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宗的山麓下,在建宗之初,已有凡人族群建居在此。

    后来这处有了名字,被世人叫做云雾村。

    仙门逐渐壮大,那些前来求学不入的凡人或散修,陆陆续续的留了下来,使得云雾村从一个小村庄,逐步发展到颇具小城规模。

    阿祥奶就住在云雾村的后山处。

    这里人迹罕至,附近大多住的是世代久居下来的凡人,大家通常靠着务农为生。

    阿祥奶偶尔会帮他们看病,村民则会送上些自家采摘的蔬果表示感谢。

    这种日子一晃就是十几年。

    早在她年轻时侯也意气风发,在四海游历。

    那时正值邪修肆虐,大街小巷说书人眉飞色舞口舌伶俐,顽童皆端坐,聚神,入定,痴迷其中。

    小儿最爱缠着爹娘要上一把桃木雕刻的长剑,跟邻舍玩伴们舞上一舞,好不快活。

    阿祥奶不屑与这群幼儿为伍,她的父母就是散修,为了追查邪修而四处奔走,将她安置在凡人村落。

    她资质不好,又尚且年幼,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但幼儿懵懂,当然会心怀怨恨。

    村里的医师是父母早年结识的好友,心地良善,尽仁医之道,阿祥奶自幼与他生活,亦父又亦师。

    不过她心有不满,不愿接受师父教导,除去玩闹,就只做些打杂的事情。

    直到多年后传来父母噩耗。

    少女大哭一场,一改往日顽劣,彷佛一夜成人,认真研习医术,虽受限于修为,但治疗凡人还是得心应手,一些修士用的低阶伤药也信手拈来。

    在某个初春,少女叩行大礼,告别养育之恩的师父,决意作为一介医修帮助各路侠士对抗邪修,以慰父母在天之灵。

    在游历多年后,被一邪修重伤,死里逃生,但煞气侵入肉身,让她饱受折磨。

    直到身体每况愈下,她才选择来到这云雾村安了家。

    寒冬将至

    阿祥奶打算去后山采点草药去集市换取冬粮。

    路上尚未消融的残雪微微泛着青色,临河的矮松叶子落尽,今日觅食的乌鸦尤为活跃,在空中成群飞舞。

    远处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阿祥奶稍作迟疑,还是提步去往了乌鸦盘旋的那处密林。

    天还带着暮色,视线有些看不分明,只是模模糊糊地,好似是头盘卧着的鹿一动不动的。

    走得近了,只见水洼里清冷的倒映着蓝天,分明是个小人儿躺在洼地里,身着分不清原色的脏污薄单衣,湿冷粘腻地黏在身上。

    几只乌鸦高声啼叫着抢食,用映着寒光的黑喙蚕食着露出的脚踝肉,血水混着融雪像在地里开出了红花。

    小孩儿长长的枯发盖住了上半身,看不到胸脯的起伏,令人怀疑这已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

    阿祥奶赶忙驱赶了这群争抢美餐的乌鸦,点燃一片松木片,凑到‘尸骸’面前。

    她拨开枯发,发现这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此刻双眼紧闭,嘴唇和手指都已经冻得发紫了。

    待把松木片插在泥土里,她伸手探了探小孩的鼻息。

    片刻,阿祥奶长舒一口气。

    幸好,还有呼吸。

    接着放下身后的背篓,将小孩身上的残雪拨干净,小心地将其抱起放进篓里,又脱下外罩的藏青色夹袄,掩在篮中的小孩身上,重新背上,急匆匆地往回跑了去。

    冬去春来

    山丘,小河,枯野,草丛,树叶,河滩,野火的烟味儿,同山麓下的一座木屋一起从寒冬中醒来。

    早春的房间中一片寂静,一双纤细的手将悬窗推起,也许是尚有寒意,悬窗只是略微开着,窗外则是片庭院,院里似乎栽种了不少新植。

    少女移步到屋外,未散尽的晨雾显得其面容颇有朦胧之感,白玉雕花耳环衬得其清冷的眉眼染上一抹暖意。

    她取来架子上的葫芦瓢,舀上清水,浇灌着这些破土的嫩芽。

    今日是乐妮儿十八的生辰,从奶奶救回她的那日起,她头一次有了名字,往后便是她作为乐虞而生的日子。

    乐妮儿知道自己是被人遗弃,又被阿祥奶奶从泥巴地里捡回来的。

    她记得分外清楚。

    小时候那座老榆木做的半人高柜子,是她经常待的地方,一有人来,娘亲就会让她进去。

    她喜欢在里面嗅着木头特有的味道,但她不喜欢黑,她喜欢摸着粗糙的树纹,在透过门缝观察整个屋内。

    她看见屋顶上有黑色的怪物,一会儿像是狰狞的大嘴,一会像是枯槁的无数手臂,啊,可怕极了,她的心跳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咚咚咚,像是鬼手在敲门了。只有到了晚上,怪物才消失了。当她向娘亲询问的时候,娘亲只说:

    “真是蠢货。”

    娘亲是个皮肤白皙,青丝的女人。

    她总是坐在靠近珠窗的镜台上,用一把雕花翡翠梳梳着满头青丝,一疏就是好几个时辰,镜子里的人儿也跟着她哭哭笑笑。

    娘亲圆润粉红的指头从未像抚摸那把梳子般抚摸过乐妮儿的头。她听见娘总是问那把玉梳怎么还不来接她,杏眼里泛着水波,语气哀怨又甜腻。

    这时候最好躲回柜里去,因为每次乐妮儿发出点声音,娘亲的表情就会变得狰狞,像白日里墙上的黑影般扭曲,刚刚还婉柔的嗓音变得像她的指甲在坑洼的老木头上刮蹭似的刺耳,她会怒吼着说:

    “都是你的错。”

    乐妮儿喜欢镜台旁的那扇珠窗,她成长于这间屋内的小小一角,从未踏出过房门,

    在窗边听外面的声音是她整日的乐趣。

    两根光滑的木棍儿将珠窗撑开了一指宽的缝隙,她很爱将下巴磕在窗檐上呼吸外面青草的味道。

    有一次,窗缝里窜进来一只指头大点的小玩意儿,竟然能浮在空中,乐妮儿害怕得惊叫了一声,想要躲进柜子里。娘亲揪着她得耳朵将她拖了出来,扇了她的脸。

    “贱蹄子叫什么?”

    接着又阴恻恻的说

    “不过是只虫。”

    她继续命令道

    “给我抓住它。”

    乐妮儿追了它好一会儿,它才累得停在了柜面上。

    娘亲有些不耐烦了,但她觉得很高兴。

    她小心捏着它晶莹透明的薄翼,心想着或许她每日都能有玩伴玩上一会儿了。

    “真恶心。”她听出娘亲不高兴了,有些拘谨地用手合拢,将虫子团起来。

    女人用阴恻恻的声音继续说道:

    “吃下去。”

    乐妮儿感到心里和身体有股说不出的冲突,这是种很糟糕的感受。她感觉手中有微微震动的声音,痒痒酥酥的,传达着嗡嗡的蜂鸣声,她也想像那样挣扎。

    “吃下去”再次传来的声音彻底激起了她的恐惧,手抬手落之间,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舌头被扎得生疼,两齿间像在碾碎指甲般的硬物。

    真难吃,她想。

    但是娘亲笑了。

    那之后娘亲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了,屋里残留的气味甚至都淡了。

    偶尔送饭的人会在门口闲聊,她就趴在珠窗下的墙上,听着那些新奇的东西。

    “姐姐,这里到底住着什么人儿啊?每次进去都空荡荡的,连个声儿都没有。”

    “嘘,新来的哪来这么好奇,小心丢了脑袋。”

    “真想知道?”那略微嘶哑的声音补充道

    窗外的人停顿了几秒,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了声音。

    “这家的小姐年幼无知的时候被个散修骗了身子去,快生的时候,跑啦,里面住的就是当年那个……”

    “呀,那岂不还是个小娃娃?真可怜。”

    “新来的,这不是我们这种奴婢能管得了的哩!据说最近小姐已经被安排了跟李老爷的婚事,千万管好嘴。”

    一阵嬉闹之后,又只剩下虫鸣。

    乐妮儿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她很喜欢各种声音,娘亲不怎么和她说话,也不准她说话。心情愉悦的时候,会给她讲点故事,叫她小蹄子,生气的时候会一边打骂一边叫她贱蹄子。

    她觉得这可能就是她的名字。

    送饭的女人偶尔会多说几句,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但乐妮儿知道那是对她说的。

    “小姐她…你娘她有喜了,医师说是个男胎,最近下人们的伙食都变好了哩。我也要走了,家里给介绍了镇上的人家做帮工。”

    “希望你这苦命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吧”

    乐妮儿被她的语气感染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不见了,柜子里的心跳声比往日要快,明明已经习惯了,但她却觉得空气被抽走了。

    接连几日都没人再来。

    乐妮儿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她吃掉了花瓶里奄奄一息的花,喝光了瓶里的水,她看到了书灯里未燃尽的蜡烛,便狼吞虎咽的咀嚼了起来。

    明明是寒冬,半夜里浑身却烫得惊人,身体因为肚子的疼痛蜷缩在了一起,她在昏沉之际,看到有好几人踹开了屋,她想要躲进木柜里,可连指头都抬不起来。

    她昏睡过去之前仍然想着:不能让人见到自己,不然娘亲会骂我的。

    她再醒来,便是阿祥奶在她身旁日夜照顾。

    乐妮儿其实不怪她娘亲,若不是当年被扔出来,如今也不会同阿祥奶安居于此。

    她喜欢云雾村这片祥和的地方。

    虽然她从出过村落,但她也晓得近年来天下不太太平。

    奶奶不仅教她识字,还同她讲那些过去的游历。

    她知道旁边有座仙山,山上住着许多仙人,他们能上天入地,长生不老。

    奶奶告诉她,创世之初,大芜世界还未有日月,彼时凡人生活在混沌之中,苦不堪言。

    但唯有一人,在混沌之中修得大乘,吸收混沌之气铸成神剑无涯,劈天斩地,黑幕被一分为二,剑光流淌不息,至此生出了蔚蓝河流,剑气贯穿长空,化作白昼与黑夜,成为万物之伊始。

    他后来被人称为无涯剑尊。

    那山上的仙门也因他而得名。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像他们这样的凡人,唯一能接触到仙人的机会就是每月的观云庙会。

    那些仙门弟子,每月都会下山,在毗邻集市的观云庙里布阵,为遭受过煞气入体的伤者缓和伤情。

    乐妮儿其实不太理解‘煞’到底是什么?

    奶奶只说那是心术不正之人所习得的邪法,一旦遭了,就不可根除,而那散福阵则能暂时缓解蚀心之苦。

    只是近几月,不知怎的,仙门外遣了许多弟子,观云庙会也因着人手不够而取消了。

    奶奶本就暮年,蚀心之痛苦熬已久,最近神志出现偶尔清醒偶尔痴幻的情况,仙门无求,乐妮儿便决定自行上山采药。

    乌昧草长在后山悬崖的半壁上,有止痛的效用,不过生长周期缓慢,她也是不久前才无意发现一株成熟不久的药草。

    因着奶奶昨晚疼了一夜,清晨才得以睡下,乐妮儿想赶在正午之前煎好药,让奶奶今晚能睡个好觉。

    等做完手里的活计,第一缕日光还未破开暗紫色的雾葛,乐妮儿拾缀好背篓,不自觉地加快了脚程。

    悬崖高耸入天。

    初阳洒在险峻的峭壁上反出莹光。

    少女放下背篓,不等歇上一歇,撸起袖子一个小跳步就牢牢攀附在了石壁上。

    心念集中时,心跳声便像羯鼓般嘈嘈如雨,似乎有些不同往日,不过赶着采药回家的念头驱散了所有不详感。

    乐妮儿双手摸索着或突起或层叠的石块间可以受力的地方,指尖因为用力泛起白霜,在攀爬一阵儿后,终于是看到上方的乌昧草轮廓。

    快了...就差一点...

    云彩倏然吞噬了洒在崖壁的阳光,凉风透过袖口窜进了衣服里,乐妮儿这才惊觉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

    底下的密林突然惊起一群绿莺,耳边传来细碎的哒哒声,还没等人做出反应,几颗中等大小的石头咕噜噜下坠,急若鹰隼。

    乐妮儿瞳孔一缩,赶忙松开右手侧身一躲,碎石简直从耳边的碎发擦过,头皮都隐隐发麻。

    好险。

    暗呼一口气。

    坠落的石头消失在视线里几秒后,才听到砸在地面的闷响。

    乐虞打了个冷颤,左手发力,右手晃荡向上抓去,转头的一瞬间,一颗巨石如若黑幕,遮住了眼前的所有景色,重重击在乐妮儿的面首上。

    她甚至没能有双手扑腾挣扎的反应,彷佛化作刚才的碎石,划开空荡的空气,坠底。

    正午已过,在泥地里躺着一名不省人事的少女,只见其脸庞白光大盛,嘴里发出旖旎声,幽幽转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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