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牤回到青平坊时,恰逢两匹踏雪乌骓拉着一辆金丝楠乌木马车从面前经过,他躬身躲避,只看到那车窗外玄色绉纱帘随风轻舞。

    阿牤这些日子出入宫廷,虽只是跟小宦官们打交道,却已有不少见识,他望着那乌木马车,只感觉这马车比他见过的任何一辆还要高级。阿牤不忙着走动,只躲在高木下,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青平坊内并无世族,马车要驶向何处……

    他脑中模糊有了猜想,果不其然,下一刻,骏马萧萧嘶鸣,马车在闫宅前停下。一个玄色外袍的男子下了马车。

    远远地,阿牤只能见着个大概身影,但只是一眼,他便认出那人。当年他与老大几个去公主府拜恩,曾见高头大马上一人疾驰而过的身影,当时采薇姐告诉他们,那人就是头头的亲爹。阿牤眉头一紧,四下望了几眼,几个闪身,便溜出青平坊。

    屋外的动静,当然惊不到屋内人。自赋闲在家后,闫风识一直与书为伍,空闲时或帮着怀墨料理园圃,日子过得倒与上值一般。经过他打理,原先草稀花疏的园圃逐渐花木繁盛,引得粉蝶翩跹,黄蜂嗡鸣,乐得怀墨一天要看上好几回。

    敲门声响时,闫风识正在廊下读《九章律》,怀墨耍耍袖子,喊了声“来了”,忙不迭前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眼前光影一暗,怀墨还没看清来人,那人已抬脚迈了进来。

    “哎,你,等等……”

    怀墨的话卡在嗓子里,因他看到,那人微微扭头,只一个眼神,他便噤声不语。

    闫风识从书中抬起头,那人眉目渊沉,声音肃朗:“闫少卿,好久不见。”

    闫风识拿书的手微微一滞,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

    “萧大人,别来无恙。”

    萧鼎一甩袖,踱步下了阶台。

    分明是晴朗春日,可因这位的到来,庭院的温度一下子低了不少。闫风识自是没想到,他久居家中,竟有三省官员不避嫌前来拜访,来的还是一位高官。

    他不知其意,却不好唐突贵客,于是淡然一笑,起身引他进了正厅。

    怀墨端上茶盏,萧鼎吹了吹茶沫。袅袅热气腾起,萧鼎的脸藏在水汽里,愈发琢磨不透。

    闫风识心知,萧鼎位高权重,不会无缘无故来见一个赋闲官员,他想起采薇之前所说,心里不觉凛然,然面上却愈加放松。

    “大人登临蔽舍,下官未及远迎,实在失礼。”

    萧鼎放下茶杯,手微抬,指着一处道:“《九章律》甚为枯燥,你在家中,肯下苦心研读,这份心境已是常人不及。”

    闫风识莞尔:“不过闲以打发时间罢了,大人谬赞。”

    萧鼎悠然说:“闫少卿不必妄自菲薄。自南渡后,有学之士以淡泊明志,年轻一辈更是混日清谈,诗酒度日,殊不知,天下事非做不能为也。我任尚书已经十载,见过的新人不下千百,可这之中,论真才实干非闫少卿莫属。如今,因几桩流言,却让国之栋梁退避三舍,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闫风识眸光一顿。萧鼎向来吝于夸人,如今这番言辞,想来不是无端而来。果然,下一刻,就听他话锋一转,道:“所谓流言,是有心人搬弄是非,虽不可信,但不得不防。听说闫少卿几月前曾出访荆楚,不知一路遭遇何事,竟引得流言缠身?”

    闫风识琢磨他心思,故意道:“荆楚一行,事出有因。论起来,还要从一年前曲水宴毒杀一案说起。不知大人可曾听闻三月春一物?”

    萧鼎不动声色,道:“关于此物,京中亦有传闻,听说是与巫山苗寨有关,所以闫少卿去荆楚,是为了调查此物?”

    闫风识颔首:“下官调查得知,三月春源自苗人祭拜的巫山神木,原是神木枝叶所化,只是不知为何,被人盗取,秘密运至金陵。”

    “竟是这样。”萧鼎状作怃然,目光如炬,“三月春能致人死,想来传说中的巫山神木也必定奇诡异常。当年先帝曾有言,苗人之宝非族人不可用之,他特派亲卫驻守,又在长沙郡设立暗哨,想来就是怕巫山之物流出,没想到终究百密一疏……你在巫山查探,可查到是谁动的手脚?”

    闫风识眸光微动:“我在苗寨里,曾见虎贲卫首领在巫山圣地外围扎寨筑屋,且如今不知去向,我想,若非有人里应外合,巫山之物不可能如此顺利流出。”

    “赵循琸?”萧鼎沉吟片刻,“他曾是先帝亲卫,亦跟随先帝出生入死,这样的人为何会背弃先帝遗命,而与外人勾结……”

    萧鼎肃然面上腾起疑云,好半晌又道:“此事的确费解,不过当年先帝即位之初,也曾西下巫山祭拜圣母皇后,最后一次祭拜回朝后,他却撤了西巡署,并另设暗哨驻巡长沙郡,自此之后便再也不踏入巫山。当时曾有流言,说是先帝在巫山中见到玄奇之物,有感于奇物惑心,才封锁巫山,不再踏足。难道,赵循琸也是被其惑了心神,才做下此等不臣之举?”

    闫风识心中却兀自一滞。从萧鼎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并不知晓赵循琸在巫山的举动,但他手中的三月春又是从何而来?采薇说,与萧鼎密会之人是卫冲,难道会稽王也夹在中间有所动作?至于他口中先帝曾于巫山见玄奇之物一说,闫风识也是第一次听说。奇物惑心……或许先帝也见过仙人皮?

    闫风识只觉脑中思绪纷杂,一时万千头绪。

    正这时,清风送来花香,萧鼎鼻翼微动,忽道:“闫少卿种的什么花?这香味……有些特别。”

    闫风识错开目光,隔窗遥望:“也不是什么花,故人送的种子,下官闲暇时就打理下,眼下离开花还早。”

    萧鼎顺着他目光望出去,花圃里桃李已衰,只有一株半人高的枫香树亭亭而立,嫩黄娇叶里,有花苞数簇,尚未盛开。

    闫风识指着树道:“大人家中可曾种有此树?这枫香树春天开花,花期在桃李之后,其形如桂,又叫枫桂花。”

    萧鼎轻咳一声:“只是感觉有些熟悉,似在哪里闻过,原来是枫桂花。”

    闫风识眸光闪动,脑中忽有了一个主意。萧鼎不察他心中所想,兀自沉默数息,转而又回到方才未尽之话题。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巫山既然有奇物,少不得有人打主意。闫少卿既然去过巫山查询,想必已被有心人盯上。不过你放心,流言毕竟是流言,此事老夫既然知晓,必会替你继续查探,在陛下面前还你清白。”

    闫风识抚袖的手一滞,片息后站起身,躬身朝萧鼎一拜。

    萧鼎托他而起,目有微异:“只是这事恐打草惊蛇,老夫还需你从旁协助,不知闫少卿意下如何?”

    闫风识状作惶然,再次俯身道谢。

    萧鼎笑,抬手拍拍他肩:“既如此,闫少卿也不必如此多礼,当年我也曾与你父亲同朝共事,你父亲为官清正,我颇为敬重,只是他为人过于清高,不知官场之道,遭人排斥打压,不得已辞官归家,我每每想来,都替他感到惋惜。如今你秉承你父之志,但在为人处事上却更为通达,后生可畏,我想不久之后便可官复原职,你安心静候佳音。”

    萧鼎之话,点到即止。

    闫风识与他一道出了正厅,见他目光流连花圃,不禁道:“大人若喜欢,下官还有余剩树种,可赠予大人。”

    萧鼎只摆手:“种树养花需是懂花之人,老夫沾染俗世之气,恐做不了雅士之举。”

    闫风识淡然一笑,只请他暂停片刻,自己匆匆行至花圃旁,折下一截花枝,而后复行至萧鼎身侧,抬手递来。

    “闫少卿此举何意?”

    闫风识淡淡道:“雅士故而高洁,却不知花虽好,但也要有人欣赏。此馥香之木,自不是空谷幽兰,不求美人堪折。下官以枝赠友,还望大人赏之。”

    萧鼎垂眸凝视他片刻,终是朗声一笑,自他手中接过花枝,踱步出了屋舍。

    门外马车声远去,怀墨趴在门边看了半晌,才期期艾艾走了来,又自花圃里站了好大会儿,方进了屋,垂头丧气对闫风识道:“郎君,我素来在外人面前说您刚正不阿,不偏不倚,今天您为何对萧尚书说那番话,还把那未开花的树枝给折了送他,您知不知道,那树格外难养,我天天刨土施肥,每日数着花骨朵,这一下伤了胫骨,也不知它还能不能开放?”

    闫风识丿他一眼,目光跃过他,落到园圃中。

    微风过,清香四溢,花香怡人。有花落入小池,惊得鱼儿四散游开。

    萧鼎当然不是雅士,却更不是惜花之人。只可惜,他自认为收买人心,却不知鱼儿上钩之际,也是幕后之人现身之时。

    这场旷日持久的追凶之案,似乎也该到收尾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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