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姜神情冷清,面无表情说道,“你做这么多,不就是想要将先帝的罪证公诸于世吗?可其实你也没有证据吧。

    你要是有证据的话,在你占据雍京的这半个月里,先帝不贤的消息只怕早就传扬天下了,而不至于这半月来毫无进展,与太后两两相持。

    我再猜测一下,其实你也不知道圣上在哪里吧?若是圣上之前就在你手上,你早就和太后谈判了,而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若圣上是在我们攻入皇城后才被你捉住的,你也没有足够的人力和时间将圣上送出去,最重要的是那夜我们一直盯着,你方的行兵调配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没有异常的地方。

    找你要证据,你没有,找你要圣上,你也没有,其实你什么都没有,如今只是想拖延时机,给自己寻一条生路罢了。”

    梁熠背对着胤姜和梁玺,胤姜不清楚他的神色,却听闻他低下头呵呵笑两声,笑声中藏着不尽的嘲讽和凄绝。

    梁玺私心觉得胤姜说中了梁熠的心声,此时他最为在意的,则是圣上去哪了。

    胤姜突然往前一步,梁玺立马拉住胤姜,胤姜回头安抚一笑,笑靥如花,梁玺怔愣间松手。

    胤姜走到梁熠面前,却见梁熠已经阖上了双眸,徒留一张决然的面孔。

    “你不否认,是我说对了吗?

    呵,那还真是抱歉。

    终其一生,你都不会得偿所愿,害你至此的人,将青史留名,万民歌颂,看尽大好山河,而你,将作为叛臣遭受千刀万剐之苦,死后亦要背负千载骂名。

    你啊,真可怜。”

    胤姜语气冷然,却面露不屑,眉眼深处却藏着悲怜之意。

    梁熠睁眼便瞧见了胤姜的神色,青筋暴起,他本被铁链束缚住四肢,此时骤然起身直直抓住胤姜的衣领,力气之大,直直将胤姜逼退至墙角。

    梁玺见状不对,赶紧制止了梁熠,梁熠被衙役们团团困住,挣脱不得,铁链被甩得擦擦作响,胤姜冷漠地站在一边,整整衣襟,目不直视,跨脚朝外走去。

    梁玺心有犹疑,却仍跟上胤姜,等出了天牢,骤见天光,一股温热的风吹来,除去了天牢中的寒凉之意,梁玺才问道,

    “阿姜,为何你要刻意激怒他?还是你怀疑其实他知道圣上的下落,在诈他?”

    胤姜顿住脚步,忽而回头十分认真的看着梁玺说道,“他觉得他可怜,那这次因水灾而死的人呢?他们都有家人,凭什么要为他的仇恨付出代价?

    再说,是他背叛了曾经的自己,一个曾经驰骋沙场的战将,竟然和曾经的敌人联手,拱手出让城池,不顾境内百姓的死活,

    若非我们防范于未然,如今的西南会是什么模样?

    若是太后不将当年的罪魁祸首公之于众,他是否会在雍京城内大开杀戒?那夜皇宫中是什么情景,你不也看见了吗?

    梁玺,我不关心你们这些人所谓的朝党争斗,也不想再去纠结过去的错误,我只想要安稳的现世,想要大梁境内家家户户的百姓都吃得起饭,不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知道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安抚民心,找到圣上,然后杀一儆百,让那些在暗中蠢蠢欲动的势力不敢再有其他想法,所以梁熠必须死。”

    胤姜哽咽了一下,“但是,”胤姜扭过头去不看梁玺,“你不会明白的,”胤姜轻呼一口气,似在逐渐缓和心绪,语气也平静下来,

    “对,他错得很彻底,所以我想骂他,发泄一下怒气,抱歉,让你担心了。”

    胤姜说完便快步离去,独留梁玺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

    天牢中的梁熠已经被控制下来,他又恢复了冥想的模样,面朝着有小窗的一面打坐,阳光静静地洒下来,梁熠握紧了手中的钥匙。

    这是方才那阵慌乱中胤姜塞给他的。

    他不知对方的真实意图,但这的确是他唯一出逃的机会。

    或许他们想跟踪他找到皇帝的下落,但是只怕他们要失望了——皇帝的确不在他手上。

    梁玺暂代林角内卫副统领的职位,刚下完命令搜查皇宫各处,尤其要检查出是否还有未被发现的密道。

    梁玺已经回了梁府,正在书房中下棋。

    他认同胤姜的话,如果皇帝不在梁熠手上,那最有可能就是还陷在皇宫内某处,说不定正有生死之忧。

    梁玺知道,胤姜情绪的起伏与十五年前的真相有关,梁熠所求亦是她所求,只是梁熠用的方法错了,胤姜生气,却又哀其同病相怜。

    天牢门口的对话,是胤姜在向他表明,如今最重要的事是维持大梁的太平,所以她愿意妥协,不再探寻十五年前的事。

    经过此番梁熠的折腾,大梁内部动荡不安,若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又被揭发出来,大梁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又会被打破,这不是简单的除掉一个蛀虫或者某个家族那么简单。

    当年渭水决堤,反映的是上位者对下位者彻底的漠视和利用,若在此风雨飘摇之际,曾经扯下的弥天大谎被捅破,则民心不在,下位者的信任一旦失却,乃乱世前兆也。

    在梁熠最开始将矛头指向先帝的时候,梁玺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不在乎当年的真相如何,他只在乎如今的大梁,在乎圣上的安危,在乎梁氏的存亡。

    他本想借当年之事攻诃太后及张氏一族,没想到梁熠的布局反倒迫使张氏和梁氏短暂的联合,得合作到什么时候呢?

    至少也得度过这段动荡的时光,至少也得在圣上回朝之后。

    梁玺也不得不感叹命运弄人,你越是强求什么,老天爷便越不给你。

    梁熠所求的真相,或许在未来某天会派上用场,但是可能性很小,因为张氏会立即将当年所有的知情人斩草除根,确保这成为绝密,继而成为大梁朝的基石。

    它将会见证大梁的兴盛,也将伴随着大梁的衰亡而永不见天日,它的存在如同热烈之下的晦暗,如同烈火烹油后黢黑的废墟。

    梁玺轻轻在棋盘落下一子,棋盘上黑白子交错,梁玺自顾自对弈。

    又在落下一黑子之时,梁玺忽而倾覆棋盘,棋子散落一地,梁玺猛地站起身,双眼沉沉,梁玺喊道,“商白。”

    商白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出现在梁玺身边,“主子。”

    “去保护李镜雪和胤姜,不要让他们有任何闪失。”梁玺黑眸深沉,似酝酿着某种风暴。

    商白领命离去,梁玺无甚耐心,走到窗边,瞧着窗外的小院风光,不知为何想起了远在兖州的金玉园,他偏爱金玉园中的那方小池塘,哪怕,幼时的他最怕水。

    太后离去之时虽嘱咐胤姜要李镜雪好好说话,但是他害怕,太后根本不想李镜雪出现,想让李镜雪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死人。

    他心存侥幸,因为他认为太后也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活着的李镜雪说出的话更有可信度,更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镜雪在意李满穗,为了李满穗,梁玺想,他也会屈服的,毕竟他已经屈服了那么多年了。

    但今天胤姜又刻意告诉他,她不打算追究过去之事。

    可是依照他对胤姜的了解,她不是那样轻言放弃的人,他害怕她总有一日会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情,他叫商白去,不只是保护,其实更多是监视。

    梁玺望着满园秀色,不禁自嘲的笑笑,她若是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定然会远离他。

    胤姜一行人暂时被安排在皇家驿馆中,据说这里招待的都是异国来使,胤姜勾勾唇,那还真是她的荣幸。

    要说塞给梁熠的钥匙从哪里来的,这还多亏了白朦水。

    白氏私下有豢养死士,胤姜找到白朦水,求她帮这个忙。

    白朦水那时浅笑嫣然,“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江依,她当年帮我许多,就当我是还她的,希望她的父母真的能够含笑九泉吧。”

    在梁熠谋反案中,他们这些人都扮演着重要角色,自然都被带来了雍京,只除了一个邓遂在逃外。

    至于为什么找白朦水,是因为梁玺相关的人不能找,和十五年前没关系的人不能找,没能力的人不能找,其实胤姜能找的人就只有白朦水了。

    白家的死士在天牢里外接应梁熠,胤姜望着清冷的月色,却难免多有担心,更何况,还有一个商白在盯梢。

    胤姜武功高强,商白来到她周围监视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

    她内心有猜测,她和梁玺的目的不一致,只是没想到,他们两个竟会走到这一步。

    是,梁熠固有千错万错,但也不代表当年的事情就该被掩埋。

    梁熠会得到他应有的报应,而十五年前的罪魁祸首,也应该付出他应得的代价,这才叫天理循环,因果报应。

    顾全大局?

    可笑!

    当要你顾全大局的时候,你往往不是大局中的一员,而是被利用又被舍弃的那一部分。

    如果大局真的因此崩坏,那也只是因为它本来就值得这个结局。

    大梁的安稳,不应该靠牺牲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来维持,更不应该建立在对真凶的包庇和颂扬上,这样的安稳,维持的本也就不是百姓的安生。

    既如此,这样的安稳,要来何用?

    胤姜很想问,当年的真凶在临死前,或者睡梦中,可曾有过一分悔过?

    呵!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算什么悔过?

    自己做的事情都不曾承认,扯什么后悔?

    恶人就该遭受千万人的唾弃,而非千万人的敬仰。

    她才不管真凶是何方神圣,是先帝也好,张氏也罢,做错了,就得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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