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我的时间越长,你就越成为我的一部分。有时我甚至不明白,你从哪里结束,我从哪里开始。”

    2004.4.21

    北京突然刮起了大风。

    沙尘和杨柳絮盘旋而上,又急转直下,不停兜着圈子。乌云悄然填满了整座城,明明才下午两点多,却瞧不见一点光。

    几声响雷之后,暴雨如约而至。

    我抱着东西跑到了屋檐下躲雨,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

    来不及接起铃声就戛然而止,我手忙脚乱地腾出一只手摘下眼镜,忍不住用手背使劲揉着眼睛。

    幸好,东西藏在外套下,并没有挨淋。可是柳絮趁乱跑进了眼睛,属实刺挠地不行。

    感受到眼睛里异物感的消失后,我才戴上眼镜看清自己目前身处何地。

    这是一家不大的清真饭馆门口,大概因为天气的缘故,店内零散有些食客,虚掩了一半的门后坐了一个年龄不大的小男孩,正揪着头发写作业。

    “丫头要吃点撒子嘛?”我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到一个戴着围裙的女人从玻璃窗口探出脑袋,热情又熟稔地问。

    熟悉的疆普冲击着我的大脑皮层,我一时愣住。

    我裹紧外套,犹豫地开口,“不好意思老板,我能不能在这儿……”

    “避雨哇?”说着她从玻璃窗口后面走了出来,取了玻璃杯和暖壶倒满朝我走近,笑得和善,“你头发都湿啦!进来坐嘛,喝口热水。”

    我身体先脑子一步走到店内离门口最近的桌子旁,接住递来的水杯,连忙道谢,“谢谢,谢谢老板,我脚上有泥,就不多叨扰了,等雨停了就走。”

    “没似!随便坐!”女人不在意地摆摆手,回到后厨忙活起来。

    我回以微笑,扯开凳子坐下,木质的凳腿略显老旧,不听话地咯吱着,我放轻了动作,生怕惊扰了店内的其他人。

    听着规律的雨声,我开始涌现困意,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最近听了很多场精彩的讲座,我有太多太多想说的话,干脆拿起笔写作,昨晚一夜无眠。

    在从邮局投稿回来的路上,我心血来潮买了些图文集和明信片,此时它正被无所事事的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擅长写作的人通常喜欢观察,以保持头脑的敏感度。我也不例外。

    我拖着脸颊大胆地环视着身边的一切,与另一道探究的视线交汇。

    是刚才写作业的小男孩。

    他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欲言又止,我的困意一扫而光,招呼他过来。

    他伏在我耳边说悄悄话:“姐姐,你头发乱了哦。”

    写作是件磨人的事。由于还得在自来水厂兼职,熬夜写作已经成为了我的日常。

    我开始成把成把地脱发,给张凤侠愁得不行。我开玩笑地安抚她,这再正常不过了,小时候想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长大后才发现大人其实没什么头发。

    后来,我蓄起了长发,束起两侧用皮筋在脑后扎成一颗小丸子,显得蓬松又利索。然而我不知道,此时的丸子正要掉不掉地挂在脑后,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我尴尬地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把皮筋拽了下来迅速扎了个低马尾,“啊……谢谢你的提醒。老板是你妈妈吗?”

    他笑嘻嘻地回应,“是的呢,我写语文作业遇到了问题,请问你可以帮我吗?”

    我莞尔,他牵着我的衣摆,指着作业本上的红叉,小脸皱在一起,“开和关是一对反义词,那为什么开心的反义词不是关心呢?”

    我掐了一把他的小脸,“心哪能随意开关呐,我们可以允许自己不开心,但绝对不能关上心。”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甜甜地回了句“谢谢。”

    “还有这个……那个……”

    雨势渐渐小了,有顾客吃饱喝足撑伞离开。老板来收拾碗筷,看到这一幕,她充满了无奈,“别克塔尔,你又打扰客人(哈语)!”

    小塔尔尖叫一声,短腿紧捯跑过去抱住妈妈的腰,用额头蹭蹭,嘟囔着我爱你爱你(哈语)。

    看到这一幕,我不禁失笑,“不打扰的。”

    老板眼神一亮,“你懂哈萨克语?”?

    “能听懂一些,但是说不好”,我稍作停顿,又补充道,”我生长在新疆,那里有很多哈萨克族,耳濡目染就学会了。”

    她激动地揽着我,“原来是这样,我的朋友!难怪我和你一见如故!真想把你介绍给我的janem(爱人),可惜他平时比较忙。”

    我没来由地和她亲近,“你的普通话也说得很好。”

    她的眼神虚焦,“我已经在口里快十年了……”

    游牧民族是孤单的,因为孤单,所以好客。大抵是他乡遇故,她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说起从前。

    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临走的时候,她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一个巨大的包裹,“我亲自做的包尔萨克和手抓肉,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

    我没舍得拒绝。

    我把新买的图文集和明信片送给了小塔尔,希望他能够永远明朗快乐。

    ……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

    “喂?妈,刚才在忙……”

    我在电话中得知,张凤侠又跟着牧民转场了。她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还说,夏牧场的金莲花今年早早地就开了,漫山遍野地铺满了整个那仁,连仙女湾小道周围都热闹了起来,甚至她还在路上看到了两只土拨鼠在打架。

    我的嘴角不自觉弯起,她今天一定是去看我爸了。

    她可能又觉得土拨鼠是我爸派来逗她笑的。

    我蹦跶着迈过一个井盖,“奶奶身体怎么样呀?”

    “好,好滴很。”她语气轻快,“她有次半夜起来偷吃你之前寄的烤鸭,吃得直窜稀。我照顾了她一整夜,给她感动的呀,哎呦,非要和我以姐妹相称。我是姐,她是妹。”

    我和她说起来北京这半个月的琐事。她顺势问我,“去过了北京,你还想回来吗?”

    路边理发店的音乐骤然暂停,又猛地进入副歌部分,契合着我心跳的节奏。

    我不知道。

    有多久没有回去了?或许两年,又或许更久。

    当初张凤侠说,牧民要给夏牧场时间休息,这样来年才能带着牛羊更好地回来。

    于是小臂伤养好后,我在刘老师的举荐下来到离原出版社,正式成为了一名编辑,再也没有回过彩虹布拉克。

    后来我尝试把在阿勒泰生活的所见所感发表在期刊上,反响竟还不错,不少小有名气的出版社联系到我,说愿意帮我出书。刘老师甚是欣慰,替我争取到了来北京进修的名额。

    在给苏力坦大叔寄了最后一笔钱后,我半推半就地坐上了从乌鲁木齐到北京的火车。在外人眼里,那个会写文章的汉族女孩,终于得被赏识,奔向了光明的未来。

    我仍在自己的生活中生活,干必须的活儿,赚必须的钱,但我知道这平静和繁忙中,深深压抑着什么。

    再回神时,我已红了眼眶。

    “李文秀,牛羊会不停地反刍,是为了促进食物的消化和吸收,可对人来说,一直对过去的事情进行反刍,会消耗能量。”张凤侠长叹一口气,”人总要往前看的。我和奶奶,都很想你。”

    我的眼泪决堤,“妈,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世界斗转星移,只有她一直不曾改变。

    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我路过报刊亭买了把伞。十块一把,真的好贵。刚付完钱,我就开始后悔。我翻来覆去地研究它伞柄的构造、伞面的图案纹路以及撑开的方式,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最终得出结论:果然不能把下雨的权利交给卖伞的人。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车胎尖利地嘶叫声。??

    马路对面发生了剐蹭的事故。起初我不以为意,因为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毕竟城市拥挤道路有限,人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如我想象的那样,几个当事人骂骂咧咧地互相推卸着责任,最后在埋怨天公不作美上达成共识,先后喷着尾气离开。

    一阵骚动后,人群重新回归应有的秩序。垃圾桶旁无人在意的地方,似乎有某种神奇的力量驱使我靠近。

    入眼是泥和血的混合物,布满全身掩盖住真实的颜色,依稀辨认出是一条小狗,脆弱地如同被掏空棉花填充物的破旧玩偶。

    我跌跌撞撞地冲过去用外套包住它,它仿佛重新燃起求生欲,更加急促地喘息、抽搐,血液从身下的伤口汩汩流出,不断被积攒的雨水稀释,在环卫工人的清扫下流进排水管道,再寻不见。

    毛绒绒的躯体被我托起,我感觉到衣领处一片潮湿,紧紧地贴在脖颈,变得呼吸困难,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冲出来。

    它的眼睛,让我想起了踏雪。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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