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之南,直望五千里,有云峰之崔嵬。峰上松风萧飒,崖边飞湍走壑,汹涌惊雷。

    循山崖而上,正是闻名遐迩的青云剑宗。

    今日,剑宗内外,宾客满堂,张灯结彩,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女子的厢房门窗上贴着一对大大的鲜红喜字。

    屋内,梅溪为女子额头贴上梨花花钿,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小师姐,都说姣梨妆配美人,可贴在你脸上,只觉得黯然失色。什么都比不上小师姐的美!”

    镜子里的女子,朱唇皓齿,烟眉淡淡。白皙的脸庞,眉心朱红花钿,宛若美玉藏血,白雪染红梅。

    说一句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她便是今日的新娘,梅溪口中的小师姐,祝铃潋。

    明明是大婚之日的主角,她却神情恹恹,浓密的睫毛倦倦地耷拉着,拿着手帕不时咳嗽两声。

    这不怪祝铃潋。她生来体弱,大概是因为娘亲怀她时,世间正值异鬼作乱。她娘祝晚作为青云剑宗宗主,义无反顾地上了前线战场,虽然立下赫赫功劳,但也受了重伤,对腹中胎儿亦有影响。

    不久人间重归太平,祝晚生下祝铃潋,在她五岁时撒手人寰。

    祝晚的师弟,谢见微,接任了青云剑宗宗主之位。他在师姐的墓前,言之凿凿地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祝铃潋这孩子。

    他说到做到。这些年将祝铃潋收为座下唯一亲传弟子。

    剑宗清俭,祝铃潋的吃穿用度却极尽奢侈。因她是宗主弟子,辈分高,便被其他所有弟子尊称一声“师姐”,又因她年纪轻,便加了个小字,称为“小师姐”。

    梅溪见小师姐无精打采,遂将桌上的凤冠拿近些,说道:“这件金凤彩冠,是少宗主亲自去无涯器宗托人打造而成,小师姐看,这尾羽上镶嵌的都是五彩斑斓的宝石。”

    确实五彩斑斓,闪的人眼睛都要瞎了。

    祝铃潋扶着下巴,一想到这么重的彩冠待会要戴在她虚弱的脑壳上,忍不住蹙眉:“是托人,又不是谢霁自己亲自打造的,有什么稀奇。”

    少宗主谢霁,谢见微的独子,她的青梅竹马,从小定下的姻缘。

    外人眼中,谢霁人品相貌修为皆是一等一。少时剑术略差些,三年前他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剑术飞涨,一路过关斩将,在剑道大比连续拿了三届第一,成了无数女修心中的梦中情人。

    女修们一打听就知道,谢霁早与祝铃潋有了婚约。

    “那祝铃潋资质平庸无法修炼,与常人无异,全仗着她娘亲,才能苟活于青云剑宗。”

    “听说祝铃潋不学无术又骄奢淫逸,空有一副好皮囊,其他一无是处。”

    对这些闲言闲语,祝铃潋有所耳闻,但是她不在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也不允许她思虑太多。

    反正,他们还夸她好皮囊来着呢!

    滴漏“啪”地一声落水。

    “可少宗主往日从不会管这些事呢。”

    小师姐摇摇手指:“看男人,不要看他偶尔做了什么,要看他平时的表现。”

    梅溪自知说不过小师姐,她将凤冠小心郑重地戴在祝铃潋的头上,又理了理她的额发:“好了,吉时快到了,小师姐千万别紧张,别紧张。”

    祝铃潋感受到她手指的颤抖,心说梅溪怎么比她还紧张。

    不就是成个婚么。成了婚,她还是小师姐,还住在青云宗这里,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梅溪这孩子从小与她一块长大,情同姐妹,没什么心眼,祝铃潋好几次开玩笑说应该叫她没心。

    “差点忘了,”梅溪一敲脑袋,“今日的汤药还没喝。”

    一碗浓浓苦味的汤药端到祝铃潋的面前。

    这汤药是师尊谢见微历经千辛万苦为她寻来的。说是可以治愈她的天生病弱,可惜喝了十几年,没有任何好转。

    小师姐捏着鼻子喝完了。

    五尺见方的红绸缎盖住祝铃潋的头,梅溪扶着她一步步朝屋外走去。她身着大红色织金喜袍,在日光下流转生辉。额间璀璨发饰无数,一步一响,步步生香。

    屋外很快传来弟子们纷纷议论声:

    “小师姐出来了。”

    “瞧她这弱不禁风的,那么重的彩冠也不怕砸了她自己。”

    “我辈修真之人,当以勤俭为荣。小师姐奢侈无度,叫人不耻。”

    “这么多年,谢少宗主从没给过小师姐好脸色,恐怕也只把她当个累赘!”

    红盖头下,祝铃潋轻浅地打了个哈欠。

    每次喝完汤药,总会变得格外困倦慵懒。

    又是差不多的话,习以为常后就没什么好生气的。她也懒得捅到师尊那里,青云剑宗是天下第一宗门,师尊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她不想让师尊再为自己担忧操劳。

    在师尊的万丈光芒下,躺平做一个咸鱼,好让她这副病体撑到寿终正寝就是祝铃潋今生唯一的追求。

    不过,有一点不对。她想,谢霁可不是没给过她好脸色,谁的好脸色他也没给过呀。

    他这个人,四个字总结:无趣得很。

    谢霁从幼时起便有自己的独院,他成日一个人闷在院子里,不是在练剑,就是在抄道经。

    道经云:“天地初开,混沌未分,万物生于无,成于静。人之身,小宇宙也,亦当归于无欲之境,以达天人合一。”

    没人敢去打扰少宗主。

    除了祝铃潋。

    她常常从狗洞钻进去。没办法,翻墙的话,对身体素质要求太高。

    祝铃潋带着她的风筝、泥哨、好吃的糕点,将明亮的色彩和热闹的笑声一齐塞满谢霁的小院。

    她一来,谢霁就知道外面在时兴什么。只是,对修道无用的东西,他是一眼都不会多看的。

    见对方无动于衷,祝铃潋只好自己坐在海棠花树下,用彩纸折蝴蝶玩,一个人也玩得津津有味。

    她精神不济,玩一会就玩累了,靠在树边,沉沉地睡着了。

    彩纸折的蝴蝶散落在如雪的少女裙摆上,伴着纷纷扬扬的海棠花一起。

    思绪回笼,脚下的路已经从山路变成了红绸,一直铺到成婚的主台上。

    主台设在青云剑宗离天最近的地方,是一块露天的圆石台,台子上细细麻麻刻满了名曲工尺谱。

    风拂过,这些曲谱便发出低吟浅唱,仿佛玉碎的声音清脆动听。

    万里红妆,灼灼其华。

    八音迭奏,天地同乐。

    梅溪牵着祝铃潋站定在主台后,便退到一边。

    台下似乎来了许多许多人,祝铃潋听过他们的声音,都是与师尊谢见微的关系极亲密之人,常来青云山走动。

    而此刻站在她左手边的,正是新郎谢霁。

    在走上石阶之前,祝铃潋偷偷掀开红盖头一角,看了看他。

    果然,他这个人不止是没好脸色,他连脸色也没有。永远是一副面无表情、清冷漠然的模样。

    不过,今日是祝铃潋头一回见他穿黑白以外颜色的衣裳,一身大红喜袍衬着他愈发峻朗,光华矜贵。

    看脸的小师姐表示了满意。

    主台之上,传来师尊谢见微抚须笑呵呵的声音。他开口说了一席话,从谢霁幼时说起,说他是如何刻苦自持,又说他年少时如何一鸣惊人,如何孤身斩妖龙,沧海济危舟。

    祝铃潋这辈子从不曾做过重活,这一下久被沉甸甸的凤冠压着,渐渐喘不过气来,无暇顾及一向宠爱自己的师尊为何在这大喜之日,半分不提她与谢霁的竹马之谊,不祝他们夫妻举案齐眉长长久久,却滔滔不绝念叨着自己儿子是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祝铃潋站着脚脖子都酸了,总算听到司礼大声喊了一句:“一拜天地。”

    祝铃潋俯身,与谢霁一同拜向天地。

    “二拜高堂。”

    两人一齐拜过谢见微。

    “夫妻对拜。”

    祝铃潋小步侧过身来,不知为何她莫名感到四周皆寂静了下来。山林、人群都太安静了,安静地她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心跳声。

    太安静了,似乎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待着什么。

    忽然一阵风吹来,将要吹落祝铃潋头上的红盖头。

    她想起梅溪叮嘱过,这盖头只能新郎揭开。于是准备伸手去抓。

    她的手刚伸到半空,一把长剑毫不犹豫地笔直插进她的胸口。

    血,

    好多血。

    鲜血一瞬间从胸口涌出,难以抑制的剧痛让心脏不由自主地蜷缩,祝铃潋的眉眼也跟着扭曲,挤成一团。

    红盖头被风吹落到不知何处,她瘫坐过地上,不可置信地望向长剑的另一端。

    长剑的另一端,剑柄正稳稳握在谢霁的手上。

    面对面四目相对,她花容月貌因血色更添几分妖冶,而他双眸依旧似深不见底的海,无波无澜。

    剑刃上止不住的鲜血落下,滴滴答答,沿着石阶蜿蜒而下。

    如此陡然异变,台上台下却无半分惊恐声,反倒是那诡异的寂静刹那全无,喜气洋洋的恭贺声顿时如海浪袭来,不绝于耳:

    “红粉骷髅、白骨皮肉!恭喜谢少宗主今日证道成功,大道得成!”

    “谢少宗主亲手斩断尘缘,道心何其坚定,实乃天下修真人之楷模!”

    “恭贺谢少宗主,此后将不被世间因果所拘,不被尘间俗物所累。”

    ……

    “恭喜吾儿得证大道!”

    师尊熟悉的嗓音掷地有声,将祝铃潋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师尊早就知道?

    杀妻证道?!

    杀、妻、证、道。

    她从前听梅溪提过,当时她还吐槽,这不就是修真版本的升官发财死老婆呢。

    原来,原来。

    祝铃潋痛得近乎要晕了过去,喉咙里浓重的腥味让她张不开嘴,不然她一定要哈哈大笑,仰天大笑。

    原来师尊抚育她二十载,费心费力凑成这桩姻缘,不过是将她当做一颗棋子。

    原来今日所来之宾客,皆是与谢见微沆瀣一气之辈,是来见证这个举世无双的证道台。

    原来,这万里红妆,铺的是谢霁一往无前的大道;

    这天地共奏,奏的是谢霁得道无双之曲。

    而她,不过是铺成他大道路上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鲜血从祝铃潋嘴角淌下,恍惚中听到梅溪惊慌又愤怒的尖叫声:“小师姐,小师姐。”

    她一定吓坏了吧?

    下一刻,谢见微袖出剑气,抹在了梅溪的脖颈。

    祝铃潋疯了般想站起身来,想抓住梅溪。

    谢霁却伸出手,按住她的后脑,将她的头、身子一寸寸按着,不容反抗地朝着他前倾。

    从侧面看,两人像极了一双跪地对拜的恩爱夫妻。

    那把长剑也随之一寸寸深入祝铃潋的心口,到最后完全将她捅穿。

    她倒在谢霁的肩头,目光渐渐涣散。那沉甸甸的凤冠终于砸了下来,滚落在血泊之中。

    “潋潋,礼成了。”

    最后的时刻,她听到谢霁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剑光映着他无情的眉眼,他说,“你都是我唯一的妻子。”

    ……

    “唯一你个头啊,妻子你个头啊,你丫变态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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