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热闹的时候,就没空想你。其实不是,最热闹的时候,我最想你。”

    张凤侠在灶台上忙活着,扬言要为久违的年夜饭大展身手。

    我在书桌旁用新买的手机给刘老师发短信。不得不说,村里建了信号塔后,与外界的沟通越来越便捷。我们只用按下九宫格的键盘,就能将提前编辑好的新年祝福和积攒了一年的惦记,发送到世界各地。

    洗净的食材被扔下油锅,发出霹雳吧啦的爆炒声,张凤侠扯着嗓子问我,“发啥呢?”

    我编辑完最后一个字,检查无误后,边往出走边回答道,“书要出版了,我把序言发给刘老师。”

    炖锅里的水蒸气氤氲而上,穿过我掀起一半的门帘,钻进卧室。

    旧电视机叫嚣着罢工,断断续续地布满了雪花点,我走过去毫不留情地哐哐敲了两下它的“屁股”。不打不老实,它总算舍得播放清晰的画面——春晚小品。奶奶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地发出中气十足的笑声。

    张凤侠语气中带着稍许嫌弃,“还以为当个作家能赚多少钱,搞了半天就挣这么点。”

    “是不多呢,但是够花了。”我路过张凤侠,偷了块刚出锅的大盘鸡,香料的味道直通天灵盖,诱使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张凤侠拿起锅铲甩了甩,“你元旦不是跟我说,要带个啥家庭新成员回来过年吗,他人呢?莫不是人家嫌远不肯来?”

    “你想啥呢,我指的是我收养的小狗!”我给她嘴里塞了一块熏肉,希望她能停止天马行空的猜想。

    张凤侠嚼着肉,自言自语,“是狗啊……挺好,也有个伴。”

    ……

    “来,吃饺子喽!”张凤侠端着最后出锅的饺子快步走向餐桌放下,光速摸了摸耳垂。

    我在餐桌上摆上碗筷和醋,这顿耗时三个小时的年夜饭终得圆满。

    我好喜欢这种平平淡淡地人间烟火气。

    张凤侠显然是饿了,夹起一个饺子囫囵吞下,心满意足地说,“吃完放烟花吧。”

    奶奶迫不及待地准备用手抓,被刚坐下的张凤侠拦住,她委屈地撅起嘴,老实地拿起筷子,吃得专注。

    我也顾不上说话,嗯了一声表示没问题。

    张凤侠嘴没闲着,“你说说你,过个年难得回家,买了三根儿烟花,多买两根能怎么着。”

    她昨天才通知我让我买烟花,市场也要放假的嘛。我只好又解释一遍,“你不知道,我去的时候,人都收摊了。就这三根了。”

    “高勇一家也回内地过年了。这村子就咱一家外地人。一会我去叫上阿依别克、阿要、苏力坦,一块儿看烟花呗。”她心血来潮提议说,“过年嘛,就是要人多才热闹。”

    哈萨克族的春节并不在农历正月,而在每年的三月下旬——春分节气前后,称为诺鲁孜节。这是一年中昼夜时差持平的日子,人们会载歌载舞直到天明,庆祝春天的到来。

    想到这里,我脱口而出,“巴太回来了吗?”

    张凤侠扒饭的头都没抬,“没。”

    我木然地点点头重复着,“对,都邀请来,热闹。”

    ……

    外头又飘起了雪花。

    下雪的冬牧场在月亮的映衬下,更显沉寂,一望无垠,如梦似幻。

    伴着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零点的倒数声,我拿了烟花出门,在众人的簇拥下,先后点燃了两根烟花。

    一个接一个小火球骤然腾空,在万籁俱寂中炸开满天流星,瞬间,夜晚堪比白昼,照亮了整个村子。

    唯有流光溢彩下,人声鼎沸时,我们才能在将藏在心底的爱意和遗憾说到尽兴。书上说的风花雪月,大抵如此吧。

    第三根烟花在我点燃后升起得格外慢,我想上前查看,却被张凤侠喊住。

    我扭头发现,张凤侠好像是哭过了。她若无其事地吸溜了两下鼻子,用手抹了把脸,然后又装模作样地朝双手呼口热气,随后捂住耳朵,朝我露出一个慈爱的笑。

    这一连串假动作可被我捕捉到了。思念这种东西,捂住耳朵是会从眼睛跑出来的。

    好吧,新的一年,我就勉为其难不和你斗嘴了。

    只是她笑着笑着,就愣住了。

    我正想逗逗她,便听到大家的阵阵惊呼,我下意识回头望。

    咚,咚,咚……

    烟花在我头顶依次绽放,月色与雪色之间,我望见有身影踏雪而归,恍若神明降临。

    咚,咚,咚……

    有人说,烟花绽放的声音就像心跳。可在这个烟花肆意的夜晚,我听不见烟花,只能听见心跳。

    最后一响烟花落地,我听到一声轻唤,“文秀。”

    名字是最短的咒,我如梦初醒。

    此时此刻,我才真切地看到了让我魂牵梦萦的人——巴太。

    他与三年前变化不大,只是剪短了头发,甚至比我当年的头发还短。他脱下了棉帽,牵着一匹骝色的马,缓缓前进、前进,最终在放完的烟花残骸旁停下。

    他凝望着我,一声不吭,仿佛刚才听到的呼唤是我的错觉。

    我注视着他,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神,从黯淡变得复杂。

    我还是爱他。一眼就足矣确定。我释然地笑了,嘴里尝到了咸咸的味道。

    原来,这三年,他也没有比我好到哪去。可没办法,我就是偏心他,偏心地有点疯狂。

    “巴太!巴太回来了!”马春寒最先反应过来,拽着我的胳膊,推搡着,“文秀!说话干什么,愣着啊!”

    我刚迈出第一步,众人便一拥而上,将巴太团团围住。

    我耳边被此起彼伏的哈语淹没,隐约听懂了几句,“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家里有手抓肉和热奶茶”“变成熟了”“青岛好得很”“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

    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我看到张凤侠搂着奶奶,在小卖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还磕瓜子,“急个啥?他又不会飞!”

    我凑过去问她,“你知道?”

    她一脸惊讶,“我哪个知道?”

    我信不了一点,“你就是知道。”

    好家伙,新年第一吵,达成。

    “我懒得跟你犟。”她朝我身后努努嘴,“看吧,他过来了。”

    巴太朝张凤侠颔首,“婶子”,又朝我看了过来。

    我连忙避开了他的视线,握紧的手心里出了不少汗。

    我听到他说,“烟花很好看。”

    我低头研究他腰带上的花纹,别扭着开口,声若蚊蝇,“谢谢。”

    ……

    谢谢???阔别三年,我竟然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

    我的脑海不断重播一小时前重逢的场景,李文秀啊李文秀,人家专门过来跟你搭话,你倒好,一句谢谢就给人打发了,这么冷酷,这么无情,这么蠢……

    我后悔得狂薅头发。

    于是在除夕当晚,我光荣地失眠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左右睡不着,我偷偷爬起来,打开日记本,在纸上写写画画。

    我有万语千言,藏在颤抖的字里行间,“我曾在梦里预演过无数次重逢时的场景。太直接会显得轻挑,太被动又会显得矫情。我以为我可以像言情剧里演的那样,体面地打声招呼,说一声别来无恙,可我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大年初一,我起了个大早。准确地说,我是一夜没睡。

    费力地拉开小卖部的门,我发现雪已经融化了不少,剩下的还不到小腿高。

    我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清扫出一条通道,累得直接倒在了张凤侠常坐的躺椅里。

    今年立春得早,赶在了年前。立春后的气温从零下逐渐攀升,家里外面都暖得不成样子。

    我用手遮住眼睛,感受着春光正好。

    渐渐地,竟有些困了。

    再醒来时,身上盖着厚实的外套。我朦胧地睁开一只眼睛,隐约看到了逆光的巴太。

    我闭上眼,意犹未尽地翻了个身,梦里有巴太,那我再睡一会。

    鼻子突然闻到一股子奶酒的香味。

    我的睡意烟消云散,挣扎着从躺椅上跳下来。摸索着戴上眼镜后,我才看见巴太伸出的要拉我起身的手,正默默地揣进口袋。

    我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你又干了什么啊李文秀……

    我尴尬地把头发撩到耳后,朝他挥手,试图缓和气氛,“过年好啊,巴太。”

    巴太还戴着昨晚回来时的帽子,却换了身短款立领防风夹克,挺拔高大的身躯遮住了我头顶上的阳光。

    他语气如常,“你好(哈语),我来买铁丝。”

    “哦……”我回到小卖部翻箱倒柜,找到了铁丝,拿给他。

    他跟着我走近柜台,“还有钳子。谢谢。”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

    我抱着钳子追上他,一如三年前。

    远处的老胡杨树茕茕孑立,除了粗壮的枝桠上积了不少雪花,与当年并没有什么两样。

    传说胡杨树有三千年,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小时候的我,羡慕着吹皱牧民衣袖的山风,如今的我,却佩服这样一棵倔强的胡杨树,向下扎根,向上生长,默默守候着自己的一方净土。

    一路无言,不知不觉我跟着巴太走到了树下。

    巴太把手中的酒壶搁在不远处的石块上,三步并两步地跳上了折断的树干。

    我眯着眼睛抬头望去,在悬挂地密密麻麻的白骨中,他精准爬到曾经掉到我怀里的“阿克包匝阿特”旁停驻。

    那是颗比“阿克包匝阿特”还稍小一圈的马头,经过风吹雨打日曝晒早已看不出生前的模样。

    但我无比肯定,那就是踏雪。

    他用手绢温柔地拂去“踏雪”表面的积雪,虔诚地亲吻着,“踏雪,我们来看你了(哈语)。”

    纵使我早已明白了踏雪的死本质上是古老纯真的自然秩序与现代矛盾的社会秩序碰撞下的牺牲品,但此刻,面对着枯骨形态的踏雪和强颜欢笑的巴太,我仍不可救药地陷入坚信自己才是造成这一切罪魁祸首的无底深渊。

    我逃也似地跑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听得身后巴太大喊,“李文秀!”

    我慌不择路,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摔了大跟头。

    ……

    被巴太掐着胳肢窝抱起的时候,我还处于灵魂离家出走的状态。

    不用想我都知道,我现在定是一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鬼样子。

    巴太把我放到风干的树桩上坐下,不知道从哪又变出来一个手绢,半跪在我面前,擦拭着我手上的淤泥。

    我眼神追随着他灵活修长的大手,想起了我已过世的父亲。

    我对父亲的记忆停留在五六岁的时候,当时的我还只有半米高,哪里都去不了。

    我偷跑出去踩在栅栏上,头一回见识到了世界明亮,大地深远。下来时一脚踩空,是父亲扶起了我。没有责骂,没有殴打,有的只是轻柔地抚慰。

    见我不说话,巴太笑着打量我,问,“你跑什么?看见踏雪的鬼魂了?”

    我撇撇嘴,为了给自己找补开始胡说八道,“是啊,我就想追过去问问,我究竟用什么才能把你留住。”

    他擦拭的手一顿,“把我留住?”

    我闷声纠正,“把她留住。”

    他“呵”了一声,调侃道,“那她告诉你了吗?”

    “……没有。”我真编不下去了。

    手上被清理干净,他抬起头开始帮我擦脸。

    离得近了,我看见他的虎口处有层厚厚的老茧,手心处还有若隐若现的伤痕。我迫切地想知道,他这三年到底过得好不好……

    我深吸一口气,“但她托我问问你,你……昨天睡得好吗?”

    想问的话都到嘴边了还是被我不争气地收回,我攥紧拳头,别开了脸。

    巴太闻言挑眉,“只有昨天?”

    “只有昨天。”我毫不犹豫地答道,又忍不住观察他的表情。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将我的窘迫尽收眼底,“还不错,你呢?”

    我眼神躲闪,“我也是。”

    他撑着我的身侧站起,“你自己站起来活动一下,看看有没有摔到骨头。”

    我听话地起身抖抖腿,无比感谢张凤侠昨天逼我多套了一条棉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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