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枝将茶杯里的水倒在纱布上，咧着嘴将血擦干。“呵，我也真够命苦的，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忽听得“咕”得一声，捂着肚子朝门外探了探头，“倒是快点啊，饿得难受死了。”
秋旻抱着双臂一脸严肃地低头看着，身前是没有没有一根柴禾的灶台。灶膛里半点烟灰也没有，干净的像是刚砌的。他看了眼堂屋，她还在桌旁坐着，于是转身向林子里走去。
“哑——哑——”嘶哑的叫声在树林间回荡，月色中一只乌鸦从林间飞出，渐渐化为一个人影落在地上。
“神君有何吩咐？”
“你明日一早寻几摞枯枝放在我屋中的灶台前。”
乌金应了声“是”，转身就要走，秋旻道：“天亮后再去吧，日出之前放好即可。”
乌金朝屋子瞥了一眼，“神君是要留那凡人在这住一晚？”
“夜间山魅众多，恐有危险。”
乌金哼了一声，“这女人，胆子可真够大的，大晚上跑到这深山里来，被吃了也是自找的！”
“她并非有意来此。你今后在结界附近多加查看，若有异常即刻告诉我。”
“是。”
回到厨房，用手一运，灶台下瞬时生起火来。
香枝坐在长凳上，四下望去，中间是堂屋，北墙边既没有供桌，也没有挂像，这倒是很少见的。几乎所有人家的堂屋里都会摆个神像供着，有钱的就摆个金、玉、木头塑的神像，没钱的就买幅画像挂着，他这墙上似乎是安了一个窗户，不过是关着的。
香枝跛着脚站起身来，东边是卧房，西边摆了一排木架，满满当当的全是书。“呵，这人，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读了那么多书。”书架旁一张楠木书桌，笔墨纸砚俱全，香枝点点头，“看来是个好学的。”书桌后面是博古架，放着些玉器，瓷瓶之类的，和他们方府里的摆设差不多。她低头看去，只见架子最右边的格子里有一个小物件，香枝俯下身，是一块玉佩，镂空雕刻出山的图样，下面结着松青色穗子。秋旻将菜端了进来，看见她正低着头端相那玉佩，“别乱碰！”香枝吓了一跳，忙道：“我没碰。”
桌上一盘山药炒木耳，一碗白米饭。香枝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塞，见秋旻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本书看，鼓着嘴道：“你不吃吗？”他头也不抬道：“不饿。”她也就没了话。
吃罢，香枝将碗盘收拾到漆盘里，秋旻这时放下书过来，香枝拦住他道：“诶——我来我来。”秋旻将漆盘一把接过，“不用。”
她在屋子里来回转悠着，方才吃得太急了，胃里胀得慌。将被子在地上铺好，见秋旻进来，问道：“这边山下有雇马车的地方吗？我住在瀛洲城里，离求如山还有好一段路的。”他也不正眼看她，径直走进里间道：“有。”
香枝坐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满是灰土的石榴裙后面垂着布条，被树枝刮坏了。“好好的一条裙子。”说着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诶我看你这后墙是挖空了的，那你冬天怎么办呀？再重新安个门吗？”秋旻从里面走出来，道：“安静些，明日一早就离开。”香枝点头道：“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又小声嘀咕道：“还怕我赖在你家不成。”
方府厅堂上，大家都坐等着消息。陈夫人握着佛珠念了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一小厮快步跑进来，陈夫人忙站起来，“还没找到？”小厮道：“回太太，求如山实在太大了，而且……现在天已经黑了，山里毒虫野兽多，所以小的们打算明天再去找。”一旁的大少奶奶沈氏道：“现在急也是没法，明日再等消息吧。时候也不早了，太太累了一天，先去休息吧，菩萨会保佑香枝平安无事的。”陈夫人叹了口气，道：“先不要惊动官府，明日继续去找。”小厮应声去了。
正说着，荣彰回来了。玉清起身道：“太太，那我先回去了。”陈夫人道：“好，时候不早了，你身子弱，去歇着吧。”玉清下去了。荣彰进来道：“太太放心，我已经派了手下人去找了。”陈夫人道：“那就好，已经找了一下午了，也没见个人影。”
陈夫人又道：“你看见荣安了吗？他自打回到瀛洲来任职就没回过几次家。”
“前几天见过的。四弟说他公务繁忙，都在县衙里住。”
“又是公务繁忙。老爷都发脾气了，说他成天不着家。”
“下回我看见四弟会告诉他的。太太放心，四弟也不是那种浪荡子，不会在外面瞎胡闹的。只是他初上任，自然忙些。”
香枝一沾着床，人就着了。卧房的窗棂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有老鼠伏在窗户底下。这窗框上次换新还是在二十年前，该换了，不过也没有再换的必要了。
秋旻被门外照进来的月光照醒，穿上衣服，走出里间，却见门里的地上照着一个人影——她坐在门槛上。
“你怎么在这坐着？”香枝回头，“哦，我半夜通常都会醒的，再睡也睡不着，就起来坐坐——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
他从树下捡了块石头，将它压在窗户底下，响声停止了。
“你那石头打算放多久？”他沉声问道。
香枝一愣，顺着他的视线往后一看，自己那块石头放在枕边忘记收起来了。心下慌起来，望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手抓住了门槛，“我……”
“早点休息吧，明日我送你下山。”他迈过门槛进屋去了。香枝一怔，舒了口气，倒有些愧疚起来。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她继续坐着，黑夜里树木哗响，几片落叶飘到院中，咵咵地刮了刮地面，随即又被风裹走了。远处偶尔有几声猫头鹰的叫声，从漆黑一片的林子里来传来，带着些神秘的气息。回想起今天的一切，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今日一早她还在府里服侍荣生用早饭呢，现在人却在这深山里待着。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将头靠在门框上，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平静。
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已经大亮，日光已经从房门照到了桌上。香枝一惊，忙爬起身来穿衣，穿到一半，才想起她现在不在方家，不用去给陈夫人问安。香枝笑了笑，拍了下脑袋道：“真是糊涂了。”
将被褥收拾好，屋里没有看见他。推开房门，却是一惊！昨夜不甚分明的那棵古树如今鲜明的矗立在院子里。
树冠上密密的枝桠向外伸展开来，一把大伞似的将整个院子全遮盖住了。香枝呆立在门口，“哇哇”赞叹着。走到前，张着嘴仰头看着树干间的日光，又围着树干转了一圈，这树的身子粗的估计得要三个人才能抱住。
她又到灶房看了眼，也没人。刚要走，却见灶台上冒着热气。走过去一掀，锅里面热着饭菜，香枝忙跑进来。锅底下的火还烧着，看来刚走不久。紧靠灶台旁的墙边累了好几摞柴禾，都赶上灶台高了。
吃完把碗刷了，梳洗完，坐着等了会儿，还不见他回来。就这么不和人家说一声就走了，总归不太好。主要是……她也不认得路啊。而且听他说这深山里毒虫猛兽多的是，她可不想去冒这性命的危险。站在院子里又等了会儿，林子里一块块光斑直打在泥土上，渐渐有些刺眼。这可不能说她是赖着不走，谁让她等他不来呢。
悬崖上，一道瀑布直坠下来，水花飞溅到两旁的树林里，一滴水珠凝在一片绿叶上，水珠里映着一个黑黝黝的洞穴。一阵风过，那水珠从叶尖滑落，“滴”——的一声，落到石上，在这空旷的山洞里，声音被放大又拉长，每一滴落在地上，都像是过了百年。
“你到如今仍是不知悔过。”他的声音低的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秋旻背手立在一块石壁前。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温和笑道：“悔过？我有何过可悔？”听声音应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秋旻看着前方的石壁道：“让入山的凡人迷路，再引诱她前来山洞。你到如今还是不肯死心。”洞壁上，一方石块凹陷了进去，那女子的声音从里面缓缓传来：“引诱？我不过顺了她的心愿。凡人求神拜佛，不正是为了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吗？”
凹陷的洞壁里，一尊白玉菩萨像手持一盏净气瓶安坐在青莲花上。
秋旻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身后那温和的声音忽地转为凄厉的嘶喊：“你以为你还能困我多久！”秋旻停下了脚步。那声音幽幽道：“那千灯树如今就要枯死了吧？我倒是好奇，秋旻神君会作何选择呢？”
秋旻立住，冷声道：“你放心，只要我还在这世间一日，你就绝无重见天日的可能。”说罢，转身离去。那原本慈眉善目的菩萨神像嘴角忽地向下咧去，身后的洞里传出一声刺耳的尖喊：“秋旻，若有朝一日我重见天日，定会将你剥皮挫骨，神魂俱灭！”那声音在洞穴里来回碰撞，钻进每一处石缝里，似一声声鬼泣。
“这人可真是！催命似的让我一早就赶紧走，自己倒是不见了！”香枝绕着千灯树在院子里转圈，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圈。香枝停下来叉着腰道：“话说这人一大早的上哪去了？——难不成去砍柴了？”
“你终于起了。”香枝被身后这突然的一声吓了一大跳，“你走路能不能出个声啊！”秋旻抬头看了看天道：“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晌午。”香枝讪讪道：“我那是……太久没有一觉睡到天亮了，所以没起得来。——你一大早上去哪了？”他又没有回答。这人书读得不少，礼数却是一点也没学到。他向四下的树林看去，随即向前走去，香枝在后面小步快走着跟上。
“你就一个人住在这儿吗？父母兄弟呢？”他不答。香枝又问道：“你是住在这想用功读书的吗？”她想起来笑道：“我弟弟也是这样。去年还搬到寺庙里去住的，说是庙里安静。”她说着往前方一指，“喏，就这山上的净坛寺。”她手指顿在空中，瞥了眼秋旻，干笑了两声。她一个现在连下山的路都不知道的人，哪知道净坛寺在哪个方向。“可结果呢？照样落了榜。所以说嘛，自己看不进去书，跑到深山里来也没有用。”秋旻停下了脚步，香枝反应过来，忙摆手道：“哦哦哦，我不是说你。就是……那么个意思。”
“不过你院子里的树怎么连一片叶子也不长啊，这都已经入夏了，花都谢了——难道这树快要死了？”秋旻一顿，停步侧过身道：“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在这深山里走的话，就安静些。”
二人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乌金摸着下巴一脸沉思地冒了出来，“这有多少年了？”
他身后走出一个红衣女子道：“六七十年了吧。”
乌金点了点头，用一副感慨的语气啧啧叹道：“好久没在这深山的小屋里看见人了。”乌金又道：“不过这女人叽叽喳喳的，比麻雀还吵。”
红鸾瞪了他一眼，“有你吵？人家再叫也比你好听，你一叫大家只觉得晦气！”说罢转身就走。
乌金忙道：“诶，我不是那个意思，红鸾！红鸾！”
红鸾头也不回，一身红衣化为黑色羽辉，珠白肩羽，如一把水墨折扇一开，瞬时飞向了高空。
刺目的日光从树叶缝隙里打下来，土路上映着大大小小的光斑，看日头是快晌午了。香枝只觉得脚指头快从鞋头钻出来了，顶得生疼，皱着脸“诶呦诶呦”的叫着。秋旻看了眼她扭曲的脸，道：“歇会儿再走吧。”香枝忙点头，“好好好！歇会儿再走。”说着忙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林子渐渐稀薄起来，可以望见远处的瀛洲城，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大小。香枝现在已经无念无想，觉得把脚剁了倒也不失为是一个好主意。她望了一眼背身站着的他，心中纳罕，这人平日里是怎么入山出山的？出来一趟得累个半死。
正走着，山下迎面走来一个背着柴禾的男人，眼睛在他二人身上一扫，歪嘴一笑。香枝往自己身上看去，身下的裙子下摆已经被树枝刮破了，露出白色的衬裙来，香枝一惊，忙用手遮挡。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山路颠簸，头发早已乱了，还微微出了薄汗。她现在整个是一副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样子。又和一个男人从山上下来，一看就是和野男人私会去了。
秋旻转头望去，见她都快把头底到地上去了，一只手一直挡着脸，倒有些疑惑。那男人从她身旁走过，眼睛在她身上又扫了一遍，斜着眼又笑了笑。他这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待那人走过，香枝这才放下手来，懊恼道：“我把这衣服给忘了，这一会儿可怎么见人呐！”秋旻看了眼她。香枝把头发抚了抚平，身前忽地递过一件淡灰色外衫来。香枝一愣，接过道了声“多谢。”他随即往山下走走。
没了树林的遮挡，一眼就看见前方一座红墙小庙。“诶？这还有座庙。这是什么庙啊？”秋旻道：“求如山山神庙。”香枝“喔”了一声。
“到了。顺着山神庙旁边这条山路一直往下走，有雇马车的驿站，半个时辰便能到瀛洲城。”说罢转身就走。
香枝忙喊：“诶！”秋旻转过身，“还有事吗？”
“这衣服……”
“不必还我了。”他转身走了。
香枝在原地立了会儿，便下山去了。
秋旻抱着双臂一脸严肃地低头看着，身前是没有没有一根柴禾的灶台。灶膛里半点烟灰也没有，干净的像是刚砌的。他看了眼堂屋，她还在桌旁坐着，于是转身向林子里走去。
“哑——哑——”嘶哑的叫声在树林间回荡，月色中一只乌鸦从林间飞出，渐渐化为一个人影落在地上。
“神君有何吩咐？”
“你明日一早寻几摞枯枝放在我屋中的灶台前。”
乌金应了声“是”，转身就要走，秋旻道：“天亮后再去吧，日出之前放好即可。”
乌金朝屋子瞥了一眼，“神君是要留那凡人在这住一晚？”
“夜间山魅众多，恐有危险。”
乌金哼了一声，“这女人，胆子可真够大的，大晚上跑到这深山里来，被吃了也是自找的！”
“她并非有意来此。你今后在结界附近多加查看，若有异常即刻告诉我。”
“是。”
回到厨房，用手一运，灶台下瞬时生起火来。
香枝坐在长凳上，四下望去，中间是堂屋，北墙边既没有供桌，也没有挂像，这倒是很少见的。几乎所有人家的堂屋里都会摆个神像供着，有钱的就摆个金、玉、木头塑的神像，没钱的就买幅画像挂着，他这墙上似乎是安了一个窗户，不过是关着的。
香枝跛着脚站起身来，东边是卧房，西边摆了一排木架，满满当当的全是书。“呵，这人，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读了那么多书。”书架旁一张楠木书桌，笔墨纸砚俱全，香枝点点头，“看来是个好学的。”书桌后面是博古架，放着些玉器，瓷瓶之类的，和他们方府里的摆设差不多。她低头看去，只见架子最右边的格子里有一个小物件，香枝俯下身，是一块玉佩，镂空雕刻出山的图样，下面结着松青色穗子。秋旻将菜端了进来，看见她正低着头端相那玉佩，“别乱碰！”香枝吓了一跳，忙道：“我没碰。”
桌上一盘山药炒木耳，一碗白米饭。香枝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塞，见秋旻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本书看，鼓着嘴道：“你不吃吗？”他头也不抬道：“不饿。”她也就没了话。
吃罢，香枝将碗盘收拾到漆盘里，秋旻这时放下书过来，香枝拦住他道：“诶——我来我来。”秋旻将漆盘一把接过，“不用。”
她在屋子里来回转悠着，方才吃得太急了，胃里胀得慌。将被子在地上铺好，见秋旻进来，问道：“这边山下有雇马车的地方吗？我住在瀛洲城里，离求如山还有好一段路的。”他也不正眼看她，径直走进里间道：“有。”
香枝坐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满是灰土的石榴裙后面垂着布条，被树枝刮坏了。“好好的一条裙子。”说着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诶我看你这后墙是挖空了的，那你冬天怎么办呀？再重新安个门吗？”秋旻从里面走出来，道：“安静些，明日一早就离开。”香枝点头道：“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又小声嘀咕道：“还怕我赖在你家不成。”
方府厅堂上，大家都坐等着消息。陈夫人握着佛珠念了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一小厮快步跑进来，陈夫人忙站起来，“还没找到？”小厮道：“回太太，求如山实在太大了，而且……现在天已经黑了，山里毒虫野兽多，所以小的们打算明天再去找。”一旁的大少奶奶沈氏道：“现在急也是没法，明日再等消息吧。时候也不早了，太太累了一天，先去休息吧，菩萨会保佑香枝平安无事的。”陈夫人叹了口气，道：“先不要惊动官府，明日继续去找。”小厮应声去了。
正说着，荣彰回来了。玉清起身道：“太太，那我先回去了。”陈夫人道：“好，时候不早了，你身子弱，去歇着吧。”玉清下去了。荣彰进来道：“太太放心，我已经派了手下人去找了。”陈夫人道：“那就好，已经找了一下午了，也没见个人影。”
陈夫人又道：“你看见荣安了吗？他自打回到瀛洲来任职就没回过几次家。”
“前几天见过的。四弟说他公务繁忙，都在县衙里住。”
“又是公务繁忙。老爷都发脾气了，说他成天不着家。”
“下回我看见四弟会告诉他的。太太放心，四弟也不是那种浪荡子，不会在外面瞎胡闹的。只是他初上任，自然忙些。”
香枝一沾着床，人就着了。卧房的窗棂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有老鼠伏在窗户底下。这窗框上次换新还是在二十年前，该换了，不过也没有再换的必要了。
秋旻被门外照进来的月光照醒，穿上衣服，走出里间，却见门里的地上照着一个人影——她坐在门槛上。
“你怎么在这坐着？”香枝回头，“哦，我半夜通常都会醒的，再睡也睡不着，就起来坐坐——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
他从树下捡了块石头，将它压在窗户底下，响声停止了。
“你那石头打算放多久？”他沉声问道。
香枝一愣，顺着他的视线往后一看，自己那块石头放在枕边忘记收起来了。心下慌起来，望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手抓住了门槛，“我……”
“早点休息吧，明日我送你下山。”他迈过门槛进屋去了。香枝一怔，舒了口气，倒有些愧疚起来。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她继续坐着，黑夜里树木哗响，几片落叶飘到院中，咵咵地刮了刮地面，随即又被风裹走了。远处偶尔有几声猫头鹰的叫声，从漆黑一片的林子里来传来，带着些神秘的气息。回想起今天的一切，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今日一早她还在府里服侍荣生用早饭呢，现在人却在这深山里待着。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将头靠在门框上，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平静。
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已经大亮，日光已经从房门照到了桌上。香枝一惊，忙爬起身来穿衣，穿到一半，才想起她现在不在方家，不用去给陈夫人问安。香枝笑了笑，拍了下脑袋道：“真是糊涂了。”
将被褥收拾好，屋里没有看见他。推开房门，却是一惊！昨夜不甚分明的那棵古树如今鲜明的矗立在院子里。
树冠上密密的枝桠向外伸展开来，一把大伞似的将整个院子全遮盖住了。香枝呆立在门口，“哇哇”赞叹着。走到前，张着嘴仰头看着树干间的日光，又围着树干转了一圈，这树的身子粗的估计得要三个人才能抱住。
她又到灶房看了眼，也没人。刚要走，却见灶台上冒着热气。走过去一掀，锅里面热着饭菜，香枝忙跑进来。锅底下的火还烧着，看来刚走不久。紧靠灶台旁的墙边累了好几摞柴禾，都赶上灶台高了。
吃完把碗刷了，梳洗完，坐着等了会儿，还不见他回来。就这么不和人家说一声就走了，总归不太好。主要是……她也不认得路啊。而且听他说这深山里毒虫猛兽多的是，她可不想去冒这性命的危险。站在院子里又等了会儿，林子里一块块光斑直打在泥土上，渐渐有些刺眼。这可不能说她是赖着不走，谁让她等他不来呢。
悬崖上，一道瀑布直坠下来，水花飞溅到两旁的树林里，一滴水珠凝在一片绿叶上，水珠里映着一个黑黝黝的洞穴。一阵风过，那水珠从叶尖滑落，“滴”——的一声，落到石上，在这空旷的山洞里，声音被放大又拉长，每一滴落在地上，都像是过了百年。
“你到如今仍是不知悔过。”他的声音低的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秋旻背手立在一块石壁前。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温和笑道：“悔过？我有何过可悔？”听声音应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秋旻看着前方的石壁道：“让入山的凡人迷路，再引诱她前来山洞。你到如今还是不肯死心。”洞壁上，一方石块凹陷了进去，那女子的声音从里面缓缓传来：“引诱？我不过顺了她的心愿。凡人求神拜佛，不正是为了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吗？”
凹陷的洞壁里，一尊白玉菩萨像手持一盏净气瓶安坐在青莲花上。
秋旻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身后那温和的声音忽地转为凄厉的嘶喊：“你以为你还能困我多久！”秋旻停下了脚步。那声音幽幽道：“那千灯树如今就要枯死了吧？我倒是好奇，秋旻神君会作何选择呢？”
秋旻立住，冷声道：“你放心，只要我还在这世间一日，你就绝无重见天日的可能。”说罢，转身离去。那原本慈眉善目的菩萨神像嘴角忽地向下咧去，身后的洞里传出一声刺耳的尖喊：“秋旻，若有朝一日我重见天日，定会将你剥皮挫骨，神魂俱灭！”那声音在洞穴里来回碰撞，钻进每一处石缝里，似一声声鬼泣。
“这人可真是！催命似的让我一早就赶紧走，自己倒是不见了！”香枝绕着千灯树在院子里转圈，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圈。香枝停下来叉着腰道：“话说这人一大早的上哪去了？——难不成去砍柴了？”
“你终于起了。”香枝被身后这突然的一声吓了一大跳，“你走路能不能出个声啊！”秋旻抬头看了看天道：“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晌午。”香枝讪讪道：“我那是……太久没有一觉睡到天亮了，所以没起得来。——你一大早上去哪了？”他又没有回答。这人书读得不少，礼数却是一点也没学到。他向四下的树林看去，随即向前走去，香枝在后面小步快走着跟上。
“你就一个人住在这儿吗？父母兄弟呢？”他不答。香枝又问道：“你是住在这想用功读书的吗？”她想起来笑道：“我弟弟也是这样。去年还搬到寺庙里去住的，说是庙里安静。”她说着往前方一指，“喏，就这山上的净坛寺。”她手指顿在空中，瞥了眼秋旻，干笑了两声。她一个现在连下山的路都不知道的人，哪知道净坛寺在哪个方向。“可结果呢？照样落了榜。所以说嘛，自己看不进去书，跑到深山里来也没有用。”秋旻停下了脚步，香枝反应过来，忙摆手道：“哦哦哦，我不是说你。就是……那么个意思。”
“不过你院子里的树怎么连一片叶子也不长啊，这都已经入夏了，花都谢了——难道这树快要死了？”秋旻一顿，停步侧过身道：“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在这深山里走的话，就安静些。”
二人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乌金摸着下巴一脸沉思地冒了出来，“这有多少年了？”
他身后走出一个红衣女子道：“六七十年了吧。”
乌金点了点头，用一副感慨的语气啧啧叹道：“好久没在这深山的小屋里看见人了。”乌金又道：“不过这女人叽叽喳喳的，比麻雀还吵。”
红鸾瞪了他一眼，“有你吵？人家再叫也比你好听，你一叫大家只觉得晦气！”说罢转身就走。
乌金忙道：“诶，我不是那个意思，红鸾！红鸾！”
红鸾头也不回，一身红衣化为黑色羽辉，珠白肩羽，如一把水墨折扇一开，瞬时飞向了高空。
刺目的日光从树叶缝隙里打下来，土路上映着大大小小的光斑，看日头是快晌午了。香枝只觉得脚指头快从鞋头钻出来了，顶得生疼，皱着脸“诶呦诶呦”的叫着。秋旻看了眼她扭曲的脸，道：“歇会儿再走吧。”香枝忙点头，“好好好！歇会儿再走。”说着忙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林子渐渐稀薄起来，可以望见远处的瀛洲城，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大小。香枝现在已经无念无想，觉得把脚剁了倒也不失为是一个好主意。她望了一眼背身站着的他，心中纳罕，这人平日里是怎么入山出山的？出来一趟得累个半死。
正走着，山下迎面走来一个背着柴禾的男人，眼睛在他二人身上一扫，歪嘴一笑。香枝往自己身上看去，身下的裙子下摆已经被树枝刮破了，露出白色的衬裙来，香枝一惊，忙用手遮挡。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山路颠簸，头发早已乱了，还微微出了薄汗。她现在整个是一副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样子。又和一个男人从山上下来，一看就是和野男人私会去了。
秋旻转头望去，见她都快把头底到地上去了，一只手一直挡着脸，倒有些疑惑。那男人从她身旁走过，眼睛在她身上又扫了一遍，斜着眼又笑了笑。他这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待那人走过，香枝这才放下手来，懊恼道：“我把这衣服给忘了，这一会儿可怎么见人呐！”秋旻看了眼她。香枝把头发抚了抚平，身前忽地递过一件淡灰色外衫来。香枝一愣，接过道了声“多谢。”他随即往山下走走。
没了树林的遮挡，一眼就看见前方一座红墙小庙。“诶？这还有座庙。这是什么庙啊？”秋旻道：“求如山山神庙。”香枝“喔”了一声。
“到了。顺着山神庙旁边这条山路一直往下走，有雇马车的驿站，半个时辰便能到瀛洲城。”说罢转身就走。
香枝忙喊：“诶！”秋旻转过身，“还有事吗？”
“这衣服……”
“不必还我了。”他转身走了。
香枝在原地立了会儿，便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