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期是周五没课,这学期是周四没课。

    这日,宿舍四人睡到十点起来,匆匆洗漱后换好衣服,几人分着吃了点面包充饥,打算十一点直接去食堂吃午饭。

    没剩几分钟,就听到有人敲门,李莎莎以为是沉潜的追求者,悄悄给几人嘘了声,让她们都安静,装成宿舍没人的样子。

    门外又敲了一下,问着:“晓之,你在吗?”

    几人均是一愣,这声音,听起来至少三十往上。

    乐晓之跑过去开门,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身后跟了一大批人,神色各异,随着乐晓之开门,都涌了进来,寝室立时变得拥挤。

    来人气质出众,虽上了年龄,却难掩明艳动人。

    一身浅蓝色正装,穿八厘米高跟鞋,手拎皮包,头发挽在耳后,目光定在乐晓之身上,只是眼里流露出少许不安。

    “晓之你好,我是宁望舒。”

    乐晓之点头,“您好!”

    “我拜托你,去看看我儿子余晖。”

    看看余晖?

    乐晓之问:“余晖怎么了?”

    她身后涌进的学生似要抢答,但顾忌宁望舒的感受,措辞又变得谨慎起来:“余晖现在坐在五教楼顶,目前还不清楚他要干什么,学校已经报了警,警察马上就到,消防队的人,也在路上。”

    乐晓之没有惊慌,转身拿起手机,“我们边走边说。”

    宁望舒点头,音色有些紧张:“晓之,你救救他。”

    乐晓之歪着头看她:“要怎么救?”

    宁望舒怔住,怎么救呢?

    她也不知道,眼下时间紧迫,她急道:“我要他活着。”

    乐晓之失笑,低喃一句:“活着就够了吗?”

    她向寝室几人简单交代几句,便跟着宁望舒往电梯那儿走。

    到了女寝楼下,她看到沉潜正站在楼外,一见到乐晓之,人就冲了过来。

    乐晓之转头对宁望舒说:“宁姨,您先过去,我稍后就来。”

    宁望舒先走一步。

    乐晓之和沉潜并排走,往五教的方向去,沉潜见宁望舒走远,才说:“余晖就坐在楼顶,非常危险,你不能上去!”

    “我不去的话,看着他跳下来吗?”

    跳下来……

    她说得那样平静,沉潜的心蓦地一揪,他怎么有种错觉,赴死的人是乐晓之。

    沉潜已顾不了那么多,扯着乐晓之袖子,卑微的口吻:“你别去行不行?”

    乐晓之用另只手拍拍他的手背:“没事儿。”

    顺着袖子,沉潜转而攥住她的手腕,像是陷入某种偏执和绝望,眼里浮上一层水雾,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你别走,你别走,行不行?”

    乐晓之回头,见他整个人宛如失手打翻的玻璃杯,惨烈得碎了一地,她踮起脚尖,理了理沉潜的鬓角,柔声哄他:“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你会回来吗?”沉潜直视她,声线颤抖。

    他怕听到乐晓之的回答,可他更怕乐晓之不回答。

    他摸索着乐晓之的手指,慢慢的,扣住她的手指,当他的温热掌心触到乐晓之冰凉的指间时,他忽然一颤,而后拢紧五指,死抓着乐晓之的手背。

    他不敢松开,他怕一放手,他们就阴阳两隔,永世难见。

    乐晓之伸出左手两指,压向沉潜唇角,随后向上,看到沉潜被迫上扬的嘴角,她转而捏了捏他的脸,向他保证,“只要你等我,我就会回来。”

    听到她如此笃定,沉潜安心少许,他慢慢送开手,用两只手去搓乐晓之的手,等到她的手不那么凉了,才说:“你记着啊,我等你回来。”

    乐晓之又揉了揉他的脸颊,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警察已到五教楼下,正在快速布置安全气垫,于五教上课的学生,被老师紧急疏导出来,一见到乐晓之,纷纷让开路来。

    宁望舒正和警察沟通,见乐晓之来了,几人都把目光投向乐晓之。

    乐晓之走过去,安抚几人:“我先上去试试。”

    有其他人在,宁望舒不便多说,只是又看了乐晓之一眼。

    乐晓之冲她颔首,随即一人上楼。

    空旷的楼梯,盘旋一层又一层,宛如黄泉路。

    她忽然想起,自己五岁那年,就没能拒绝一个母亲的恳求。

    这次也是。

    不清楚接下来的情势,乐晓之先拿出手机,给江渚拨了个电话,江渚没接,估计在上课。

    等她走到六楼,江渚打电话进来,乐晓之接通。

    江渚问:“怎么了?”

    他气息不匀,听起来像是刚小跑过。

    乐晓之问:“你是不是正在上课?”

    “对,我刚出教室,”江渚回她,“你一般不在这个时间段打电话,想来是有什么急事,怎么了?”

    乐晓之又问:“万一我真有什么事,你是不是会马上飞回来?”

    “对。”

    “江渚,”乐晓之喊他,“我等会儿要去办一件很紧要的事,不清楚结果如何,但请你不要担心,更不要匆匆忙忙赶回来,等我联系你行不行?”

    江渚没出声。

    乐晓之又问:“你答应我行不行?”

    “有危险是吗?”

    乐晓之点头:“是。”

    “我相信你!”江渚的语速有些急,他压抑着自己的担心,停了几秒,好整理思绪,他说:“但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行。”

    “具体什么事,我们事后再说。”

    “嗯。”

    “晓之,照顾好自己。”

    “好。”

    挂完电话,乐晓之已上到顶层,通往天台的门原本锁了,现在正半掩着。

    乐晓之推开门,就见余晖坐在围栏上,她走进去,反身合上门。

    余晖听见响动,转头看她,有点儿茫然,“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他的手机放在地上,旁边还放了一排罐装啤酒,他手里正拿着一罐,脚下还剩一罐没开封的。

    “能给我一罐么。”乐晓之问。

    余晖俯身,拎起最后一罐给她,递出去前,他单手帮她拉开拉环。

    乐晓之趁他开拉环之际,跨上围栏,坐在他旁边,不去管楼下一片惊呼声。

    两人并排坐着,余晖身上的冷意,迅速传导到乐晓之这里,今日楼顶的风很大,呼啸着行经,视若无睹地穿过他们。

    余晖见她抿了一口,“你不怕我下药?”

    乐晓之笑了一下,“你怎么不怕我下药?”

    余晖跟着笑了,“是我给你的,你怎么下药?”

    乐晓之再啜一口,没接他的话。

    “乐晓之,你做了我一直以来不敢做的事。”

    “余晖,你也做了我一直以来不敢做的事。”

    这种鹦鹉学舌的效仿,把余晖从杂乱往事中拉了出来,他没戴表,手机也没电关机了,不清楚具体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

    风时而打着旋转,乐晓之的衣衫蹭过他的小臂,凉飕飕的,像针一样,他终于感觉到一丝冷意。

    天台的空气说不上清新,四周堆叠着各种杂物。

    人会给物件归类,收藏有价值的,利用有用的,扔掉或者闲置无用的。

    每一个物件,总归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人却不一样。

    只身体这一个容器,却要承载形形色色的情愫,它们被迫厮混于一处,久而久之,已经判断不出谁是谁非。

    很难说,是情感绑架了躯体,还是躯体软禁了感情。

    余晖端起啤酒罐,又喝一口,喝的是酒,他却越来越清醒。

    两人再未交流,各自安静喝酒,疾风时而呼啸,窥见人的心事后,权当笑话,转而讲给苍穹听。

    天际的云,看起来那么遥远,毫无目的地飘着,眼下也急慌慌地凑过来看热闹,它们在两人头顶聚集,又散开,等各得其所时,早已分不清刚才的云是哪片。

    多像人与人之间的交往。

    乐晓之喝完最后一口,把啤酒罐递给他,“帮我扔一下。”

    余晖的啤酒,早喝完了,就等着乐晓之结束,他一起扔。

    余晖伸手接过,从围栏上跳下来,一扭头,看见楼下聚着乌泱泱的人。

    他睁大眼,看乐晓之,“你以为我……”

    神情似真似假。

    乐晓之不提此事,只说:“余晖,谢谢你。”

    余晖晃了晃空的啤酒罐,“谢我请你喝酒吗?”

    乐晓之摇头,“那不是酒。”

    “不是酒是什么?”

    余晖说着,把手里的啤酒罐,连同地上睡倒的,一起扔进天台的垃圾桶。

    他收拾好一切,却见乐晓之已转身朝外,坐在栏杆上,脚踩着露台。

    “乐晓之,你干什么?”

    他这么一喊,乐晓之正好站起身,她回头,冲他绽开一个笑,“余晖,谢谢你的孟婆汤。”

    “不!”余晖大喊,他冲过去,试图抓住她,却没能抓住。

    楼下的尖叫声,大喊声,警铃声,此起彼伏。

    “不!”余晖困兽般低吼。

    乐晓之!

    乐晓之!

    余晖的嗓子,像被堵住了,他喊不出来,眼前空白一片。

    他仰头,大口呼吸,一片天旋地转,叫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呼吸变得急促,大脑被麻痹掉,四肢迅速冷却,胸腔却有一团火,烧得理智只剩灰烬。

    在冰与火的拷打下,在无边黑暗袭来之前,他想起当初给乐晓之的微信备注。

    她是日西斜,是离枝木叶,是雨中火石,是梦里故知。

    她是余晖,是他的第二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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