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里还是往日那般万家鸡毛齐上扬的状态,王夌甘作为一个记录员,听着季白语速飞快的案件总结,疯狂地敲打着键盘。

    语毕,季白不忍地感叹一句,“这爹是真畜生,那小一孩子也下得去手,关他七天真是便宜他了。”

    王夌甘不发一言,只是关了电脑,起身把资料放到廖队长桌子上,抬头无意间瞥了一眼笼子那边,便利落收拾东西,向季白微微欠了下身,下班。

    不顾周边还在坐着的盯着她的眼神。

    她是警局今年刚来的新人,今天刚刚来报到。

    她坐在狭小逼仄的房子里,躺下,脑子里回想今日的种种。

    廖羽把一包咖啡扔向季白的后背,低沉磁性,“是不是闲”。

    那刻,季白警觉地转身,敏捷地一抓,但还是没能抓住那细条。随即,如鹰般锋利的眼神消失不见,一瞬间便染上萎靡讨巧:“廖哥哥,小季知道错了,立马写,写不完不回家。”

    咖啡包掉在正走进来的女子脚前,鞠躬,介绍她是来报道的。

    季白捡起咖啡,热情地打招呼,并给她指路。

    廖羽抬眼看了一下,复而低头工作。

    季白边向闫许抛媚眼,边嘟嘴耍萌。

    闫许鱼刀眼,叹了口气,面无表情,点头致意,目送那女子走向正确的方向。

    季白绕到小幺的桌边:“小咋,你季哥哥求你办事。”

    小咋嘻嘻笑两声:“季哥,我懂你。但是今晚是真抽不开身,你老妹儿我,我好不容易脱单一次,怎可能把时间再浪费给你。”

    季白发了愁:“小老妹,你季哥写检讨今天晚上就不用睡觉了,你就帮哥一下,写个结案而已……”

    小咋扭头表示没有听到。

    廖羽表示无语。

    闫许:“你干不干活了……假休多了是吧!”

    季白:“才三个月,不多不多,再来几年都不多。”

    这时,那女人走了过来,“您是刑警五队的闫队?局长说让我暂时在这,新人有的还没有到。”

    季白听着,单手撑越过桌子,完美上篮般跨到她面前,“正好儿,我这有活。”

    她被分配敲电脑的活,下班点一到,自动退岗。

    她每天依旧安然自得的做着自己的工作,依旧不顾众人的眼光到点走人,第七日傍晚,完工。

    她正准备走人,刚好听到铁笼锁滑动声,她眼睛微张,几步闪过去,胳膊横在廖羽胸前,“不能放。”

    季白和闫许都朝这边看,小咋在忙着自己的工作。

    廖羽皱眉,用手腕轻轻一撇,打量她面无表情但认真的眼神一眼,下一秒,铁笼大开。

    王夌甘眼神染上了一层暗淡,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扭头往外急急跑走。

    警局里静默一瞬后,又恢复了往日繁杂。

    警局外,她将单斜包往背后一滑,奋力追赶,那小孩也就七八岁身高,但却很是能跑。

    她每日下班都能看到他,背着书包,在相隔几步的公路上,踮着脚,往里瞧,脸上有许多青痕,都淡淡的,走路时,有微不可察的踉跄。

    有一天,他微眯着的眼睛在轻轻颤抖,他眼睛生的大,眯起也能看见其中藏不住的夹着恐惧的期待。

    那眼神,她很熟。

    还有一天,他轻轻叹口气,大大眼睛上沾着庆幸,就那样,转身接着走原来的路。

    以后的几天,虽然她也每天用余光包裹一下他,但再没有去瞥见。

    今天,他在她面前跑得飞快,她有好几次要触到但前面又突地加速,轮续几次,终于,她一把抓住他的背包带,把他一把拉到她面前。

    她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喘着粗气,他仍旧发狠挣扎,她用食指拇指捏住他的肩骨头使力,那孩子一声闷哼,但弯起背往后一顶,手向后抓住她的手踝就咬,她感到他的牙嵌入她的皮肤里,她全身失力,跪坐下来,上牙将下唇咬出血,眼角染上泪花。

    那孩子没听到预想中的尖叫,滞了一滞,就那一秒,她左手抓住他的下巴,狠力一捏,骨头“咯吱”一声,他随势头只能往后仰,那刻,血液外溢,全滴在他白色的校服T恤上,那刻,双手像是灵魂离体,瘫打在他身前。

    她见状,松了手,把右手上的血不在意地一擦,重新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土,将斜挎包重新正到胸前,俯下身,他的眼神无力泻在地上,头歪向一边,僵持良久后,她也歪过去,轻声细语,“你,要不要上我家。”

    她的语言没有温度,只是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的。

    他抬眸,撞进去。

    “好。”

    同样没有温度。

    凌晨三点的冬日天光,不明不暗。

    王夌甘领他进门,他拘束地站在门口不动,她也不理,径直去将两块横着的床板纵过来,用刀把床垫一分为二,齐齐摆在靠窗的床头,电热毯没法分隔,所以床板只能隔开二十厘米的距离。

    他左手抓着门把,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眼神紧紧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站着,不动,直至她全部弄完。

    “你睡这。”她旋身,望他一眼,然后走到他左侧,打开衣柜,拿了睡衣,又丢了个白T给他,他接住,她经过他,向洗手间走,未发一言,只余下门上锁的声音。

    他愣愣地抓着衣服,水声传来,他眼睛睁大,脸上染上一层红晕,但目光立马开晃动起来,环顾四周,渐渐重新被冷淡填满,几瞬后,他把书包放在正前面的厨房台上。他爬上床,她把被子让给他了,他钻进去,盖过头顶。

    今天的作业在学校写完了,他是最后一个走的,因为他知道今天是那家伙回家的日子,像往常一样。

    他在外游荡良久,想着反正左右都是个打,不如在警察局门口让他打完,好在回家捱。但是,他看见那压不住火眼神,身体的本能让他就是想跑,后边的人追得起劲,让他恐惧丛生,就像从前被邻居家的大黄狗追逐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生吞活剥。

    他闭着眼,使尽力全身的力气咬下去,预计的拳打脚踢没有降落,他被迫睁开眼,一张陌生的面孔,她让他去她家,然后,他答应了。

    门锁解禁,她看一眼,随手关上灯,然后,钻进褥子里,床单被撕成两半,附在电热毯上,睡起来不是很舒服,但她却松了口气,就,先这样吧。

    他听见她浅浅的呼吸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安心感从心底不知哪个角落升起,浸满全身,生平第一次,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春秋轮替,寒来暑往,他在这个小房子里度过了四个春夏秋冬。他爸不是没去学校逮过他,只不过他总能聪明地找到方法避开他。

    他虽然为人沉静,喜欢在背后冷眼看着,但是,却能热络地跟任何人攀谈。

    有一次,他爸在校门口张望着,他俯身跑到那辆黑车前面钻了进去,那是一个向他表白过的姑娘,那女孩微愣,随即脸上染上了一层红晕,较为扭捏地坐上车关了门。

    他同她说,他有话要跟她说,他说,在小花园头也不回的走开,对她和她写的信视而不见,是不想让同学们瞎起哄,怕给她带来困扰,他还说,他很尊重她的喜欢,只不过才五年级,要努力考一个好一点的初中,所以无心那方面的事情。女孩很高兴,想把他送回家,但是他却要她把他送到警局。他那时,有些心悸地后怕,有点想见她。

    他不知道他来了多少次,但是每次他都能让他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还有一次,他爸直接找上了他的班主任,班主任传同学叫他,他从窗户瞥见了他,便又再去找那个同学,说他要去篮球部训练,让他转告老师。那男人果然追到了男篮球部,他把一筐篮球从二楼倒下去,手里握着的那个球狠狠的往他头顶上砸过去,那人晕了,故作惊慌地朝师哥喊一句,“啊,我砸到人了,救命啊。”他的眼泪被他创造出来,并拉出了眼睛里的慌乱,师哥在忙着打120,师姐在忙着安慰她。后来,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他从一年级开始,就热衷到他们初中运动部,跑各种各样的腿。久而久之到了三年级,学姐学长们都愿意带着他。各种社团他都参加过,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又加上天生瘦,不仅跑得快,还很灵活。

    他小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被他骚扰了。他在上初一的暑假那年,去那个家蹲守看他。他还是老样子,会买一堆酒,每天除了喝酒就是睡觉,饿急了也吃泡面,只不过他现在不能打他了,他在邻楼的三楼居高临下的藐视着他,再给他三个脑子,他也休想能抓得住他。

    等到酒全喝完了,钱包也见底了,他倒是会去工地里搬砖打工,他知道他爸,倒是不怕辛苦,身体上的疼痛劳累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但是心灵上的不可以。

    他爸虽然老是揍他,会用烟头烫他,但是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老好人。这个世界真是奇怪,柿子总是挑软的捏,不知反抗的那个总被欺负。

    别人把他搬的砖当成自己的,他会咬紧牙关不说一言。

    有人受老板的指使却推脱让他开车运材料,记错了位置,让他东跑西跑,他只会唯唯诺诺的应承着。最后发现是老板看错了,那些是即将报废的废料,根本不用他搬。他开着车在工地里面被溅起的尘沙糊了个满脸,沉重的废料将他的肩膀拉伤,卡在木板里不分明的钉子把他的虎口划破,全身的疼痛,换来的是老板由于面子过不去而愈发肆意的谩骂。但他还是不发一言,双手交叠垂在胸前,手上的伤口疼到头皮发麻,但他还是耷拉着脑袋,一动都不敢动。

    那个老板许是心虚,在聚餐时,不是给他敬酒,就是给他夹肉,他只得愣愣的放到嘴里,看上去,食不知味。他全身像是陷在一种巨大的深渊里面,等他再清醒的时候,手里是一塑料袋的酒,身边是一间屋子里笼罩的黑暗。

    他就这样半梦半生地活着。

    许监将自己在运动部干杂活所得的钱,全交出来,赔给那餐馆老板,老板看着被弄翻在地的一地狼藉,扶着头向他摆手,让他赶紧走。

    走之前,他瞥了一眼那些工地上的人,有的骂骂咧咧的,有着恬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也有的皱着眉头嫌晦气的,只是那个老板的脸色非常得难看,但彼此都装没看见,渐渐地都散了。

    这样的事,他以前倒也是从来也没有看过,他只知道,他爹时不时的会买回来一堆酒,喝晕倒在地板上,他给他盖被子的时候,他会把他一脚踹在地上,然后压住他的身子就开始打,嘴里是难听的污言秽语。打着打着自己睡过去,才会停止。他只能踉跄地逃回屋子里锁上门,但那人总是在凌晨清醒过来,嘴里呜咽着“水……水”,一声比一声响,将他从睡梦中拉起来,他去给他倒,隔着两三步却是不敢再上前,他瘫坐着,用右手撑着地,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把满屋子抽成那个味道,良久像是意识到什么,拿烟的手停在半空,用用手狠命的捶地,木质地板不堪忍受吱嘎一声,“水!”,震耳的声音让他全身汗毛竖起一瞬,他颤巍巍地上前,把水杯送到他的面前,杯随手颤,却被他的右手一把拍掉,抓住他把还带着火星的烟头往他腿上按,附上来又是一顿暴揍,只能等待他的呼噜声再起。

    轻涩的夏夜冷风灌进他的耳朵,他缩了缩脖子,回了回神,往家走,要回家。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想她想得像是万蚁蚀心,想马上见到她。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了。”季白作势要去拍她的头,她下意识偏头躲开,余光瞄到他。

    中考后,他搬进了寄宿学校。

    两人再无联系。

    他的身高窜得老高,在几年之内,现在只能仰视他。

    他的五官虽长得不惊艳,但是却有一种压不下去的少年感,他在对着她笑,她有片刻的心空。

    她回过神来,冲他微笑。

    本来正在朝着她走过来的脚步滞了一下,随即站定,也远远地朝着她微笑,不再靠近。

    他心里知道,她在拒绝。

    他的眼睛总纠结在她的身上,只有他,能读懂她相同的眼神里面不同的含义。

    书里说,只看着一个人的话,就会喜欢上那个人。

    他不信。

    他在人群里面成长得极好,是周围所有人都赞不绝口的存在,大学,找工作,娶妻生子……他按照这个社会的规则,一步一步实现着成功人士的生活,他活得,相当稳定,有快乐的事情,也有不快乐的事情。但是,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他的情绪常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频率,快乐和不快乐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最大的情绪波动,就是聂霁说要他搬离这个地方,他一口回绝,而且不留两人再度交流的余地。

    她与他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但他知道她和他在同一个城市,知道她工作的地方,他知道她的一切习惯,即使见不着,他也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她一切的行动轨迹。她的生活太简单了,即使不参与,他也有一种她就在他身边的感觉。

    现在要他离开这座城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但他就是抗拒。

    他不敢再上前,于是抱起脚边的儿子,挥挥手,就扭头上了车走了。

    他来警局挂失信用卡,他迫不及待,但临走前却想要抱上儿子,他知道,他心里的某个位置在向外喷涌渴望,但全被他一贯的神色如常藏得不露一丝痕迹。

    回来后,他同聂霁说,“我们,搬走吧。”

    聂霁笑了下,转身便开始收拾。他的眼聚焦在窗外某个几米开外的地方,正对那个窗户,以这边楼层的高度,恰好能看到一个凸起的枕头,往常若是运气好,他能看见她小小的脑袋。

    现在,再也看不到了。也,不该再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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