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桃李开遍,到了四月残芳褪去,牡丹花艳,独占鳌头。帝京里,关于闫风识的流言,随着时间流逝已慢慢无人谈论,而另一则消息却在茶楼坊间不胫而走。

    闫风识到丹安坊时,恰逢几个货郎聚在树荫下歇脚。因闫家这座宅子临近巷尾,门口又有一棵歪脖子枣树,货郎们走街累了便常在此休息,闫风识经过时,几个货郎只随意瞥了一眼,见是个衣衫朴素的年轻男子,便放松下来,也不再留意。

    “昨儿我在大油坊卖货,从掌柜那听说了一桩奇事,你们可知晓?”

    “前几日就听说了,也不晓得谁那么大胆,竟敢造皇帝的谣言。”

    “什么谣言,说不定是真的呢,听说皇帝三天两头生病,莫不是真的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声点,你不要命了,不过皇帝是巫女的后代,听说那苗寨巫女很是厉害,当年她……”

    闫风识听到这里,才抬手敲了敲房门。他刚搭上门环,就有人拉开门,见到闫风识,忙把他迎进门内。

    过了影壁,闫风识停下脚步,对跟来的管事道:“外面那些货郎……”

    他话尽于此,管事心领神会:“这几天坊里坊外都在说,郎君你不知道?”

    闫风识当然知道,这流言不过几日便传遍金陵,若非有人故意推波助澜……而那人……

    闫风识眉心一跳,当初萧鼎来府找自己,自然不可能真的是惜才,如今朝廷一帮官员尽数被他拉拢,若是流言真是他制造的,那么他真正的意图就值得考量了。

    管事见他蹙眉不语,又道:“都是些乱嚼舌根的,居然敢妄议天子,也不知哪天就被人抓到京兆府了,郎君您也别忧心,如今女郎选为侧妃,皇上念在这层关系上也必会让您早日官复原职。”

    闫风识凝眸,管事笑意加深。他望着远处来往匆匆的侍女,想了想道:“阿容呢,这些天可好?”

    管事乐呵呵道:“自打常公公亲自来府中宣旨后,这几日来府里看望女郎的人就没停过,方才庾氏女郎来,眼下正和女郎在花园里。”

    闫风识驻足,陛下立阿容为侧妃实乃出乎他意料,虽然他知阿容闺誉不错,但因他之故,他以为即便他不出手,阿容也会落选,没想到……

    管事又道:“宫里赏赐了好多东西,昨日又有掌事嬷嬷专门到府里来教导女郎礼仪,临走前还对女郎称赞不已。”

    闫风识敛了神色,听起来阿容似乎并无抵触,他目光探向花园,藤架上,紫藤花茂,几只喜鹊叽喳啾鸣。

    “郎君,可要传话给女郎说您来了?”

    闫风识垂眸,顿了半晌才道:“不必了,既然阿容有客,我过几日再来。”

    出了丹安坊,闫风识沿着垂柳道缓缓而行,他一路琢磨着心事,等回神来才发现周围人渐稀,他略略仰头,不远处一座气派宅宇引入眼底,府门金色匾额下,薄衫青巾官员来往穿梭,多如过江之鲫。他这才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萧府前,而跃过萧府青砖灰瓦,几处楼阁掩在绿濛濛的烟柳之中。

    那里,就是公主府罢。

    闫风识眸光渊深如潮涌,阿牤对他说,萧娇一直在想办法出宫,她让他不要忘了之前的承诺。他自不是轻诺之人,但这一次却注定要爽约了。

    闫风识勾了勾唇,嘴角升起一抹自嘲笑意。

    是了,是他妄生贪念了,他本生来不祥,孑然一生才是他命定之路。

    风吹杨柳,万千丝绦,醉荫深处,忽传来几道犬吠。

    闫风识撤回目光,毅然转身离去。

    他刚走到玉桥桥底,却听身后有人唤:“郎君,郎君止步!”

    闫风识回头,见是个茶楼小二。

    “郎君走得好生快,我差点没赶上。”小二抬头,呵呵笑道。

    闫风识蹙眉:“我并没打算去你家茶楼。”

    小二抬手一指:“郎君毋急,是有人请您喝茶哩。”

    闫风识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二楼敞开的窗牖旁,有人拿着杯盏,冲他颔首致意。那人,正是萧鼎。

    闫风识没想到萧鼎竟没在府里,不过此人既然特意叫住他,他却不能拂了一番“好意”。

    茶楼里高朋满座,处处絮语,闫风识经过一桌时,恰听到临近一人压低了声道:“天子严禁巫术,可他本人却有巫女血脉,天潢贵胄,也不过虚伪至极……”

    闫风识蹙了蹙眉,眼波不动,只抬步上了二楼。

    二楼茶室,娴静清幽,闫风识进得内间,盈盈茶香里,萧鼎以手托卷,他对面的空座前,杯盏已空,犹有淡淡轻雾。

    不及细想,萧鼎已开口:“闫少卿方才从哪里来?”

    闫风识于对桌坐下,方看清,萧鼎手中的书卷是礼部整理的大婚仪注。方才,他与礼部的人在此谈话?

    闫风识面色不变,只答道:“回大人,因不日小妹便要进宫,所以刚刚回了趟丹安坊。”

    萧鼎将卷册放在桌上,又替自己与闫风识各倒一杯茶:“这是今春刚刚采摘的阳羡茶,我品过了,的确回甘无穷。”

    闫风识端起茶盏,袅袅热气里,萧鼎蓦然一笑:“还没恭喜闫少卿,想来过不了多久,你便可以官复原职。”

    闫风识拱手:“承大人吉言。”他眼眸映着窗外翠柳,显得格外清透,“不知大人此番叫下官前来,是为何事?”

    萧鼎抿了口茶,容色舒缓,顿了片刻,才道:“方才你上来时,可有听民众的议论之言?”

    闫风识睫羽忽颤,嗓音愈发圆润低沉:“妄议天子,的确大不敬,不过此事却着实蹊跷。”

    “哦,有何蹊跷?”

    闫风识放下茶盏,挺直身道:“定国圣母皇后是皇家禁忌,这么多年,民间虽然好奇,也从没有公开大肆讨论过,然而眼下陛下马上就要大婚,却出现此等流言,不得不让人怀疑是有人故意散播。”

    萧鼎微微点头:“依闫少卿所见,是何人如此大逆不道?”

    闫风识沉默片息,以指间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一字。

    “如今天子年幼,尚无子嗣,皇族里与陛下最亲的血脉,也只有那位了。”

    闫风识目光盯在对方面上,因为认真,他没有漏过萧鼎任何表情的变化,然而他却发现,自始至终,萧鼎神色淡淡,既不惊讶也没有丝毫慌乱,他便如淮水最深处那股暗流,渊沉,平静,让人看不明,猜不透。

    良久,茶渍淡去,萧鼎于云雾里抬起头,他肃朗的五官仿佛瞬间深刻。

    “如果真是那人所做,闫少卿预备如何?”

    闫风识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攒紧,顿了片息,他道:“大人又预备如何?”

    萧鼎的目光透着威压,闫风识绷直身子,才听他开口:“前朝之亡,虽是八王之乱所致,但究其根本,还是末帝昏庸无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天下之主若不能仁心爱民,亦不是合格的君王。萧某受先帝与陛下垂恩,理应恪尽职守尽忠为国,但尽忠却非愚忠,萧某立身为官的第一准则,是要对得起天下黎明。”

    顿了顿,萧鼎才收回目光,再次抿了口茶,方慢慢说出一句。

    “闫少卿以为如何?”

    出了茶室,微风一吹,闫风识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然浸透。

    萧鼎虽然动机不明,但他一番言论却不无道理,而且闫风识甚至觉得,他的话语十分坦然。临出门时,他问自己,君主与天下,他会如何抉择。闫风识不答,心底唯有茫然。

    他初初为官,是因家族窘迫不得不为之,但为官五载,他心底渐渐明白,如今世族早已不是当初众志成城,一心想收复北地的世族了,他们在江左圈地卖官,追求享乐,彼此间猜忌防备,已如散沙一盘。这诚然是多年无忧的环境使然,但更多的难道不是君主的无能失职?

    卫珩性子孤僻古怪,心思狭隘,如此君主,能使百姓归心,带领世族收复江北失地吗?

    闫风识没有答案。

    他出了茶楼,在淮水翠荫下站定,眼前清水流淌,望着它,仿佛世间之事永不曾变过,而金陵之春也永远不会褪去。

    闫风识正看得出神,不妨烟柳里有人叹息一声。

    “马如飞,人如水,九卿六宫皆望屡。将回日月先反掌,欲作江河惟画地。”[1]

    闫风识一愣,回过头。

    柳风吹拂,朦胧若云雾的青色里,有人探出手,拂开乱柳,走了出来。

    微微曦光照在他如玉的脸庞,一瞬间,光华流动,艳丽逼人。闫风识眸光微动,下一刻,蓦然出声,“谢三郎,是你。”

    谢空掸开衣袖,走到近旁,他一双眼眸澄净,宛若曜石清灵,他望着闫风识,道:“闫兄,冬去春来,又到了金陵最美好的季节,我刚从淮阴返回,没想到就在此见到你了。方才我叫了你几声都没反应,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空的声音不高也不低,他嗓音清透,亦如冰泉。闫风识却垂下眼眸。

    “马如飞,人如水,九卿六宫皆望屡。这诗很不错,不知出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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