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人,东西,都在这了。”几个宫女进门,将东西放在桌上。旁边热水氤氲着的雾气袅袅升腾。

    “嗯。”周筠应声,看了一眼桌上的红裳,喉头一紧,开口道,“可有白衣?”

    为首的宫女面上露出一抹难色:“大人身份,现下着白衣,恐不合时宜。”

    周筠了然,摆了摆手。她们微微躬身退下。她起身将门锁好之后才敢将衣衫褪下。伤处已经连同衣物黏连在一块了,周筠慢慢地一点一点撕开,疼痛不断刺激着神经,没一会儿,额头已经布满了汗珠。

    她没吭声,将衣服脱了之后擦洗干净,咬着一块棉纱,又拿了一块浸白酒。按上伤处时,疼痛到麻木的感觉,让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蓦然想到了从前,周潇同许雾怕她身份被人知晓,习武之后落下伤,从来也都是自己弄的。可没有一次,同这回一般深痛。

    她颤抖着,额角的汗珠顺着她的动作往下落,落在红木桌上,“啪嗒”一声,微不可闻。她的眼泪,此刻,再也抑制不住,连同喉咙里的呜咽一起往外涌。尽数涌到了咬着的棉纱上。

    所幸肩头的箭伤并不深,最深的,是手臂陆时化留下的伤口。弄干净的时候夜已深了,勉强撑着穿衣,才发觉不对。皇宫不是府邸,没有束胸。

    她微微转过身,看向了她换下来的束胸。将束胸洗干净拧干,迟疑了片刻,抬手将湿润的束胸重新裹上了。熟悉的紧束感堆到心头,压着她,一时间甚至有些呼吸不过来。

    随意捡了一些桌上的点心就着茶水吞了,撑着到榻上。左手手臂那伤口深,加上还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有段时日不方便。不过活着总比死了好,谢怀澈是给她瞧了圣旨,圣旨不假,可将她性命留住给她取名罄竹还给她穿红衣辱她,他也并非无辜。

    谢怀澈的意思,周筠很明白,无非就是想告诉她。他现在是她的主子,掌握着她的生死,要她低头罢了。

    她的意识渐渐涣散又逐渐清明,周围熊熊燃烧的火,将她困在尸山火海之中。鼻尖满是滚滚呛人的浓烟,跃动灼热的火焰逐渐逼近,映出周潇还有太师府众人的脸。她想开口,却觉喉间干涩,仿若刀割。

    “父亲……”她叫着周潇,伸手去碰,下一秒他就消散在了火焰之中。紧接着咏月和府里众人也全都化成了灰烬消散不见了。

    画面一转,雨声淅淅沥沥,周围漆黑一片,只一盏灯笼亮着。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了。她走到灯笼下。朱漆门,上头被她小时候用石子划开的划痕还在。她颤着手将门推开,许雾就坐在正堂,穿着她最喜欢的一身青绿色衣衫。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她七窍流血,昳丽的面庞变得青紫,看着狰狞万分。

    “阿娘!”

    她惊醒过来,眼角的泪滑进耳廓,一片湿热。看着帐顶,神情恍惚。周身痛得厉害,不止痛,还甚是黏腻滚烫。

    “大人醒了。”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周筠微微偏头,一个年轻的男人抱剑站在床榻边,神色似乎有些难言。

    她心下一惊,低眉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衣裳没动过,被子也盖着。只不过因为身上滚烫,出了一身的汗,现下黏腻不堪。身上的伤许是因为她醒了,疼痛开始蔓延。

    “你……”周筠开口,喉咙生涩如刀割,她缓了一下,“你是谁?”

    “属下兰生,奉命随侍。”嘴上说的奉命随侍,可手抱着剑,一动不动。

    “怎么进来的?”

    “敲门敲了半晌,没人应,便想着进来瞧瞧大人死了没。”

    听见这话,周筠眼神一凛,语气轻淡,丝毫不将她放在眼中。不过也是,她如今是罪臣之子,没有周潇庇护,谁都能踩上一脚。

    “你现在看到了。”她开口,声音还有些虚弱,语气却是生硬的。

    “既然大人无事,那小的就先告退了。”他勾唇应声,转身离去。

    周筠看着他的背影,突觉心口有一股气,连着浑身的滚烫无处宣泄。

    但是待他走后没一会儿,门前响起一阵动静。

    “大人可是身上不适?”宫女的声音透进来,周筠先是一愣,接着哑声应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宫女还未走到床榻边,周筠就已经开始吩咐了:“替我弄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去太医院抓一些退热消炎的药还有金疮药来。”

    “是。”宫女复而应声退下。

    ——

    雷声大作,暴雨如注。服药有好几天了,身上是好些了,可还是没什么力气。别的伤处还好,左手手臂被陆时化砍伤的最深的伤处看着似乎有溃烂的迹象。

    这两日都是她自己在换药,旁边有一些腐肉,得将那些腐肉剜去新的肉才会长出来。伤处深,看来,不得不去找太医了。

    “不如奴婢去请太医过来吧?”

    周筠摇了摇头,这种时候,估计没有哪个太医愿意到她这里来。

    “这么大的雨,大人不如歇一歇再去?”

    周筠站在檐下看着连成线的雨幕摇了摇头:“这伤要弄许久,去晚了,宫门就要下钥了。”

    “那奴婢跟大人一块去。”宫女说着,就要撑开手里的油纸伞。

    周筠伸手:“不必。”

    那宫女抿了抿唇,将伞柄递到周筠手上。周筠撑着伞走到雨中。鲜红的衣摆瞬间变暗了好些。雨珠噼里啪啦地在她脚边炸开,星星点点地映在衣摆之上。他的腰间,还挂了佩剑和一葫芦的酒,她有些不明白,他明明是去太医院,带佩剑和酒去做什么。

    一路缓缓走到太医院,因着路远,鞋袜已经湿透了,衣摆也变得厚重了不少。以至于踩在地上,鞋垫都是水乎乎的,印出一串脚印。

    太医院的人先瞧见她时,皆是满脸惊惧,接着回头做自己手上的事,又或者同身旁的人低语着什么。因着下雨,晾晒着的药草都被收到了屋里。屋里处处弥漫着一股药草的香味。

    她不管顾旁人,径直走到正堂中间,粗粗扫了一眼。在场之人,无人敢同她对视。

    “今日是哪位大人当值?”

    “是……在下。”静默了一会儿之后,从后头走出来一位太医。

    周筠看了他一眼,一身群青官服,比起太医院的其他太医来,实在算得上是年轻的。

    “烦请为我诊治。”周筠低眉开口,右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腰间的佩剑,握紧了剑柄。

    “大人请随我来。”他的眼睛澄澈清明,应得干脆利落。

    听见这话,周筠暗暗松了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跟着他走到内室。

    他走到内室坐下,拿出脉枕,抬手示意对面的位子:“大人请坐,不知大人哪里不适?”

    周筠将佩剑拿下,放在桌边,接着将宽大的袖子往上拉,她特意让宫女备了广袖的衣裳,这样就不必脱衣裳了。

    季宴礼就瞧见他的手臂上包着的纱布,大抵因为动作,又渗出了鲜红的血。泛着血腥味同淡淡的腐味。

    周筠将纱布慢慢揭开,季宴礼看着那伤处,有一瞬间的愣怔:“大人这伤,有几日了吧?”

    “是。”周筠一边应声,一边忍痛揭纱,“药喝了不少,伤处也日日换药,不知为何,还是如此这般。”

    一块腐肉粘在纱布上被揭下,周筠痛得闷哼一下,停了声音,紧紧咬着牙。

    “这伤处深,药换得不仔细,加之天气潮湿,便很容易溃烂。我去备一些东西,大人稍候。”季宴礼说着,便出去了。

    才揭纱,周筠已满头是汗。虽说内室,但开着窗,外头的雨噼里啪啦的,声音听着很是热闹。偶有凉风透过窗棂缝隙吹过来,带着雨丝,有些许凉意倒是舒服不少。她将葫芦盖打开,咕嘟咕嘟猛灌了好些酒。

    季宴礼回来的时候不仅拿着药箱,还端着一碗药。

    周筠闻到了味道,看向季宴礼:“麻沸散?”

    “是。”季宴礼应声,闻到酒气,看了一眼葫芦,“大人喝酒了?”

    “嗯。”周筠应声。

    季宴礼有些不明所以。

    “麻沸散用来外敷。”周筠开口,已是做好了决定。季宴礼于她而言,始终是外人,若是喝了麻沸散神志不清,万一身份不小心被识破,可就麻烦了。

    “这……去除腐肉,疼痛不堪,若是不服,我怕大人……难以忍受。”季宴礼迟疑道。

    “无妨,给我一块棉纱就好。”

    周筠咬着棉纱,将手摆到脉诊上,季宴礼打开了药箱,又将烛火摆到面前。锋利的小刀在烛火上灼烧得通红。季宴礼下刀之前,迟疑地开口:“大人……”

    周筠咬着棉纱点点头,可到底还是低估了。季宴礼滚烫锋利的刀刮在伤处时,她咬着棉纱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着。季宴礼看着她的动作,不敢再动。

    “继续吧。”周筠咬着棉纱哼哼着。

    兰生到太医院的时候,还没走到内室,便听得人呜咽的声音。听着疼痛不堪,像是地牢里听着受极刑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越过屏风的遮挡,就看见周筠坐在桌前,一位太医正在烛火上烧着小刀。

    鲜红的衣裳格外刺目,他见此场景,便立刻明白了在做什么。但即便明白了,脑子依旧一片空白。

    他是不是疯了!平日上药也就罢了,剜腐肉竟也不服麻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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