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风识目视泉水,神色端凝。他的水性一般,若是要潜下水底,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撑住。微风习习,幽香袅袅,他正暗自思忖,突听萧娇道:“快看!”

    闫风识回首,就见清风里,血枫树枝摆动摇曳,那片片深墨树叶上下舞动,倒似向他们进行告别。

    萧娇向前走近几步,树叶里再次发出簌簌声响,几条藤蔓从枝叶里钻出来,像是青绿小蛇,一瞬不错地望着萧娇,似打量又似探究。

    她并没有离血枫树太近,只堪堪停在它树冠之下。那些藤蔓便也不动,没过一会,似乎察觉萧娇没有进一步打算,便失了探究的兴致,倏地一下退回密叶里。

    萧娇拧起眉头,她想:这藤蔓当真奇怪,之前还一副势同水火的姿态,这会怎么就打算放过他们了?

    萧娇疑惑不解,闫风识走到她身边,却不观藤蔓,而是垂眸望向枝干,半晌后才道:“这就是仙人皮。”

    他手指向的正是血枫树干上那层银辉闪闪之物。

    “《尔雅》里云,枫,欇欇。有脂而香,今之枫香是。此物幽香沁鼻,又生于树干之上,形容黏腻,倒和书中枫脂颇为相似。医书上也说,枫脂清香,可解毒止痛,生于血枫之上的枫脂,也许更有奇效。”

    “枫脂?”萧娇凝眸。相比仙人皮这一名字而言,枫脂显然少了几分玄奇之感,不过,不管是仙人皮还是枫脂,总归是血枫生化出来之物。她望着树干上闪动的盈盈辉光,脑中不由想到那首古怪的歌谣。

    “不入云雾山,哪濯仙人皮。不濯仙人皮,哪得乐无央。”

    话说完,她却撇撇嘴:“歌谣里说,只有得了仙人皮才会乐无央,不管仙人皮是否真有安乐无央的功效,我所见到的,只有流血、死亡,只有无数人为之失了性命。若是这样得来的乐无央,宁可不要也罢。”

    萧娇忿忿不平,闫风识听她一番言论,心中百转千回,却只余怅然。他想:萧娇出生富贵,被太后保护得太好,还未知晓这世间运行之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同样,仙人皮最终的归宿不会是苗人,也不会是虎贲卫。若是她知晓,正是她所在的大盛世族为了仙人皮不惜牺牲庶人性命,她还会不忿,还会为他们的死打抱不平吗?

    闫风识不清楚,同样的,他反问自己,身为大理寺少卿,若是真的不得不做出取舍,世族贵胄,天下庶民,他会选择哪一方?

    林风起,冷意沁人,闫风识勾起嘴角,自嘲一笑。萧娇打了个冷噤,顿觉腹中空空,她不再看仙人皮,四下搜寻一番,耸耸鼻:“乘这些藤蔓没动作,我们在附近寻些野果垫垫肚子,吃饱后再想下水逃生的事吧。不过,这藤蔓怎么回事,真的不攻击我们了吗?”

    闫风识收起心中杂绪,眸子微眨,道:“如果我猜测没错,藤蔓保护的应是仙人皮,之前它感觉我们靠近,以为我们是打仙人皮的主意,故而才攻击我们。只要离树干远一些,我想应该无事。”

    经他一说,萧娇再回想之前种种,忽而恍然:“原来竟是这样。这藤蔓也算护主,想来之前它是经历多了这种事,见到我们,也以为我们和那些人一样,想要剥去仙人皮。”说到这,她突地压下嗓音,犹疑半晌,终是道,“我阿娘在墓石上说,他们要来夺仙人皮,他们,你觉得会是谁?”

    闫风识沉下眸光:“虎贲卫经年驻守巫山,他们极有可能发现了仙人皮之隐秘,他们在禁地外修筑竹楼,关押女子,我想也是为了便于运输仙人皮。但很显然,他们虽直接参与剥夺仙人皮,却并非自用,仙人皮最后出现于金陵,欲得到仙人皮的幕后之人,从目前已知的讯息来看,有两方:一是玉肌阁,二是谢府。不过,我猜,玉肌阁的幕后之主也极可能是谢氏。”

    “谢氏?”萧娇眉头轻锁。

    谢氏乃百年世家,世族之首,清贵至极,他们要仙人皮这等玄奇之物做何用?萧娇想到谢五夫人临死前的一番话语,想到她听到的谢珏在书房里与旁人的对话,心中忽而涌起一阵忐忑。谢氏是太后母族,若这一切真是谢氏暗中操作,太后她老人家知道吗?

    闫风识静观她容色,见她面有忧容,不觉也止了话头。正这时,两人走到一侧树下,这林子里幽阒静廖,没有鸟兽走动痕迹,微风里,几树野栗啪嗒掉落。闫风识走过去,顺手捡起几颗,他细瞅一番,又放在鼻下闻了闻,道:“是栗子,可食。”

    萧娇面上一喜,也暂且抛下心中疑惑,俯身在地上捡拾起来。她拽了一片芭蕉叶,待拾了满满一捧,又走到之前的山洞下,见里面火还未熄,便将拾来的栗子放到一边,往火里添了一把柴。

    闫风识走进洞口,见她要将栗子直接放进火里,忙挥手拦下:“这样栗子会糊掉。 ”他在火旁挖了个小坑,将拾来的栗子放进坑里,又在上面盖上一层芭蕉叶。

    萧娇见他操作纯熟,不由好奇问:“你怎会这些的?”

    闫风识盖好叶片,又将火灰余烬盖到芭蕉叶上,不多时便听里面噼啪声响。他闻着栗香,垂下眼眸,好半晌才道:“儿时做得多了,自然便懂了些。”

    萧娇张张唇,她虽知闫氏风光早不在,但无论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让独子吃野栗度日。闫风识为何说他做惯这些?

    但无论如何,雁过留痕,他纯熟的动作已说明一切,萧娇有心发问,唇畔动了动,却终究没有问出来。她想,这或许是一段并不值得回忆的过往。

    然而闫风识却好似看出她心底踌躇,他抬起眼皮,唇角带起一缕略略惨淡的轻笑:“我生而有疾,被父母不喜。幼年常被关在黑暗斗室之内,有时仆从忘了送饭,我便乘天黑出来,运气好可以寻到些剩饭剩菜,运气不好就只能捡些野果充饥。不光野栗,我还吃过野草、蚱蜢、飞蝗,冬日里惨些,饿极了就只能啃墙皮。”

    他语气极其清淡,然落到萧娇耳中不啻于平地惊雷。她惶然望着他,目光带着不可置信的惊讶:“为什么,你是闫氏嫡子,你阿娘……”

    闫风识慢慢收起唇角笑意,面色沉下来,眸底却浮起一丝不宜察觉的自嘲:“闫氏嫡子?你没听过‘灰瞳召鬼,血亲死绝’这句话吗,我母亲从未想生下我,至她身死,都把我当做修罗怪物,我不是闫氏嫡子,我只会给近旁之人带来厄运。”

    “你不要这样想。”萧娇伸手,下意识想抓住他手臂,闫风识却退开了。

    “我是天命孤星,且生而不寿,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没有什么可同情。郡主,你是天之骄女,若非误打误撞,你我本不该同行。”

    他的眸光泛冷,言语里带着浓浓疏离,萧娇悬着的手一僵,心里却似空了一般茫然无措。她很想说什么话反驳,但临到末了,终究没有开口。

    空气里送来栗子烤熟的香味,闫风识目光在她面上迂回一瞥,终是垂下眸,拨开芭蕉叶。

    野栗已经炸开,里面黄灿灿,香味扑鼻。他将栗子剥好,放到芭蕉叶上,递给萧娇。

    萧娇没有看他,沉默着,捻起他剥好的栗子,一口口咽下。

    这一顿,吃得异常安静。两人很快将栗子吃完,闫风识用泥土盖了火,处理好余烬后返回泉水边。

    萧娇抬起头,再度回望。

    "阿娘,我走了。你的遗愿我会记得的。"

    她心里默默想着。清风徐来,血枫枝叶晃动,那絮絮声响,像是低语,更若阿娘缱绻轻言。

    萧娇深吸一口气,将玉镯上墨玉珠拿下来,含于口中,而后朝闫风识点点头。

    “砰”的两声巨响,两人先后纵身一跃。

    预想的冰冷却没有袭来,当全身浸入泉水中后,萧娇却发觉周身温热,这泉竟是口温泉!她睁开眼,泉水之下,一块块圆石交错杂列,水底隐隐发着金光,她知道那是沉入水底的也母玉石。但是阿娘在墓石上所说的出口又在哪里?

    脚下忽感觉有人在牵扯,她在水下回过头,发现闫风识正伸手挥动。他手指的方向,似乎有一道裂口,里面幽深昏暗,不知通向何处。

    她立即明白,那里很有可能就是出口。两人当即向着那一处游,到了近旁,才发觉这一裂口很窄,刚可供一人通行。

    闫风识抬手比划,当先游了进去。顿了半晌,里面悄无声息,没了动静,萧娇心里一紧,擦着裂口,钻了进去。

    进了裂口,视野里顿时黑沉下来,只有几丝若星光一样的亮点悬在头顶的水面,飘渺得恍若幽灵魅影。萧娇眨眼再眨眼,然而幽暗水底,却再见不到闫风识踪迹。她心中一慌,嘴中已进了一口泉水。

    霎时,腥咸苦涩之味袭来,萧娇心道不好,双腿用力上蹬,终于在胸腔就要炸裂的前一刻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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