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渠园里,香枝从桃树上折了一截枝条下来,粉色的花还缀在枝头上。正往回走,回廊上迎面走过来一个人,香枝笑道:“哟,回来啦?”荣安微笑着点了点头,“诶,三嫂好。今天要跟爹和大哥去扫墓。”又问道:“三哥身体怎么样?”

    香枝将胳膊一抱,望向廊外道:“他?还是那样。”

    “多亏三嫂在三哥身边照顾,三嫂费心了。”

    香枝只是笑笑。“对了,听说你现在在求如做县令,真是巧,我家原籍就在求如。”

    “是吗?三嫂原籍可还有什么亲戚,下回我好向他们问个好。”香枝听了这话,心里很是受用。在她看来,他们家也就荣安还不错,总是温温和和的,待府里人都是一样的亲切。

    “也没多少亲戚,只有我大姐家住在那。”说着摆手道:“诶呀,你一个大忙人,还用你去问什么好。我替他们谢谢你这份心了。”

    “那好,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着见香枝手里拿着一截桃枝,“三嫂折这枝条是……”

    香枝忙道:“没什么,我……瞧这桃花开得正好,想折回去插瓶子里。”

    回到房里,香枝找了根线把桃枝绑在了门上,听说桃枝能辟邪。

    园里的假山上,流水倾泻下来,溅到一旁的鹅卵石小路上,一块路段都是湿的。他小时候经常跑到这来,像穿瀑布一样跑过来跑过去,没少被辛姨娘骂。荣安在回廊上边走便回忆着小时候的事,过了假山,却见前面的柳树底下,二少奶奶玉清站在池堤上编柳条,身影比去年消瘦了许多。她身边站着宝儿,手里拿着一根柳条。

    荣安转头待要走,玉清身边的丫鬟素云已经看见了他,叫道:“四少爷!”玉清转过脸,却见荣安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这一叫他也不好再走了。“你们也在这。”玉清道:“回来了?”荣安道:“回来了。”他眼睛只在她脸上匆匆一瞥,便移到她身旁的宝儿身上。荣安蹲下身捏了捏宝儿的脸道:“你怎么不叫我?不认得四叔了?”素云在一旁笑道:“四少爷难得看见,人家哪还记得你。”荣安起身笑道:“哦?那看来我以后要多回来才行,要不然大家连我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玉清也道:“以后常回来看看吧,老爷和太太都担心你呢。再说了,都该要成亲的人了——”荣安打断她,“素云,你帮我去和辛姨娘带个话,就说我今晚有事,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素云应声去了。玉清立在一旁,荣安低头不语。一度沉默过后,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草地上摆弄柳条的宝儿。待素云的背影不见了,荣安这才苦笑道:“你也这么说。”玉清顿了顿,只是默然。荣安期盼着她能够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好,然而她只是沉默。

    荣安道:“我先走了。”玉清望着他的背影很快地消失了。

    田垄的尽头隐隐能看出土地庙的轮廓来,不远处传来传来惶惶的犬吠声。夜色里,案上将熄未熄的两只红烛照着土地神神像。“土地,土地。”秋旻叫道。土地拄着藤杖从神像后面出来,手向香案上一挥,两朵烛光瞬时大亮起来。

    “土地,随我去家中一叙,我有话要同你说。”那土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哦”了一声,转身就走。秋旻忙喊住他:“诶,你怎么走了?”又道:“你放心,酒是一定有的。”

    那土地背着手转过身道:“你是什么妖精?”秋旻一愣。“老朽我呢,作为过来人好好告诉你,专心修炼方可早日登仙。冒充神官可是要受罚的。”

    秋旻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我并非冒充——”

    “授印拿出来。”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定的规矩,可那授印今日并未带在身上。

    “我真的是——”

    土地摆手道:“诶!快走吧!我这破庙没有多少供奉的,给不了你们灵力。念在你们修成人身不久,我就不为难你们了。”说着那烛光又暗了下来。又听见那土地嘟囔的声音:“这年头,什么精怪都敢冒充了。还敢说自己是山神,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秋旻立在土地庙外,闭眼沉了口气。

    黑乎乎的房里传来喊声:“香枝——香枝——”混着痰的呼咙呼咙声。香枝坐在外间眉头一皱,继续缝着衣袖上的针线。他这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太长了,下摆都被山上的树枝刮起线了,得补补。可他说了这衣服不用还给他,何必再去缝补呢?反正迟早也要扔掉的,她这一行为简直是无用功,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想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打发时间了”。荣生又叫了好几声:“我要解手!”香枝用牙将线一咬,这才走进来。

    她一只手搀住他的右胳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左手,像是拽一个摔在地上的人一样将他从床上拽起来。又立在床边等他慢慢地把腿挪到床边,再伸到床下。荣生伸出能抬起的右手,香枝握住,身子往后猛地一仰,带着他站起身来。接着拉着他往后退,香枝后退的脚步放快了一步,荣生没跟上,差点栽在地上,“贱人!走那么快做什么!” 于是香枝便看着他将一条腿挪出一步,另一条腿拖出半寸来,整个人像鸡啄米似的勾着身子一顿一顿地点着。

    从床边到便桶,几步路仿佛走了几十步路,终于坐到了便桶上。香枝站在一旁等着荣生解手,对面的妆奁上放着一面圆铜镜,镜子里装着一个黄澄澄的人影,她望着望着不免有些恍惚之感,像是小时候坐在铺子里看太阳落下山,一切都是慢的。直到荣生说了句“扶我起来”,她这才回过神来。

    秋旻推开门,径直走到书架前,他平常都把授印放在中间的格子里,可现在——什么也没有。四处翻找起来,整个屋子都不见踪影。怎么会不见——那授印……放在给她的那件衣服里了!秋旻闭目长叹了口气。

    乌金来到小木屋前,见秋旻低头扶着额坐在桌边,看上去好像很苦恼的样子。

    “神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秋旻见他来,放下了手道:“没什么。今日结界可有异常?”乌金道:“今日依旧无异常,也不见有人进来过。那结界自从神君您上回修复过后便不再有异动了。”秋旻道:“你继续查看,若有异动即刻告诉我。”乌金道:“是。”说罢转身要走,秋旻却喊道:“等下。”

    “神君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不小心落在别人家了,该如何要回?”

    乌金疑惑,这种事何需纠结?便道:“向他说明,直接要回就是了。”

    “可如果不是方便见面的关系呢?且对方不知道那东西落在她那了。”

    “不方便……”乌金皱眉思索,笑道:“神君您有什么不方便的,反正您有神力,想去哪就去哪,偷偷拿回便是。”

    秋旻正色道:“怎可做此偷窃之事。”又反应过来道:“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又不是我丢了东西。”

    乌金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道:“是是是,我是说这人既想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又不愿叫人知道,那就只有悄悄拿回去了。再说了,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那叫‘物归原主’。”秋旻默默地点了点头。此话有理,他拿回自己的授印本就是应该的,悄悄拿回也能不对凡人产生纷扰。

    扶着荣生坐到床边,香枝等他开口,是要上外边坐着,还是继续睡。

    “上外面。”她便帮他把衣服穿好,蹲下身,把他的一双浮肿的脚塞进鞋子里。

    “水。”香枝走到外间倒了杯茶水给他,荣生刚抿了一口,立刻吐在了地上,“冷了!”香枝翻了个眼,拿水壶倒,却已经空了,她骂道:“翠儿这死丫头不知道把热水打好。”将茶壶一提转身就走,荣生喊道:“先搀我上外面。”香枝搀着他坐到外间榻上,用一床小棉被围成半个圈,荣生向后一仰,整个脖子陷了下去,指着堂屋的桌子道:“桌上那衣服是谁的?”香枝瞥了他一眼,“还能是谁的,你的。线散了,我缝缝。”荣生也就没再问下去。他衣服好几箱,自己也不知道哪件衣服是他的,毕竟衣服都是别人帮他穿的。

    秋旻忙来到上回看见她的地方——方府厨房,所幸里面还亮着灯。他隐了身形,厨房里只剩两个小丫鬟在那收拾杂物,他站在门口望了一圈,并没有看见她。秋旻出院门,一抬头,迎面一个人从他身上穿了过去,秋旻一看,是她。

    香枝手里提着一个茶壶,走着连打了两个喷嚏。不一会儿提了茶壶出来,他跟在她后面,慢慢地走着。这种情形完全近乎于夜晚跟踪良家妇女,而他虽不是什么无耻之徒,可心里实在觉得别扭。

    到了一处院子里,她进了堂屋。秋旻站在门外,见堂屋正中央的长桌上摆着两座神像,一左一右,一个握刀,一个持戟。向下看去,前面圆桌上放着的衣服可不就是他的!正欢喜时,香枝把桌上衣服一拿,又出了门。

    只见她拿着衣服走到院子里,打开东厢房的门锁,进去后又探出头来朝堂屋望了望,把门关上。秋旻见她这般谨慎不禁有些疑惑,跟着进去了。

    刚进屋,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像是山里连着下了好几夜的雨。眼前忽地一亮,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她的一侧脸庞,她低着头,发丝从耳后垂下来,她将那缕头发又刮到耳后去。香枝将一只箱子一掀,里面全是衣服。秋旻四下看去,屋子四周放着木箱凳子,桌椅屏风之类的东西。她把箱子里的衣服全抱了出来放到一边的凳子上,秋旻望去,箱底正放着他那块玉佩!香枝把那玉佩拿了出来,将他那件衣服放了进去,他心下不禁焦急起来。香枝拿着玉佩对着烛光一照,又把玉佩放在手里掂了掂,“是真的吗?”秋旻在一旁道:“自然是真的。”香枝叹了口气,心想:他这时应该发现东西已经丢了,估计急死了,只可惜他连她在哪都不知道,下月十五去净坛寺顺便找人问问吧。

    她将箱盖盖上,熄了灯。秋旻叹了口气,总算等到她出去了。待听见关门声,秋旻现出身形,轻声打开箱子,却忽地听见门响,转头望去,那箱盖猛地落下来,“啊!”刚好夹在他手指上,一瞬间没了知觉。香枝瞬间怔在了原地,秋旻紧抿着唇疼得弯下腰去,忙施法隐去身形,可却无法隐去。香枝细听动静,却一点儿声也没有,那她方才听到的又是谁的声音?秋旻心下惶急,忙躲到箱子后面,这么一动,又弄出些唏唏嗦嗦的响声来。香枝听见这声吓得转头就跑,到了堂屋里喘着气悄声道:“东屋里好像有人!”荣生道:“胡说什么,你眼花了吧。”香枝急道:“我方才分明听见有喊声!你快去看看!”

    她搀着荣生走到东屋前,门里面黑乎乎的,什么动静也没有。秋旻已经走了。荣生不耐烦道:“哪来的人?”香枝搀着他走上台阶,“进去看看。”迈过门槛,把灯点上,并没有看见人。她把几个箱子全部打开,屋脚还有张不用的架子床,她举着烛台往床底望去,依旧什么也没有。

    “你鬼上身了吧!”荣生道。“我方才真听见声音了,——难不成是偷东西的?”她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忙把荣生扶回去,跑进东屋,把屋脚盖着的一块灰布掀开,下面是垒起来的两个旧箱子,已经掉了漆的。香枝忙打开,看见里面一个蓝布印花包裹时这才舒了口气。又回头看那只红箱子,玉佩还在,这才放下心来。可若不是偷东西的,那她方才听到的声音是……香枝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秋旻回到山中小木屋,一看双手,关节处已经肿胀起来,成了青紫色。这种红木箱向来都是很笨重的,当年成亲的时候抬嫁妆还请了好几个壮汉呢,这箱盖一下砸下来,手指都没了知觉。秋旻皱着眉头,抹上药水包上纱布,不禁一声叹息。

    千灯树遮蔽着院落,地上映着树干的影子,黄土里冒出一个拄着藤杖的小老头来。

    “小秋,你最近听说城里新来的那个城隍神没?”土地煞有介事的走进来道。秋旻斟上茶,也不抬头看他,伸出手来,“授印拿出来。”土地一愣,拿出一块田地纹样的玉佩来,下面结着土色的穗子。“你倒是严谨。”忽见他右手五指关节上全包着纱布,“你手怎么了,包的跟个青蛙似的。”秋旻将他手里的授印一夺,“不小心被门夹了。”土地惊道:“你干了什么怎么还能被门夹了?”秋旻不搭理他,把授印举起来,仔细看了看,又翻过来看了看,点头道:“是真的。”土地“呵”了一声,“你可真够仔细的。”秋旻道:“这还不是跟你学的。上回我没带授印,凭我再怎么说你也不相信。”土地这才恍然大悟,“啊!昨天来土地庙的真是你啊!”

    “你方才说什么城隍神?怎么,谁又和你吵架了?”土地道:“不是,我听兮伏地官说他生前是个屠户,还是个好酒成性的,也不知道积了什么阴德,这种人竟然也能被阴司选拔充任城隍神!”土地将藤杖往地上重重一杵,“现在的阴司选人可真是越来越胡闹了!”秋旻笑了笑,望向门外的蓝天道:“神在做,天在看呐。”

    “你当真已经决定好了?”

    “我已上表天官,不久会有新的山神前来接任。”秋旻落下一颗白子。

    土地看了眼他,叹了口气,“终究是到了这个时候。”

    秋旻笑道:“万物无常,有生必有灭。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土地叹道:“诶,我不是因为这个,你死了也就死了。这将来我不干了,做个逍遥散仙,没人跟我一起游历四方,怪孤独的。”

    秋旻觑了一眼土地,“哦——原来土地神君是因为这个。看来我们千年的情分也不过如此。”一子落下,“我赢了。”

    土地看了眼院外的千灯树,“一会儿……来一杯?”

    秋旻一脸正色道:“大白天喝什么酒?你我可都还有神职在身的。”

    “诶不是你说让我来喝酒的吗?”

    秋旻起身迈出门槛,“我那桂花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喝的。”

    土地拄着藤杖爬起来,“诶小秋!你怎么还说话不算数呢!”

    香枝坐在桌边,向门外的东厢房望去。即使现在是白天,一颗心也还是怦怦跳着。她听翠儿说过,那东厢房里头几年前吊死过一个丫鬟,后面又新来一个,结果投井死了。从那之后就没人敢住了,陈夫人还找了人做佛事念经超度来着,这之后便成了放杂物的地方。可她方才听见的声音像是男人,是贼?可东西都没丢。而且那天在厨房里听到的声音又是谁的?她身上一凉——难道自己真中了邪?香枝双手合十忙念了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香枝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望向北墙长桌上的那两座金甲银盔武神像,四只眼睛仍旧瞪着她。香枝站起身来,走到供桌前,合手闭目,默念道:“武神保佑,怨鬼退散。祝一路走好,早日超生。”念罢,深深地弯下腰去。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虔诚地拜过神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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