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无声,折枝惊雀。

    璟王府内宾客如云,琴瑟弥弥,锣鼓喧天,乐工吹打了一整日的曲声,直至暮冥将歇。夜雾朦胧,酒气氲深,席间群人,时尔觥筹哄笑,时尔醉语梦呓。

    热闹之声一阵又一阵,却似隔着层无形的屏障消滞。

    抱着雪枝红梅的侍女鱼贯而过,穿行在西侧曲廊,为首的侍女朝前头窗棂遥望去,红烛旁女子一身嫁衣端坐窗前。

    侍女听荷满脸厌嫌,低骂道,“寒冬的天,净知道折腾人!”

    左侧侍女连忙呵止,“一路抱怨也够了,莫让她听了去。她已是进了门,往后人在跟前,你好歹做做样子。”

    听荷偏头哼了声,谁人不知,世子一向待人温谦有礼,不过是待她稍些宽和罢了,她却自以为不同,在世子与江二娘子之间横插一脚。“前些年她挟恩图报痴缠世子时,我早知她不是个省油的灯。”

    听荷望着窗边女子恍若未闻的模样愈觉闷堵,继续扬声嘲讽,“洛京多少高门贵女不盼着自己得世子青眼,若非巴结上了太后,就凭她这出身和样貌,怎配得了我们世子?”

    风吟侧目,窗前女子丽雪红妆,耀若春华,她云鬓轻拢,正抬手细细勾画着双眉。“她也挺可怜的。”

    珠佩玎珰,星眸丹面,纵见万千红妆亦有不及。若忽略脸颊隆起的刀疤,定然是个当之无愧的绝色佳人。

    风吟心下叹息,听荷说的没错,江萱歌落得这副模样是自找的。方才那么大声,也不知她是否听见了。

    “她有何可怜?”听荷没想到风吟会帮江萱歌说话,怒道,“你竟然可怜她?被她害的世子不可怜?江二娘子摊上这一个蛇蝎心肠的阿姊,又何其无辜?”

    “当初世子风光她趋炎附势,闹到满京城皆知她非世子不嫁,传得她多用情至深似的。世子落难了,她却是第一个背叛的。如今立功得胜当了王爷,她又装做无事发生说什么共进退,居然还跟去了西北。”

    “我就没见过世上还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他人或许不知,风吟听荷却是最清楚这三人之事的。世子自小养在宫中,又如何看不透人心?江大娘子如若能像江二娘子不离不弃,世子未必对她绝情。

    锦上添花,如何比得过雪中送炭的真情可贵?

    “我只是觉着女子最在乎自己容貌,若她不去西北,这脸上也不至落了疤。”

    “兰姐姐还是心疼心疼自己吧,她可是善妒的主,方才还问谁是伺候世子的,你我可要倒霉了。”听荷神色鄙夷地朝那方白了一眼,语气不善,“丑人多作怪,瞎眼照镜子。”

    风吟担心她惹祸上身,警告道,“莫要再说了!”

    几人掀了帘子行礼,暖阁里燃着银炭,驱散身上附着的冷意,听荷忍不住抖了个冷颤。

    红梅枝头莹雪暗消,若有似无地散发着一抹清浅的梅香。

    “王妃......”风吟恭敬地候在她身侧,轻唤了江萱歌一声,“您吩咐的梅枝,奴婢们已带到。”

    风吟吩咐丫头,将梅枝插入桌前的白玉瓶中,江萱歌却叫住了她,“不必插了,放下吧。”

    风吟抽着花枝,虽说霜雪催人寒,能见着这满室馨香的红梅,倒也不罔顾,于是劝道,“花枝放入瓶中能多养几日,红梅也开的长久些。”

    江萱歌抬头向她望来,“能活过来吗?”

    风吟动作一顿,身前这双眼睛没了神采,似乎也没了眉间的戾气。若非知道江萱歌双目失明,她还以为对方看得见自己。

    单论容貌,江二娘子未必能比得过她。

    二人是姐妹,容貌总是有些相似,和江萱歌的刻薄骄纵不同,江二娘子身上总带着股淡泊从容,也少有疾言厉色之态。

    早先世子因着砚川的救命之恩,对江大娘子格外维护,与江二娘子并不相熟,对江二娘子跟似爱屋及乌般守礼疏远。连她们都以为,世子当真对这骄纵蛮横的江大娘子情有独钟。

    只一回,世子当街抱着昏迷不醒的江二娘子回了王府,众人才觉不对。而后种种可见,世子心中中意的是谁不言而喻。

    风吟垂头缄默,将梅枝轻轻放下,“若只是花开一日,奴婢觉着可惜了。”

    “总归是要败的,既是供人赏玩,半死不活,又怎会在乎苟延残喘这几日?”

    听荷嫌江萱歌多事,暗自对风吟使了个眼色,何须与她废话?

    她一边修剪着花枝,一边插话道,“自然活不下来,这花观赏几日足矣,等谢了自然再剪新枝换上就是。”

    江萱歌捡起桌案上的梅花,口中喃喃,“......换新的吗?”

    她抱着梅枝凝神许久,视线从花枝上移到镜中自己,似蜈蚣般的疤痕从眼角蜿蜒至唇角,再配上这样一双无神的眸子,看起来越发恐怖。

    她最后也会被丢弃吗?

    寒琼红玉,冷香浮动,纤指似也染上胭脂酡红,红烛柔光淡扫朱颜。

    雪月最相宜,梅雪最清绝,风吟眸中难掩惊艳,心中如是想着:难怪世人常说,女子出嫁之日是最美的,可惜她与世子并不相配。

    江萱歌想一人待着,遂遣几人退下。

    听荷看着窗台边上的人影撇了撇嘴,心中腹诽,梅花不养在瓶中,难道日日让她们去冰天雪地里给她剪吗?挨冻的又不是她!

    娇花照水,绯色灼眼,却被江萱歌一瓣瓣摘去。

    她在窗前低声自语,“姨娘,你做下的事,要用你女儿一生来偿还。望你泉下有知,永无安宁。”

    叩门声自身后响起,江月莹一袭红罗华衣半倚门边。

    她低头嗤笑一声,“阿姊长进不少,装瞎都装得这般炉火纯青,差点将我也骗了去。”

    “你怎么在这儿!”江萱歌眉间泛着冷意,随即怒声喊道,“来人!将她赶出去!”

    “阿姊别白费力气,若无允许,我又怎进得了此处?”江月莹也不在意对方的驱赶,脸上尽是切然从容。

    江萱歌墨眸紧盯着铜镜后的人,江月莹穿着比她这个新娘还要华贵喜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今日嫁入门的璟王妃。

    “你果然和你娘一样,都是的贱人!”江萱歌毫不客气骂道。

    江月莹变了神色,怨毒之色跃然而上,不似从前淡然大度。

    “江萱歌,你以为,我就这么稀罕你这江家嫡女的身份吗?”

    江萱歌没有抬头,染着丹蔻的手抚摸着发髻上的钗环,“不稀罕?”

    “这么多年他人奉承你,不都夸你有江家的嫡女风范吗?姨娘为你铺的好路,一边走,一边骂娘?”

    江月莹眉心轻皱,深吸一口气,“你嫉恨姨娘将你我身份调换,为何将所有错怪到我身上?这对我公平吗?何况,你也不是没有报复回来。”

    “我平生最悔恨之事,便是当年没有寸步不离守着他醒来,才让你有了可乘之机!”

    江萱歌笑眼看着铜镜中的红妆女子,嫣红的口脂使本就姣好的面容更显娇媚。

    绣金鸾凤红绸锦缎的衣袂熨妥地贴合在身上,繁复的祥云缂纹熠熠地游动着点点辉晕。

    她转眸看向身后之人,轻声道,“你再是悔恨,也晚了呢。”

    “拨乱反正换回身份,不过亡羊补牢罢了。我就是要代替你,嫁给你最想嫁的人,将你永远踩在脚底!”

    “是吗?”

    江月莹抚上了肩侧的长发,巧笑嫣然,嘴角掀起轻讽。“那你说,我这身上的嫁衣,是从何而来?”

    江萱歌脸上出现一丝裂痕,眼含狠厉,“你什么意思?”

    “阿姊,大喜之日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江月莹叹惋一声,“母亲从未将你视若己出,又怎会担心你出嫁是否饿了肚子?”

    她声音变得冰凉,冷然看向江萱歌。“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一瞬间,出嫁前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晨色初明,身着秀荷素色华服的优雅妇人罕见出现在她院中。

    秦夫人身似扶柳,端庄平静的瞳仁淡淡落在江萱歌身上。江萱歌没有想到她会来送自己,始终不敢靠近。

    秦夫人主动牵起江萱歌的手,“半夜就折腾起来捯饬,等接亲的人来,一整日也吃不了一口东西。”

    “我煮了素粥,不若先喝些垫垫肚子?”

    江萱歌轻抿嘴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母亲已经三年未曾主动和她说话了。

    秦夫人微侧过身,旁侧侍女垂目端着案匜候着。见江萱歌落泪,又问,“哭什么,今日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江萱歌双眼含起泪水,点头接过了侍女递来的白粥。“多谢母亲。”

    她心头有些淡淡欣喜,捧着碗不住看向头次温和关切她的秦夫人,即便是素粥,她也吃得比珍肴还要香甜。

    秦夫人素来话不多,也未叮嘱什么。

    只看着她饮尽瓷碗中的白粥,便要带着侍女离去。

    “娘亲!”

    见她真的离开,江萱歌高声唤住了秦夫人。

    秦夫人回身看她,她知道,秦夫人不会来送自己。可母亲今日来见她了,她也放下了这些年对秦夫人的怨恨。

    江萱歌直直望着她,话到嘴边又不知要说什么了。

    世人常言舐犊情深,世间父母会为子女日夜忧虑某算。她从未感受在感受到母爱,母亲来是为出嫁高兴?还是担心她嫁去过得好不好?

    二人相顾无言,秦夫人默生带着下人离开。江萱歌看着手里的碗后悔,母亲还是关心她的。

    若她似皎皎那般听话懂事,成为洛京出名的才女,母亲是不是也会喜欢她?她没有好好和母亲相处,若是早些,她们或许能弥补这些年缺失的感情。

    江萱歌从未怀疑过,她会因一碗粥丧命,还是自己母亲亲自送来的粥。

    江萱歌脸色渐白,忽地笑出了声。

    竟是母亲,竟是母亲!

    若是曾经她定然能辨别出粥中有毒,可如今她失去了味觉嗅觉,江府无人不知。

    她连普通的饭菜都尝不出味道,更不能防备这碗诛心的毒粥。

    “你身边之人,无一人向着你。就连衷心耿耿,情同姐妹的雏菊,也背叛你,抛弃你!”

    “江萱歌,你这一生,该是多失败啊?”江月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璟王只能娶一个女人,王妃的位子只能是我。”

    “这身嫁衣,是他一针一线亲自绣下,就在你满心欢喜以为能嫁给他时,他亲自交到我手中。你知道,他想娶的是我,所钟爱之人——亦是我。”

    江月莹理了理身上的鲜红嫁衣,俯视着她。

    “待你死后,我便穿着这嫁衣替你。错了的事,拨正便好了。”

    “璟王丧妻再娶,这是大家都乐见的。”

    江月莹说的是大家,难道这件事所有人都商量好了?

    父亲兄长竟愿意为了江月莹毒害她,沈翊又在其中参与了多少?

    江萱歌腹中一阵绞痛,粥是母亲送来,可她明明可以让下人送来的!到底是不放心,要亲眼确认她喝下这毒粥。

    她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眼前的人,怒道,“你这个贱人!”接着摔倒在地,腹中痛意蔓延至五脏六腑,说话亦是有气无力。

    “我虽刁难过你,可从未谋害过你性命!”

    江月莹退开半步,俯身道,“你挡了我那么久的路,留你至今已是尝清了欠你的债。要怪就怪你太恶毒!若不是你,太后又岂会下旨逼迫沈翊娶你?”

    江萱歌眼中含恨,“凭什么你说还清便换清?无论何事,无论对错,你总是占尽了好处!”

    “江萱歌,这就是你输给我的地方。”江月莹缓缓起身,鄙夷地看向她,“成日为个男人争风吃醋,爹娘稍偏心我一点你便耿耿于怀,似三岁孩童般喋喋不休。倒如今还记着那事,心眼永远这么小。”

    江月莹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既然她活不了,江月莹也来陪她吧!

    江萱歌猛地拔下发间金钗,拼尽全力向江月莹扑去。

    一个赤红身影闪过,沈翊赫然出现在二人之间,他瞬间夺下逼压在江月莹身上的匕首。

    短刃被夺走瞬间二人也脱力一松,纷纷向后倒去。沈翊一手揽住要倒地的江月莹,他握着刀毫不犹豫反手一刺。

    “呲!”

    锋利尖刃深深扎入江萱歌心口,口中立即喷出一道浓稠的黑血。

    江萱歌不可置信地垂下头,看着对方握着的匕首。

    心口似破了个大洞,血汩汩流淌而出,将红绸嫁衣浸染成暗红色。

    没想到她赠与沈翊的匕首,最后的用处竟是来杀自己的。

    江萱歌疲惫地抬起头,充血的双眸从身上的匕首移向眼前之人。她是什么时候看不清自己的心的。

    当初冒充江月莹,她只是想让江月莹也尝尝她的痛楚。江萱歌分不清自己是真爱沈翊,还是因江月莹而爱他。可她想要的东西,每次都被江月莹轻而易举夺走。

    江萱歌眼睁睁看着沈翊将江月莹揽入怀中,紧张的神情仿佛眼里只有她一人。而沈翊望着自己时,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神色,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死去。

    凭什么!那个心口不一,只敢想不敢做的怂包江月莹,哪里比得过她?

    江月莹被沈翊护在怀中,她安抚地朝沈翊摇了摇头,再看向江萱歌时满目悲切和释然,“你可知当初我救下沈翊,明明被你冒名顶替,我为何不揭穿你?”

    江萱歌浑身如入血泊,鲜血模糊了上方的视线,只听对方道,“我本就无意与你争抢,我未曾尝过砚川的苦,你也不知我在洛京的身不由己,欠你的是云姨娘而非我。”

    “过去我从不同情你,现在也不会原谅你,因为你根本不值得我报复。”

    江萱歌死了,她能感到身体温度变得冰凉,心口的痛感慢慢消散,连耳边的风也渐渐轻缓下来。

    到死江萱歌才明白,她不过是个陪衬他人的配角。不论她身世和经历有多惨,都只是主角成长路上的垫脚石。即便是死,得到的也只有鄙夷和唾骂。

    一句恶毒女配终食恶果,肆意地决定了她悲惨的一生和命运。

    无人知她,更无人在乎,正真的江萱歌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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