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灾多难的两个月后,天下人都知道,魏王完了,燕王也完了。

    鲁国长公主带着女儿躲回了已故长公主驸马吕颦调的老家江西雩都,美名其曰:探亲。临川天天给沈明枳来信,抱怨谁把天戳了这么大一个窟窿,日日漏水。

    因着朝事积压,每年雷打不动的端午宫宴被取消。过了端午,诸事如同江淮的梅雨天逐渐收尾,圣上欲以荷宴慰藉群臣,结果自己先受风倒下,荷宴之事不了了之。

    梅如故都快回来了,他所预料的事情连鬼影子都没见着。

    沈明枳心里很不安定。

    最近唯一的大事就只是,南越将军不日将抵京述职,剑南都督乔致用要回来了。

    她借着探病的由头打算再入宫探探虚实,谁料二门未出,沈明枳就接到了宫里内监的传信,说是明日晚间宫中家宴。

    沈明枳挑眉。

    寻常家宴都设在午后,不留宿。

    梅如故的提醒在心里生了根,过分敏感的沈明枳还找了重回化隆的邕国公主探问,结果却是路过的长荣去宫里看了荣妃后解了惑。原来只是十五日下午要约见先行到达的南诏使臣,圣上又打算恢复停了两个月的家宴,于是就撞在了一起。

    郇寰又一连十几天宿在刑部值房,接到消息后还让人送件常服来,下午直接换了去赴宴。于是,沈明枳按照郇寰的意思,在他一众乌压压、灰蒙蒙的衣裳里挑出他要求的那件空青色的。这还是上月公主府按惯例做的夏衫,亏他在孝期、多少天不回家还记得有这样一件衣服。

    郇寰刚抛了笔,就闻得郇杭来报,微有惊诧,收了卷册交付给下属,理了理冠发,容光焕发地走了出来。

    因着冬至连天跟着郇寰住在刑部跑腿实在吃不消,就换了守在府中的郇杭来替他,反正郇寰只管能不能干活。

    他快步走到偏厅,却只见冬至捧来衣袍,正和月珰聊天。郇寰眉头一皱,未及开口问,月珰就已回答道:“方才公主在门口遇见了秦王殿下,就顺便聊上几句。”

    郇寰心里莫名吃味,换好了衣裳跨出刑部大门,就见沈明枳、秦王老九和几个好似要下衙的御史站在都察院门边相谈甚欢。再定睛一看,他道是谁,原来是炽手可热的右佥都御史介大人和坏人好事的右都御史楼大人。

    他抬脚走去,几个人停了说笑互相道礼。

    寒暄不到两句,四下留步驻足的御史纷纷散去,忽见一人自都察院里携着一缕霞光走出,沈明枳微愣,退了一步向来人施礼,“原来是柳总宪。”

    楼宥谦算是柳曦既爷爷辈行的人,在柳曦既还没做到他顶头上司时,有时候看这个后生就有点发憷,现在被当场抓到在司部门前闲聊,察院里还有一堆事拖着,他老脸有点挂不住,讪讪一笑后就要告辞。并且,自家后辈和对门小郇尚书家的姑娘不清不楚,两边都坏了好亲事,他对上郇寰冷冰冰似笑非笑的目光时,背上直冒冷汗。

    而介含清,对着柳曦既有几分畏,对自己此番行径也有几分愧,且莫名觉得氛围不对,含糊了几句也溜之大吉。

    柳曦既神色不变。

    郇寰倒是笑了两声,随后也嘿然不语。

    沈明枳觉得这气氛很是难熬,只觉得今天的郇寰发了神经,寻常那侃侃而谈的劲直让人以为他上辈子是哑巴,现在又让人觉得他上辈子死于多嘴。

    终于,几个人里有人说话了。

    “难得见柳大人准时下衙,柳大人真是尽职尽责,朝廷楷模。”老九恭维笑道。

    柳曦既扫了一眼郇寰,淡淡道:“下官今日休沐。”

    沈明枳内心已经快被老九笑掉大牙,但面上还是贴心地为他接过话茬,防止他尴尬得无地自容。

    自都察院别过后,沈明枳毫不吝惜字句:“九哥以后见了老丈人可别这般莽撞了。”

    老九笑容一僵,呵呵哈哈地打着马虎眼,一直关注着默默不语的郇寰,觉得他没有看出端倪后方才舒下一口气。

    **

    在千秋阁用过膳,圣上问过诸王儿女的课业,就放他们自由玩耍,即便他们的爹妈坐在一边不言不语,都像吞了苍蝇一样,有着你死我活的血海深仇,但丝毫不影响小孩子之间其乐融融。

    魏王世子因着去岁冬天烧坏了脑子,整个人痴痴傻傻,故而没来。齐骞也没来,故而今年十二岁的魏王次子元睿郡王沈磬便成了在场诸位中最年长的孩子,一手牵着六岁不过的弟弟,一手扒着桌案,眼睛亮晶晶地听秦王老九讲市井里的笑话。

    燕王的小儿子沈砺也跑了过来,要和堂兄们抢位子,抢不过,差点哭了出来,好在沈明戒把他抱了过去,得了这样至尊至贵的好位子,连忙在沈明戒怀里高兴得手舞足蹈。

    邕国公主逗着女儿,女孩们都围着她们母女,长乐闷闷不乐,长华畏畏缩缩,长荣和张四郎则被自己的儿子搅和得不可开交,长英则和沈明枳说笑。郇寰边与赵驸马说话,边看着这副场景,倍觉心热。

    不过,他看见了元良小郡王沈硎,站在长英身边,一会儿望望沈明戒怀里堂兄,一会儿看看邕国公主身边的姐姐,格格不入之感让他整个人手足无措。

    赵王妃正和妯娌说话,赵王也在圣上的考教面前严阵以待,赵王世子早在秦王老九那里玩得乐不思蜀,无人能够、愿意分出一点精力给眼前这个茫然失落的孩子。

    郇寰犹疑片刻,还是轻轻叫他:“小郡王?”

    身边一片都是女孩子,可沈硎依然不觉得这是在叫他。

    郇寰又叫了一声,沈硎这才怯怯看过来,几步走得极其腼腆。

    “小郡王在等长英公主?”

    沈硎点头。

    郇寰看了一眼和沈明枳聊天兀自说得投入的长英,“小郡王有什么事要和公主说?”

    沈硎看了一眼面相随和的赵驸马,纠结了很久才愿意开口:“我想问小姑母,火火和蓝蓝怎么样了?我们刚交上了朋友,好久没有见了。”

    郇寰笑着对赵驸马解释:“是长英公主养的一对鹦鹉——小郡王是想,让长英公主带你去看看他们?”

    “宫里太大,我找不到他们。”

    “可是天黑了。”

    一听这话就知道没戏,沈硎忍不住伤心,失魂落魄地又望向了长英,“我真的好想他们……”

    郇寰摸摸他的脑袋,微笑道:“这样吧,小郡王先去问问长英公主,如果公主答应,再让王妃安排宫女内监陪你去?”

    “郇侯能陪我去吗?”

    郇寰抬头看了一眼沈明枳,正巧沈明枳也看了过来,沈明枳看了过来,长英便也转过脸,起身和沈明枳走了过来,“元良,你怎么又要哭鼻子了?”

    沈硎怯弱道:“我想见火火和蓝蓝。”

    长英反应了一瞬,“红胜火和绿如蓝?”

    这时,邕国公主怀里的小孩子也学着叫:“火火!火火!”

    沈明枳笑:“莲儿也想看小鹦鹉啊?”

    邕国公主刮女儿鼻子:“她什么都想要!不过是去不成了,得抱去喂奶。”

    沈硎渴求地盯着长英。

    “好吧好吧,我带你去。”

    “可是天黑了。”沈硎拉住郇寰的袖子,“郇侯陪我去好吗?郇侯在,他们才会叫‘哥哥’的。”

    郇寰又看向了沈明枳。

    长英也抬头,邕国和赵驸马一起笑了起来,沈硎这才注意到沈明枳,刚要可怜巴巴朝沈明枳撒娇,沈明枳就笑着摸了一把沈硎圆溜溜的脑袋,“去吧去吧,路上当心。”

    “姐姐不妨一起来?”

    沈明枳摆手:“你们去吧,我去更衣。”

    平心而论,沈明枳和孩子说不上话,快被她逼疯的郇八娘就是典例,更衣不过借口,她到御花园里逛了一阵,却发觉郇寰正立在莲花池栏杆旁,似守株待兔地在等人。

    “你怎么在这儿?”

    他负手立在当口,一轮圆月落在水中,搅碎一池琼瑶的习习夜风也掀起他的衣摆。他甩甩头,“路上碰见梁国公主夫妇,他家的孩子也想去看鹦鹉,两个小孩子玩得不错,我便溜了回来。”

    “他很信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没什么人和他说话,偶尔遇见一个,便觉得难得又珍惜。”郇寰轻笑,“郇翾他们见了我,有时还要害怕,他倒例外,便可见,王府里的人也不是那么适合养孩子。”

    “我听说,他先天心智就落后于常人。”

    “或许有点吧,但心智发育落后,不代表他天生痴傻。”

    “少年老成,不代表他就天资过人。”

    两人俱是一笑。

    “他这种情况,更应有人陪着。”

    郇寰叹息:“他上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这么多堂兄堂姐,不过看着没一个喜欢和他玩,大概小孩子更知趋利避害。”

    沈明枳沉默下去。

    郇寰吐出一口气,垂眼看向不知在想什么的沈明枳。目光掠过她乌发间的那支蝶花钗,掠过那双蝶绕花的缱绻,直看向她那双永远显得冷静得冰凉的眼睛。她的睫毛长而黑,总能轻易地遮掩眼底的光景,总让人参不透庐山真面目,又勾人穿花寻路,直欲寻得白云深处见虹霓。

    他想了想,继续说:“不过我也见过例外,寇一爵对他哥哥就不赖。”

    沈明枳终于有了反应,“他哥哥也和元良一样?”

    “比他更严重吧。我听说最近一次寇一爵晚归,他哥哥着急要出门找他,自己摔了一跤,头破血流的,像个孩子哇哇大哭,只有寇一爵回去了才哄住。他们小时候这些事情就更多了,寇一爵去哪儿都要带上他这个哥哥。”

    “看来他们兄弟感情不错,听着不像他。”

    月晓风清欲坠时,郇寰低眸,“殿下眼里他是什么样的?”

    沈明枳望向远处东风亭,“总不会是这样温情之人。”

    郇寰又笑:“说实话,我以前一直觉得他很有人情味,就是这般温情的人。”

    “以前?多久以前?”

    “大概十来岁的时候?也是在菁明书院里认识的,听了不少他和他哥哥的事。后来我去了兰陵,偶尔回来也能不极说起他,父母俱在,兄友弟恭,家庭和睦,当时也觉得这样的一家子养出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不足为奇——”

    沈明枳听见了郇寰低不可闻的长息,稍稍偏头,竟在微光之下发现他下巴生了细细的胡茬。他一向是精神饱满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却不知在说起少年时对寇一爵的“艳羡”时,他也会忘记要装得强大稳重,几十日的休息全在连日案牍劳形后湮灭,难得过上的如辋川闲居般的平静日子亦一去不复返。

    觉得话题有些偏,郇寰在短暂的沉默里胡乱问:“这东风亭的‘东风’取的是何意境?”

    沈明枳还在想,郇寰便问了一连串:“门外东风雪洒裾?昨夜东风入武阳?东风袅袅泛崇光?东风无力百花残?飒飒东风细雨来?”

    沈明枳被他的故意逗笑了,“怎不说是‘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还未来得及说,便被殿下抢先了。”

    郇寰见沈明枳刚亮起来的眼睛又黯淡下去,“亭前楹联有写:社稷之臣正气万世,股肱之佐休光百年。”

    郇寰轻笑:“是臣过于浅薄了。”

    沈明枳摇头,“玩笑话。”

    两人之间再度无话。

    但当郇寰开口打算提一提冬至和冬儿的事时,余光瞥见对岸一个人影闪过,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人影,那处黑漆漆的,却与夜色浑然一体,如同天地间静立的幢幢虚无的楼台正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打量。

    他怀疑自己是累得眼花了,但多少年掌管刑名养成的习惯,还是下意识地催使他要去尝试着掌握眼前的一切,他将才打算扯起的话头搁下,开口问道:“对岸是哪里?”

    沈明枳一眼未看直接答:“东宫。”

    郇寰点点头。他知道从这里到东宫有一条小路,但具体怎么走,他不知,只粗粗见过那处入口,而此时,那入口在黑暗与花木葱茏中难以分辨。

    他随口问:“有人把守那条小路吗?”

    “有,长缨卫,十五人为一岗。”

    郇寰默然不作声,只觉得在这样的夜里立在水边他心中不定,打算带沈明枳回去,但沈明枳却盯着远处怔住了,随后脸色一变,用力抓住他的小臂疾步退回石子路上,作势要往对岸赶去,声音低哑阴郁:“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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