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水园本是太祖之妹历阳长公主的封府。

    历阳长公主跟随太祖征战四方,平定动乱,战功卓绝,封府安国公主府,特许朝政殿议政,期间安民良策无数,四十六岁率亲军讨伐夷狄,大获全胜,后居公主府安度晚年,八十六岁仙逝。

    她虽夫侍无数,却未有驸马也无子嗣。其故去后,安国公主府便收归内库,直到先帝当政时赐予七岁的昭公主,更名沁水园,这昔日公主府的恢弘景象才得以重见天日。

    历阳长公主一生戎马,习于军旅生活,并不经常在京中,更不甚热衷奢靡豪华的作风。

    只是太祖念及一母同胞的亲妹沙场征战苦,有什么时兴玩意,珍稀东西就先紧着公主府,日积月累,公主府逐渐从古朴苍凉走向恢弘珍奇。

    如今的沁水园却没有了昔日安国公主府的金碧辉煌,奢华靡费,更添十足的精巧雅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亭台楼阁,依山而建,园中的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更多的是没见过的植株,不论是低矮匍匐于地,或是高耸挺拔如云,大多长势喜人,青翠欲滴;

    沁水园得名正是因为园中是一片宽广的池塘,引入山上的活水,莲叶田田,放眼望去好像是无边无际的墨绿,点缀着如繁星般密布的粉色、白色,时时会有橙红色的蜻蜓停驻在小小的花苞上,缓缓挥动自己的翅膀。

    微风拂过,画布般的池塘中翻涌着深深浅浅的绿,缕缕金光在流动的绿色里闪烁,明明灭灭,永不停歇;或粉嫩或洁白的花苞微微舞动,轻柔舒缓;小憩的蜻蜓被惊动,震动翅膀,飞向别处,寻找下一处暂时驻足停歇的场所。

    忽然,一抹白色从荷叶丛中升起,斜飞掠过池塘,不一会儿又隐没在漫延的绿色里。

    远处的池塘边巨大的木制滚轮缓缓转动,带上来的流水在最高点倾斜而下,似白练当空飘摇。

    “这是三月,怎么会有荷叶、荷花?”

    “公主府能工巧匠甚多,这满池荷花有甚稀奇,还能越过去年奉花会的半园凤裙翅?”

    “那如何能同凤裙翅相提并论?”

    两名少女声音娇媚,谈论声从水榭传来。

    半面依水,半面着园的藕香榭上珠偎翠绕、衣香鬓影,各家的闺秀三五成群,或坐或立,或倚或靠,弹琴赏乐,吟诗作画,品茗观鱼,各有意趣。

    “这人真是失礼。”穿着粉紫色莲纹齐胸襦裙的少女斜倚栏杆,“约我们今日相聚赏花,我们倒是如约而至,这主人家姗姗来迟,好没道理!”

    说着将琉璃盏里专人精心调配的饲料泄愤般一股脑倒入水中,给鱼儿亲吻地褶皱的湖面更添层层涟漪,浮光跃金。

    被突如其来地意外惊吓逃窜地鱼儿又被鱼食吸引蜂拥而至,红、白、橙、黄、金、黑诸色在水面闪烁。

    “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生机勃勃,煞是好看。

    “你啊,你啊,谁招惹了你,你自找谁去,拿这湖里鱼儿出什么气?”李渔舟将手轻轻搭在林牧茵的小臂上,阻止她拿了另一盏鱼食准备抛洒进湖的动作,“我父亲甚是喜爱这公主别院的锦鲤,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祸害这一池的名贵珍稀的鱼儿。”

    林牧茵顺着李渔舟的力道放下琉璃盏,流光溢彩的精致盛碗在侍女手捧着的托盘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哼!待她来,我非要好好好问她,是什么大事竟让她耽搁至此。”

    “当然是天大的事,否则我怎会失了三娘的约?”清冷含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拜见昭宁长公主,公主千岁!”众女闻声款款行礼下拜。

    雕梁画栋的藕香榭一面掩映在园内繁花之中,另一面翼然临于湖上,荷叶莲花亭亭玉立,波动的水面反射着柔和的阳光,厅内暖香浮动,绿云扰扰,钗环珠玑,红巾翠袖委地迤逦,实在是美不胜收。

    “平身吧!奉花会请诸位赏花而来,各位自便方不负其本意,千万别因为本宫在场而拘束了自己。”一红衣女子携宫人雍容雅步,分花而来,当你望向她时,身后花团锦簇便全然成了摆设,只能感受到她霞姿月韵,真正好一番林下风致。

    众人闻声而起,各自恢复方才的行动,奉花会已举行九次,众人对昭宁长公主也有了些了解:清正如玉,光风霁月,性情随和,比起公主,更像是……

    “君子。”

    柳迟迟望着面前走过许琛的背影喃喃道。

    方若华听见身旁柳迟迟的细语,低头哂笑,像啊,太像了,不论看多少次,听多少遍,都必须承认许琛真是像极了方墨回。

    方若华不得不感叹,讨厌的人都如此相像,可惜一个是她亲哥哥——京城第一公子;一个是名满天下的长公主,她连对他们的厌恶都要小心潜伏,仔细隐藏,只能在寂静无人时任由泼天的记恨在心间翻涌咂摸。

    跟在许琛身后的侍女白及已换下刚才的青色素服,穿上了公主府一等宫女的制衣。

    白及手捧书卷,经过国子祭酒方阅次女方若华时,微不可察的顿步,余光瞥见方若华立在白鹅卵石路上,身后是满湖的青叶红花,豆绿襦裙将方若华衬托的不染纤尘,“豆蔻梢头年纪,芙蓉水上精神”。

    方家家学渊源丰厚,一子一女皆是芝兰玉树,尤其是长子方墨回更是以才学德行闻名天下,次女方若华也是师从其母丹青张大家,尤善丹青。

    可是白及只觉得说不出地怪异,总感觉方家娘子对公主的情绪不对。

    此时是公主的奉花会,登云轩还内有等候公主已久,准备大展才学一飞冲天的士子们。白及将方若华的异样记在心里,只待来日探查。

    目不斜视跟上长公主。

    赭红缠枝纹软绸长裙,外罩石青暗花凤纹云纱大袖,豆绿宫绦,白玉禁步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微弱的声响,清脆悦耳。碧玉长簪挽着朝云近香髻,耳着点翠竹叶耳环,面白如玉,眉头微蹙,凌厉威严的凤眼此刻上挑含笑,眸色深黑不见底。

    许琛有种奇怪的气质,无论她穿什么衣服,什么打扮,都只会让人觉得是名贵的各色布料包裹着温润白玉,静静的散发着温和的韵味。

    莲步轻移,直奔藕香榭的临水栏杆处,红唇微启:“快快请起,我的三娘子。”

    她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自称“本宫”。

    许琛伸手扶起林牧茵和李渔舟。

    二人顺势起身,李渔舟看着托起自己小臂的手,粉色翡翠玉环圈在赭红色袖口露出的伶仃一节手腕上,欣长如玉的手掌上那淡淡的微凉透过层层衣衫传递到她和许琛相接触的地方。

    “肌肤绰约真仙子,来伴冰霜。”李渔舟脑海中无端的浮现起这句诗来。

    “这回人来了,你可要好好质问她。”李渔舟收回脑海中杂乱的思绪,秀眉轻挑,侧首望向身旁的林牧茵,调笑道。

    藕香榭中的贵女们闻声内心感叹:整个宁国敢同昭宁长公主这般说话的屈指可数,这李二娘和林三娘还要占去两个名额。

    李渔舟是礼部尚书的千金,其母陈氏是当今太后的闺中密友,二人如今也很是亲近,这份关系延续到了她们的女儿李渔舟和许琛身上。

    林牧茵的父母早逝,哥哥绥远伯镇守边疆,无法顾及幼妹,太后怜惜其身世孤苦,将她抱进宫中养在膝下,此后林牧茵便与昭宁长公主一同长大。

    人人皆知,礼部尚书的千金、绥远伯的妹妹与昭宁长公主情谊深厚,说话随意些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了。

    “哼!我昨日兴冲冲的往沁水园去,扑了个空不说,连公主府也不见你的踪影,公主可是叫我好等。”林牧茵本消了气,可一想到昨日自己接连扑空,便真有了些郁闷,“是哪位公主前几日写信邀我昨日同住?”

    “好好好,当真是我错了,不应该为了江锋的剑谱耽搁了见三娘的日子,罪过罪过。”许琛摇摇头,眉头微蹙,好似十分懊恼,鬓边的竹叶玉流苏微微晃动,散发出温润的气韵来。

    许琛拿了白及捧着的托盘上剑谱旁的一块砚台递给一直微笑着看三娘发难的李渔舟:“二娘,快替我在三娘面前说说情,好让她消消气。”

    李渔舟接过砚台,造型古朴,遍雕梅丛,砚台上有黑中透金的三个大字“明庵砚”——明理观的觉慧道姑亲手所制。

    觉慧道姑善制砚,其名明庵砚,素来以细腻滋润、涩不留笔、滑不拒墨而受文人雅客追捧,觉慧道姑被薄情男子为图明庵砚所欺骗后立誓今生不再制砚。现在的明庵砚是越来越少了。

    不过是上回聊天时随口一提,许琛便放在心上。

    这方砚台也不知是她花了多少心思得来,如今便这样信手给了自己,好像给出的是什么平常的小玩意一般。

    李渔舟望着欣长玉立,色若春花的许琛,二人目光相撞,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你……”林牧茵这才注意到许琛身后的白及捧着的黄褐色薄册,“凌风剑法”四个大字赫然在上,鼻头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林牧茵自幼习剑,江锋是当世剑法大家,她渴慕拜他为师许久。

    可惜江锋为人清傲,长久隐居,林牧茵当初多次登门求师却屡屡碰壁。如今许琛求得剑谱定然是大费周章。

    林牧茵今日还因她爽约耍小性子,这下方才的懊恼已全然成了酸涩感动。

    “好了好了,这下消气了。”李渔舟不舍地将明庵砚递给身后的婢女保存,“七娘岂是无信之人,怎会故意爽约,还是与你三娘的约定。”

    “我没生气,我只是……”想让她哄哄我。

    林牧茵轻咬贝齿,她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这小女儿家的心思。

    许琛如今十九岁,大林牧茵整三岁。先皇将林家三娘子交给当时的薛丽妃,如今的太后抚养以来,许琛一直都把林牧茵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

    在许琛眼里,不论什么时候,林牧茵一直是木叶纷飞下,身着素白衣衫,面色凄楚的懵懂雪团子。这些年,林牧茵除去骤然失去双亲的那一年,一直是天真娇蛮的性子。这中间少不了身边人的悉心呵护。

    如果可以,许琛希望林牧茵的一生永远不谙世事,永远天真烂漫,永远随心所欲……

    许琛纤纤玉指轻点林牧茵光洁的额头:“好了,只要三娘满意就好,不费事的。”

    林牧茵感受着额头一触即离的点点微凉,杏眼微睁,眸光含水。

    许琛不笑时,凤眸凛冽,威仪万千;但只要带上一分笑意,周身气度犹如冰雪逐春,天光乍晴。

    “琛琛姐……”林牧茵看着面带宠溺的许琛,只觉得她的眼睛黝黑,像施了什么迷人心智的术法,教人一时无法从目眩神迷中挣脱。

    “像狸奴。”同时许琛也在内心感叹。

    李渔舟见双眼溜圆,已然呆滞的林牧茵和粉面含笑的许琛双双对视,习以为常的同时依旧觉得有趣:“好了,好了,别的话咱们明日再说,九娘还要去登云轩主持诗会呢?三娘?”

    李渔舟轻扯林牧茵的宽袖:“快回神,三娘。”

    林牧茵眨眨眼,回过神来:“你是直奔此处?是为了……”

    “是为了让三娘和二娘高兴,所以直奔藕香榭,不过这会儿是该去登云轩了。”许琛解释道,“待奉花事了,我自请二位妹妹小聚。”

    “一言为定!”林牧茵应声清脆圆亮,这时是真的高兴起来了。

    李渔舟闻言追问道:“今日奉花会可是藕香榭与登云轩同时开题?”

    藕香榭与登云轩同依濯尘池,分别用来接待女客、男客,二者相距不远,若将藕香榭四周的帷幔放下,从登云轩便只能看到藕香榭内人影绰绰,不甚分明;藕香榭地势高些,从此处望向登云轩很是方便,是未出阁的女子们观察起青年才俊的好机会。

    奉花会上公主出题,众人诗文不限,邀当朝名士大家品鉴,得其一句点评便可在学界占据一席之地,是难得的营造名声得好去处。

    自三年前每四月一次的奉花会举行以来,多少佳偶结缘多少士子一步登天,如今的给事中、尚书左丞都是在奉花会上得公主赏识步入仕途。

    李渔舟有此一问是因为上回奉花会上,登云轩先开题,榜首却是藕香榭的女客,从五品著作郎赵松清家的四小姐赵闻樱。

    奉花会上,登云轩的众人不敢造次,可会后的几天便有流言甚嚣尘上:说是登云轩先开题,明国公陈览的族孙声称整理思路时偶然被赵四小姐偷听,她写就的文章完全脱胎于自己的思想。此届奉花会榜首赵四小姐名不副实、品行低劣。

    赵家四小姐百口莫辩积郁成疾,已然病倒了。

    许琛听见李渔舟的话,意味不明的一笑,凤眸微眯:“自然。”

    她觉得世家太傲慢了,傲慢到以一个闺阁弱女子的名声作筏子,欺负到她的头上来了,傲慢到连皇权也不放在眼里。

    许琛早晚要让这些世家被傲慢反噬……

    清风徐来,藕香榭内珠钗轻鸣,环佩叮当。

    “叮铃……叮玲……叮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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