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下了一场暴雨,狂风卷起树枝,电光划破照亮片片乌云;雷鸣震裂了天空,密集的大雨敲打着宅院的屋顶,处处可见断折的草木,郑府院中一片狼藉。

    而府中的二娘子郑子焉,就消失在这个雷雨夜。

    府中派出的人手一波接一波,依旧一无所获。郑邝仁在府中踱步,眉头紧锁,心中忧虑重重:如果明日再无线索,就暂停搜寻。

    府中人手早已不够,再加上城内近日怪事连连,数名男子接连惨死,死因成谜,无论人为还是妖邪作祟,早已让城内人心惶惶。

    作为渝洲刺史,不仅要应对最近频发的离奇死亡案件,还需安排高人做法,以安抚城中百姓;加之女儿的失踪一事,他的心如乌云笼罩,阴沉焦虑,寝食难安。

    郑邝仁自京都被贬至渝洲,已经过去了十余年。虽然仍有刺史一职,但渝洲地处偏远,人烟稀少,仕途也显得黯淡无光。祖上的荣耀随时间的流逝而衰减褪色,守在一隅,是说不尽的无力与迷茫。

    院中匆忙洒扫庭除,一名仆人恭敬走近行了礼,打断了他的沉思,“阿郎,两间卧房已经准备妥当,只待道长们的到来。”

    “嗯,朱嬷嬷好生接待,不可怠慢客人。”郑邝仁点点头应声,麻木地应答,这已是府中请来的第四批大师了。

    “奴婢明白,阿郎放宽心。”

    郑邝仁侧着点了点头,示意朱嬷嬷退下;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又退回到方才的思考中。

    渝州连遇三年大旱,兢兢业业总算熬了过去,今年雨水丰沛,总算能遇得丰收。现下本已多方铺设打点,借过去三年的旱情治理之功与今年丰收之悦,升迁回京本不是难事;却不料这怪事连连,抽不得身……

    过几日空明观的两位道长就要前来商议论妖事务,眼下先把这怪力乱神之事处理完才行,也不知此二人是否顶用。

    ……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树林间阳光从密密匝匝的叶缝中穿透投下,刺眼的阳光,湿润的空气,还有升温后泥土的蒸腾起草木的芬芳,郑子焉努力睁开了眼,尽力适应着周遭的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明白为何在这里;只记得她飘荡了数年,不用吃饭,不用睡觉,没有喜悦也没有忧虑。于一片混沌中来,又去往更加混沌的地方。

    电闪雷鸣的某个时刻,一股神秘力量将她拖拽;她仿佛再次拥有了感知的能力,有水,有冷,以及濒死的痛。

    水底濒死的她,未睁开眼,却仿佛能在水底“看”到四周的景象。自己的衣裳裙带随着水中的水草缠绕和游荡,不远处还有优哉游哉鱼儿和小虾。

    一女子从对面游了过来,如一团洁白的光晕,身形轻盈,在水中如游鱼一般灵动。这女子抬手轻点她的额头,这团身影随即化作一束光,便消失不见了踪影。

    突然她感到视线全然黑尽,一阵头晕后沉沉的睡去,醒来已经是次日正午。

    四周一阵阵清脆的鸟鸣,窗户外是雨后湿漉漉的丛林,房屋屋顶瓦片被刮走了好大一片,屋里甚至还在滴水,她莫名躺在此处整整一日,仍在适应着这陌生的感受。

    直到血脉通畅,呼吸自然,她才发出几个不成语句的声响。

    “小友,”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寻找声音往上看,什么都没有。

    “不用找寻我,”这声音继续传来,“我无身,也无形。”

    她疑惑道,自己是谁,这声音是谁。心声似能被传达一般。

    “过去的你已不复存在,现在的你尚有机缘,未来的你我不可预见;你且不管我是谁,我存在这万万千千的世界之中,无名无姓,无处不在。”他应她的心声回答着。

    听不懂这意思,陌生的感觉让她不适,甚至,她想要回到过去的混沌中。

    “那段因果结束,你已无法回去;此方天地原是你来的地方,如此,便送你回去。”

    随即,温柔的光将她淹没,这具身体的记忆与意识倒灌填充回来。

    “元康十一年……城西柳道街……渝洲刺史郑邝仁次女郑子焉……母早逝……性胆怯……三日前离家……跳湖自尽……”意识逐渐丰盈,冰凉的身体慢慢回暖。

    忽听得一声“年方二八,碧玉年华,寿元尚余三四年。”

    刚恢复意识的她被吓了一跳,尝试开口道:“我……如何活?替代她?为何?”显然,她还未适应自己的声音。

    “小友,若想得知,你可自行去探究,”头顶的声音继续,“机缘予你,万望珍惜。这余下几年需全凭个人造化,若是延续原来的生命路径,期满你就魂归天地;若你顺应天地,惩恶除害,为自己积累善因,可生转机,改变这命数。”

    “啊?”她有些慌乱,“等……”

    “只今只道只今句,梅西熟时栀子香……”头顶的声音逐渐远去,“小友,需你自行寻觅。望你不虚此生。”

    末了,“郑子焉”才发现左手手腕处,凭空多出一条系好的红绳。

    她是郑子焉,又不仅只是郑子焉,花费好长时间,她终于明白了这个事情。如今,需得活下去。这荒郊野岭必须赶紧离开,若是夜晚还困在此处,不是冷死饿死,就是被蛇虫鼠蚁给咬死。

    山林中没有路,子焉寻着地势先找下山的路;得亏发现一条小溪流,沿着溪水流向直往山下走。渴了的时候就喝些山泉水,饿了的时候,就摘山上路边的野果子充饥,虽然酸涩难以下咽,至少不会被饿死。

    太阳落山,最后一抹天光都已消散。心里又急又怕,却也不得不一边安慰自己;根据记忆中的信息尽快寻着方法回家。

    三四月的夜风还有些冷,原本郑子焉就穿得不多,又遇落水受凉;此时夜晚凉风阵阵,更是愈发寒冷萧瑟。幸运的是今晚月圆,明月悬空多少能看清树影和路。

    走过一片庄稼地,仿佛看到了个小庙,能闻到一点淡淡的香烛气味。约莫是个土地庙,子焉有些怕,但好歹能遮风避雨。土地也是个地仙,就算不能保佑她,至少也不会害人。

    借着月光走进一瞧,这庙宇有点小,庙里最多容纳三五几人;内无窗,屋顶有几处瓦片缝隙;月光沿着空隙落下,印出点点光辉。即使无法看清庙中景象,有点点光辉相伴,好似也不是那么害怕。

    她估摸着大致方向,朝正中鞠躬跪下:“庙中大仙大神,小女子路过此处,深夜无处可去,今夜打扰,借此处休息一晚,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诚恳磕下三个头。

    几乎行路了一天,郑子焉已疲惫非常,往右侧的墙壁靠了靠,她双手抱臂,靠在墙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只粽子。她眼睛合上:“神仙保佑,是生是死,过了今晚再想。”

    ……

    深夜,山风悠扬飘荡,寒气侵透;但太过疲倦,子焉入睡却也容易。

    脑海中的画面一帧一帧被抽空,只剩一篇白茫茫的雾气。梦里正巧也是一个破旧庙里,一个女人在哭泣。她身形颀长,朱唇皓齿,未施粉黛却有清水出芙蓉之姿;但她头上也未着珠钗,衣衫发饰均有些许凌乱,襦裙上还沾了泥痕和血污。

    她跪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怀里抱着个白嫩嫩的婴孩;女子似是这婴孩的阿娘,她凝望着上方的神像,哭着在祈祷着什么。

    她回头往庙外望去,匆匆转头从身上取出一块水润无暇的羊脂玉,系在襁褓上。“阿娘对不起你,已别无他法……”,她弯腰轻轻稳婴孩额头,眼泪滚滚而下,衣袖也被浸湿。

    似是时间紧急,她赶忙放下襁褓,往外奔出。最后一刻,她不舍再望了望那孩子,庙中空荡荡只剩那块“晏”字玉佩和那襁褓。

    少顷,有人赶来了这里,赶忙抱起蒲团上的婴孩。前后数十人接连而至,围绕在这庙里庙外,随即四周吵闹了起来。

    ……

    清晨,空气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大地开始苏醒。

    鸡鸣狗叫,稀稀拉拉几声行人问好,周围热闹了起来。

    一声刺耳的大叫声惊醒了她;“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怎会在这里?”一个老妇人叫到。

    子焉有些懵,揉揉眼:“我,我……我”,清醒了些,“迷了路,不知缘何来了此处,找不到归家路”。

    “小娘子,我见你面生,家住在何处,现在到处不太平,可不能乱跑,得速速回去。”另一个老妇关切的问到。今天她和隔壁李老婆子结伴来这边看看庄稼地,路过土地面本想进来上柱香,就碰到此番情景。

    “固远城城西柳道街郑家,我乃刺史郑邝仁之女,阿婆可助我归家吗?”子焉昨天就往身上搜了搜,看看有没有吃的或钱物。想着身上还有些碎银子,心里镇定了几分。

    听得面前人自报家门,老妇人也惊讶起来,热情道:“哎哟,您这精贵的小娘子,怎的只身来了这地方。固远城西我只知道大概方向,城里那些地方我就分不明白了;村里有个王老头,以前是城里大户人家的车夫,我们帮你寻他请他带你回家。”

    子焉谢过两位阿婆,老妇人引她回村还给了她两只带出门准备做活儿时吃的饼。待帮她寻好马车车夫后,子焉拱手行礼,在阿婆的推辞下还是给了银钱答谢。

    终于,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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