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内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大抵因着暴雨,天本就比平日里暗一些。

    左手换药的地方季宴礼方才又给敷了一层麻沸散,虽然痛,但是比方才剜肉的时候好多了。雨势比方才大很多,她的里衣已经被汗浸透了。额角的碎发也都湿了。她微微弯腰,拿起架在旁边地上的伞。

    忍痛抬起左手帮着撑开,才抬起伞面,就听见了旁边的动静,轻轻挪开,看见了兰生。

    兰生手上依旧拿着剑,带着斗笠,斗笠的水痕很浅,有些阴干了。

    周筠这会儿没什么力气,也不想搭理他,忍痛撑开伞便往雨里去。

    兰生没想到他会什么都不问就走了,脸色有几分悻然。快走几步赶上他:“你就不问问我过来做什么?”

    “有事?”周筠走着,轻淡地开口,伞沿的雨汇聚而落。

    天色在雨幕的遮挡下愈发暗了,他微微偏头看向周筠,脸色白得有些吓人,长发高束,大抵因为发热的缘故眼睛红得厉害,感觉像是薄胎的白瓷,一碰就会碎。

    他敛了情绪,应道:“魏公公在厢房已经等候多时了。”

    听见魏一宁,周筠眉心一跳:“什么事?”

    “听说好像是……”兰生一板一眼地应声,意识到什么,冷声道,“不清楚。”

    周筠这才看了他一眼,前两日迷迷糊糊的,未曾看真切,如今他又靠得近。实实在在的一个毛头小子,看着年岁约莫十五六的样子。

    “多大了?”

    “你多大了?”他反问,脸上的稚气尽显。

    看着像是个毫无心计的纸老虎,不过,谢怀澈将他放到她身边,到底是真的毫无心计,还是装的,就不得而知了。

    “我十八。”周筠平静地应声,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

    听见周筠应声,兰生一怔,他没想到他现下竟如此好说话。一时间沉默着没有应声,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前几日去找他的时候在床榻边他惊醒唤的那一声阿娘。本以为他同她爹周潇一样是个十恶不赦难相与的公子哥。没想到方才去他身边伺候的宫女那儿一探,即便伤得这样重了,依旧每日自己换药。

    得知他去了太医院,一时好奇,便也跟着去了。路上正巧碰着魏一宁要传消息,便想着一同带他过去,没想到看见他剜腐肉,一时间竟也忘了出声,一直待他弄好出来。

    “十六。”兰生有些没好气地开口道。

    周筠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未再出声了。她倒是有些好奇,这个时候,谢怀澈让魏一宁过来作什么。

    两个人一路走到厢房,厢房前,不见魏一宁,倒是候着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正焦急地左右走动着,听见动静,看向周筠和兰生,松了一口气躬身一礼:“见过周大人,兰大人。”

    “起身吧。”周筠应声时,又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魏公公呢?”

    “魏公公急着回御前,先行一步。”小太监一板一眼道,“陛下口谕,让周大人出宫。”

    “现下?”周筠声音拔高了一些。

    “是。”小太监低眉,“大人可有什么东西要收拾?马车,已经宫门候着了。”

    “去哪儿?”周筠不自觉握紧了伞柄。

    “您府上。”太监的声音穿过滴滴答答的雨声,周筠一怔,愣了半晌才回过神。小太监说的,是太常寺少卿周毅的府上。

    “没什么东西,走吧。”周筠淡淡地应声,她来的时候就是孤身一人,衣裳也都是谢怀澈的。她的所有东西,都在太师府,被一把火烧了。

    小太监应声,撑开手里的伞,在前头带路。周筠同兰生跟着。

    走了一会儿,周筠渐渐发觉不对,这不是离宫门最近的路。她盯着前头小太监的背影,这个小太监,她确实在御前见过。

    正想着,甫一抬眼,看见远处红红紫紫的一片人走过来,瞬间明白了几分。他是故意的,现下正是下值的时辰,让小太监带着她在众人面前露个脸。

    “陛下今日下旨,要新立北司,这不摆明了要同南衙分权。”

    “是啊,不过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周家还有三公子?”

    “听闻是外室生养的,近来才相认……”声音到这,明显低了下去。

    “父子兄弟不可同朝为官,这周毅家的两个儿子都还在府州,一个外室养的,竟封了朝官!且此前,从未听过这小子的名字!”

    “是啊,这从未上过朝堂的毛头小子,还是从四品,都越到咱们前面去了,虽说是武官,可见到还要同他行礼,面子上岂不是……”

    “看来,明日得上道折子。”

    “上折子有什么用,今日御史台的孙大人当着陛下的面提了此事,被驳斥了的事,你又不是不知……”

    “对面不知是哪位大人,怎么像是从内庭出来的?”人群中不知谁出声道。

    远处的几位,也瞧见了迎面而来的三个人。暴雨如注,偌大空旷的皇宫没什么行人,更何况周筠也是一身红。

    柳慈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即便只是遥遥一眼,他就认出了来人是谁,心口一滞。

    两方渐渐走得近了,有人看清了周筠的脸:“那……那不是?”

    那人伸手指着周筠,满脸惊诧。其余众人也都看清了周筠的脸。周潇的儿子,即便尚未在朝中做官,但朝中大部分官员也都在大大小小的宴会上见过。一时间,众人的脚步顿住,看着周筠慢慢靠近。

    “见过几位大人。”小太监倒是先一步行礼请安。安静了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这位是?”

    “这位便是周大人家的三公子,亦是新任的北司指挥使。”小太监面不改色地介绍。

    这会儿周筠脸色惨白,只瞥见了人群中的柳慈。这群人里头,要说同她认识的,只有柳慈。周潇同许雾都死了,现如今,在这世上知晓她身份的,就只有柳慈一个人。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之前他从未透露过她的身份,但是那是周潇在的时候,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人,都是会变的。

    这样想着,周筠微微抬眼看向柳慈,淡声道:“见过各位大人。”

    在场的人,现下倒是回过神来了,周毅这莫名其妙的三公子是哪儿来的。他们确实也不算是破了父子同朝为官的规矩。即便他们见到了周筠,心知肚明,但没有人会开口说。如今大燕的天已经变了,上头的那位既说了他是周罄竹,他就是周罄竹。

    现下的境况,其实有几分尴尬,正如方才那个人说的。在场的几个人里头,有好几位的官职比周筠低,虽说并没有真正的封职,可旨意已经下了,她任北司指挥使的事情是板上钉钉的。人群中的人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微微躬身,朝着周筠微微躬身道:“见过周大人。”

    “免礼。”周筠应得淡淡的,从前还是周筠的时候,受过太多奉承,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了。

    只是在临走之前,周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柳慈一眼,有些事,她也不得不重新想一想。

    雨大,周筠撑着伞走在路上。大抵是因为麻沸散药效过了,这会儿左手手臂开始麻痛起来。雨势不小,噼里啪啦地落在伞面上,很是嘈杂。以为自己已经痛到麻木,但后槽牙还是默默咬紧了一些。

    她蓦然想到月初时候周潇同她提起过,待今年生辰过了之后,便让人在朝中给她安排个官职。那时候她还不想,毕竟,在朝为官之后,避免不了结党营私。她在周潇身边见了太多,不想蹚官场这浑水。可周潇的命令,向来没办法忤逆。

    想到这,周筠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没想到在他死后,倒是提前一步做上官了。

    兰生跟在他身侧,莫名其妙地看着周筠,感觉有些瘆人。他是暗卫营选出来的人,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刚开始觉得是个落魄无用的公子哥,不配让他跟着,后来好像发现并不是。他看不清他本来的样子。

    将近宫门,好些马车停着,看着很是热闹,远处的黑云乌压压的一片,天仿佛要塌。

    小太监平静地带路,待走近了,周筠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辆马车前站着的人。一身绿色官服,独自撑着伞,大抵在雨中的时间久了,身上大半都湿透了。旁的车夫或是小厮都在马车上,独他一个站在雨中,身姿挺拔如松。周筠总觉得,这人看着,很是眼熟。

    直至到眼前,周筠才看清他的容貌,这人,她确实是见过,周毅的大儿子,周泊闻。刚开始听说周毅这个名字时,她对这个名字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但看见周泊闻,她全都想起来了。之前周毅官职还小为了能给周泊闻在朝中安排个官职而去求了周潇。

    那时候她也还小,明明已经很努力练武了,可还是免不了被师父和周潇苛责。才从院子里跑出来出来就撞到了周泊闻。周泊闻虽然瘦弱,但好歹比她大好些。

    她被撞得翻倒在地上。正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指着他的鼻子好一通臭骂,甚至还让身后跟着的下人打了他。而周潇并没有应承周毅,甚至在他得知她打了周泊闻时,也并未制止。

    想到这,周筠喉咙紧了紧,将伞面微微抬起了一些,看向对面她现在名义上的大哥。他的容貌同她那时候见到的差不多,只不过凌厉了好些。雨溅到他脸上,看着有几分狼狈。

    而他,在看见周筠时,也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眼底情绪翻腾。

    “大哥今日怎么有空?”周筠喉头滚了两下,先开口道,她没记错的话,周泊闻现下应当是顺州长史,不应该在盛京。

    兰生听着这没脸没皮的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没想到,周筠演技这般好,刚刚被灭了满门,现下一扭头,就能同一个陌生人上演亲人寒暄的戏码。

    “这几日休沐。”周泊闻出声,面不改色道,“回府吧,父亲母亲还在家中等着。”

    周筠闻言,看了一眼马车,按理来说,马车下一般都会放矮凳。若是没有,也会有下人跪着以背为凳。她左手伤着,右手又撑着伞,若是硬要攀上去,刚刚剜过腐肉的地方势必会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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