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风很大。是能将人刮跑的程度的风。

    哑巴按着头上的帽子围巾,头发却还是在乱飘。

    正是春日,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田埂上,四周都是油菜花田,在大风中掀起一波又一波金黄。

    她之前停下来给花拍了一张照,拍完就发现张起灵已经走远了,忙一边跑一边喊:“喂!张海……”

    张起灵停下脚步,回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改了口:“张起灵,我们来过这里吗?”

    “没有。”他转过头去,“但是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困惑地盯着张起灵远去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穿过油菜花田和一处水渠之后,他停在了一处农家院前。

    足有两人高的铁门斑驳,门的上方是用水泥浇筑的平台,有爬墙虎从上面垂下来,还夹杂着几根丝瓜藤。

    大门上落了锁,从铁栏间能窥见小院。小院大概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正中种了一棵银杏树,在靠门的地方还有一株柿子树。越过院子,对面就是厅堂,门也是关着的。两侧分别是两间小屋,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忽然,院子里响起了狗吠。斜刺里冲出来一条浑身漆黑油亮的大狗,隔着铁门对二人咆哮。

    哑巴后退了一步。

    张起灵拉住她的手,指了指一侧的院墙。

    “你要爬墙进去?”哑巴问。

    张起灵没有回答,拉着她走到院墙下,蹲下了身子,示意她踩着自己上去。

    哑巴揉了揉额角,最终还是踩着他的肩膀跳上了墙头。

    还好附近的邻居都去田里干活了,不然看见两个人如此轻车熟路地翻墙,一定会放狗咬人的。

    待哑巴爬上去,张起灵后退几步,忽然冲刺,借着冲力三两下踩着墙壁登上了墙头。

    “那只狗会不会咬人呐?”哑巴骑在墙上,用脚尖指了指下面那只叫得更凶的黑狗。

    张起灵跳下墙去,落地就蹲在黑狗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手帕。

    打开手帕,取出了……一根骨头。

    “去!”他将骨头扔到了院子的另一边,大黑狗撒开爪子就奔过去了。

    哑巴扑哧一笑。

    张起灵从容站起,把手帕叠好又放进口袋里,转过身对哑巴张开手臂。

    哑巴眨了眨眼。

    意思是,跳下来,我接住你?

    哑巴觉得张起灵应该不会有这样的举动,毕竟这种高度,对于身经百战的哑巴来说,根本就是如履平地。

    她刚准备跳下来,就被张起灵的话吓到了:“会伤到孩子。”

    她的脸突然爆红:“说、说什么呢!这点高度!怎么会!”

    说着就要往下跳。

    哑巴平稳地落地了。

    张起灵慢慢收回手,有些失落的样子。

    不过很快,他又向着厅堂走去。

    厅堂的门是虚掩着的。

    他推开吱嘎作响的木门,门里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厅堂正中央挂着一幅骏马图,图下是一个长香案,案上摆着香炉和贡烛,还有几张黑白相片。相片旁摆着灵位,都是陌生的名字,但是都姓张。

    哑巴凑过去,看到了相片。她问道:“这些人都是谁?”

    张起灵顿了顿,视线从照片上扫过:“……我不知道。以前我也许认识他们。”

    哑巴默默地注视着相片上自己从未见过的年轻面孔,不禁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在骏马图旁有一扇门,红漆木,随处可见的门。

    张起灵推开它,走了进去。

    越往里越阴寒,即使是外面暖融融的春光也无法照进来。

    就像是两个世界。

    面前有三个房间。右手边一个,隔着走廊对面有两个。张起灵毫不犹豫地向着斜右方走去。

    哑巴有些不安地牵着他的衣摆,跟了进去。

    那是一个有些昏暗的房间。蓝色的蚊帐架在床上,拉得紧紧的,无法看到里面的人。整个屋子里散发出一种腐朽的气味。

    那是死亡的味道。

    “海叔。”张起灵叫了一声。

    过了一会,蚊帐动了动,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

    与其说那是手,不如说只是一截棍子。手指都融在了一起,仅凭扭曲的纹路辨认出那里原本是存在手指的。

    “你来了。”蚊帐中传来嘶哑的声音,“还带了客人。”

    “她是张承梦。你见过她。”张起灵答道。

    “噢……就是那个孩子,我想起来了。”他感叹了一句,又沉默下去。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继续问道:“孩子,张家已经垮了。你自由了。”

    哑巴没有认出这个人,但是听他的语气,应该是在张家德高望重之人,于是便答道:“是。”

    “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哑巴犹豫了一下:“不记得了。”

    “……也好。起灵,你是来告诉我你的决心的吗?”

    “是。”张起灵向着床的方向缓缓跪下,磕了一个头。

    “……你们,都自由了。千年的博弈……都结束了……”蚊帐中声音减弱。

    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

    张起灵站起身来,拉住哑巴的手,走出了房间:“这里太阴冷,不适合你。”

    他顿了顿,又接道:“对孩子也……”

    “你够了!”哑巴又羞又恼,狠狠捏了一把他的胳膊。

    走到厅堂,哑巴扭头看见那一排灵位,还是按捺不住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这里,是每一任张家族长的坟冢。”张起灵的手心微凉,但是修长有力,轻轻勾着她的手,拉着她前行。

    “他是谁?也是张家族长吗?”

    张起灵推开厅堂的大门,阳光照射在他脸上,苍白的皮肤透出朦胧:“一个故人……他是上一任张家族长。”

    哑巴恍惚记得,小时候,他确实是抱过自己的。

    他从青铜门里找到了自己,然后将有了实体的自己抱回了张家。

    她只是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而已。

    现在他死了。认识自己的人又少了一个。

    她却并不感到多么悲伤。

    手中的温度切实存在着。

    她紧了紧手指。

    绝对不会失去他了。

    院子里,大黑狗啃完了骨头,现在呼哧呼哧地跑过来绕着张起灵转。

    他弯下腰拍了拍狗头,那只狗突然抬头向他身后看去。

    嗅了嗅鼻子,接着就像感觉到什么征兆一般,长嚎起来。

    哑巴愣住了:“这是一匹狼。”

    “在狼群里生活过的狗。”张起灵补充道。

    大黑狗冲进里屋,从里屋传来它的哀鸣。

    “我们自由了。”哑巴忽然轻声道,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自由了。”

    “嗯。”张起灵应了一声。

    他们从墙头原路返回,这次,张起灵依然很执着地在下面张开双臂。

    哑巴笑了一下,向下跳去,正好落在张起灵的怀中。

    他稳稳地接住了她,搂紧了怀中的人。

    一阵强风席卷而来,将她的帽子吹飞了,张起灵伸出手敏捷地接住了帽子,重新按回了她的头上。

    她回抱住他,踮起脚抵着他的鼻尖,轻声问道:“要是有一天,我连你也忘记了,那该怎么办?”

    张起灵神情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发现他竟然想不出答案:“失魂症是不治之症……”

    “绝对不要离开我。”她打断了他的话,伸手按住了他的脸颊,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虽然我不怎么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在我记忆中只有你我相互猎杀的情景……而且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但是你要离开我已经晚了,所以一旦有一天我失忆了,你一定要像那一天一样,来到我身边,把我找回来。”

    “好。”他郑重地承诺。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是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定会用自己的一生来践行诺言。

    一诺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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