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还与昭宁长公主有关。”

    长街之上,精神饱满、威仪万分的公主府侍从分列街道两侧,被隔开的百姓聚集在街道两旁,时不时发出惊呼或是责骂声,中间跪着贼眉鼠眼的张贵并几个五大三粗的襄俞公府家丁,另一边气息奄奄的李然显得势单力薄。不远处几排侍从宫女后是低调而精致的公主鸾驾。

    群英阁三楼上临街的窗子后的崔瑾怀和身着玄色直缀的岑书言欣长玉立,左右分站窗台两侧,二人手持酒杯,静观事态发展。

    听见张贵言及一切与长公主有关,众人瞬间兴致更盛。

    “哦?是吗”白及蹙眉反问。这襄俞公府的人竟是这般愚蠢?

    李然听见白及不悦的质问。只以为公主亲侍是在怪罪自己令公主名声受损。他刚才希冀的目光寸寸熄灭:原来这世道是没有生民活路的,清名显赫的长公主也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之辈……

    李然的孱弱的身躯愈发颓败起来。

    “我家二少爷今日应邀参加长公主的沁水园奉花会,这贱奴几日前冒犯二少爷,小人按照家规略施惩戒,不曾想这李然对此怀恨在心,今日在沁水园前的金枫道企图散布污蔑二少爷的言论。”张贵倨傲的陈述着李然的罪过,全然错过了白及目光中冰冷的寒意,“小人这才对李然小小的惩罚了一下,追着李然冲撞公主,实在是无心之失。”

    李然眼眶微热,恨声道:“我只是将你们这所谓的高门大户的罪恶如实写就,怎么就成了污蔑?”

    “这纸上若有一字虚言,便叫我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超生。”李然颤抖着从散乱的衣衫里掏出紧贴胸口的状书。

    说是状书,经过张贵和那些襄俞公府家丁的虐打,现在已是几张废纸。

    被蹂躏的粗糙黄纸破碎不堪,已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幸得主人拼死保护,现在依稀还能从残损的碎纸里拼凑出大概的过程。

    可是在这碎纸被李然颤抖着展示出来时,街道上的人便不再安静,像是油锅里忽然迸进一滴水,轰然喧闹起来。

    可能不是所有人都关心李然和张管家的话孰真孰假,谁是谁非;

    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李然废寝忘食,夜夜在寂静处沉默的书写;

    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对一身青紫的李然报以怜悯,感同身受,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那微黄的粗糙碎纸上透露出的并不是沉淀笔墨的黑色,而是鲜艳发暗的红,是凝结的红,是刺目的红。

    血书茫茫。

    没有人知道李然是怎么在襄俞公府的监视和繁重的奴役下写就无数张的状书,没人知道李然是如何强忍悲痛一遍一遍将凄苦往事重复地宣泄在指端,没人知道李然是如何次次咬破指尖在粗粝的纸张上勾画,也不只是指尖……有时李然也会就着逃跑未遂,反被殴打出的伤口流出的鲜血书写。

    在无数个这样的瞬间,李然会觉得痛,会觉得苦,会觉得恨。可是手指上咬出的伤口被纸张摩擦的微痛会让他清醒过来——他已经失去了痛的资格。

    “白及。”还是那一缕清冷的声音从车撵内飘摇而来,“呈上来。”

    白及得令,蹲身在李然身旁,手掌并拢向上置于李然高举状书的手下。

    李然定定地看着白及,一会儿,将透露血色几张碎纸慎重地放在眼前这个面庞稚嫩,杏眼分明的侍女手上。

    再信一次,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风停了。

    白及手捧碎纸,稳步走入车轿内,片刻掀开车帘迈下。

    众人从这翩然的车帘间翘首以望公主容颜。可惜,那帷幔轻舞飞扬又很快飘落,只能瞥见一抹道袍素色。

    白及像是确认了什么,稳步走向跪着的李然身旁,轻声微笑着问:“李然,你与襄俞公府是否至官府处立券过贱?”

    李然福至心灵,努力端正身子,坚定的回答:“草民从未与襄俞公府立券,过贱。”

    “立券”官府认证的书面契约,“过贱”是官府为防止良人被卖而要求出示最初契券并当面验证的程序。认定奴隶身份时二者缺一不可。

    张贵懊恼万分,李然家的事办得急躁了些,还没来得及打点上下,耽误了这些程序。

    三月里的风蜕下冬日的凛冽,披上独属于春日的料峭。但今日初阳高升,暖意融融,是个好兆头。

    可就在这和煦的青天下,张贵脊背生汗,微风拂过,他硬生生的打了个寒噤。

    “李然父亲曾签下文书,承诺一年内无法还清债务便举家为府奴。”

    李然听到这,突然想笑。

    “家父签下借一利三的诺书时可没想过次年襄俞公府税粮会再增加一倍,这才导致无力偿还债务……咳咳……”李然心中一片郁气,捂住胸口,手指将灰色沾满尘土的衣衫抓的凌乱万分,咽下口中的铁锈味,接着道“家中田地尽数抵债不提,你趁机借余债未清之名提出举家为奴的要求,是也不是?”

    白及暗自叹气。

    李然勇气有余,但是缺了几分机敏。

    “张贵,不曾立券过贱就是良民,随意殴打平民至重伤是何等罪过?”白及声音洪亮,“圣祖七年,平原侯嗣子当街殴打平民,御史弹劾,圣祖惜民而大怒,降爵平原伯,笞四十,罚俸一年。今日你襄俞公府重蹈覆辙,重伤李然。莫非藐视王法?”

    张贵立刻辩解:“是这贱奴公然诋毁二少爷……”

    “县令和京兆尹是摆设不成?用得着你动用私刑?”白及厉声喝道,“还有,未曾立券过贱那便是平民百姓,你一口一个贱奴,到底是在叫谁?”

    张贵豆大的汗珠随着白及的话一滴滴坠落,身后的壮仆,见事不妙,纷纷抖如筛糠。

    这事决不能是二少爷指使!

    “此事乃草民一人所为,是草民看不惯这贱……李然诋毁二少爷的行为,自作主张。请公主责罚。”

    随着张贵的求饶,跪在张贵背后对李然虎视眈眈的五大三粗的仆人终于变了脸色,他们现在才看清形式,张贵……不,是襄俞公府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在他们作恶时包庇自己。

    “长公主饶命啊!长公主饶命……”

    “全是张贵一人所为,我等只是听命于他,这才犯下大错,请长公主开恩!”

    李然努力的抬起头,企图看清这些虐打过他的人,他们魁梧的身躯跪伏在地上,不断地磕头缩成一团,恨不得立刻从今日这场风波中消失。

    李然觉得原来这些人那么小,趴在地上,竟像一条狗。

    也像求告无门被虐打的他,像被活活累死的爹,像哭着求饶的娘,也像被凌虐而亡的姐姐。

    白及看着不断磕头求饶的张贵,转身至公主鸾驾侧,低声回报。

    片刻,白及福礼后走到街道中央环视聚集的百姓,大声宣布:“襄俞公府管事张贵及家仆,仗势欺人,动用私刑,殴打平民,依律杖四十,徙安源四年又六月。”

    街道上屏息凝神,百姓们切切私语。

    “好,罪有应得。”

    “人在做天在看,人呐,可不能做坏事,否则……啧啧”

    “这些高门大户,当真是恶贯满盈。”

    白及待众人议论渐歇时接着说:“李然状告襄俞公府私调封户税收,侵占田产,强抢民女一事一并交由衙门处理,查明真相,还蒙冤者以清白,水落石出后定从严处理,不论身份,绝不姑息。”

    “好!”

    “该当如此。”

    “长公主英明!”

    左右分出些侍卫押着张贵一行人前往府衙。

    公主鸾驾在喝彩声中继续行程。

    在这满街的叫好声中,李然的眼眶发热,鼻头一酸,一行热泪滚滚而下,混着脸上沾满的泥土,流经伤口而带走半凝固的鲜血时刺激的微痛提醒着他,他还是会流泪的。

    他的家原本十分的平凡。

    勤劳质朴甚至有些木讷的爹爹在整日的劳作后会伴着浓艳的夕阳回到家中,推开柴门,娘就会放下撒向十几只小鸡的盛着秕谷子的簸箕迎上来,帮着爹爹取下扛着的锄头放在墙根儿,姐姐会从厨房里端着两碟做好的小菜出来,说:“今日弟弟从乡里私塾散学,前几日就听赵夫子的女儿说,然哥儿这次的文章作的很是不错,爹,你可得好好夸夸他。”

    天气好的时候,大多数农户会在院子里吃饭,既能欣赏上天奖励给忙活一天的农民的瑰丽夕阳,也能省着些对贫苦人家来说得之不易的油灯。

    姐姐会把饭菜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张罗着把小鸡赶进圈内的父母吃饭:“然哥儿估摸着也快到了,爹娘要是饿了就先吃个豆卷垫垫,咱们马上就开饭。”

    当他踏着红艳艳的夕阳余晖归家时,飘来的饭菜香在牵挂着他,指引着他,催促着他。

    推开柴门,饭桌旁沧桑的父母与温柔勤快的姐姐会一并望向他,带着笑。他像投林的乳燕,扑向给他留的空位,向家人倾诉在学堂的见闻。他们会认真地倾听,时不时地发问,然后笑着回应他。

    这样的日子遥远的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被侍卫搀扶着前往附近医馆的李然费力的回头望向离开的马车,车檐垂坠的五彩丝绦随风飘摇,起伏不定的丝带在空中飞舞,慢慢的,风停了,丝带以缓慢的速度逐渐安定。

    其实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有人能够看到他,听到他的机会,只要一个机会,就能让他将全家的冤屈洗刷。

    李然长吁一口浊气,希望事情会朝着期望的方向发展。

    眼前清晰的景色逐渐模糊,强撑的精神陷入一片昏黑。

    高楼上静观事态发展的崔瑾怀赞叹道:“不愧是清正如玉的昭宁长公主。”

    岑书言神色莫名:“治标不治本而已。”

    “书言,这襄俞公有难了,你信也不信?”崔瑾怀像是先知般预见了事态发展,向岑书言炫耀道。

    “是吗?”

    “去年搜刮民脂民膏,贪墨四千万两的冀州巡抚现在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前年强抢民女私营青楼的崇恩伯现在正在黄州搬石头呢,现在应该也没了。”崔瑾怀说话时尾音重视上扬的,“咱们这位长公主,向来是当即无事,日后发作。”

    岑书言与有荣焉地说:“类似的事,不胜枚举,这让昭宁长公主名动京师。”

    岑书言唇角微扬:“我倒是期待这襄俞公府是个什么结局。”

    崔瑾怀歪头一笑:“书言,且看日后,哈哈!”

    二人望着公主鸾驾缓缓消失在街角,重新落座。

    “这襄俞公府的嫡次子现在在奉花会上不知是何情景,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从前一样……不提他,真是扫兴。”崔瑾怀摆摆手,重新拿起筷子,细细的品尝着面前的佳肴,“方才说起这荣越三绝,除了这群英阁的美食烈酒,还有这昭宁长公主三月一次的奉花会。”

    “这奉花会不过开设短短三年,五湖四海的才子佳人没有不想被邀请。”

    岑书言好奇:“怎么,这奉花会不是世家子弟附庸风雅的集会?”

    “这奉花会上不仅有玉馔珍馐,琼浆玉液,若是能在这奉花会上崭露头角夺得公主赏识,那可是除去科举外步入官场的好机会。当然也是女子觅得未来夫婿的好机会。”

    “刚才那襄俞公府的管家张贵说他家小公子齐楠今日也要去奉花会?”

    “奉花会请帖只能以诗文投石问路,得公主府筛选一番,选有才有趣之人方可获得。”崔瑾怀很是厌恶这齐楠:“这齐楠性情顽劣,不学无术,仗着祖上得功勋在书院里无恶不作,很是嚣张,估摸着是请人代笔,求得请帖。”

    崔瑾怀眉头微蹙,面带鄙夷道:“偏生又是个在师者长辈面前会装乖卖巧的,干的是媚上欺下的勾当。”

    “奉花会还没开始吗?”岑书言不接他的话反问道。

    崔瑾怀略有些惊讶,“书言,你刚才还说这奉花会不过附庸风雅尔,怎么……”

    崔瑾怀到底和岑书言是发小,从前一起招猫逗狗,相互包庇的默契还在,当下眼睛一转:“哈哈,从这群英阁出去,穿过两条街上的我家的铺子,咱们还能比走大道的公主辇轿先到沁水园。正好我这还有两张请柬。”

    说着拿起桌子上的折扇就要下楼:“书言,今儿的越荣城是当真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啊!”

    岑书言这时来了些趣味,微微一笑:“是,这奉花会上必有一场好戏。”

    “走吧!”崔瑾怀歪头看向几年未见,音书却未曾断绝的岑书言,战场的烽火将这个昔日一同打马长街,郊外嬉戏的好友身上的稚气涤荡干净。在这时还能从只言片语举手投足之间窥得往日的生动、促狭。

    岑书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旁,拍拍崔瑾怀的肩膀,

    “瑾怀,我很好。”

    是的,边关的威武军上上下下都是他舅舅秦光烛的亲信,军中上到部将,下到士卒都受舅舅恩惠甚多,他在威武军内如鱼得水。

    除了今天的同伴战友明天可能就是黄土一抔之外,除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人命如草芥之外,除了军中补给短缺,战友们时常难免挨饿受冻外,除了边关百姓老弱孤苦,食不果腹,民不聊生外,他过的很好。

    他还活着——这就很好。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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