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梦中醒来。

    她突然想起,其实她跟他之间,曾经是有过和平共处的。

    摸索着坐了起来,她的手碰到了床头放着的那本黑皮本子。

    打开床头灯,她靠在枕头上,翻阅着这本由不同本子拼接而成的笔记。

    第一页。

    是很好看的行楷,她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看的行楷了。

    ——为什么?

    只有这短短的三个字。

    她回忆起来了。

    那是在张家本家,她们都还小的时候,那时她还没有逃跑,“张海花”刚到张家,上一任张起灵神龙见首不见尾,还在外面奔波。

    她对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并有希望代替自己的人是有着敌意的,于是就使了点手段,给他的饮食里下了哑药。张家人的麒麟血百毒不侵,但是这种药专门克制张家人,麒麟血越浓,效果越好,对普通人反而不生效。

    他平时不经常开口,没有人发觉他的异常。只是在喝下那碗汤的瞬间,他就发现了蹊跷。

    不愧是张起灵。

    如果是自己的师父,会这样称赞吧。

    然而那时的她,尽管还没有长大,只是个小豆丁,却依然有着“少年意气”一样的东西。

    在玉俑里困了千年,她都是沉睡着的,于是出来之后,就好像要把这千年的沉寂都释放出来一般,她也是有过顽劣不堪的时候的。

    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顽劣变成了沉默,渐渐收敛于心。

    那次,一群孩子被带去下斗,沉默的张海花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好看的行楷——“为什么”。

    她噘了噘嘴,没有理他。

    然而那次下斗是一次残忍的阴谋,麒麟血稍薄的孩子纷纷遇害,墓穴里水银倒灌,水蛭肆虐,除了他和她之外,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死于非命——有的被水蛭吸干了血,有的被水银侵蚀至死,有的被落土活埋——

    炼狱。

    除了炼狱,没有词语能形容那个墓穴里的惨状。

    在逆境中,求生的意志让她放弃了敌对心理,他们两个相互扶持,无法交谈的时候,他便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下字句。

    哑巴一页一页地翻着笔记本,纸张泛黄,浸水发皱,却被她一页一页地抚平。现在,那些稚嫩却又老成的行楷,带领她回顾着那短短数天,在墓穴里与他一起经历过的生死险峻。

    最初她是跟同伴失散了的——她注意到一处机关,开出的洞口却只容一人通过,她艺高人胆大,与同伴说了一声,便孤身潜入了洞穴。那是一处十分细长的洞穴,即使是她,也只能弯着腰前进,如果换成大人,大概要爬行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了洞窟的底部,抬头见上方是一片黑暗,脚底却是一片粘稠。

    黑泥中有什么活物在翻动,她退后一步,弯下腰去,从黑泥中捡起一只蛆虫大小的水蛭。

    脚下踩到了什么。

    她又摸索了一阵,提起了一具全副武装的尸体——不,那是一具骷髅。

    戴着防毒面具,看装备应该是军人,全身裹得十分严密,却仍然被吃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衣服里,一碰就有无数水蛭纷纷从破洞中掉落,在靠近她的时候又散开。

    这些水蛭会吞噬一切闯入者。

    她的心中没有一丝惊惧,只是环顾四周,不停地在心中分析这一切。

    无论面对多么诡异的情况,都必然有它出现的道理。张家人其实不信神佛。

    这个墓穴已经有军人来探过了,然而却死在这里。根据在附近淤泥里探查到的情况,这里的尸体足足有二十多具,很可能军人大部分在这里就死去了,没有来得及下到墓穴中。

    水蛭就是这个墓穴的第一道防线。

    那么,应该还有第二道、第三道。墓穴的主人到底想隐藏什么?这些军人下到这里又想得到些什么呢?

    她还没有从这种种不合理的现象中得出答案,就听见斜前方传来越来越大的惨呼。

    那是同伴的惨呼。

    她向那个方向跑去,狼眼手电照出的却是浑身都是血洞、一脸恐惧的同伴们。

    “救、救救我——!”他们眼里都是对生的渴望,在淤泥里踉跄前行,惊扰了更多的水蛭。

    她不禁后退一步。

    “她身上没有那些该死的虫子……她有麒麟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同伴们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向她扑来。

    她本能地后退着,然后转身就跑。

    不……他们是想杀了她,然后用她的麒麟血,涂满全身……

    跌跌撞撞地在淤泥里奔跑,这片沼泽太大,她早已迷失了方向,身后追赶的声音越来越小,同伴的哀求、惨呼也离她远去,到最后,天地间都是寂静,只剩她一人。

    慢慢停下了脚步,她回首。

    来路上,谁都没在。

    见到水蛭啃食骷髅、啃食同伴的时候都没有动容的她,此时愣愣地站在原地,然后抬起脚,慢慢地,慢慢地往回走去。

    “啪嗒。”

    脚底踩到了什么。

    她抬起脚,从淤泥里翻出了一个人的尸体。

    啊,是她下来的时候打过招呼的那个同伴。

    他现在满脸都是蠕动的水蛭、腥臭的泥浆,连面目也难以辨认。

    他向着她离去的方向倒下,至死还伸出一只手来。

    她慢慢合上他的眼睛,继续往前走去。

    “救……救命……”从不知何处传来微弱的呼喊,她顿了顿,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是分家的一个小妹妹。她比旁人身材都要娇小一些,身手也更灵敏一些,只是有些小姐脾气,没有人愿意和她玩。

    她现在背靠在一堆尸山上,浑身水蛭,命不久矣。

    哑巴不由向她走去。

    手腕被抓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蛮力向前行走。

    手腕上的力气加大,竟没有给她反抗的余地,将她拖离了那里。

    她眼中最后映照的,是那个小妹妹绝望的目光,还有她身下反射了电筒光芒的匕首。

    她跟着拉着她手腕的那个人,远离了那片可怕的沼泽,进入了一面机关墙后的密室。

    “我讨厌你。”她如一只小兽,甩开了那个人的手。

    他神色依然是淡淡的,低头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给她——这个下面超出了训练的要求,我们必须马上找到路上去。

    虽然知道他的决定很正确,刚才也几乎是救了她,但她就是无法坦诚地向他道谢。

    她看不惯他宠辱不惊的样子,看不惯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不惯他轻轻松松就能将一切做到最好,看不惯他——即将代替她的位置,还假惺惺地来救她。

    小小的哑巴咬了咬嘴唇,像是要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下定决心一般——她说:“你不许妨碍我,我们各走各的路!”

    他又写了一行字:“这里很危险。”

    “我没有精力去保护你!”她哼了一声,转身一拍墙壁,另一道暗门打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前方是一条甬道,隔几米便点着昏暗的长明灯。她看着四周的壁画,越看越觉得眼熟,渐渐地却觉得脚底发软,无法再继续行走下去了。

    她刚才开门的动作太急,氧气一下子灌入墓室,加上开门的摩擦碰触机关,点燃了长明灯,火焰烘烤壁画,让壁画里的某样物质通过空气挥发了出来。

    倒在冰冷的墓道上,她依然不服输地屏住呼吸想要爬起来,贴在地上的耳朵却听到了远方传来的轰鸣。

    滚……滚石——!

    在那几乎填满整个墓道的巨石自远而近,迫近她的时候,她从未感到如此绝望过。

    她才刚睁开眼看这个世界——

    就要,死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了吗?!

    冰冷的地面也开始震动。

    天顶上有灰尘扑簌簌地落下。

    大地震颤。

    心房,也在震颤。

    她尽全力开合着嘴,却无法喊出哪怕一句救命。

    啊,她想起来了。

    之前,她的同伴们不也是用着这样希冀的心情,向她求救的吗?

    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她到底,做了什么——?!

    滚石近在眼前,她闭上了眼。

    肩膀一阵剧痛,她被一只手猛地扯到了一边,巨石几乎是擦着她的脸颊掠过。

    昏昏沉沉的她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救了。他们待的地方,是墙壁之间的凹陷,只有小小的一处,正好可以供两个孩子相互依偎着挤在一起。

    整个人被圈在怀里,耳朵贴着的,是沉稳的心音。

    巨石远去,她发着抖,摸索着,搂上了那个人稚嫩却坚韧的肩膀,紧紧抱住对方,就好像这样就能确认安全一般。

    然而抱住她的人在确认安全之后,站了起来,她挂在他身上,被毫不怜香惜玉地带起来。

    “你是怎么下来的?”他写道。

    她死死控制住抽泣的冲动,不在面前这个人面前表露出软弱来:“通过一个很长的洞穴。但是现在已经找不到了。而且那里很陡,我们的工具都丢了……爬不上去。”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然后从衣服上撕下一片布,递给她,又撕下一片,蒙在自己的口鼻上。

    她还在微微颤抖,但是已经不害怕了,将布蒙在脸上,传来的是刚才那片淤泥里特有的腥臭味,还有一股他身上特有的血的甜腥味。

    两个人沉默着,在长明灯静默的注视下,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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