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荒废已久的村子,二十载春秋的更迭如同流沙般悄然逝去,村落静静地躺在时光的长河深处,四周被一层淡淡的孤寂与荒凉所笼罩,仿佛与世隔绝,远离了尘世的喧嚣。

    街巷间,野草肆意生长,它们攀附着破旧的墙壁,将昔日的房屋装扮得斑驳不堪。墙皮剥落,露出斑驳的砖石,每一块都记录着过往的风雨与沧桑。窗棂残破,失去了往日的坚固与光泽,寒风自由地穿梭其间,携带着往昔的腐朽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种深沉的哀愁。

    村边的小溪,水流已不再清澈,变得浑浊而迟缓,仿佛连它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岸畔的石板桥,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更加沧桑,每当风起时,它便会发出阵阵低沉的呻吟,如同一位老人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迎来了一个行客。

    说是行客,倒不如说是故人归。

    在他的记忆中,这片荒废之地曾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重要站点,一个充满复杂情感的地方。或许在大楚的广阔疆域中,已无人再忆起这片杂草丛生、满目疮痍的村落,但它却是祝久安故事的起点,一个让无数人心生憎恶与敬仰的地方。

    乡间小径,早已被野草完全吞噬,失去了往日的踪迹。若非江既白心中那份深刻的记忆如同灯塔一般指引着他,即便是他,也难以在这片荒芜之中找到归途。

    不过想了想,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庄不就是走的这条路吗?

    那时,他孤身一人,在密林深处徘徊了月余之久。他依靠着野果充饥,饮着清澈的河水解渴,夜晚则攀上树梢,以躲避野兽的侵扰。尽管他努力生存,但长时间的艰苦跋涉仍让他骨瘦如柴,几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刻,他遭遇了一个捕兽夹,右腿被牢牢夹住,动弹不得,只得干躺着,感受自己生命的流逝。

    他觉得自己当时就跟要死了一样,或许说这就是所谓的弥留之际吧,恍惚间他看到了一抹并不伟岸却异常坚定的身影向他走来。那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被深深的怜悯所取代。在意识即将沉沦的前夕,他模糊地捕捉到了一句温暖如春的话语:“好孩子,你受苦了。”这句话如同一股暖流涌入他的心房,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与温暖。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安稳地趴在那人的背上。右脚上的捕兽夹已被温柔地取下,伤口上敷着新鲜的草药,虽然疼痛依旧,但已大大缓解了痛苦。久违的人情温暖让他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感,感激、惊喜、羞愧、恐惧……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到有人在怜惜自己了,或许说,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到人的气息了。

    他试图开口说话,但由于长时间未语,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声。这让他感到更加羞愧难当,害怕再次被遗弃在这荒凉之地。

    那人察觉到了他的苏醒和不安,轻轻地将他安置在一块平坦的石上。

    他害怕,害怕那人离开,于是紧紧的抓住那人的手臂,哪怕被他抓出血痕也不松手。

    面对他紧握手臂的恐慌和不安的眼神,那人只是淡然一笑,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几块玉米饼来。他细心地将玉米饼掰成小块,然后递到他的嘴边。当江既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时,他又递上了一壶清水。看着江既白逐渐恢复生气的脸庞和眼中闪烁的光芒时,那人才轻轻地舒了口气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孩子,”那人关切地问道“你是哪人呀?你的家人又在哪里?我可以帮你联系他们并送你回家。”

    他说不出话,只是不住的摇头摇头,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他想要挽留,但是却依旧只有野兽一般呜咽的声音,最后几经努力,才堪堪发出一个“不”字。

    那人看他这样,思索良久,最终像是下了决心般说道:“我是山脚下祝家庄的教书先生,姓江,靠教村里的几个孩子读书勉强糊口,家里日子也紧巴巴的,勉强能吃饱。你若不嫌弃,就随我回去吧。虽不富裕,但总好过在这荒郊野外。”

    江既白望着眼前的江先生,虽然五岁的他并不能完全理解那番话的深意,但他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仿佛找到了归属。他拼命点头,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他害怕江先生误会自己不愿离开,于是更加用力地抱住江先生的胳膊,以此表达他的感激与认同。尽管他努力想要止住泪水,但情感的涌动却让他无法自抑。

    祝家庄离这里并不算远,但是山路崎岖难行,江先生背着年幼的江既白,从晌午一直走到夕阳西下,才终于回到了村里。

    初见这村庄,江既白心中涌动的情感难以言表,若要用一词概括,他定会选“桃花源”。

    正如陶渊明《桃花源记》所描绘:“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眼前的景象虽非奢华,几间简朴的茅草屋错落有致,村落整洁有序,村民们的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幸福。这份宁静与和谐,让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感受那份难得的安稳与宁静。

    正当江既白沉浸在这份宁静之中时,一阵由远及近的铃铛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梳着三丫髻的小姑娘,如同林间跳跃的小鹿,欢快地向他们跑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风车,每当她转动手腕,风车便随着风轻轻旋转,发带上绑着的小铃铛也随之发出悦耳的声响,宛如天籁之音。她的衣裳虽是由粗布制成,颜色也已略显陈旧,但是被洗得很干净,袖口手肘处都被缝了补丁,还贴心的选了跟原本衣服相近的颜色。

    看上去像是被爱的很好的样子。

    就像他一直以来所期盼的那样。

    女孩一见到江既白,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她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碎成几块的酥糖,小心翼翼地挑选出一块最小的,然后轻轻地塞进江既白的嘴里。那糖块虽小,却甜得让人心生欢喜,仿佛连日来的疲惫都随着这份甜蜜消散了。女孩兴奋地围着他们转圈,嘴里还不停地说着:“阿娘还骗我说先生今天不回来呢,我就知道先生会回来的,先生不仅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小哥哥。”女孩声音亮亮的。

    “你阿爹阿娘在家吗?”江先生问。

    “阿爹去田里干活了,阿娘还是在家的,先生是饿了么,我让阿娘给你做饭吃。”女孩回答得响亮。

    “你丫头是眼神真不好使,没看见我背上这个受伤了吗?”

    “啊?我还以为他是懒得走路呢。”女孩吐了吐舌头,随即说,“那先生先去我家,我去找刘大夫。”

    随后响起了一阵由近及远的铃铛声。

    后面的事情其实他并不是很清楚,在那段模糊的记忆边缘,他仿佛置身于一场不真实的梦境之中。糖分的甘甜在舌尖缓缓化开,紧接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困倦如潮水般涌来,将他缓缓拖入了沉睡的深渊。梦里,光影交错,声音缥缈,唯有那姑娘与江先生的对话,如同远处传来的风铃,清脆而又隐约,穿透了梦境的壁垒,留下一抹不易察觉的痕迹。

    当意识再次缓缓苏醒,周遭的一切变得清晰而陌生。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略显陈旧的木床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那是伤口被细心处理的证明。四周,是几张或好奇或关切的脸庞,他们大小不一,年龄各异,却都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围绕着他,仿佛守护着一个即将绽放的奇迹。

    见他终于睁开了眼,那些紧绷的神经似乎也随之放松下来。有人轻声细语地交流着,随后便各自散开,重新投入到忙碌的日常中。

    唯有江先生还有那个小丫头还守在他身边。

    江先生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杂粮粥,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粥香四溢,温暖了周遭的空气。他轻轻地将碗沿贴近那人的唇边,一边细致地喂着,一边满是心疼地念叨:“你这孩子,究竟是怎样一番遭遇,弄得自己满身伤痕,还瘦成了这样一副模样。刘大夫一搭脉,就直摇头说是饿的。这年头,世道艰难,却也未曾听说有人能饿晕在荒郊野外。罢了,既然你不会说话,问了也是枉然,先养好身子要紧。”

    “我会说话。”这是他这几个月以来囫囵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到时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我好久没说话了,所以刚刚一直说不出口,兴许是刚吃了点粥,现在倒是能说出口了。”

    一旁的小姑娘,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小哥哥,原来你不是哑巴啊!真好!”话音未落,她便因江先生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而嘟起了小嘴,不满地嘀咕着:“先生又欺负我,哼!”那模样,既娇憨又可爱。

    “我叫二丫,是家里的二女儿,因为还没上学,所以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呢。先生说等我开始读书了,就给我起一个好听的名字。我有个姐姐,叫大丫,她现在已经七岁了,已经开始读书了,先生给她起了一个好好听的名字,叫……叫……”

    “叫泽兰。”

    “对对对,叫泽兰,是不是比大丫好听多了。以后我也跟先生读书,先生也给我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要比二丫好听一百倍,哦不,一千倍,一万倍。”

    “二丫,讲重点。”

    “哦哦,对对对。你现在就住在我们家,,前些日子下雨,先生的屋子有点塌了,所以在修好之前先生是住在我家的,你现在也没别的地方能去,就跟先生一样睡我家吧,过几天货郎来,我家再拖他帮忙去镇上问问哪家缺了个你这么大的小哥哥。”

    “我是孤儿,我没有家。”

    “啊?”

    刚刚他那句话算是打破了江先生和祝家一伙人的计划,几个人又聚在一起开始商量了起来,只剩下二丫抱着风车在床边坐着,但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刚他说,“阿爹阿娘前些日子过世了,害了病,等他们过世之后几个亲戚来我家寻了个地方把他们埋了,然后瓜分了剩下的钱,把我赶出来了。我没有地方去,于是我就躲在山里面,吃点野果子喝点山泉水,浑浑噩噩的过了不知道多久,然后我就遇到了先生。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不知道后面该怎么过。先生,如果您不嫌弃能不要赶我走吗?我会干活,会摘野果子,我吃的很少的……”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几乎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只剩下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了下来,弄湿了被子,留下一朵朵像花一样的水晕。

    二丫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风车,不知所措地走到他身旁,用她那稚嫩的小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试图给予他一丝安慰。尽管她并不完全理解他的遭遇,但她能感受到他的悲伤与无助,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陪伴着他。

    她只听懂了眼前这位小哥哥没有阿爹阿娘了。

    没有阿爹阿娘是一件好伤心好伤心的事情。

    这件事情二丫还是知道了。

    这个小哥哥还在哭,一直哭,哭的很厉害得样子,她看了都伤心,二丫不想让他哭。于是她拿出方才那个小纸包,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样子,将它全部递了过去。

    “小哥哥,吃糖,吃糖就不会难过了。”

    他望着眼前这位似乎是小自己好几岁,走路还有些磕磕绊绊的小姑娘递过来的糖果,最后还是接了过来,打开,与小姑娘一起分食这点小小的甜。

    等到这块糖果几乎被他俩吃完的时候,外面的大人才刚刚结束讨论回来。他们是像江先生捡到自己的时候那种眼神,怜悯怜惜温柔。

    他想自己是可以留在这里了,自己是有家了。

    “以后你就跟我一起吧,但可不白给你住,你得学着给我煮饭,劈柴整理房间,还有我院里面那一小块菜地你也得帮忙照看着。”江先生说。

    “好的先生。”

    “还有你这个名字……以后你就叫江既白吧。”

    江既白……

    后来读过书才知道,这是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写到的“不知东方之既白”。先生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应该是想让自己抛开过往,迎接新生吧。

    只不过,江既白苦笑了一声,只不过自己还是撒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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