车夫把车赶到前边。”
眼下只能先去车里避一避了。
曼睩急忙去寻马车，可前前后后转了几圈，怎么也找不到马车停放处。
她向店铺里的伙计打听，伙计却不耐烦撵着她走，直说不知道。
宋秋瑟久等不到车，心下也已明白。
正当无奈时，忽然马蹄哒哒，人群中让开了一条路，宋秋瑟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抬头看，正是辅德侯府的车。
宋秋瑟心里先是一松，紧接着，她看清赶车的人之后，又愣住了。
这人……他不是侯府的车夫。
他甚至都不是车夫打扮，一身真丝缎的圆领袍，腰间革带嵌的是金饰，倒像是个贵主。
此人迎着宋秋瑟戒备震惊的目光，开口催促道：“二姑娘快上车罢，是大公子命奴来接你。”
他这一出声，嗓音明显偏细，宋秋瑟往她的咽喉处望去，果然光洁一片。
——他是女子，是女扮男装。
她见宋秋瑟发愣，再次催促上车，音调清冷。
宋秋瑟斟酌之下，尽管心中仍存疑虑，还是选择先解眼下之困。
她朝赶车的女子伸出了手。
女子手腕细瘦却有力，稳稳拉她上车。
宋秋瑟挑帘钻进了马车，终于按着胸口，缓了口气，闭上眼软了身子。
曼睩追上车，在帘外唤了一声姑娘，便没了声，也没进来。
车里很安静，只有呼吸声错落起伏。
……
呼吸声错落起伏……
宋秋瑟耳尖一动，两个人的呼吸声！
意识到马车里还有另一个人，那一瞬间，她几乎肝胆俱裂，猝然睁开了眼。
侧面一个男子镇定自若的坐在那。
她方才上车时，打起的帘子正好挡住了他的位置，以至于她没有马上发现车里的异常。
他合着双目，坐得端正，长得也端正，手执一把竹扇，第一眼望过去，不像是个歹人。
“你是……”
“嘘——”
他睁了眼，眉梢是染着笑意的，可那眸子却是又冷又冽。
不能出声，出声就要被人听见。
宋秋瑟定定的看着他，用眼睛询问：“你是谁？”
美人的眼睛会说话。
他嗓音压得很低：“别问，也别看，闭上眼，就当今日没见过任何人。”
宋秋瑟不知为何，神使鬼差的相信他没有恶意。
她缓缓闭上双眼，在眼前陷入黑暗的一刹那，脑子里他的形象却莫名清晰了起来。
而那两束在她身上游走的目光也越来越刺骨，令人如坐针毡。
宋秋瑟的耳力敏于常人。
她听到了衣料的摩擦声，感觉到了对方的靠近。
眼睫不由自主的颤了颤，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睁眼去看。
李曜倾身用扇柄在她的肩窝处一挑，勾起了一根细软的白色绒毛。
这是清晨时，猫儿在她身上撒娇留下的痕迹。
宋秋瑟的眼睫颤了几下，逐渐恢复了平静，原本紧攥着帕子的手指，也松软了下来，搭在膝头。
指若柔夷，雪肌肤腻。
宋秋瑟听到衣料的摩擦声离远了。
直到马车停下，再没听那人出声说过一句话，也没再有任何过火的行为。
“二姑娘，到了。”是赶车的女子隔着一道帘子唤她。
宋秋瑟睁眼，垂下头，控制自己不要往那人的身上瞥。
曼睩袖手站在一侧等她，眼里一片红，像是哭过一场。
宋秋瑟一下车，忙问：“你怎么了？”
马车掉头走远。
曼睩双手藏在袖中，抬高在面前，宋秋瑟一拨她的宽袖，只见小丫头两只细腕被麻绳缠了好几圈，勒红了一片。
太子将桌案上的杂物都拂去。
孟音欲言又止，沉默着铺平了画。
屋内一片静默，太子慢慢皱起眉，脸上的神情也从兴味盎然变成了索然无味。
孟音心道果然——
太子一向钟爱美人皮相，画上这宋二姑娘姿色平平无奇，实在难入太子的青眼。
李曜自言自语：“孤看宋川明生得一貌堂堂，仪容洒落，想必他的胞妹也不能差了……怎会如此？”
孟音斟酌着，说道：“殿下明鉴，画像未必全然可信，还是眼见为实，听闻两日后郑国公夫人设宴，邀宋家的姑娘赏花。而郑国公世子今日也托人来问，他新得了一株峨眉晨光，想邀殿下同赏，正巧，也是约了两日后。”
李曜轻笑了一下：“嗯，赏花。”
孟音也笑道：“是赏花，顺便也是赏人。”
李曜示意她将画收走，道：“你说得对，眼见为实，孤选妃，不求性娴淑，但求倾城色，哪怕当个摆设，放在家里也舒心。”
孟音默了片刻，道：“殿下喜欢就好。”
——
宋秋瑟清晨醒来才发现昨夜落了一场微雨，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洗得更艳了。
在动身去请安之前，院子里一小丫头慌慌张张打了帘子进来，说：“姑娘，大公子来了。”
宋川明怎么清早这个时辰来？
宋秋瑟不知他的来意，匆匆换了身衣裳，出门见人。
只见宋川明正站在花圃旁，低头瞧着一簇一簇火红的石竹花出神。
院里的丫头仿佛有些怕他似的，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往这边凑。
宋秋瑟唤了一声：“兄长？”
宋川明抬头望过来。
宋秋瑟还没来得及点妆，脸上素得很，却更显得肤白胜雪，她站在晨晖中，像精心打磨过的羊脂美玉。
宋川明原本是来帮太子问猫的。
不过眼下，他先提起了另一件事：“昨日，我将你的画像呈给礼部了，以供太子甄选。”
宋秋瑟点头：“有劳兄长了。”
语气疏离又客气。
宋川明道：“为兄技艺不精，画工潦草，实在不能摹绘出妹妹的无双姿容，请妹妹见谅。”
意思是把她画丑了？
宋秋瑟这时还以为兄长是自谦，道了一句：“无妨。”
紧接着，宋川明又说道：“万一来日妹妹有机会面见太子，记得藏拙，切莫惹眼。”
宋秋瑟这才恍然大悟。
兄长是故意为之，他不想她入太子的眼。
宋秋瑟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对上一双冷静幽深的眸子。
宋川明的脸上始终没什么情绪。
他确实不好相处。
宋秋瑟不想面对这样的目光，心头更是涌上一层淡淡的嫌恶，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乖巧的应了一声是。
宋川明终于提及今日真正来意：“你在回长安的路上捡了一只猫？对吗？”
宋秋瑟闻言着实一惊。
猫儿乖乖陪她睡了一宿，此刻还靠在枕上打盹。她十分喜爱珍视那只猫儿，生怕它磕着碰着，自从回了侯府，一直圈养在房间里，连门都不许它出，恐怕院里得丫鬟都不知她偷养了猫。
她惊道：“兄长如何知道？”
宋川明也没想到，竟真是她捡走了太子的猫。
想到那只猫将来的用处，宋川明心里一梗，道：“是我一好友丢了猫，经多方探寻，怀疑是被你捡到，所以托我来问。”
宋秋瑟早料会有失主上门讨要的一天，却不想会这么快。
她千万个不舍，也只能忍住，对曼睩道：“去把猫儿抱出来吧。”
那猫儿不知何故，只肯在宋秋瑟面前收敛爪子，曼睩这两日被它无故凶了好几回，不是很敢去招惹，小心翼翼用篮子端出来。
宋川明刚一接过篮子，猫儿便惊醒，在看清宋川明的脸后，它炸起了全身的毛，尖锐的嚎了一声，便要从篮子里逃出来，宋川明眼疾手快去捉，在兜住猫儿的一瞬间，手背霎时出现一道血痕。
宋秋瑟惊呼：“兄长！”
宋川明看着手里剧烈挣扎的小东西，顿时无措，纵使他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捏死太子的爱宠。
宋秋瑟心疼猫儿，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还是给我吧。”
猫儿一到了宋秋瑟的怀中，立刻把小脑袋埋进她的胸前，耳朵一抖一抖，在宋秋瑟的拍打下，渐渐被安抚住。
宋川明一看无法强行带走，只好暂且作罢。
宋秋瑟算着时辰，道：“该去请安了，小家伙脾气大，要不，还是请它主人亲自来接吧。”
宋川明皱眉不赞同。
他与太子李曜相交多年，对这位好友的性情还算了解，辅德侯一脉若不得不举出一个女儿入东宫，宋秋瑟这副容貌和姿色太危险了。
太子并不荒唐，但于女子而言，不是良配。
宋川明一腔苦心没法说出口，一声轻叹，转身离去。
怀中猫儿又恢复了娇娇软软的样子，呜咽的一声，引得宋秋瑟好一番哄，又揣回了屋里。
宋秋瑟今日去请安，却没见到袁氏。
想必袁氏不大爱见她，遣了侯妈妈出来传话，说身体抱恙，这几日晨昏定省一概免了。
宋云茵一听免了请安，转身就拉住宋秋瑟，不许她走，道：“二姐姐，你陪我出府转一转吧，我想去挑些首饰香粉。”
一旁的宋云苒听了这话，出声道：“三姐姐，我也要去。”
宋云茵扭头厉声训道：“有你什么事，回你自己房间玩去。”
宋云苒一缩脖子，竟没敢再呛声。
宋秋瑟饶有兴味的观察着姐妹二人的相处，一个张扬，一个温吞，竟然是两种迥然不同的个性。
宋云茵一说要出门，立刻吩咐人下去准备，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车马就备好了。
宋秋瑟几乎是被她半拖半拉到了车上。
马车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宋秋瑟才渐渐适应了她的行事作风，摇着团扇，平复了心情，道：“侯府里应当不缺首饰香粉，三妹妹为何急着去铺子里买？”
宋云茵笑着道：“姐姐有所不知，延寿坊有一家梳云香阁，老板娘亲手调制的香粉冠绝长安，寻常人有钱也买不到，需提早一个月预订才行，正好，我一个月前订的十二盒香粉今日该去取了，顺便带你在长安逛一逛。”
长安女子极爱玩香，走在街上，都能闻到香风阵阵，馥郁醉人。
但宋秋瑟身上却淡淡的，闻不到特别的味道。
她用不惯香。
宋云茵忽然凑近，在她耳后嗅了嗅，道：“二姐姐应该用些艳丽的香，才衬得起这样明艳的容颜，我可以请梳云阁的老板娘专门为你调制合适的香粉，如何？”
宋秋瑟向后一躲，不愿与她靠的太近，道：“不，不劳三妹费心，让我自己选罢。”
宋云茵悻悻的倚回自己位置上。
马车很快到了梳云香阁。
两姐妹各自只带了一个丫鬟，排场并不张扬，但辅德侯府的马车往门外一停，店里店外的伙计没有一个人敢怠慢。宋秋瑟一下车，便被前呼后拥的迎进了店中。
梳云香阁的老板娘亲自下楼来迎，却在看清宋秋瑟面容时，踩在木梯上愣住了。
“云娘。”宋云茵牵了老板娘的手，引见道：“这位是我二姐姐，刚回长安，你就算没见过，也应该听说过。”
“原来是宋二姑娘。”云娘回过神，恍然一笑：“是奴家失礼了。”
店中还有别的客人，霎时间，十几道目光朝宋秋瑟身上投来。
宋秋瑟立于门旁，硬着头皮接受一群人的打量，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后知后觉自己可能踩进了一场算计。
只是尚不清楚宋云茵在算计什么。
她下颌微微收紧，那是个不悦的表情。
“我订的香粉呢，配好了没有……好云娘，我还有点事拜托你，走，去楼上找个私密的地方聊。”
宋云茵挽了云娘的手便要往楼上，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了宋秋瑟还在，回头对她道：“劳姐姐稍等我片刻，我马上就来。”
竟是把她自己一人撇在这人来人往的香阁门口。
云娘仓促回头似是要让人安置她，却被宋云茵强硬的拉走。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防并不严苛，女子不必困在后宅中，坊间常有姑娘或年轻妇人结伴走动。
可即便如此，宋秋瑟仍不能适应这些人露骨的打量。
像是要把她从头到脚品评个遍。
“那就是辅德侯府刚接回来的二姑娘？”
“好昳丽的姿色，辅德侯可真能藏啊。”
“……话说，这位二姑娘当初为何被送出长安呢？”
宋秋瑟刚回长安，每张面孔看上去都极面生。
她观察到常有女客被请入雅阁中喝茶选香，于是也向伙计请求入内等待。
可那些伙计却不耐的告诉她，店里已经没有空房间了。
别人都可以进，独她不能进，只好在门旁等候。
延寿坊乃是长安城数一数二富庶繁华的地方，金银宝器的铺子多聚在此，且毗邻西市，往来热闹，消息随着人流，风一样的传了出去。
西市。
李曜一身鸦青的袍子，丁点纹饰都没有，从头素到尾，正在飞禽猫犬的市楼中闲逛。
“要一只纯白的狮子猫，鸳鸯眼，最好是三个月之内的幼崽，猫这个东西大了养不熟。要脾气温顺的，太野了吃不消，哦对了，要小母猫，公的太好色，见着姑娘就往人身上扑，留不住……”
胡商难为道：“爷，你这眼光也太挑剔了，哪有事事遂人心意的呀。再者，像您说的那种好品相的猫儿，一出窝就被贵人们订下了，哪里是说要就能有的。”
李曜摇着折扇，很和气道：“无妨，替我留意着些，订金先给你，等有了猫儿，我再来瞧，若是合意，多少钱都使得。”
孟音将一个漆盘呈到桌上，一揭红绸，露出里头整整齐齐的马蹄金。
胡商眼前一花，万万没想到这位衣着打扮朴素的爷出手竟非一般的阔绰，当下情真意切的应了，立誓一定替他寻一只合意的猫儿。
李曜道一声辛苦，离开了胡商的市楼，孟音不解问道：“殿下不是已经查到绣球的下落了？为何还要再新买一只猫儿？”
李曜道：“孤昨夜梦到绣球了，它在梦中口吐人言，说今生与孤缘分已了，让孤莫再强求，劝孤放手，另觅良缘。”
孟音：“……”又开始胡说八道，早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何必多这一嘴？
李曜笑盈盈地看了她一眼，许是觉得她的表情有趣，难得透了句真心话：“解闷的玩意儿，不必太执念，跑就跑了，孤的府上一向只进不出，叛主的东西即便找回来，也留不得。”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凉薄，古怪。
气性一上来，连只猫儿也难逃罪过。
西市陡然人多了起来，一路上好几伙人朝着同一个方向急匆匆涌去。
李曜合上扇子随手拦了一个人：“兄台留步，打听一下，你们这是要去凑什么热闹？”
被拦下是个说书先生，他憨笑着说：“方才听闻延寿坊来了一美人，如神仙妃子，绝色无双，传得跟真事似的，我倒要去瞧瞧是个什么人物？”
神仙妃子，绝色无双。
李曜瞧着街上数百人齐动，道：“好大的阵仗啊。”
孟音皱眉察觉不简单：“能在西市掀起这么大的动静，怕不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
梳云香阁门口，宋秋瑟柔怯的立在原地，熬过了一开始的无措和羞赧，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应对各种打量的目光和攀谈。
有时四目相对，她便屈身福一礼，也不吝啬笑容，凭一己之力将梳云香阁门口引的热闹非凡。
路人源源不断的围过来，似乎都是为了来看她的。
还有人上前问：“你站在此处作甚？”
宋秋瑟便落落大方地答道：“我家三妹妹让我在此等候，嘱咐我不要随意走动。”
一身轻红的云烟裙如烁日蒸霞，随风拂动，一眼望去，像是一尊端庄的花神娘子立在门口。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识得了好几位朝官的夫人小姐。
阁楼上，宋云茵隔着窗纱，看着下面的人越聚越多，道：“我这二姐姐好沉得住气啊。”
云娘有些无奈：“三姑娘，再这么闹下去，万一场面失了控，怕是对二姑娘的名声有损啊。”
宋云茵不说话，心里却道，名声有损才好呢。
名声有损，便不能入东宫，从根上就除了这块绊脚石！
也不枉她故意派人到处散播消息引起轰动。
宋云茵过于精明的长相，令她难以藏住心中所想，还是锋芒太过了，云娘瞧得一清二楚，却不知如何相劝。
梳云香阁外，宋秋瑟见涌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许多街边的乞儿都来了，渐渐有些招架不住，阁中的伙计们各忙各的，完全没有帮她周全的意思，想必是事先得了吩咐，故意冷着她。
柜台前方寸之地，无论转到哪里，都躲不开众人视线。
宋秋瑟心一点一点的沉下去，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
今日一时大意，吃了这么一遭亏，日后可是步步艰难了。
手里的帕子捻过一圈。
宋秋瑟低声对曼睩道：“你去唤车夫把车赶到前边。”
眼下只能先去车里避一避了。
曼睩急忙去寻马车，可前前后后转了几圈，怎么也找不到马车停放处。
她向店铺里的伙计打听，伙计却不耐烦撵着她走，直说不知道。
宋秋瑟久等不到车，心下也已明白。
正当无奈时，忽然马蹄哒哒，人群中让开了一条路，宋秋瑟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抬头看，正是辅德侯府的车。
宋秋瑟心里先是一松，紧接着，她看清赶车的人之后，又愣住了。
这人……他不是侯府的车夫。
他甚至都不是车夫打扮，一身真丝缎的圆领袍，腰间革带嵌的是金饰，倒像是个贵主。
此人迎着宋秋瑟戒备震惊的目光，开口催促道：“二姑娘快上车罢，是大公子命奴来接你。”
他这一出声，嗓音明显偏细，宋秋瑟往她的咽喉处望去，果然光洁一片。
——他是女子，是女扮男装。
她见宋秋瑟发愣，再次催促上车，音调清冷。
宋秋瑟斟酌之下，尽管心中仍存疑虑，还是选择先解眼下之困。
她朝赶车的女子伸出了手。
女子手腕细瘦却有力，稳稳拉她上车。
宋秋瑟挑帘钻进了马车，终于按着胸口，缓了口气，闭上眼软了身子。
曼睩追上车，在帘外唤了一声姑娘，便没了声，也没进来。
车里很安静，只有呼吸声错落起伏。
……
呼吸声错落起伏……
宋秋瑟耳尖一动，两个人的呼吸声！
意识到马车里还有另一个人，那一瞬间，她几乎肝胆俱裂，猝然睁开了眼。
侧面一个男子镇定自若的坐在那。
她方才上车时，打起的帘子正好挡住了他的位置，以至于她没有马上发现车里的异常。
他合着双目，坐得端正，长得也端正，手执一把竹扇，第一眼望过去，不像是个歹人。
“你是……”
“嘘——”
他睁了眼，眉梢是染着笑意的，可那眸子却是又冷又冽。
不能出声，出声就要被人听见。
宋秋瑟定定的看着他，用眼睛询问：“你是谁？”
美人的眼睛会说话。
他嗓音压得很低：“别问，也别看，闭上眼，就当今日没见过任何人。”
宋秋瑟不知为何，神使鬼差的相信他没有恶意。
她缓缓闭上双眼，在眼前陷入黑暗的一刹那，脑子里他的形象却莫名清晰了起来。
而那两束在她身上游走的目光也越来越刺骨，令人如坐针毡。
宋秋瑟的耳力敏于常人。
她听到了衣料的摩擦声，感觉到了对方的靠近。
眼睫不由自主的颤了颤，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睁眼去看。
李曜倾身用扇柄在她的肩窝处一挑，勾起了一根细软的白色绒毛。
这是清晨时，猫儿在她身上撒娇留下的痕迹。
宋秋瑟的眼睫颤了几下，逐渐恢复了平静，原本紧攥着帕子的手指，也松软了下来，搭在膝头。
指若柔夷，雪肌肤腻。
宋秋瑟听到衣料的摩擦声离远了。
直到马车停下，再没听那人出声说过一句话，也没再有任何过火的行为。
“二姑娘，到了。”是赶车的女子隔着一道帘子唤她。
宋秋瑟睁眼，垂下头，控制自己不要往那人的身上瞥。
曼睩袖手站在一侧等她，眼里一片红，像是哭过一场。
宋秋瑟一下车，忙问：“你怎么了？”
马车掉头走远。
曼睩双手藏在袖中，抬高在面前，宋秋瑟一拨她的宽袖，只见小丫头两只细腕被麻绳缠了好几圈，勒红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