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比乐晓之醒来得早,毕竟他只是心悸晕倒。

    两人都住在致远医院的高级病房,乐晓之住余晖隔壁,她被诊断出脑震荡,人早该醒来了,却一直没醒,昏迷了近两天。

    余晖刚醒,就和宁望舒说想一个人待着,这两天宁望舒带来的东西,他一口没吃。

    他醒来后,探望过乐晓之一次,被一个气势凌人的老奶奶赶出来,老奶奶放话给宁望舒,要是自己孙女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家也别想好过。

    之后两天,余晖就只坐在床上,发呆,等待。

    有人敲门,他说请进。

    看到来人,余晖起身,却被那人手势拦住,“快躺下吧。”

    余晖依言,躺下称呼她:“舅妈,你怎么来了?”

    来人提了些水果,放到桌边:“我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你腿脚不方便,福利院又有那么多事需要你操心,你还专门来看我……”

    来人正是春芽福利院的院长,杨慧。

    杨慧放下拐棍,坐他旁边,“你私下叫我舅妈可以,千万不能让别人听到,尤其是你舅舅一家,你舅舅的孩子都上大一了,听说还和你在同一个大学。”

    余晖直言:“我只认你一个舅妈。”

    杨慧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

    “舅妈,你刚过来的时候,有经过隔壁病房吧,那边……”

    “那边堵得严严实实,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余晖沉默。

    杨慧说:“我听你妈,说了你们的事。”

    余晖急道:“不关她事,都是我的错!”

    杨慧问:“她要是醒不过来呢?”

    “我就把这条命赔给她。”

    “她知道了,会怎么想?”

    余晖气弱:“知道什么?”

    “她知道你要把自己的命赔给她,会怎么想?她愿意收吗?”

    余晖默然。

    杨慧看着余晖,万般无奈得叹了一声:“造化弄人,真是半点不由人。”

    “舅妈,”余晖忽然喊她。

    “怎么了?”

    余晖问:“你还爱我舅舅吗?”

    “真是个傻孩子,”杨慧摸摸他的头。

    当年,宁望舒的父母,并不同意宁曜和杨慧的婚事,认为杨慧别有所图,奈何宁曜非杨慧不可,两人终是喜结连理。

    婚后的日子虽琐碎,但两人心意相通,倒也过了几年甜蜜时光。

    在公婆的不断催促下,杨慧终于怀了孩子,婆婆得知消息,一改之前嫌弃,变得极为殷勤,产检选在致远医院,离家并不远,婆婆陪前陪后,杨慧受宠若惊。

    一次偶然,杨慧才知道自己为何被安排在致远医院产检,这是家里的产业不假,另一方面也是医院有熟人,婆婆可以通过产检打听到孩子性别。

    得知杨慧怀了女儿,婆婆询问医生,按照杨慧的体质,一胎生了以后,何时可以怀二胎。

    杨慧闻言,备受打击,不慎动了胎气,孩子也没保住。

    婆婆劝她,这没什么,幸亏年纪不大,还能再生。

    杨慧无法接受自己像工具一样存在于宁家,要和宁曜离婚,宁曜当然不愿意。

    她也不闹,就这么一天天地萎顿着,宁曜一看,再这样下去,杨慧都保不住了,才同意和杨慧离婚。

    杨慧净身出户,休养大半年后,去了春芽福利院,日子过得拮据,胜在舒坦安心,一呆就是多年。

    宁曜离婚后,每日借酒消愁,于声色场所里遇见韦莱,匆匆结婚,不到一年生下韦宜。

    据说韦莱,最大的爱好就是打麻将,赢了钱,直接塞进胸衣里。

    宁母听闻,数度晕厥。

    宁曜的婚姻得过且过,事业也不见起色,韦莱又是个只会花不会挣的主儿,宁父宁母上了年龄,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宁家产业还得靠妹妹宁望舒和妹夫帮忙,是以每年过年,都是宁曜这个大哥主动带着一家人,去给宁望舒一家拜年。

    私下里,宁曜曾多次托宁望舒接济杨慧,均被杨慧拒绝。

    宁望舒热衷慈善,带头发起的基金会,便屡次帮扶春芽福利院,这里面,难保没有宁曜的手笔,但杨慧觉得,这是公事,事关孩子们生活质量的提高,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一来二去的,宁望舒便和杨慧常年保持着联系。

    宁望舒说,正因为大哥的婚姻不幸,父母才没插手她的婚姻,是以她虽生于富贵之家,却活得比大哥洒脱肆意。

    杨慧离婚的时候,宁望舒还未结婚,等余晖大些了,她总带着余晖去福利院看望杨慧,奇妙的是,余晖很亲近杨慧,固执地喊杨慧舅妈。

    杨慧念着孩子年纪小,没有刻意纠正,余晖便也喊了这么多年。

    还爱不爱?

    杨慧淡淡地笑了一下,这是年轻人才会纠结的问题。

    上了年纪的人,不会这样问。

    杨慧回答:“不重要了。”

    余晖怔忡,怎么会不重要呢?

    杨慧看着他,笑答:“以后,你会懂的。”

    两人又静坐一会,杨慧就离开了。

    余晖转回视线,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阵敲门声。

    “请进,”余晖说。

    来人推门而入,提着一个饭盒。

    是乐晓之。

    她穿着病号服,反身锁上门,走到余晖跟前,给他支起床桌,把饭盒放上面。

    余晖坐起身,想问她何时醒来,身体还好吗,又觉得她应该休息,不宜说话,他只好盯着她看,观察她的状态,自行寻求答案。

    乐晓之也不催,坐他对面,抬眼接受他的打量。

    想起之前的事,余晖低下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过你会……”

    乐晓之把饭盒推到他眼前:“吃吧。”

    余晖摇头:“我不饿。”

    “余晖。”

    余晖抬头:“怎么了?”

    乐晓之刚醒来没多久,脸蛋是没有血色的苍白,她的身体是虚弱的,可她的眼神很有力,那是经历过生死之后的豁然开朗。

    她端详余晖。

    余晖的眼神茫然,他的脸色比乐晓之差多了,双颊凹陷,好像陷入一种无序的混沌中,距出事前,也就过去了两天。

    乐晓之望着他:“你想死也行,就是路上一个人,挺孤单的。”

    余晖的身躯微颤,他攥紧手指,小臂在无意识地发抖。

    乐晓之化身知心人,轻声安慰他:“要不我找个人,下去陪你?”

    余晖抬首:“你想干什么?”

    “你说,你头七那日,我把你苦心隐瞒的事情,告诉宁姨,她会怎么样?”

    余晖的手,碰到桌上筷子,他抓住,指着乐晓之:“你敢!”

    听起来软绵绵的,谈不上威胁,更像一种示弱。

    “再算个七天吧,”乐晓之不顾及他的反应,掰着指头数好日子,兀自往下说,“七加七,可能不到半个月,你就又能见到宁姨了,开心吗?”

    “我不允许你伤害她!”

    “你不允许?”乐晓之讥笑,她站起身,踱到余晖身旁,伸出一根指头,随便戳余晖两下,余晖就面露痛色,乐晓之敲桌子,提醒他,“欢迎你从棺材里钻出来,找我索命。”

    余晖摇头:“不,你不会,你不会这样做的……”

    “我不会哪样?”乐晓之指着自己,轻声问:“你确定吗?”

    不!

    他不确定!

    她总是出乎他的意料,从一开始就是。

    她从不逃避,比他顽强,比他坚硬,一直是他想要成为的样子。

    “以后,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吧,”乐晓之说,“如果需要,我不介意你拿我当幌子。”

    余晖震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乐晓之看向饭盒,“吃了这些,我就帮你,最后一次。”

    余晖捉起筷子,疯狂进食,不过十分钟,干完了三层饭。

    他收起饭盒,发现饭盒最下面,压了一张纸,写着一个地址,“这是?”

    “我家地址,”乐晓之回答,“余晖,为她活着,好吗?”

    余晖看了她一眼,别过头说:“好,为她活着。”

    乐晓之站起身。

    余晖问她:“你去哪儿?”

    “我要过去了。”

    余晖又问:“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乐晓之斟酌着。

    “吧,”余晖补充道。

    乐晓之没有否认,她回头看余晖,是不强求他过来的意思。

    余晖看懂了,他函授,郑重道别。

    乐晓之推开门,就见宁望舒佝偻着背,立于一旁,像个做错事、等待发落的丫鬟。

    “宁姨,我们借一步说话。”乐晓之往楼梯拐角处走。

    宁姨……

    好像她们第一次见面,她就这么称呼自己,宁望舒才想起来,原来她姓宁啊。

    宁望舒回过神,跟上乐晓之。

    到了楼梯口,宁望舒问:“余晖他怎么样?”

    宁望舒能这么问,分明是把乐晓之当成余晖的主治大夫,她也只信乐晓之的诊断。

    “他还好。”

    宁望舒又问,“那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他想什么时候出院,就什么时候出院。”

    乐晓之的话,无疑给宁望舒打了一剂强心针,她应声说好。

    过了一会儿,宁望舒又想起什么,问她:“然后呢?”

    “然后他想去哪儿,您就随他去吧。”

    “随他去?”宁望舒猛地抬头,“你的意思是,他还会,他还会……”

    乐晓之拍拍她肩膀,安慰她,“往后不会了,他答应过我。”

    宁望舒终于松了口气,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学着乐晓之转身,眺望远方。

    窗外万里晴天,一朵云都没有。

    干净的,像假的一样。

    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后,宁望舒决定放手,“他是自由的。”

    乐晓之侧目,“您也是。”

    “我也是?也是什么?”

    “您也是自由的。”乐晓之说,她理了理宁望舒耳边头发,“我一直都想说,宁姨您长得很美。”

    “望舒,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真的很美。”

    相似的话,重叠在一起。

    然后呢。

    月光成了灯光,只照着他一人。

    宁望舒将目光放远,时间一拉一扯,过去二十多年。

    她一直觉得,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不应该仅仅被人夸赞长得美。

    因为婚后的美,有很多注解:顾家,母性,忍耐,理解,宽容,付出,等待。

    余光看见了她的美,使她甘愿成为余夫人。

    乐晓之也看见了她的美,这一次,她又会做些什么呢?

    宁望舒和乐晓之道过谢,转身回了余晖病房。

    乐晓之仍站在窗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江渚拨了个语音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你醒了,还好吗?”

    他的鼻音很重,乐晓之问:“你感冒了吗?怎么嗓子哑了?”

    “我没事,你呢?”

    “我昏迷的这几天,爸妈应该都和你说了吧?”

    江渚握紧手机,“可我想听你说,你现在方便说话吗?可以和我说话吗?”

    听他小心翼翼地,乐晓之语气放软:“好,我告诉你。”

    乐晓之把事情经过又和江渚说了一遍,最后才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嗯,”江渚实话实说,“我确实很担心,你昏迷的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事,想问你的很多,可真的听到你声音了,我什么都不想问了,心里只有一件事。”

    江渚又说:“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

    “允许我的存在,允许我的经过,允许我的眼记录你,允许我的口叙述你,允许我的耳听见你,允许……我的心忠于你。”

    乐晓之一怔:“这算表白吗?”

    江渚点头:“是。”

    乐晓之笑问:“那你呢,你能允许我什么事?”

    允许你先我离开。

    江渚在心里默默回答。

    乐晓之又问:“那她呢?”

    江渚不懂:“谁?”

    “你高中时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她要怎么办?还是说,你不喜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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