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柳真第二次上踯躅山,

    日脚已有几许倾斜,残阳将裸露的山肌都染成红色,踯躅花饱吸日光遍布山野,换做平日,定叫人美得畏葸不前。

    此刻,怒放的踯躅花海里,茫茫的素白淹没了柳真的视野。

    这番盛况自打他拜入无涯宗以来可是头一次见。

    御三守皆数到场,各宗掌门领着一众内门弟子以身位摆阵。

    而他只是一介外门弟子,万不可轮到他来作替,只是他向来会忍气吞声,为那群内门红人当牛做马,这才有机会作为“接替”被带来观摩。

    早在来时柳真就有所耳闻,一朝是无涯宗仙途大好的乐虞尊君,一夕就成了被围剿追杀的败世邪修,只叹命运多舛,世事难料啊。

    无涯宗无人不知乐虞尊君。

    修真界五百年前曾遭重创,后人称为诛邪之战,世人不知详略,只知大批出于其类的修士接连陨落,各路仙门至今枯木未能逢春。

    这其中就有乐虞和云家兄弟的父母。

    掌门无怀疼惜幼儿,带回宗门亲自教养,本就是仙人遗孤,天资绝绝又一心证道,几人不出两百年,就在修真界声名远扬。

    众人皆道她与云清和是千岁一时的飞升人选。也因他们自幼相伴,宗门女修日日津津乐道,俩人必是命里注定橝郎谢女。

    未曾想有朝一日,竟得人人唾之。

    云清和近日更是不知所踪。

    对于此事,弟子之间悄声臆造,清和尊君必定是进退两难,饱受煎熬,一边是心上人,一边是仙途大道。

    尤其云清和痛恨邪修入骨,天下又有几人遭心爱之人背叛还能心无波澜?只于一声叹息,择而不复相见或许是他最大的让步。

    踯躅山常年鲜红烂漫,伸手遍是春晖盈满掌心。

    待柳真一众赶到此地后,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上万剑芒汇成的一片天网。

    他跟着一队内门弟子做支援而来,首批队伍由沈青青奉命前往,她是云清和百年来,座下仅有的一名弟子。

    只见众仙家以无涯宗为首,春涧宗及索合门全数弟子筑起上古大阵,地面满是加持了法印的藤枝,形似火舌般蔓延,直指那中心的人影。

    残衣布满血污与尘土,女子以半跪之姿立于礁石之上,看起来已是强弩之弓,唯有胸口还有微微起伏。

    柳真被这场面震得发怵,恐慌直驱全身,他颤抖着嘴唇,轻声向身旁的师姐问到

    “师..师姐,她...这邪修当真需要引得三宗共同出手?这天网又..是什么来头?”

    “此乃七重罗网,上古困阵。你有所不知,此网一出,彻防邪修自毁。三宗自几日前就驻地摆阵,以清和尊君为引,诱她前来,她自踏入山中一步,便再无出路。”

    “若她自毁,邪煞四散,一旦驱入心脉,修者生出执念,受噬心之苦,修为倒退,或成废人一个。凡人更甚,寿元折损,活不过三月。”

    “那...为何还不将其斩杀?还要耗费众多弟子的灵力支撑这大阵。”

    “之前宗门弟子接连失踪,长老们在追查此事之余,发现了恶鬼的踪迹,这等祟物,上次出现还是在百年前的诛邪之战…因此,长老们怀疑她,莫不是寻到了藏山图这邪物。”

    “藏山图?这名字听着好生怪异。”

    “相传它是在诛邪之战里出现过的至阴法器,其真身是幅诡异至极的画卷…至于画中的图景,看过的人…无一生还,再也寻不见踪迹。”

    “总之这东西阴邪得很,随着那件事过去,早就下落不明了。”

    “所以大费周章的留她活口… 是想从她口中探出点东西来?”

    “正是,可这叛徒冥顽不灵,有气儿进没气儿出都咬死不认,辱我宗门名声,也不想想是谁助她修道功成的?…”

    只见几名弟子自上方踱步缓下,师姐止住话头,瞬间正了脸色。

    柳真不好再多问,学着一旁的弟子那般,速速打出法决,随即腾空而起,重新填补阵法空位,周围不断有弟子一一效仿,这番轮替,在三日之内,已经循环往复多次。

    上方的视线尤为清楚。

    只见沈青青站于队伍之首,身着内门弟子的青丝白袍,手持青牙剑,青色剑芒长亮,映得她眼底覆了星点炽光。

    据说她在拜入云清和门下前,其实是乐虞尊君在游历时救回来的,可如今有着救命之恩的两人反倒站在了对立面。

    她自队伍而出,厉声道:

    “我仍念你是我尊长,若你还有人性,供出同伙,交出藏山图,不枉宗门对你的恩情。”

    “恩情?这话怎么不由云清和亲自来说?”

    夕阳的光芒渗透云层,洒在阵中心仿佛死了一般的女人身上,在咳出一口血污后,缓缓抬头,那双眼睛里清亮得可怕,透出无畏生死的立意。

    柳真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般迸发的生命力,眼眸里打着漩涡,直射人眼底,令人发怵的沉溺。

    沈青青似乎被女人的眼神震慑道,沉默几息,接着道:

    “师父他不忍看见你执迷不悟,我身为他的唯一弟子,当是代他前来。”

    乐虞心中嗤笑,云清和不忍?

    只怕是他不忍身上沾上她那含恨而终的血罢了!

    她在沈青青“正义”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一点一点的环绕四周视线能及之处,身着白衣飘渺的仙人以她为中心围成了一个方阵,众人齐聚灵力操控着剑芒天网,昔日同门俱是一副降妖除魔的凛然正气,手中不断变换着结印。

    “未曾想,有朝一日,竟引得三宗联手追杀我这‘宵小之徒’。”

    乐虞轻笑一声,手中剑深深插入地面,才得以撑起重伤之躯。

    “宗门何时亏待于你?你的父母惨死于邪修之手,你竟然弃明投暗,暗中残杀同门,甚至蛊惑清和这小子对你的一片丹心,还对此毫无悔意,真是死不足惜!”

    说话者乃无涯宗静无长老,他就站定在沈青青身侧,神情间满是嫌恶,一头白发没显得他眉慈目善,反倒衬得脸色痞红,更彰滔天的怒气。

    周围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乐虞耳边一阵嗡响,只感到手中剑似在悲鸣,传来强烈的颤动,叫她分不清是自己的手还是剑身在颤栗,血迹顺着剑柄像条扭动的黑蛇,蜿蜒向下…

    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自一开始表明自己绝不是邪修后,她便不愿在多语,若解释有用,这群人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布下上古困阵诱她前来。

    可见无论她说什么,今日都必死无疑。

    静无长老见她不作回应,佛了面子,还欲继续叫骂。

    此刻,端坐于大阵一隅的一位老者倏的睁开双眼,铿锵之音,传遍整个踯躅山野。

    他道:

    “此番与叛徒已周旋三日,她依然闭口不谈藏山图的下落,想必僵持下去也探不出任何消息。”

    “我知云道友与她乃是师出同门,道友念及旧情乃是常理。不过藏山图涉及整个大芜界的安危,可不是无涯宗能左右的。”

    “各仙家已配合无涯宗在此地驻守三日有余,宗门弟子皆轮流护阵,已是万般念及道友的态度,若还是如此对峙,那我们可得自行行事了。”

    此人是春涧宗掌门季林梢。

    这次围剿除了以无涯宗为首,还有春涧宗以及索合门的参与,三宗之间旗鼓相当,相互制约,也被世人合称为御三守。

    沈青青顶住威压倾身向季林梢行了弟子礼,才回道:

    “季掌门稍安勿躁,多谢春涧宗施以援手,以及仙盟其他世家在此倾囊相助。我无涯宗出此叛徒,定然是要给各位一个交代的。”

    季林梢其实和乐虞交情算不得浅,他本就是惜才之人,听闻无涯宗出了个剑术天才,尽管不是门下弟子,他也对其倾囊相授。

    只是现如今事况大变,若真是恶鬼现世,再是天纵奇才也得扼杀于此。

    他思忖一番,还是开口直言:

    “依我看,将邪修直接打入囹狱,废其修为,施以熔岩滴刑,直到她开口为止。”

    在场弟子无不咂舌。

    就连沈青青都眉毛一跳。

    这么狠?柳真听得暗暗心惊。

    据说囹狱位于深海,具体位置无人得知,且不断变换,唯有三宗掌门共同施法才得以探知。

    此地几乎是为诛邪之战而设,说是邪修的葬身之地也不为过,传言那是精神和□□双双凌迟的极刑炼狱。

    同样,它的名头也随大战的过去而鲜少再被人提及。

    如今春涧宗掌门竟然想到用这种地方来对待曾经的仙家弟子…

    “我索合门也赞同季掌门的做法。”

    “若无涯宗执意保全邪修,休怪我们不讲情面。”

    说话人正是掌门丰南上,这两位倒是难得的意见相合,柳真在空中看得真切,丰南上虽然朝着沈青青,看向的却是隐在队伍中的一名男子。

    男子外袍上的流云暗纹显然有别于周身弟子,他青丝高束却生出凌乱凄清的光感,眼底的悲戚全然掩盖了往日的温润。

    那正是云家兄弟中的另一人——云不知。

    见云不知迟迟不作动静,丰南上继续厉声紧逼:

    “云道友,事到如今,你还没看清妖女的真面目吗?多少弟子惨死于她手,他们的性命在你眼里,还不如你们之间的情谊?”

    ...

    “两位掌门当真要将她送去囹狱?”

    “无怀老儿既然不想出面,那当由我们两位主权大局。”

    云不知沉寂半响,才认命般的开口求道:

    “我只有一个请求,还请掌门让我与她…谈谈。”

    季林梢听得叹息一声,摆摆手示意任由他去。他知道几位小辈间感情深厚,最后留他们说上几句也无妨,若是云不知真能劝说她道出实情那是再好不过。

    几名弟子得了示意,施法在天网上开出一道入口。

    云不知单手持剑只身入了网内,入口也随之合上,恢复原状。

    乐虞感知到天网的动静,抬眼向异处看去。

    映入眼中的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但此刻云不知的眉眼却不带往日的笑意,他满目悲怆,眼眸中映出残阳的霞光和女子清瘦的身影,那斑驳血衣依稀可见点点青色,和他身上的青衣无二。

    “我已说的真切,我不是邪修,从未驱过恶鬼,更不知藏山图在何处,就算你来,我的话还是一样。”

    “我知道。”

    “我从未怀疑过你。”

    他细语柔声中带着,叫人生不出异心。

    但乐虞听得想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让云不知来试着对她动之以情?刚刚不是还要将她打入囹狱,这会儿赏个甜枣…手段未免也太过拙劣。

    见乐虞轻哼出一声讥笑,云不知眼底泛着动容的痛楚,他知道如今不论说些什么,在乐虞听来都像是借口。但他不再过多解释,只是伸出手轻柔地抹去眼前之人脸上的血污,右手却紧紧地捏住剑柄,骨节似要挣扎着穿透皮肤。

    “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折磨,所以阿乐…你要相信我。”

    乐虞只听得他沉默半响后说完此话,那张悲切的面容倏尔变得果决,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接着其手中长剑灵力大灌,炽光穿透天网映入众人眼底,有尚在打坐恢复的低阶弟子受到灵力波及,身形一震,竟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云不知对周遭置若罔闻,他执剑的手定定指向乐虞的心尖处。

    季林梢这才惊觉其中异状,赶紧掐诀破开天网,可那俩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哪怕他修为再高,也照样来不及阻止。

    “住手—”

    耳边只余季林梢的怒吼和弟子嘈杂的惊呼声。

    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剑身已直直没入乐虞的心脉,周围霎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震得鸦雀无声。

    那剑似乎带走了她身上的所有热意,她感到四肢逐渐趋于寒凉,直到最后一丝力气消散,乐虞心中竟生出一种释怀。

    什么是道?求的是什么道?都是些什么人在求道?

    她一心向道,仙途顺遂,却败在人心。

    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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