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捷报！镇北侯战死，退敌北决北凉一千里！”士兵驾着快马，在城口扬起一阵黄雾。有卧在城楼角落的乞丐拨了拨毛躁的头发，张着耳朵听了听。忽然不知何处射来一支利箭，正穿过了乞丐的胸膛，遂洇出了一片殷红濡湿的血迹在破布上蔓延……
“爹！”姜妩突然间惊醒，手心握着一片细汗。她侧头望去，却只见外头忽闪着火把暖红的光，倒映着营帐上留下几个暗影，被北风吹得歪斜。
已然腊月了，轻飘的雪卷着砂石枯草在地面滚来滚去，遇见火堆才停下来。凛冽寒风割在士兵们的面颊，又似在与他们的盔甲决斗。火上煮着一壶开水，正热烈地冒着白气，盖过了人说话时呼出的白烟。“你说，这北疆这样寒凉，这些北境小国怎么还气焰如此嚣张！”向南坐着的士兵搓着手，看模样应是一名斥候。
“得了，先烤烤手，再把舌头捋顺了说话。”旁侧一名年轻的官兵教训了他一声，又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木柴。“老邓是冻到心肝了，我给他倒杯水，不然待会儿做梦都没劲，哈哈…”稍老成一些的官兵说笑着给斥候递过去了热水，又默默斜视了方才那年轻官兵一眼，笑道：“行了，暮云。我知道你急，在这的大伙儿谁不急着想回去过年呢？”
风继续呼啸了一声，隐隐传来小小的咳嗽声。
“药也缺。”暮云轻叹了一声，火光照着他的脸，照出本不该出现在少年脸上的愁绪。
几人默契低头默不再作声，像是约好了一般。
大概是气氛越来越冷，斥候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道：“我方才过去探了，那边也没比我们好去哪，都冻得哆嗦着呢！”
“就怕他们不日来援，想把我们耗死在这。”暮云皱眉盯着斥候的眼睛，似乎想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不怕，就算要被耗死，也要再拖他们十天半月。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再过境了。不然，弟兄们不都白死了？”有人发声，几人都默默点了点头。“可惜了，在军中待了那么久，就混了个百夫长。真怕我儿子笑他老子我。”老成的官兵笑了笑，右手抚了抚腰间的百夫长令。
“行了老李，能在姜字营当上百夫长，我不信你没偷着乐过。”斥候老邓回头望了望，又沉声道：“军心得稳，士气不能散！你们别作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尤其是你！”他指了指暮云，“你是要去给将军回话的人，别惹恼了将军到时候给你一枪我们可拦不住。”
几人展了笑颜，气氛似乎又活泛了些。
暮云将手中烧了一半的柴扔去他脚下，回怼道：“看来水喝够了，舌头捋直了，话越说越多。”说罢他站起身，长长的倒影覆在了火上，显得火气更旺了。他身姿笔挺，还未及冠所以梳着马尾，发尾在风中一摆一摆，随着主人往营帐走去了。
营帐口值守的将士向暮云行了礼，便打开了帐门。暮云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见屏风上有人影，立马立定行礼：“侯…将军。”
里面人并没有回话，暮云探了探头。
“说。”传来一声女音。
“斥候来报，北凉军中处境也艰难，暂时没有来援迹象。”暮云例行回禀道。
“嗯，暮云，你下去跟将士们说，再过五日，我们就回朝。”姜妩摁了摁太阳穴，又继续道：“后日，或许北凉将有动作，叫守城的岗哨都提起精神。若没有，便可安心了。”
“是。”暮云看着屏风后的人影关切着：“将军又头疼了？我把炭火搬出来吧。”
姜妩并没有回答。
暮云绕过了屏风，把炉火搬了出来，又去把另一只小窗打开了。空气中立马冷了几分。衣架上挂着墨黑的外袍，暮云将其取下，披到了姜妩身上。
“将军要继续睡吗？还是要我把舆图拿来。”暮云立在床边，低着头望着姜妩的侧脸。
姜妩抬眼扫了他一圈，没好气道：“你懂不懂男女大防。还不赶紧出去。”她边说边搂了搂肩上的毛领。
“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六岁就跟着阿妩姐姐了。”暮云像是耍赖，又转身去炉子上热茶水去了。
“臭小子。”姜妩轻声说着，把身侧的书又拿了起来。
她也不确定。若是对方五日后并没有撤军呢？如今双方都在死守，就看哪边先挨不住。北凉的补给队伍在路上就被暮云带的一支精锐给截了，还差点没有跑回来。为什么要做这种危险的事，实在无可奈何，已至末路了。她的国，她的后盾拒绝给她的兵再运补给。
姜妩想到此处，捏着书的手微颤。
可笑至极。
稳坐朝堂之上，看不到边境苦寒。公爵臣子们，自是向来看不上北凉小国带来的小乱。请送辎重的书信寄去，迟迟都在审。可她知道，她知道北凉后方还有数个“小国”。聚沙成塔，积土成山，多年来不间断的骚扰也是他们的挑衅，她姜妩这次过来，就是要打得他们知难而退。她想熄灭这些尚且还未燎原的星火，可是，得到的却是一句“不必担忧，弹丸之地不可耗费太多兵力。”
她忽然想起父兄，他们在面对当初的劲敌阙牙时，是否也曾遇见过这样的局面呢？
那必是不会的吧。毕竟自己所在的姜氏，祖父就受封镇北侯，父亲袭爵是威名赫赫的镇北军侯，立过的战功无数；兄长是侯府世子，虎父无犬子，十岁就跟着出征过了。他们有名声也有战功，自有说话的权利。
可姜妩呢？是女子。
“女子袭爵？可笑。”“镇北侯府没有旁支吗？过继一位公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侯爷由女儿来当，你们镇北侯府是想让天下人耻笑我们大永吗？”“实在不行收个赘婿呗，看看谁家公子愿意来，当侯爷也不错啊，哈哈…”
耳畔仿佛真的出现了这些声音，姜妩又头疼了。
“阿妩？”
暮云端着热水，唤了一声。
姜妩从纷纷扰扰的思绪里抽出身来，接过了热水饮尽。
“小心…烫。”暮云话没说完，杯子又还回到了手边。他摇了摇头，在床侧的小椅上坐下，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
“还有什么事？”姜妩盯着他。
“不知道，只觉得心很慌。”暮云犹豫着，终究是说了实情：“前天我接到传书，信上说老祖宗病了。永定的医馆，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大夫都被召到宫里去了。荒谬！太医院的太医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怎么想的，竟然把宫外的大夫也都掳走，不管外头的死活了？”
姜妩四顾了一圈，伸手用书拍向他的手臂。“慎言慎言！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我知道！”暮云似是不满地撇了撇嘴，“我已经很小声了。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已经是个要死的人了。”
“来信还说什么了？给祖母找到大夫了没？”姜妩追问道。
“还好夫人知道城外的清池寺里有方丈医术尚可，赶紧派了人去，这才让老祖宗病稳住了。”
姜妩稍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娘还算没有乱了阵脚。”
“阿妩，你不觉得太多的人都不把咋们侯府放在眼里了吗？”暮云气闷极了。
“觉得啊。”姜妩倒是没有半分犹豫。“见风使舵墙倒众人推的事情你还看少了啊？永定城更是如此。天子脚下，遍地都是王公贵族，官员大臣，你还期待他们什么？”
两人双双沉默了下去。
“这次我们出来只带了姜字营，死伤惨重啊！这可是老侯爷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队伍，就这样生生给消耗掉了…”暮云捏着杯口的手指已有些微微泛白了。
“姜字营怎么了，姜字营难道就不能出战了吗？”姜妩语气变得有些冷硬。
“不是……”
“姜字营是父兄的心血，自然也是大永的心血。我姜字营里都是好儿郎，我姜妩说的。死了，也是为国赴死…”姜妩咬着牙，叹了口微颤的气。
暮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不安，转身认错：“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惋惜…是，我确有不满，关键时刻是我们姜字营站出来了，还要被朝里的人质疑战力，连粮草辎重都来得比别人慢数倍！我，我就是替我们不值。老侯爷创立姜字营时说的话我没忘，护卫家国的誓我也没忘。阿妩，我就是心凉。”
“别这样。北风已经够凉了。”姜妩比他平静太多。
暮云抬眼看她，只见她左侧面颊有些微微的裂纹，嘴唇也发白没有血色。
他想起两年前跟她在园子里种花。
“这花摘下来染指甲可好看了！”她一面填土一面向他解释着，“这次你不许捣乱，千万别让其他人靠近我的园子！”
“行。”暮云懒懒地倚在栏杆边上，侧头看着姜妩在地里瞎忙，嘴里叫着丫鬟们赶紧给自己的花苗浇水。浅碧的衣衫沾了水颜色变得深了些，像绣上去的绿牡丹。他痴痴看着，眼里的眉眼越来越清晰，姜妩像她母亲更多，淡淡的眉色，眼眸却很清亮，像澄澈的湖水。她是侯府娇养的千金小姐，皮肤向来干净白皙，只是现下鼻尖沾了点土，显得滑稽。
“爹！”姜妩突然间惊醒，手心握着一片细汗。她侧头望去，却只见外头忽闪着火把暖红的光，倒映着营帐上留下几个暗影，被北风吹得歪斜。
已然腊月了，轻飘的雪卷着砂石枯草在地面滚来滚去，遇见火堆才停下来。凛冽寒风割在士兵们的面颊，又似在与他们的盔甲决斗。火上煮着一壶开水，正热烈地冒着白气，盖过了人说话时呼出的白烟。“你说，这北疆这样寒凉，这些北境小国怎么还气焰如此嚣张！”向南坐着的士兵搓着手，看模样应是一名斥候。
“得了，先烤烤手，再把舌头捋顺了说话。”旁侧一名年轻的官兵教训了他一声，又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木柴。“老邓是冻到心肝了，我给他倒杯水，不然待会儿做梦都没劲，哈哈…”稍老成一些的官兵说笑着给斥候递过去了热水，又默默斜视了方才那年轻官兵一眼，笑道：“行了，暮云。我知道你急，在这的大伙儿谁不急着想回去过年呢？”
风继续呼啸了一声，隐隐传来小小的咳嗽声。
“药也缺。”暮云轻叹了一声，火光照着他的脸，照出本不该出现在少年脸上的愁绪。
几人默契低头默不再作声，像是约好了一般。
大概是气氛越来越冷，斥候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道：“我方才过去探了，那边也没比我们好去哪，都冻得哆嗦着呢！”
“就怕他们不日来援，想把我们耗死在这。”暮云皱眉盯着斥候的眼睛，似乎想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不怕，就算要被耗死，也要再拖他们十天半月。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再过境了。不然，弟兄们不都白死了？”有人发声，几人都默默点了点头。“可惜了，在军中待了那么久，就混了个百夫长。真怕我儿子笑他老子我。”老成的官兵笑了笑，右手抚了抚腰间的百夫长令。
“行了老李，能在姜字营当上百夫长，我不信你没偷着乐过。”斥候老邓回头望了望，又沉声道：“军心得稳，士气不能散！你们别作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尤其是你！”他指了指暮云，“你是要去给将军回话的人，别惹恼了将军到时候给你一枪我们可拦不住。”
几人展了笑颜，气氛似乎又活泛了些。
暮云将手中烧了一半的柴扔去他脚下，回怼道：“看来水喝够了，舌头捋直了，话越说越多。”说罢他站起身，长长的倒影覆在了火上，显得火气更旺了。他身姿笔挺，还未及冠所以梳着马尾，发尾在风中一摆一摆，随着主人往营帐走去了。
营帐口值守的将士向暮云行了礼，便打开了帐门。暮云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见屏风上有人影，立马立定行礼：“侯…将军。”
里面人并没有回话，暮云探了探头。
“说。”传来一声女音。
“斥候来报，北凉军中处境也艰难，暂时没有来援迹象。”暮云例行回禀道。
“嗯，暮云，你下去跟将士们说，再过五日，我们就回朝。”姜妩摁了摁太阳穴，又继续道：“后日，或许北凉将有动作，叫守城的岗哨都提起精神。若没有，便可安心了。”
“是。”暮云看着屏风后的人影关切着：“将军又头疼了？我把炭火搬出来吧。”
姜妩并没有回答。
暮云绕过了屏风，把炉火搬了出来，又去把另一只小窗打开了。空气中立马冷了几分。衣架上挂着墨黑的外袍，暮云将其取下，披到了姜妩身上。
“将军要继续睡吗？还是要我把舆图拿来。”暮云立在床边，低着头望着姜妩的侧脸。
姜妩抬眼扫了他一圈，没好气道：“你懂不懂男女大防。还不赶紧出去。”她边说边搂了搂肩上的毛领。
“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六岁就跟着阿妩姐姐了。”暮云像是耍赖，又转身去炉子上热茶水去了。
“臭小子。”姜妩轻声说着，把身侧的书又拿了起来。
她也不确定。若是对方五日后并没有撤军呢？如今双方都在死守，就看哪边先挨不住。北凉的补给队伍在路上就被暮云带的一支精锐给截了，还差点没有跑回来。为什么要做这种危险的事，实在无可奈何，已至末路了。她的国，她的后盾拒绝给她的兵再运补给。
姜妩想到此处，捏着书的手微颤。
可笑至极。
稳坐朝堂之上，看不到边境苦寒。公爵臣子们，自是向来看不上北凉小国带来的小乱。请送辎重的书信寄去，迟迟都在审。可她知道，她知道北凉后方还有数个“小国”。聚沙成塔，积土成山，多年来不间断的骚扰也是他们的挑衅，她姜妩这次过来，就是要打得他们知难而退。她想熄灭这些尚且还未燎原的星火，可是，得到的却是一句“不必担忧，弹丸之地不可耗费太多兵力。”
她忽然想起父兄，他们在面对当初的劲敌阙牙时，是否也曾遇见过这样的局面呢？
那必是不会的吧。毕竟自己所在的姜氏，祖父就受封镇北侯，父亲袭爵是威名赫赫的镇北军侯，立过的战功无数；兄长是侯府世子，虎父无犬子，十岁就跟着出征过了。他们有名声也有战功，自有说话的权利。
可姜妩呢？是女子。
“女子袭爵？可笑。”“镇北侯府没有旁支吗？过继一位公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侯爷由女儿来当，你们镇北侯府是想让天下人耻笑我们大永吗？”“实在不行收个赘婿呗，看看谁家公子愿意来，当侯爷也不错啊，哈哈…”
耳畔仿佛真的出现了这些声音，姜妩又头疼了。
“阿妩？”
暮云端着热水，唤了一声。
姜妩从纷纷扰扰的思绪里抽出身来，接过了热水饮尽。
“小心…烫。”暮云话没说完，杯子又还回到了手边。他摇了摇头，在床侧的小椅上坐下，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
“还有什么事？”姜妩盯着他。
“不知道，只觉得心很慌。”暮云犹豫着，终究是说了实情：“前天我接到传书，信上说老祖宗病了。永定的医馆，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大夫都被召到宫里去了。荒谬！太医院的太医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怎么想的，竟然把宫外的大夫也都掳走，不管外头的死活了？”
姜妩四顾了一圈，伸手用书拍向他的手臂。“慎言慎言！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我知道！”暮云似是不满地撇了撇嘴，“我已经很小声了。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已经是个要死的人了。”
“来信还说什么了？给祖母找到大夫了没？”姜妩追问道。
“还好夫人知道城外的清池寺里有方丈医术尚可，赶紧派了人去，这才让老祖宗病稳住了。”
姜妩稍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娘还算没有乱了阵脚。”
“阿妩，你不觉得太多的人都不把咋们侯府放在眼里了吗？”暮云气闷极了。
“觉得啊。”姜妩倒是没有半分犹豫。“见风使舵墙倒众人推的事情你还看少了啊？永定城更是如此。天子脚下，遍地都是王公贵族，官员大臣，你还期待他们什么？”
两人双双沉默了下去。
“这次我们出来只带了姜字营，死伤惨重啊！这可是老侯爷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队伍，就这样生生给消耗掉了…”暮云捏着杯口的手指已有些微微泛白了。
“姜字营怎么了，姜字营难道就不能出战了吗？”姜妩语气变得有些冷硬。
“不是……”
“姜字营是父兄的心血，自然也是大永的心血。我姜字营里都是好儿郎，我姜妩说的。死了，也是为国赴死…”姜妩咬着牙，叹了口微颤的气。
暮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不安，转身认错：“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惋惜…是，我确有不满，关键时刻是我们姜字营站出来了，还要被朝里的人质疑战力，连粮草辎重都来得比别人慢数倍！我，我就是替我们不值。老侯爷创立姜字营时说的话我没忘，护卫家国的誓我也没忘。阿妩，我就是心凉。”
“别这样。北风已经够凉了。”姜妩比他平静太多。
暮云抬眼看她，只见她左侧面颊有些微微的裂纹，嘴唇也发白没有血色。
他想起两年前跟她在园子里种花。
“这花摘下来染指甲可好看了！”她一面填土一面向他解释着，“这次你不许捣乱，千万别让其他人靠近我的园子！”
“行。”暮云懒懒地倚在栏杆边上，侧头看着姜妩在地里瞎忙，嘴里叫着丫鬟们赶紧给自己的花苗浇水。浅碧的衣衫沾了水颜色变得深了些，像绣上去的绿牡丹。他痴痴看着，眼里的眉眼越来越清晰，姜妩像她母亲更多，淡淡的眉色，眼眸却很清亮，像澄澈的湖水。她是侯府娇养的千金小姐，皮肤向来干净白皙，只是现下鼻尖沾了点土，显得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