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以为,我应该对你的决定感激涕零,毕竟,你终究是上位者,高我许多,你的喜欢,在旁人眼里或许都可以算做是一时意乱情迷,

    对于来自高位者的爱,在世人眼中,处于低位的那个人,是应该对此诚惶诚恐的。

    在无数的话本里面,都是身份、地位处于上位的那个人的家族来棒打鸳鸯,是话本里、戏台上,演绎了无数次的老套戏码,说实话,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也能成为这戏中人。

    可是为什么,我要对你们的接纳感激涕零,为什么,我要表现得诚惶诚恐?

    是呀,你竟然喜欢我,多么不可思议,我只是如此平凡的一个人,竟然被你喜欢,我若是表现得不识抬举,世人的口水都会将我淹没。

    呵,可就如我刚才所说,其实牺牲最大的那个人不是你,是我,是我要彻底融入你们的世界,是我要抛却过去的我,是我,不容于你们。

    而最重要的是,你可以反悔啊,你反悔对你并不会有什么损失,对我却实在恼火至极。你看,我是个多么自私的女人,我所想,都是我的后路。

    其实,你之前与我讲你父母的故事,我便在想,你母亲是公主,她有她与生俱来的职责和使命,远嫁他国未必是她之所想,但是她不能违背,那是她自出生起便被塑造的信仰。

    或许她也庆幸,她远嫁后能嫁给一个爱她的男子,但是,其实易地而处,她也是没有选择的,她想嫁谁,并不取决于她,只是恰好你父亲爱她,便奋力求娶到了她。

    她也曾有退路,但是她的退路也失却了,她能靠的只有你父亲,可是你父亲,也没有靠住。我不是闺阁中长大的女子,却也知道许多闺阁女子的难处。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那一方小院,已然是归宿。虽然大梁风气开放许多,使得女子多了很多自由,可是也仍有许多女子是不自由的。

    你说嫁娶,我想到的便是我被剥夺了什么,我没法想象快乐幸福的日子,对于我来说,若只是那一方小院,了此余生,那我不如终生不嫁。

    梁玺,你说喜欢我,也说可以娶我,你想到了你情感上的诉求,也考虑了你政治上的需要,你觉得这二者皆可得之,既有美人,也有事业,所以虽有冲突,却都可以调和。

    所以你大胆示爱,还求娶我。我承认,我很欢喜,因为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君子如玉,倜傥儿郎,我喜欢你也无可厚非,可是你要我抉择,我却不会选你。

    因为一旦情消爱散,粉身碎骨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胤姜剖析着自己的心,她感觉到心脏阵痛之感,她说的每个字,每句话,不仅是在告诉梁玺,还是在提醒她自己,千万千万不要答应他。

    她知道那是很美好的未来,或许并非不能修成善果,但是她不能选他,她无法背弃曾经的自己,她和他要承受的代价是不一样的,她若嫁给他,便要将曾经的自己消磨掉,去适应他的世界。

    胤姜不曾做过达官显贵,却也明白,世家大族的规矩森严,容不得一点挑战,不,不单是这样,她甚至都不是寻常百姓家长大的女儿,连寻常百姓的要求都达不到。

    她任自己于山野间生存,于流民、乱民中生活,她的成长之路并不符合世俗,他们是一群被排斥在世俗生活外的人,是世人眼中的三教九流,也是梁玺口中的不务正业。

    可那也是她曾经生活过的模样,在这些一点也不循规蹈矩的生活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曾雕刻过她的灵魂,都铸造了她现在的性情,她不能也无法彻底抹杀过去的自己,哪怕她也知道,过去并非很好,她也想过要逃离那一切。

    梁玺久久地沉默,他不发一言,却直直望着胤姜,那眼神令人心碎,可是映在梁玺漆黑眼瞳中的胤姜,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面色苍白,眉头紧蹙,神色略有哀伤。

    梁玺终是说道,“不,你我之间的问题,是你不信我,不信我会护你周全,更不信你我之间会圆满。

    不过确实如你所言,娶你这件事,在我这边,虽有波折却能调和,是我,没考虑到你,是我想当然的以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只存在于我和我的家世。

    你没说之前,我从来不曾思考过,你,和你的身世想法,你说得对,是我傲慢了。”

    梁玺哑着嗓子,阖然闭眼,一滴泪从紧闭着的眼角滑落,再一睁眼,他已神色清明,他后退至胤姜三尺之外,对着胤姜一拱手,“是我冒犯了,祝胤姑娘得偿所愿,幸福安康。”

    胤姜坐在床榻之上,眼睁睁看着梁玺离开的背影越来越小,她终是颓然倒在床上,任凭泪水模糊视线,打湿枕头。

    月光温柔,依然普照大地,温暖每个望月的孤人。

    胤姜起个大早,她回到了涂苍住的地方,找涂苍商量归家之事。

    “我要怎么把你放回去啊?你自己回去啊。我只能拿你当肉盾,威胁一下贺含章,但是他要是真如你所说不救你,我还能真把你杀了,以咱们现在的关系?”

    涂苍反问,又说道,“你就干脆当做自己跑出去了吧,然后我们赶紧撤退,我们前脚走,你后脚跑,更可信一些,你觉着呢?”

    胤姜约定和涂苍演了一出戏,涂苍知道贺含章戒严全城,便找梁玺帮忙找了另一住处,胤姜趁着这空档“逃”回了贺府,对着贺含章好一顿哭诉,当然,贺含章派去找涂苍的府兵只能无功而返。

    贺含章以保护为由,令胤姜再次住回了贺府,胤姜白日时与徐乔作伴,问道贺礼是否是被她引出去的,徐乔并没否认,淡淡一笑,

    “阿姊,我从前是很信报应的人,总相信天理昭彰,可是经历了这么多,我才明白,原来这世界是没有报应的,既然如此,那我就来做那个施刑人。”

    胤姜默然,她没法反驳徐乔,甚至,她还得感谢徐乔,因为贺礼之死,彻底把涂苍和贺含章的关系斩断了,才让她有机会知道贺含章的许多私事。

    胤姜还没说什么,徐乔忽然双手捂住嘴巴,侧身到一边,似有呕吐之状。

    胤姜心生犹疑,“阿乔,你,”

    徐乔惨然一笑,“阿姊,我怀孕了,是贺家的血脉。”

    胤姜一颗心掉到底,她知道,徐乔和贺颂之间,未必没有真情,但却又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疤痕横亘在二人中间,这个孩子的到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阿颂,他知道吗?”胤姜问道。

    徐乔呕吐完,摇摇头,又点点头,“贺家上下都知道了,他应该也知道了。

    贺含章还特意嘱咐我照顾身体,贺礼的死对他们这些人的打击都挺大的,这个新生命,是被他们都期待着的。”

    只是他们期待吗?胤姜担忧的看着徐乔。

    徐乔喝了口水,“阿姊,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倒是你,之前被掳,没有受伤吧,他可真是养虎为患,最后不止害了贺礼,还差点害了你。”

    胤姜知道她是在挖苦贺含章和涂苍之事,胤姜不打算再为徐乔多解释什么,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实在让胤姜有些担心,本来怀孕之人就多思多虑,容易伤心伤身,

    贺颂又不在身边,徐乔一人,担负那许多,又轻易不能与旁人诉苦,久而久之就容易忧思成疾。

    胤姜拉住徐乔的手,“阿乔,我如今住回府中,你若有事,便来找我商量,万万不要一人憋闷着,对身体不好,就算不为了孩子,也得为了自己的身体想啊,

    你之前对我说,要代替村人好好活下去,你可千万要记得这句话啊。”

    徐乔反手复上,“阿姊,我好得很,每天吃得多,睡得饱,一点没伤心,我可是要好好活着,看他们的下场的。”

    胤姜不再多言,徐乔主意已定,又没亏待她自己,她又还能劝些什么呢。

    徐乔叫下人搀扶着继续逛园子,一个门口伺候的小厮进来禀告胤姜,说是她的仆从李复来寻她。

    胤姜扬眉,叫李复进来,问道,“何事?”

    李复见四周无人,才放心说道,“收到消息,军中有异动,似他们准备动手了,大人想问,姑娘已在贺府,能否找到被拿走的账本?”

    胤姜知道梁玺想要的账本,就是江依被白朦水骗走的账本,如果此次在现场人赃并获,又有多年前的账本,那贺含章定然是再无翻身之机了,只是,账本在哪,若在书房,贺含章的书房把守严密,着实需要时机啊。

    胤姜又想,梁玺真是算得不错,她如今又住进贺府,的确是最好下手的人选了,“好,只是这个时机,他得配合我才是,没有点异动,我是不好下手啊。”

    “姑娘放心,他会配合好的,还有一事,大人探寻到白家情况异常,想要姑娘再次接近白朦水,一探究竟,皆因前日,白朦水与刘玄之女,白窈珈回来了。”

    胤姜神色微动,白窈珈?那个被白家送去尼姑庵的小姑娘,在这当口,白朦水为什么要她回来呢?白朦水,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胤姜想起之前徐乔对她提过,想要策反白朦水一事,也不知道她到底有进展没有,不管如何,她都得再次试探那个女人,虽然胤姜和白朦水只见过不过寥寥几面,话也没说几句,却实在是神交已久,那个女人,呵,是个有意思的女人呢。

    “我明白了,今早贺府还接到过白家的邀请,我还想躲懒不去呢,看来这一遭,是非走不可了。”胤姜淡笑。

    李复带完话,却有些迟疑,踌躇一会儿说道,“雪娘子在贺府万事小心,我并非刻意背叛,实是我不能,当时他找人试探我的功夫,看出我是黎家军的把式,

    我的身份也遮不住了,他自言他和我家少将军乃是自幼长大的伙伴,还对将军的一些生活习性十分了解。

    我受黎家大恩,被编入军中,侥幸被安置在少将军身边,对他有些了解,却不及那人多,他向我表明身份说明来意,问及当日发生之事,最后才问及你,我并未透露你的身份,他也没追问。

    直到那夜,他拆穿你的身份,我才知道,他也没有全信我的话。

    他心思深,并不像少将军,少将军要坦率许多,可惜,少将军死了,他不是死在战场上,也不能马革裹尸,他死在阴谋算计之下,死在荒僻无人的郊外,还陪葬了一千多名官兵。

    雪娘子,那夜的血,我不曾忘,那夜我找到少将军的尸首,他就像个血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

    李复眼前又似有血雾在蔓延,他甩甩脑袋,眼前复清明起来,“我解释这些,不为别的,只是多谢当时雪娘子相救之恩,我李复小人物,但是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

    胤姜摇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难处,他若想调查谁,自然会调查个清楚明白才罢休,多方印证,到底是我们没做好万全准备,也不能怪谁。

    你回去吧,你今日所说,我会见机行事的,让他放心。”

    李复退下后,胤姜望着池塘发呆,明明是大白天,她怎么有种置身于万里冰原的感觉,看来是她的心太冷了,她的确不是怪李复,她是想起梁玺,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想起十五年前死去的人,想起她的过去,想起再见的故人,想起这些新遇见的人。

    他们聚首于此,为着各自的前因,来寻一个后果。

    可是,胤姜啊,你真的,只想结一个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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