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苑。

    烛火昏暗摇曳,飞蛾扑悬其上,眨眼被灼成飞灰。

    青衣倚于案前,信手撒下一把珠子,一式八子,落子成卦,见状娥眉轻蹙,低声喃喃:“东南巽字,卦落中天……”

    窗外圆月皎皎,遍洒群山,是个难得的晴夜。

    仲夏萤火微芒,所念将成,所望将至,轮回将始。

    ……

    很久不见这样大的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中偏偏有若有若无的黑气萦绕,见了人就直冲冲扑过去,非得提起十成十的精力才能将其阻于身外,遑论雨中三两步就可见一个不管不顾扑上来的“人”。

    说到底也不知算不算个“人”了。最开始只是不小心沾染上了黑气,渐渐就不可控地七窍流血,从双眼开始,到鼻翼、嘴唇、脸颊,最后是双耳,一点一点蚕食溃烂,到最后脖子以上血肉模糊,只剩下粘连着零星血肉的头骨。

    除此之外的身体倒是没有异样,不过总能扭曲成诡异的弧度,扑过来时却异常稳健,张开只剩牙骨的血盆大口就往人身上咬。被咬的人不多时又会变成如此模样。

    如此瘟疫一般,小村庄内“活尸”数量以可怖的速度增长,侥幸躲过的人们只能躲在山腰的破庙里,无助,绝望——那些东西越来越近,迟早会爬上来。

    如果不能躲开,多活一时也是好的。

    陈旧的木门从外被一脚踹开,众人惊惶望去,见到来人才纷纷松了一小口气,又垂下头默默无言。

    为首的男子匆匆踏进庙内,轻手轻脚放下肩上早就吓晕的老人,在角落里一排昏迷不醒的人之间。

    身后跟着两男两女,清一色的靛青道袍,同样扛着四个呼吸微弱的人。

    裴兰棠好不容易放下肩上的人,面上早已涨的通红,索性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随手抹了把汗,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不行了,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想动了。”

    裴云景帮着其余人将救回的百姓安顿好,取下腰间的水壶,拔了塞子递给她:“多喝点。大家都先歇一歇,半个时辰后再出发。”

    裴兰棠嘴一撇:“这都第八趟了,我真的没力气了。”

    “不如让女子留下歇息,我们三个去就行了。”洛宁之掏出随身的解病丸,示意杨无双将人扶起,一人一颗喂下。“还好村里人不多,幸存者基本都在这里了。再出去搜一趟应该差不多了。”

    裴兰棠摇头:“我随口说说,还是救人要紧。”

    裴云景扫了眼,估摸大约有百来号人:“兰棠和杨师妹留下照顾乡亲们,姚师弟也留下,我和二师弟再出去看一眼。”

    “我也一起,没道理要特殊照顾我。”姚子衿说着就想起来,不出意外双腿发软又倒了回去。

    裴兰棠见状哈哈大笑:“别瞎折腾了,就你那小身板还不如我呢!”

    姚子衿小声嘟囔:“不就是一次考核跑在我前面吗?还不是倒数第二。”

    “倒数第二也比你倒数第一厉害!”

    “嘁,上上回你不也是倒数第一?”

    “那是我让你。”

    裴云景听不下去:“次次都是你俩垫底,不知道在争什么。”

    裴兰棠无可反驳又气不过:“我只是不爱修炼,又不是不行!”

    洛宁之笑着插话:“大师兄忘了?小师妹拿过其他名次的。”

    裴云景想了想:“是有一回,有两名弟子吃坏肚子,半途弃赛了,兰棠拿了个倒数第三。”

    洛宁之道:“给人高兴的跑去三峰殿门口放烟火,火星子落到花圃里,把陆师叔精心养了半年的兰花叶烫了个洞。”

    “二师兄!”裴兰棠顺手就将水壶朝人砸过去。

    洛宁之笑着避开:“不过幸好姚师弟来了。”

    姚子衿震惊:“什么叫幸好我来?原来我拜师之前一直都是你垫底吗?”

    “你别逼我揍你!”

    “只有我不离不弃陪你,你竟然还想揍我?”姚子衿兴致勃勃,“二师兄然后呢然后呢?”

    洛宁之嗤笑:“然后?然后大师兄关了她三天禁闭,只一晚她就待不住偷偷溜出来,结果被大师兄抓个正着,又塞回去关了一个月。”

    裴云景补充:“一个月零三天。”

    洛宁之道:“好像出来后没半个月就又犯事给关进去了。”

    姚子衿狂笑不止:“我说怎么禁闭室里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你把禁闭室当卧房吗?”

    洛宁之道:“可不是,每日吃食都是拣着小师妹爱吃的送去,禁闭室伙食比弟子们都要好。”

    姚子衿:“为什么我就没这个待遇?”

    洛宁之斜眼:“大师兄惯着呗。”

    裴云景轻咳两声。

    姚子衿:“那我回去就努努力,争取不跟师姐抢饭吃。”

    裴兰棠:“……小姚子你真的会被我打死。”

    姚子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安慰道:“修为不代表一切,躺着多轻松自在,有志不在垫底。”

    裴兰棠听乐了,颔首道:“小姚深得我心。”

    姚子衿也随她一抬下巴表示赞同。

    洛宁之:“哈哈哈哈哈!”

    裴云景早就习惯这两人插科打诨,懒得再搭理他们,于是转向一直沉默的女子,问道:“杨师妹可还好?”

    杨无双刚想回谢,裴兰棠却抢在之前道:“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你管她做什么?”

    裴云景瞪她一眼,斥道:“兰棠!”

    裴兰棠也不服气瞪回去,裴云景半分不让,气氛一时僵滞,最终还是她先妥协,收回眼神一言不发,赌着气坐到姚子衿身边去了。

    裴云景无奈,歉道:“她性子如此,你不要在意。”

    杨无双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转身往庙深处照顾其他人去了。

    裴云景叹气。

    洛宁之解释道:“怪不得小师妹。虽是我自家师妹,说到底我心中也是有症结的。”

    裴云景顿了顿,心里惭愧:“其实我也有。但既已是同宗就该和睦相处,如此实在不该。”

    姚子衿听得云里雾里:“我入门晚,不知其中缘由,所以大家为何都有点……排斥……杨师姐?”

    “还能为什么?”裴兰棠冷哼,“姓杨,还敢来沧清门,自讨苦吃。”

    “杨……”姚子衿想了想,顿时茅塞顿开,“是祁山杨氏的杨?”

    “不然呢?”裴兰棠咬牙,“她敢来就怪不得大家不待见。”

    姚子衿了然:“那难怪……”

    裴兰棠耸耸肩:“道理我都懂,但是劝我也没用,我做不来表面功夫,装不出兄友弟恭。”

    裴云景还想说些什么,最内里的角落中突然一阵骚动,原本歇息着的百姓纷纷惊醒,看清情状后顿时发了疯,朝着唯一能庇护他们的一行人惊惶逃来。

    “有人中病了!瘟疫!瘟疫来了!”

    “救救我!我不想死!”

    几人面色一凛,裴云景艰难拨开人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病发的是这趟他们刚救回来的一个中年男子,他们两人合力才将人抬回来。薄衫包不住那人夸张的肌肉,病发状态下双臂青筋暴起,此时正七窍流血,面部皮肤隐约开始溃烂,眼珠里混合着血泪流下的还有腐烂的脓水,更加狰狞可怖。

    裴云景厉声道:“都退后!兰棠和姚师弟带着百姓退到门边,二师弟与我掩护。”

    在众人屏息凝视间,那男子的头突然整个向后旋转,颈部骨骼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响亮,露出一口逐渐变得尖利的牙,嘴角直咧到耳根,歪着头冲他们狂笑。

    裴云景突然惊起,匆忙道:“杨无双呢!谁见到杨无双了?”

    不等其他人回答,那男子的身子一同转了过来,刚恢复原位就张开血盆大口,嘶吼着猛地拔腿朝他们飞奔而来。

    几人皆严阵以待,却见一道靛青身影直扑而上,整个人从背后紧紧锁住男子的四肢,双手卡着剑鞘勒住他的脖子,咬着牙铆足了力将人制住动弹不得。

    “杨无双!”

    裴云景脸色铁青,毫不犹豫抽出剑冲上去,剑尖直指男子心口。

    那男子突然对着他一笑,下一刻脖颈一转,直接与杨无双面对面,露出尖牙就冲她面门咬去。

    杨无双一惊,急忙松手闪开。那男子却反客为主将她锁住,身子一转两人位置互换,将其直对向裴云景的剑尖!

    长剑已经近在咫尺,裴云景根本来不及收力,电光火石间准备强行震断右手经脉,突然一颗石子飞来打在剑刃上,力道之大竟直接将他连剑带人弹开几丈之外。

    又两颗石子飞出,一颗直击男子背心,令其双腿发软跪倒在地,杨无双乘机逃开。另一打在其胸骨正下方,男子立刻软绵绵瘫倒下去,闭气昏厥。

    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头顶传来一道温煦透亮的男音。

    “领头的把人捆住,医师给小姑娘喂清心丸,小魔女带人去后堂检查身上有无伤口。”

    众人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男子悬坐在横梁上,一手枕着头,翘着腿优哉游哉,嘴里还叼着根草茎,正饶有兴致地垂眸斜眼打量着下方的一切。

    裴云景率先反应过来,收了剑抱拳作揖:“多谢前辈相救。”

    “前辈谈不上,虚长几分见识。再不照做那人可醒了。”

    裴云景连忙取出捆仙锁,将昏迷的男子绑了个结结实实。洛宁之依言给杨无双喂下清心丸。

    “兰棠,带杨师妹去后堂。”

    “?”裴兰棠惊讶看向梁上的男子,“小魔女是说我?”

    男子环顾四周,问道:“还有谁?”

    “你给我下来!姑奶奶让你见见什么叫小魔女!”

    男子撇嘴:“你大师兄不也这么觉得?”

    裴兰棠询问看向裴云景。

    裴云景假装没看见。

    姚子衿在最后偷偷比了个拇指。

    裴兰棠:“……”

    裴云景将百姓们安置回角落,又把中病的男子扔到门边,设了个结界困住,才又返回。

    裴兰棠领着杨无双从后堂出来,不情不愿道:“看过了,没有伤。”

    杨无双面色微讪,垂眸不语。

    裴云景再次至横梁下向男子作揖。“在下沧清门旭阳峰裴云景,敢问前辈怎么称呼?”

    男子抿唇静默着看了他许久,裴云景一直保持着弯腰俯首的姿势没有变。

    他眨眨眼,轻身跃下,悄然落在裴云景眼前,也躬身行礼道:“在下黎霁。”

    “你是黎霁?”不止裴兰棠,听到这个名字的几人都是讶然。

    “是那个半年前横空出世,一人挑遍宗门世家无败的黎霁?”

    “夸张了,刚二十家,还在努力。”

    裴云景抬起头。

    男子身量奇高,比他还要高上半个头,所以看谁都需微微垂眸,给人上位者睥睨众生之感,周身气质却亲近随和,端得一张笑脸,生的一副笑像,剑眉峰鼻,薄唇星目,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超凡世外,不似武将似文臣。

    他乌发半束,一身白衣束袖,用银丝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在这混乱恐慌的雨夜干净得一尘不染。

    几人看得愣了愣,裴云景连忙唤道:“兰棠!”

    裴兰棠回神,行礼道:“沧清门旭阳峰裴兰棠有礼。”

    其余人纷纷作揖。

    “沧清门正阳峰洛宁之有礼。”

    “沧清门正阳峰杨无双有礼。”

    “沧清门枢阳峰姚子衿有礼。”

    黎霁挑眉:“沧清门的?那还能和平共处一段时间。”

    “此意何解?”

    黎霁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悠悠道:“修仙第一宗,我留在最后了。”

    “……”

    裴兰棠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黎霁道:“出风头。”

    “可我听说你一次只战一人,不伤人不杀人,不在乎修为高低,只要求所有人都要到场。”裴兰棠道,“这可不像是为了出风头。”

    黎霁看她一眼,道:“我无聊。”

    裴云景道:“黎公子是在寻人吧?”

    黎霁环抱双臂,闭眼假寐。

    “公子仗义出手,救命之恩沧清门必倾力报答。”裴云景道:“公子要寻何人,沧清门可施以援手。”

    黎霁睁开一只眼看他,复又合上,“你做的了沧清门的主?”

    裴兰棠也道:“大师兄协理宗门诸事,自是做得了主。不如你随我们回沧清门,我们帮你找。”

    黎霁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你们找不到的。”

    裴兰棠与裴云景对视一眼,继续道:“你知道沧清门在修仙界的地位,如果我们都不行,那你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你可与我们形容那人的样貌,让小姚子画下来,发到仙门百家去寻。”

    男人的眼皮微微颤抖,状似不经意问:“不知样貌就寻不到了吗?”

    裴兰棠被噎住了,“或者身量体形、气质特征……都可以,只要你开口,沧清门一定帮你找到。”

    “行了。”黎霁长舒一口气,道,“我不会承你们人情,更不会加入沧清门,就是磨破嘴皮子也没用。”

    被看破心事,几人都是讪讪。

    方才其仅以三颗石子便化了僵局,出手时手法惊艳,可见灵力深厚,裴云景便起了招安之心。在知道他就是近日名声大噪的黎霁时,裴云景就更决心将其纳入沧清门。

    灵力为尊的世界,哪里都缺强者。强者是一方势力强大的基础,吸贤纳士这件事仙门百家从来都乐此不疲。

    所以有那么多灵力高强之人坐拥无数资源,即使无所事事也被锦衣玉食供养着,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沧清门身为修仙界第一宗,自然也是如此。

    裴云景不死心,继续循循善诱道:“沧清门可满足公子一切要求。”

    黎霁毫不留情指出:“你们宗门若是真有能力,怎么会只派你们来瑶山?一村百姓死伤过半,人命关天的大事,靠你们几个救人?”

    裴兰棠抢答道:“我们是出门历练,碰巧就遇上了瑶山生乱,已经尽我们所能保护百姓了。”

    “我只知道救人需‘尽全力’,沧清门只是‘尽所能’吗?然后四处宣扬歌功颂德?”

    裴兰棠怒道:“你不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裴云景安抚住她,解释道:“我已向宗门传信,很快就有援兵会到。这事发生在沧清门的属地,宗门定会尽全力处理。”

    “等楚师叔来了,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等你那楚师叔来人早就死光了。”

    提到自己师父,洛宁之忍不住反驳:“恕我所言,黎公子一个袖手旁观之人有什么资格议论旁人?”

    黎霁觉得好笑:“你以为这庙中许多人为何都好好的,偏偏你们刚带回来的人出了事?”

    见他不答,黎霁继续道:“你身为医者,瞧不出这是什么?”

    黎霁指着那被五花大绑的男人,笑笑道:“他衣物上沾染了瘴气,接触到伤口,瘴气入体。不是瘟疫,是毒。”

    “不可能,天下毒我知晓七八,从而我听说过有能让人变成活尸的毒!”

    黎霁道:“你只知七八,剩下二三呢?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不过也怪不得你,这种毒千年前就已经绝迹了。”

    “既是千年前就已绝迹,你又如何知晓?”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不知我便不能知了?”

    裴云景忙问道:“那黎公子可否告知这是何毒?又该何解?看在……百姓水深火热的份上。”

    黎霁扫了眼其他人。

    他们从最初的渴望活下去,到如今已是双目死寂,经逢庙中毒发变故,那一双双眼中更是只剩绝望。开始还会眼巴巴地盯着他们祈求庇护,此刻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各自垂着头等待死亡的降临。丈夫护着妻子,母亲哄着孩子,年轻姑娘互相依偎取暖,上了年纪的老人缩成一团,浑浊的眼球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早就成了村子里游荡的活尸。

    世事无全,人间疾苦,众生难渡。

    “是尸毒。”黎霁沉声,“是尸鬼。”

    一千年前,妖神两族开展,九州战火,血染山川。

    传闻大战持续了两百年,最后天界一神君叛出神族,联手妖族,出卖机密,直逼天门。神族被迫妥协,与妖族互不侵犯,结永世之好。

    那场大战中,有位大妖手段极其阴厉,其手下尸鬼以尸毒屠杀数万天兵,变成活尸的天兵倒戈,在神族大肆屠戮,不死不休。最后赤龙以琉璃神火尽数焚为灰烬,一场浩劫才得以避免。

    “那只大妖肉身被毁,魂魄附身在战马身上才逃过一劫,侥幸活了下来,四处东躲西藏,多年过去竟然又出现了。”

    几人沉默。

    黎霁道:“你们不知道也正常,这是乡野传闻,史书中并无记载。那妖只需将毒注入一人身上,那人咬了其他人便会感染。一传十十传百,瑶山这样规模的小村庄,只需三日便可全部染毒。”

    裴云景冷声道:“是为了吸食人的精气?”

    黎霁点头:“应该是伤养的差不多了,才重出江湖,吸食/精气助长修为。”

    “所以就可以残害无辜吗?”

    黎霁面无表情道:“所以妖就是妖,偏执难驯,就该杀光以绝后患。”

    几人听他如此说,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裴兰棠犹豫道:“可是妖也不都是坏的,不能以偏概全……”

    姚子衿一改嬉皮笑脸,严肃地道:“太祖皇帝一统九州后就颁布了法令,妖族在人界亦有平等之权。人有好坏之分,妖亦有善恶,自有法度评判,滥杀妖族是重罪。”

    黎霁眸光深沉:“你们难道不想要妖丹吗?”

    裴云景道:“一己之私,杀人取宝,非我之物,得之亏心。”

    黎霁一字一句道:“妖族内丹,可进修为,助长生。”

    裴云景脸色差的厉害:“你若是如此想,先前招安之言权当我没说过,道不同不相与谋。”

    黎霁毫不避讳盯视着他的眼睛,想要从那双眼里看出一丝一毫的虚伪遮掩,可是没有。

    良久他突然大笑起来。

    “仙门不算没落,到底教出了有正心的后人。”

    裴兰棠反应过来,不满道:“你在套我们的话?”

    “有何不可?”黎霁嗤笑,“我总要知道与我说话的是些什么样的人。”

    “蠢是蠢了些,胜在一身正气,不算太糟糕。”黎霁拍拍衣袖起身,在裴兰棠破口大骂前及时道:“要解尸毒,有两种方法,一就是神族赤龙可祛除一切邪障的琉璃火。”

    洛宁之忙道:“另一种呢?”

    黎霁微微笑道:“以毒攻毒。”

    “你之前便是用此法,才使庙中伤者免于被瘴气感染?”

    黎霁眨眨眼,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五花大绑的男子身边,解开束袖,露出胳膊上大大小小浅淡的伤痕,化气为刃在纵横间割出一条半掌长的口子,握拳用劲逼出鲜血,滴进那人肩胛处的伤口中。

    献血滴入发出滋滋的响声,血口中密布的黑气随之散去,息肉被腐蚀,重新露出新鲜的骨肉。他的面上也停止了腐烂,可还是挽救无果,五官只剩下了空洞。

    他坦然自若放下衣袖,张口叼着一端绑带,重新将袖口束好。

    无人可见衣衫下,伤口迅速愈合,只留下浅淡的疤痕。

    “尸毒太霸道,已经毒发的就没救了。”黎霁解释道。

    洛宁之惊呼:“你血中有毒?”

    黎霁道:“只有一点,天生的。”

    “不知为何?”

    黎霁摇头:“左右无害,偶尔还能下个毒,好处多多。”

    裴云景:“……”

    裴兰棠:“……”

    杨无双:“……”

    姚子衿:“兄弟有想法!”

    洛宁之:“能否给我血一些带回去研究?”

    黎霁无奈抿嘴。

    裴云景估摸了一下时间,道:“半个时辰到了,出发吧,再搜最后一趟。”

    洛宁之将随身带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全翻出来,尽数塞进杨无双怀里,嘱咐道:“清心丸、安神粉、金疮药……全在这里,上边有注,你自己找找。知道怎么对症下药吧?师父都教过你了,不确定的就……问问黎公子”

    杨无双一一接过,看着一堆药瓶出神。

    “无双?”洛宁之抬手在她眼前晃晃,“你虽不修药理,但日日耳濡目染,算得半个医者了。你看看这满庙的村民,他们在受苦,医者仁心,明白吗?”

    杨无双怔怔点头。

    洛宁之还不放心,至黎霁面前深深一揖:“我师妹方入门不久,学艺不精,见识浅薄,若是出了差错,还望黎公子看在百姓疾苦的份上,多多提点。”

    “师兄……”

    “你是医毒圣手的徒弟,莫要辱没师门。”洛宁之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兰棠与你为难,你自不必理她,一切以大局为重,知道吗?”

    杨无双亮起的双眼又悄然黯淡下去:“知道了。”

    黎霁饶有兴致都看在眼里,习惯性勾唇,却不带感情。

    他抱臂倚着柱子,淡淡笑着:“别操心了,谁都不必出去了。”

    “什么?”

    裴云景看向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喃喃道:“他们来了。”

    漆黑雨夜中可视范围极低,没有一个人再开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耳畔烛火噼啪燃烧跃动,一墙之隔风雨如晦,肆意叫嚣,呼啸凌冽,嘲笑着苍生的渺小无力。

    一片死寂中,岩石脱落、重物下坠的声音微小却格外清晰。初为人母的妇人不经意回头,正好瞥见崖边偶然攀上一只漆黑的手,吓得大叫一声,倒退坐行了七八步,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襁褓里的孩子察觉到母亲的恐惧,哇得一声大哭。妇人连忙捂住孩子的嘴,同时死咬着嘴唇逼迫自己噤声,瞪大眼睛惊恐地盯着窗外。

    一道惊雷于天边乍响,闪电一息之间照亮整片山崖,所有人都看清了崖壁上往上攀的一只只手,紧接着露出头、身子、腿,数不清的活尸终于循着气味找到神庙,前仆后继爬上山崖,不慎跌落的就被后来者踩在脚下,又拖着残破的身体继续爬起向上爬,转瞬已是乌泱泱的一片,四肢扭曲成诡异的弧度,蹒跚着向孤零零的神庙走来。

    对他们来说崖上是诱人的美味佳肴。

    沉寂许久的绝望终于被恐惧打破,庙中百姓一边惊惧往角落拥挤,一边又捂住嘴不敢发出声响。

    他们在这苟活了三天,终于再也躲不过了。

    不止是对未知和死亡的恐惧,还因为外头不人不鬼的活尸们曾经是自己最熟悉的家人、朋友和邻居。一朝阴阳两隔,一方想要活下去,一方又想要其他人的命。

    被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咬断脆弱的脖颈,再变成这副人见人憎的行尸走肉,不知何来不知何去,不入轮回不得往生。

    几人皆握剑严阵以待,死死盯着摇摇欲坠的木门。

    裴云景瞥见男人两手空空,便将自己的剑递过去:“黎公子没有佩剑吗?用我的防身吧。”

    黎霁看着那长剑,目光缓缓挪到裴云景脸上。

    其余人多少都有些害怕,可在这个少年身上,只温和淡然,不悲不躁,给人以安全感,让人信服,好像只要他在就不必担心。周围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信任,只消他一声令下随时便可冲出门去。

    少年英姿,他朝折陨,天下之失。

    黎霁笑笑,五指微曲,他低声道:“太虚。”

    一柄银白半透的长剑出现在手中,滂湃的灵力萦绕其上,似星光流转。

    “灵气化物?”裴云景惊呼。

    人族先天灵力不足,需要靠无穷无止的修炼,才能结成内丹,化出灵力。灵力是虚无的气,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可将“气”化作实体,不过以此化作的物品终究不是实物,过了一定的时间就会变回灵气,方便却不实用。

    黎霁笑迎着他诧异的目光:“心中有剑,处处皆是神兵。”

    “小师兄放手去搏杀,我替你守着身后。”

    裴云景眸光微动,抬起长剑直指庙门,“既如此,众弟子随我一起,开门,接客。”

    洛宁之扔给一人一颗清心丸,众人接过一一服下,又在神台上点燃一炷梵香,香火气散开,将窗扉间逼近的瘴气阻挡在外。

    裴兰棠握剑的手有些发抖:“我们真的要杀他们吗?他们可是……村民……”

    “已经不是了。”洛宁之看向五花大绑在门边的男子,神色凝重,“纵使解了尸毒他们也变不回正常人。”

    裴兰棠低下头:“这是我第一次杀无辜之人。”

    众人沉默。

    陈旧的木门应声而开,裴云景率先化作一道残影飞奔出去,剑影闪烁间三只活尸已经倒地。几人立刻跟上,剑起剑落不过眨眼,腐烂的血肉横飞,恶臭的脓血溅满整个雨夜。最先爬上山崖的活尸已经尽数倒下。

    可不论如何刺穿他们的心脏,甚至砍掉四肢和头颅,倒下的都继续爬起来,没有脚的就用双手扒拉着爬,斩断头的就漫无目的地乱扑,双手双脚都没了的就像蠕虫一样用身体蠕动着前进。目标只有他们,只有这座庙,只有活人甘甜美味的鲜血气息。

    越来越多的活尸攀上崖壁,肆无忌惮地朝他们冲过来,无休无止。两个女子体力消耗得最快,裴兰棠一脚踹飞一只无头人,终于赚得片刻空闲,急忙停下喘几口气。

    有几只活尸悄悄爬到她身后,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脚踝。

    黎霁闪身至前,手起剑落斩断那几只鬼手,提溜起裴兰棠的胳膊,带她退至庙门口。

    “只给你一炷香时间休息,抓紧。”

    裴兰棠愣愣仰头看他,用力点了点头。

    白衣重又并入战场,雨夜里只见刀光剑影,偶然片刻照亮靛青与银白,不知是风乱还是雨乱。

    正正好一炷香过,黎霁又提着杨无双的胳膊带她退了回来。

    “换你上。”

    裴兰棠咬咬牙抓起剑,提起轻身冲进活尸群中。

    杨无双一落地就瘫在了地上,脸色煞白,冷汗直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黎霁看了她一眼,道:“一盏茶之后再上,可以吗?”

    杨无双却没有反应。

    黎霁皱眉,捏住她的下巴掰过,那沾满了血污的脸颊上赫然有一条一只长的抓痕,其间流出的血已经变得暗红。

    那双眼瞳溃散,花了好久才聚焦在他身上,看清来人后喃喃道:“打完了吗?”

    黎霁果断将掌心摊开至她嘴边,“咬下去,使点劲。”

    杨无双的视线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她看到了皮肤之下青紫交错的纤细经络,那之中汩汩流动的献血不断散发出诱人的馨香。

    欲望和理智疯狂撕扯,终是人性战胜了魔鬼。

    “不行,我是人,我不能喝血。”

    黎霁掐住她下巴的手一用力,逼迫她张开嘴,直接将虎口塞了进去。

    欲望叫嚣着人性的弱小,杨无双再也忍不住,狠狠咬了下去。

    血腥味浸没舌尖,她几乎贪婪地吮吸着到嘴的甘甜佳酿。

    面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直到最后连疤痕也消失不见。

    黎霁接了雨水抹干净她的脸,确认没有其他中毒之像后,又掐住她的下巴将手抽了回来。

    杨无双依依不舍地看着那只手离去,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尸毒已解,她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愧疚地低下头。

    “对不起……”

    黎霁没有理她,独自起身望向眼前的纷乱。

    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扑向她的风雨。良久,就在杨无双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她听到那个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风雨难捱,太平将衰……”

    他的周身灵力暴涨,银白流光大盛,照亮了整片山崖。

    众人纷纷回眸,连活尸都停下了动作,瞪着空洞的眼睛迷茫地望向光芒迸发的地方。

    白衣狂飞,发带乱舞,他抬起手掌,掌心向前。

    杨无双看见他虎口处的牙印迅速愈合。

    讳莫的风雨中传来一声哀叹:“吾以吾身证道心。”

    众目睽睽之下,那只手掌突然炸碎,滚烫的鲜血喷洒而出,一滴不落溅落到每一个人的兵器之上。

    空气中血腥味剧烈刺激着活尸群,疯狂朝他扑过来。

    男子疲惫地闭上眼,薄唇微启,轻声道:“杀光他们。”

    杨无双率先提剑冲出,毫不留情斩下最前方几只活尸的的头颅。

    倒下的活尸再也没有爬起来。

    众人见此士气大振,方才疲惫似乎一扫而光,纷纷围过来挡在黎霁身前,眨眼便堆出了一座尸山。

    黎霁拖着残臂在阶前盘腿坐下,急切地调息。剧痛让他几乎无法运转丹田,额角青筋一刻不停地抽动,豆大的汗珠划过惨白的脸颊,嘴唇紧抿,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手腕处白骨森森,血肉翻飞。灵力运转的速度慢的可怜,他调动全部灵气包裹住断口,那伤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渐渐长出新的掌骨,慢慢生出经脉血肉,最后是皮肤、指甲、绒毛,一只崭新的手掌重新出现在断掌处,除了肤色比手腕处白了许多,与原先那只一模一样。

    突然出现一声微不可闻的异响,因为他全部精力都专注的情况下,才听得这一声微弱的不同。

    其他人将他保护在身后,都在奋力斩杀围上来的活尸。

    又是一声异动,黎霁这回听清了,是从他们正上方传来的瓦片碰撞声。

    屋顶上有活尸!

    他是入定状态,根本无法动弹,其他人就算发现也来不及过来。

    瓦片突然发出一阵碎裂声,活尸猛地飞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

    他迅速将灵气回收丹田,欲强行冲破入定,耳畔却突然激起一道剑风。

    他猛地睁眼,只来得及瞥见一抹青色衣角,跃下的活尸就在半空被拦腰斩断。

    他脑中一嗡,只来得及记下空气里残留的淡香。

    那是一股湿漉漉的气息,像雨后山林里的青草香。

    来人提剑反握,剑光一闪重重插入正门内的砖石地面,青光激荡掀飞一众活尸,以剑身为中心十丈之内形成厚重的结界,将活尸瘴气全部震飞,在半空中就悉数化为齑粉。

    那是一柄碧青色的蛇形长剑,剑柄也盘踞雕刻着一条细长的小蛇,蛇眼是两颗翠绿的宝石,瞧着阴厉却透出磅礴纯净的灵力,缓和着被杀戮浸染的燥郁。

    黎霁正愣神,冷不防被一股绵柔的力量拉扯,整个人倒退着飞去,越过结界进入保护圈,后心被一只纤瘦的手掌一撑,稳稳落在地上。

    他回头去看,猝不及防跌进那人的眼里。

    那是一双妖孽似的眼睛,瞳孔是深到极致的幽碧色,羽睫纤长,眼尾微微上挑,冷淡无情却像风情万种,只消一眼就叫人沉溺其中。

    那双眼睛只是不无冷漠地眨了眨,就将他放开了。

    他这才看清来人的全貌,青衣犹罗裙,颈间配流珠璎珞项圈,最中心的墨黑玉珠尤为突出。她的皮肤是透着粉润的白皙,整个人淡漠疏离,却又温切和煦。那张脸生的像他从前在壁画上看到的神女,只是配上眼睛又叫人分不清是仙女还是妖怪。

    像她那柄剑一样,明明矛盾的两种气质在她身上却显得异常和谐。

    他目光停留在那人眉心处的碧纹上,恍惚间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心口猛地一痛,呼吸竟变得有些滞涩。

    找到你了。

    他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他单挑二十家仙门,不为切磋不为正名,唯一的要求就只是所有人都要在场。

    从混沌中苏醒的那一刻,模糊的影子就驱使着他去寻找。

    他不记得那人的样貌,不记得身量体形,不记得所有的一切,只知道一定要找到她。不要为天下,不要为苍生,只要为她而活。

    他睡了太久。他依稀见过这双眼悲怆的模样,见过她眼里的星光渐渐暗淡,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

    黎霁猛地回神,这才发现其他人不知何时已经尽数回到了庙内。

    青衣女子只是礼节性地朝他点了头,其他人见到她瞬间炸开了锅,一改严肃沉闷的气氛,纷纷朗声欣喜行礼:“仙尊!”

    裴云景率先上前,讨好似地喊道:“姑姑!”

    “云景。”青衣女子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没事吧?”

    裴云景摇摇头:“我很好。”

    她又扫了眼其他人,“你们呢?”

    几人也跟着摇头。

    黎霁有些摸不着头脑。那女子左右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却裴云景被唤作姑姑?

    最重要的是,他们喊她仙尊。

    修为至化境,即人间至道者,半只脚踏入神界,只差一个飞升之机便能得道成神,这类人被修仙之人称为仙尊,当今世上至多不过九人。

    面前就是一个。

    黎霁正准备上前打个招呼,却见青衣猝不及防被撞得跌退几步,稳住身形低头一看,才见裴兰棠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女子的腰,脑袋埋进她怀里,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姑姑!”

    “你来得再晚一些就见不到我了!吓死了我了,那些东西好像能一口吃下我的头!”裴兰棠腾出一只手伸到女子眼前,“你看!我都受伤了!”

    黎霁抽了抽嘴角。

    青衣女子看了许久没找到伤口,“在哪?我看看……”

    裴兰棠快速收回手藏在她腰后,用指甲使劲抠了自己一把,又抬到人面前,哭道:“这里!就这里,都出血了!痛死我了!”

    黎霁盯着她手背上的一点红血珠瞠目结舌。

    青衣女子无奈笑笑,抽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了,别怕。”

    裴云景下意识上前半步。

    青衣女子伸出手,裴云景一喜,连忙垂下脑袋,她理所应当又在裴云景头上揉了揉。

    裴云景心满意足抿起嘴,面上却不动声色。

    黎霁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云景得了安慰,如梦初醒去扯裴兰棠的后领,手忙脚乱想将她从人身上扒下来。裴兰棠这时候好像力气格外大,死缠着青衣女子不松手。

    黎霁觉得那盈盈一握的纤腰下一刻就能折断。

    裴云景低声训斥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可冒犯姑姑,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裴兰棠反驳道:“你就是嫉妒姑姑更疼我!”说罢还抬头问:“姑姑你说,你更喜欢大师兄还是我?”

    青衣女子为难一笑。

    裴云景涨红了脸:“你下来!别扒在姑姑身上!”

    “姑姑都不介意,你激动什么?你就是嫉妒!嫉妒!”

    青衣女子似是见惯了这种场景,并不打算加入。

    裴兰棠嘟起嘴,“大师兄明明也想姑姑抱,还要装……”

    裴云景怒道:“你再胡说八道回去就关禁闭!”

    裴兰棠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嘴一撇,青衣女子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黎霁不解。

    下一刻裴兰棠几乎是嘶吼着大哭:“姑姑!你看他!”

    黎霁也默默堵住耳朵。

    “大师兄就知道欺负我!半年我都关了四次禁闭了!他就是故意的!”

    裴云景道:“关你一个月算轻的了,你自己看看你在外面都干了什么好事!”

    黎霁默默算着,一次一个月……半年四次……敢情这小魔女半年就自由两个月。

    “上次是跟小姚子打赌输了,他让我给陆师叔画猫脸,我才趁他睡着偷偷去的!”

    被卖了的姚某人瑟缩在角落假装无事抠墙皮。

    那天晨起遛弯的陆镜被一众弟子嘲笑了一路,才借着镜子看了看,然后气得徒手砸碎了一张石桌,在房里闭关了三日才将脸上的颜料都洗干净。

    黎霁觉得自己对小魔女的认识又上了一层。

    两人继续你一句我一句,拉拉扯扯了不知多久,到最后竟然开始互揭老底,青衣女子实在听不下去出言安抚,两人这才歇了气。

    简单介绍了现下的情况后,裴兰棠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场。

    “姑姑,就是他救了我们。”

    青衣女子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被那道目光一丝不苟注视着,黎霁觉得有些不自在,心里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呼之欲出。

    这个人明明好好地站在他眼前,却像隔着千山万水,给他带来类似经年重逢的悲哀,让他的心跳都缓了下来,缓慢却沉重的抽痛甚至超过了刚经历的断手之痛,疼得他难以忍受。明明那个人只一剑就解开了困局,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那身影单薄得几乎摇摇欲坠,连着那柄剑都叫人感到悲苦。

    他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的念头吓了一跳,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强行逼迫压下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双手抱拳躬身作了个揖道:“在下黎霁,朝黎清风霜雪霁的黎霁,见过仙尊。”

    青衣女子微微皱眉,黎霁看见她眉心的碧纹迅速闪过青光,随即那双淡漠的眼里亮起一瞬即逝的光。

    好像是欣喜,又像是疑虑,困惑,茫然……消失得太快,待反应过来,就只看到那张淡漠疏离的面孔对着他微微启唇,声音清清冷冷,像二月里湖畔飘落的冬雪。

    她微微颔首,缓缓道:“沧清门,苍玉山,青欢。”

    岁岁长欢。

    他想,给她起这个名的人一定很爱她。

    ……

    找到你了。

    青欢几乎要按捺不住如战鼓擂的心跳。

    八百年过去了,只消最后一个百年,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最后一个百年开始的时候,她日日占卜,所得皆是大空。如此二十一年,七千多个长夜,终于有所得。

    东南巽字,卦落中天。这是头一回,过了许多年她才寻到。向楚二打听后才知道,裴云景一行人正好在东南方历练,又向宗门求了驰援,便不顾反对日夜兼程赶了过来。

    所幸一切都正好。孩子们没有手上,苦寻多年的人也恰巧在此。

    诸天垂怜。

    只是这人身上竟有她的气息,难怪她怎么也感知无果。

    裴兰棠突然惊呼:“你的手怎么好了?”

    黎霁配合地甩甩手,道:“体质问题?”

    “这算哪门子的体质问题啊!这简直就是……就是……”

    “怪物?”黎霁耸耸肩,“确实挺像的。”

    裴兰棠小声嗫喏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青欢歪头打量着他。

    黎霁被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鲜血倒流,全身僵硬不敢动弹。

    裴兰棠附耳过去,悄声把之前的事都复述了一遍。

    “血中萃毒,还有再生之力?”青欢走近几步,男子个子高挑,她不得不微微抬头看他。

    “取些血给我。”

    黎霁摊开新生出来的手掌,伸到她眼前。

    青欢伸出一只手指,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划,留下一条浅淡的伤口,刚好溢出几滴血液。

    她皱起鼻子嗅了嗅,转眼便见伤口已经愈合如初。

    黎霁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女子发丝柔顺乌黑,规规矩矩绾了个小髻,只簪了几朵淡青色的珠花,清雅素丽非常。她凑的近,黎霁又闻到了淡淡的青草香气,沁人心脾,却莫名对他比世间最烈的媚药还要诱惑,逼迫着他几欲上瘾。

    他不敢放肆,只能偷偷吸上几口,悄悄咽下口水,还要提防着不被旁人发现。

    他被自己想法惊呆,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青欢收回目光,退后半步。

    是她的气息没错。

    为什么这一次他会带着自己血脉出现,她想不明白,索性懒得去想。

    不过无所谓,她只要守着他,直到他夙愿可成,魂魄归位,换那人回来。她向来不爱刨根问底,左右不管如何她都要为他活个百年。

    至于那具身体里浩瀚的生命力,她也不想过问。

    与那个人相关的,总不平凡。

    “多谢你救了沧清门的弟子。”青欢微颔首,在额间碧纹上一点,牵引出一道青碧色的灵力,随她的指尖注入黎霁身体里。

    黎霁没有反抗。那灵力温和清透,像寒凉的山泉,在奇经八脉轻抚游走,最后汇入丹田气海,将他方才因剧痛消耗的灵力和精神悉数填满。

    “举手之劳,仙尊给的太多了。”黎霁苦笑。

    “应当的,救命之恩,怎么报都不为过。”青欢道,“何况你虽有再生之力,却需损耗自身寿元,以后能不用则不用。”

    裴云景一听急了:“损耗寿元?你为何不早说?”

    “当时还有其他办法吗?”黎霁拍拍他的肩,“我也是纠结过的,不然开打前就给大家放血了。”

    裴云景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多谢黎公子出手相助。”

    其他人纷纷效仿深揖:“多谢黎公子出手相助。”

    黎霁侧身避开他们的礼:“救世济民,人人有责。况且仙尊尊上的谢礼足够多了。”

    三百年灵力,多的不能再多了。

    裴云景自责道:“是我修为不济,能力不足,保护不了其他人。如果我再强一些,师弟师妹们就不用卖命拼杀,黎公子不必自断手掌,也许……也许百姓们也不必受尸毒之苦……”

    你已经很强了,真要打起来我也不是你的对手。黎霁这么想着,正准备安慰一番,青欢却突然招手唤道:“云景,过来。”

    裴云景乖乖走到她面前。

    “抬起头,看着我。”

    裴云景听话抬头。

    青欢注视着他的眼睛,指尖掠过他眼下的青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的事我来处理,好吗?”

    清瞳中亮起微弱的幽碧色的光。

    裴云景看着那双眼,木讷地点头。

    青欢微微一笑:“睡一觉吧,睡醒就到家了。”

    裴云景缓缓闭上眼,身子一软倒了下去,被裴兰棠及时接住。

    男子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撑不住,忙喊道:“小姚子!来帮忙!”

    “来啦!”已经抠完一大块墙皮的姚子衿屁颠屁颠跑过来,接过半边身子,和裴兰棠一起将人扛到墙边,扶着人躺下。

    黎霁挑眉:“仙尊还会媚术?”所以他痴迷那阵香气是不是因为她用了媚术?

    青欢揉了揉眉心,道:“偶尔用用。”

    “累了?”

    青欢愣了愣,道:“伤神。”

    杀活尸,设结界,送灵力……又损耗大半精力魅惑一个修为高强的大活人,更何况她根本不擅长。

    黎霁撕下一大片长衫袖布,铺在柱子边,抬手拍了拍,冲她一笑:“歇歇吧,干净的。”

    青欢看了眼他一身脏兮兮的白袍,独独被他撕扯下的那一片衣料干净如初。

    她犹豫了一下,排山倒海版席卷而来的疲惫还是驱使着她走过去坐下。

    黎霁半蹲在她身前,取下掏出荷包,倒出里面的东西,赫然是一块饴糖。

    他捧着小小的方糖,眉眼弯弯:“尝尝?可甜了,不骗你。”

    青欢斜了他一眼。

    “真的,只是糖。”黎霁不等她反应,迅速将东西塞进她嘴里。“怎么样?好吃吧?”

    青欢微恼,看见男子笑盈盈的双眼时发作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甘甜在舌尖丝丝漫开,叫人心里暖融融的。像这个人一样,生的一副笑像,看谁都是笑眼盈盈的,即使做出这样逾矩的举动也叫人有气没处撒。

    伸手不打笑脸人,嗯,文人言诚不欺我。

    “就剩这么一块了,以后我多备些。糖酥鸡吃过吗?”黎霁给她比划,“把鸡腌好,裹上砂糖,用莲叶包起来,最外面糊上新泥,埋进土里起火烤。待薪火燃尽后将裹着的泥块敲开,露出里面的莲叶鸡,一口咬下去又酥又脆,清油和糖浆混在一起,又香又甜,气味能飘三里地。”

    青欢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黎霁乘胜追击:“你要是喜欢,我每天都做给你吃好不好?”

    青欢:“?”

    “什么东西?”裴兰棠突然凑过来,幽幽道,“我也想吃。”

    黎霁只当没看见她,继续循循善诱:“糖糕你爱吃吗?甜甜糯糯的,有蜜枣的、绿豆的,还有桂花的。”

    裴兰棠点头:“要吃的。”

    青欢:“……”

    “哦对,糯米糍,在芝麻里这么一转,可香了。”

    裴兰棠:“都是甜的吗?”

    青欢:“……”

    黎霁:“……你能不能先不说话?”

    裴兰棠:“……”

    黎霁可怜兮兮地眨巴眼:“仙尊,带我回沧清门吧。”

    青欢歪头看向他。

    裴兰棠:“你不是说不喜欢沧清门吗?”

    青欢:“……”

    黎霁:“……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沧清门了?”

    裴兰棠模仿着他的语气道:“我只知道救人需‘尽全力’,沧清门只是‘尽所能’吗?然后……唔!”

    黎霁及时捂住她的嘴,讪笑道:“瞎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沧清门是修仙第一大宗,是无数菁菁学子苦求之地,修仙习道者谁不想去沧清门呢?”

    青欢:“……”

    黎霁朝她点点头,“稍等,处理点事情。”然后赶紧拉着裴兰棠走到一边。

    “姑奶奶,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裴兰棠白他一眼:“你什么意思啊?萍水相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姑奶奶!啊不,小师姐……”

    裴兰棠被喊得浑身一颤,忍不住搓了把胳膊:“再生之术还伤脑子吗?”

    黎霁道:“小师姐,我是真的想入沧清门,”

    裴兰棠白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就你那个眼睛,都恨不得贴我姑姑身上!虽然你帮了我们,但要是动歪脑筋,沧清门一定不会放过你!”

    “什么歪脑筋?”姚子衿听见两人说话,好奇凑过来偷听。

    黎霁被冷不丁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你走路没声的吗!”

    “刚刚你们跟青欢仙尊说话我就在了,你没看见我吗?”

    黎霁:“……”

    姚子衿问道:“什么歪脑筋?师姐你们在说什么?”

    裴兰棠反问道:“为什么哪都有你?”

    姚子衿潇洒地一甩头发:“本公子立志要让所有人开诚布公,所有秘密都大白于天下。正所谓人间有正道,人间有真情……”

    “求你闭嘴吧!”裴兰棠一脸嫌弃,“头一次见人把大嘴巴说的这么清新脱俗。”

    “所以什么歪脑筋?”姚子衿又看向黎霁,“黎兄,你动什么歪脑筋啦?”

    “我动你……”黎霁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拍拍胸脯自言自语道,“勿造口孽勿造口孽……”

    姚子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最后偷偷落在青欢身上,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长叹一口气,感叹道:“你心悦我,我心悦你,你不心悦我,我却心悦你……孽缘啊,孽缘!”

    黎霁和裴兰棠同时反驳道:“孽缘你个头!”

    裴兰棠抡起拳头狠狠给了他一下,恨铁不成钢地戳着他的脑袋,骂道:“你说你这里装的都是什么?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能不能把心思放在修炼上?”

    姚子衿捂着头嘟囔:“你怎么好意思叫我专心修炼……”

    “你信不信我揍你!”

    “你刚刚没揍我吗?”

    “姚子衿!”

    “哎!干嘛?”

    黎霁扶额:“你们慢慢聊……”

    黎霁刚准备回青欢身边继续方才的话题,却见她身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人。

    女子颤颤巍巍走过去,青衣正闭目养神,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仙、仙尊。”

    青欢睁开眼,抬眸看她。

    女子不自觉咽了口口水,抱紧怀中的襁褓,欠身行礼:“多谢仙尊救我们母女一命。若不是仙尊及时赶到,恐怕我与小女已成了那不人不鬼的怪物。”

    襁褓中的小婴儿扑腾着小手,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她。

    青欢心底一柔,也朝她眨了眨眼。

    女子察言观色,壮着胆子抱在青衣仙尊面前蹲下,将孩子微微递向前。“仙尊要摸摸吗?小女不怕生的。”

    青欢顿了顿,尝试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戳了戳小女婴的脸颊。

    小姑娘突然笑了,那小嘴还没生两颗乳牙,冲着她嘤嘤呀呀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小手无意间碰到青衣的手,便抓着那只手指晃呀晃。

    “小女很喜欢您呢。”

    青欢也笑了。

    “我姑姑好看吧?”

    黎霁吓了一跳,一偏头果然看见了裴兰棠那张幽怨的脸。

    “你跟姚兄弟真是亲师姐弟。”黎霁道。

    裴兰棠真心感谢:“过奖了,我跟小姚子是患难之交。”

    “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的患难之交?”

    “我绝不同意你进沧清门。”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

    “我去给姑姑吹耳边风。”

    “我错了。”

    裴兰棠一脸“你看吧本姑娘又赢了”。

    “我姑姑清心冷情,偏偏欢喜襁褓中的女婴,非得襁褓,非得女婴。乍一听还挺吓人的吧?”

    黎霁一愣,点点头。

    青衣仙尊从自己的璎珞项圈上拆下一串珠串,逗着小女婴玩儿。

    裴兰棠解释道:“姑姑真的只是喜欢而已。大师兄说,我还在襁褓的时候,姑姑每日便是抱着我不撒手,吃喝拉撒全部亲力亲为。”

    黎霁倒是出乎意料:“仙尊可不像是会照顾孩子的。”

    “对啊。”裴兰棠努努嘴,“大师兄那时候不过四五岁,以为姑姑不喜欢他,就离家出走了。”

    “这也是你大师兄说的?”

    “这是姑姑说的。”

    黎霁:“……”

    裴兰棠看着青欢,若有所思道:“不过我长大些后,姑姑就没那么爱不释手了,对我跟大师兄也尽量不偏颇。”

    “我还以为她骄纵你,看你大师兄谦逊守礼,有抱负有担当的,而你……”

    黎霁在裴兰棠的眼刀中咽回去了后半句话。

    “总之姑姑就是偏爱襁褓里的女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她似乎是……”裴兰棠措辞了许久,才皱着眉道,“愧疚?”

    “你的意思是,她曾经愧对一个女婴,所以在相同意相的人身上弥补?”

    “差不多吧。”裴兰棠没再搭理他,扭头照顾裴云景去了。

    黎霁敛了神,重新换上笑容朝青欢走去。

    青欢正从额间牵出一缕青气,转转手指送进小女婴眉心。

    青光一闪没入皮肤,小女婴周身灵光乍显,通体流转了一遍后消失不见。

    小女婴咯咯咯笑个不停。

    “赐予你健康、顺遂、喜乐,愿你平安康泰。”

    那位年轻母亲赶忙跪下道谢。

    黎霁在她身边半跪下,也伸手逗了逗那小姑娘,道:“幺幺儿可要健健康康长大,千万不要辜负仙尊姐姐用本命精元给你赐福。”

    青欢扭头看向他。

    少年的侧脸弧度温柔,嘴角无意识翘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借着烛光能看清面上细细的容貌。

    她好像在哪见过那双眼睛。

    “为什么叫幺幺儿?”

    黎霁笑道:“我家乡都这么喊孩子。”

    青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黎霁逗着孩子,状似不经意道:“她好像饿了,你该给她喂些奶水吃了。”

    女子脸色一僵,讪笑道:“我奶水不足,苦了这孩子了。”

    “那其他吃食呢?”

    “自然是准备了……”女子腾出一只手探入袖中,突然抽出一把匕首,猛地朝青欢额心刺去。

    刀尖在她眉心前三寸停住,幽碧色的双瞳眨也不眨,淡漠地看着眼前。

    黎霁新生的那只手掌挡在她面前,被匕首直直刺穿,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地,染红了纯白的袖袍,银丝线绣出的云纹此刻像极了了赤红的晚霞。

    青欢蓦得一脚点在女子肘间,后者手臂一麻,襁褓顺势跌落,青欢眼疾手快闪身接住,借力几步在几丈之外稳住身形,安抚着吓哭的小女婴。

    “多此一举。”

    众人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皆全神戒备,拔剑以待,吓懵了的百姓纷纷缩成一团。

    黎霁面无表情地拔下那柄匕首,随手扔在一边,抬起手翻看欣赏着那伤口,啧啧感叹:“你若再用力些,倒能叫我这只手再废一次。”

    女子捂着胳膊惊恐地盯着他。

    黎霁揉了揉手腕,那伤口以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裴兰棠赶紧跑到青欢身边,担忧问道:“姑姑,没事吧?”

    青欢专心哄着小姑娘:“无事。”

    裴兰棠剑指那女子,怒斥道:“你敢对我姑姑动手?”

    女子不停颤抖着问:“你们早就发现我了?”

    黎霁道:“这小女娃不过两三个月大,你一刚生产不久的妇人,纵有再大的本事,还能从活尸群中全须全尾逃出来。据我所知瑶山村可没有这般本事能护住你的人。”

    黎霁担了担衣袖:“你看看在场的乡亲们哪个敢上前跟我们说话?人心如此,就算我们全无恶意,人们还是不会对陌生人放下戒心的。更何况你还带着幼子。哪个母亲会在刚经历了活尸围攻之后,马上把孩子送到不明立场的强者面前?还有,你又没灾没病的,怎的就给这么小的孩子断奶了?”

    女子紧紧咬住下唇。

    黎霁看向青欢,青衣垂着眸,熟练地一只手摇晃着襁褓,一只手拍着孩子的背,嘴里喃喃哄着:“幺幺儿乖,嬢嬢在,不怕不怕……”

    青衣仙尊温柔得像夏夜的风。

    黎霁不自觉就笑了,问道:“仙尊是如何知晓的?”

    青欢顿了顿,继续哄着孩子:“她身上的气味跟外面那些东西一模一样。”

    裴兰棠鄙夷道:“那这孩子是你偷来的?”

    “不是!”女子连忙摇头,“这是我的孩子!”

    “确实是‘你’的孩子”黎霁笑笑,“那你又是谁呢?”

    女子紧张地看向啼哭不止的女婴。

    青欢接过话茬,头也没抬:“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占了这女子的肉身,致其魂飞魄散,永世不能入不了轮回了。”

    女子脸色煞白:“不可能,小巫贤跟我说只是暂时把那女子的魂魄取出,放到天息盅里将养,待事毕就将我们换回来的!”

    小女婴终于被哄好,青欢长舒一口气,将其交给了裴兰棠,这才抬起头看向那女子,语气冰冷:“天息盅是妖族秘宝,如何养凡人魂魄?”

    “你是说他骗我?”

    青欢怜悯地看着她。

    黎霁道:“让我猜猜看,你只剩一缕残魂,却有未了之事,盘桓世间不愿离去。于是他找到你,把你塞进了新的躯壳,条件是让你帮他撒下尸毒。他是不是还告诉你,这只是普通的瘴气,过个几日自己就会解了?”

    黎霁沉下脸:“你看看外面如山的尸体,他们跟被你占了躯壳的妇人一样,魂魄被强行拔出,没有肉身,离体即散,入不了轮回了。”

    “不可能!你骗我!”

    “到底是谁骗你?”黎霁道,“你帮他放尸毒,他给你找肉身。你帮他杀仙尊呢?他允你什么了?”

    黎霁有些生气。虽然他完全有把握等挡住那只匕首,青欢看起来也早就胸有成竹的样子,但他只要想起那刀尖朝她刺过去的场景,心里就一阵揪着痛。

    如果她修为高深呢?如果青欢根本没有准备呢?如果自己挡不住呢?要眼睁睁看着她再被刺穿一次吗?

    为什么是再?

    黎霁恍了神。

    青欢眯起眼,语气平淡又冷酷:“你觉得你能得手吗?他会不知道吗?你失手的下场是什么?我杀了你最好,或者你侥幸逃走,被他灭口,扔进天息盅里和那些被尸毒所害之人一起被炼化,永生永世只能做三途河里的水,摆渡亡魂,送别人进轮回。”

    女子跌坐在地。

    “你对我姑姑出手,就只能死在沧清门手里。”裴兰棠将剑架在她颈上,“大师兄在休息,便由我代劳。你运气不好,我修为不精,剑也不快,免不了要让你吃些苦头。”

    “不行!我不能死!”女子慌忙跪下磕头,“仙尊!求求你饶我一命!我还有心愿未了!我还不能死!仙尊!”

    女子突然想到什么,高声嚷道:“我可以圆仙尊一个夙愿!只要仙尊放我一命,我可助仙尊心想事成。”

    青欢似是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的狂风骤雨,思绪落到遥远的太虚。

    “我之所愿九天诸神亦无能为力,你一介小妖又能如何?”

    裴兰棠惊呼:“你是妖族?”

    女子绞着手指垂下头,“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你的气味不一样。”

    女子紧咬着下唇。

    青欢觉得累极了。

    裴兰棠的剑已经在她脖子上划开了一个血口。

    女子连忙喊道:“仙尊可听说过祭崖!”

    青衣一僵。

    黎霁见状,眼疾手快打开裴兰棠的剑,低声念到:“缚神锁。”,灵气化半透明的篆花绳索,将女子结结实实绑住。

    黎霁朝裴兰棠拱手致歉,裴兰棠狠狠剜了他一眼。

    女子道:“祭崖据说是上古遗留之地,传说只要有人自愿跳下山崖献祭,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裴兰棠道:“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个传说?”

    黎霁也是第一次听说,但他的心思并不在此。

    青欢自她说出祭崖之后,情绪就不对劲了。

    “祭崖只能为别人献祭。可是人都怕死,又有谁会真心为他人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呢?”

    裴兰棠点头:“也是,人都死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用?这种传说一般都是骗人的吧。”

    女子笑笑,缓缓道来:“七百年前,瑶山有个大家族,叫符阳氏。古符阳氏盛极一时,大公子符阳晔天资卓越,更是有飞升之望。”

    “可他爱上了一个妖怪。”

    青欢皱眉。

    “在他加冠那年,东窗事发,仙门百家以他勾结妖族为由,向古符阳氏发难。符阳氏虽百般不愿,但天之骄子抵不过家族百年基业,为求自保,符阳氏将他逐出家门,他被人一剑刺穿了内丹,那妖怪也被他们抓走了。”

    “可在他濒死之际,突然出现了一个神仙,说可以帮他实现一个愿望。他就向那个神仙祈求能修复他的内丹,让他有能力亲手手刃仇敌,救回爱人。可神仙也不能凭空修复一个人的内丹啊。那时根本没人相信神仙崖的传说,但符阳晔莫名就觉得那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于是就带神仙上了瑶山。”

    “那位神仙知道了他的想法,也觉得不可信,本想另寻他法,可符阳晔救人心切,竟趁人不注意将他推了下去。”

    裴兰棠怒道:“那神仙好心想帮他,他竟然如此忘恩负义?”

    “不是的!他只是……只是太着急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黎霁一直注意着青欢的反应,青衣背对着所有人,看不见她的表情,素手却悄悄握紧。

    女子没再理她,继续道:“奇怪的是,那位神仙竟然没有反抗,就那么任自己掉了下去。符阳晔去崖底查看时,早就没有了那位神仙的身影,只剩下一大片血污,在那些鲜血里,竟真的长出了一株仙草!”

    “符阳晔吃下仙草,重修了内丹,终于大仇得报。后来,祭崖也就改名叫神仙崖。”

    本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可几人听了都如鲠在喉。

    裴兰棠道:“那个神仙,他死了吗?”

    黎霁道:“神仙没有那么容易死。”

    “他一定很痛吧。我小时候不小心摔跤都要哭上好久,他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一定很痛吧?”

    没有人说话。

    “明明是发了善心想拉他一把,可是却落得这个下场。”

    庙内一时死亡般寂静,半晌,众人突然听到青欢叹了口气。

    她只慢悠悠道:“如果最终能得偿所愿,那过程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

    黎霁沉默。

    “雨停了。”女子看着天边出现的一抹光亮,“天要亮了。”

    “我带你们去……见见他吧。”

    清晨的薄雾浸透了山林,林间风还带着一丝凉意,在这夏日里倒也叫人神清气爽。太阳还未升起,东方的鱼肚白混合着云朵泛出幽微的红光。一路上却停了许多乌鸦,见到他们就纷纷拍翅而起,伴随一阵阵尖利的鸣叫。

    青欢将碧鳞剑留在庙里,只带了裴兰棠一起。

    黎霁一路跟着。

    神仙崖在瑶山山顶,足有百丈之高,乃是山间凸出的一片崖石。几人远远地停住,女子却径直向崖边走去。

    裴兰棠向上去拦,被黎霁阻止。

    崖上乌鸦格外的多,提溜着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他们。

    几人隔着雾气,隐约看见崖边还有一个身影。

    其中一位高上许多,似乎倚着一根光滑的枯木,说是光滑,其实只能看清是株歪脖子老树,只是被削干净了枝杈,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

    属于女子的那一道身影渐渐朝他靠近,最后轻轻靠在他胸前。

    “阿晔,我回来了。”

    青欢挥袖,四周雾气散去。

    几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裴兰棠更是直接跑到一旁的岩石边干呕起来。

    那哪里是一个活人,分明是一具白骨。几人本以为他是被吊死在枯木上的,细看才发现那人手脚都只是垂着,身上也没有绳索捆绑,却能从树干上看出剧烈挣扎的痕迹,只是被一根手腕粗的钝木削成锥状,从脖颈上直直穿插而过,就靠这一枚木钉被活活钉死吊挂在枯木上。

    钝木入体,剧痛却不至于立马死去。再看崖上四处栖息着的乌鸦,想来是他被人钉挂住之后,叫它们一口一口将身体啄食殆尽。

    青欢难以置信。

    女子抚上白骨的脸颊,喃喃道:“这是瑶山古符阳氏长公子,符阳晔。”

    “是我的爱人。”

    “我叫珺璟。”女子自嘲笑道,“我化形那日,他指着竹简,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念。‘珺璟如晔,雯华若锦,遥岑寸碧,云心无岫,可与岁月共白首’。”

    “我自那时便盼望着,此生能与他共白首。”

    “我本是他自小戴在颈间的一枚灵玉,日日受他灵气蕴养,才得以化形成人。”

    “他是天之骄子,是天底下顶好的人,是我仰望了多年的心上人。我因爱化形,却没想害了他一辈子。”

    青欢脸色微滞,黎霁悄悄移步,微微挡在了她身侧。

    她半边身子隐在他的阴影里,挡住了她的不堪。

    “我与阿晔相爱被人发现,仙门百家容不下人妖相恋,他为了保护我受了重伤。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跟他们走了,只要我死了,他们就能放过阿晔了。可是我答应跟他们走了,他们却还是毁了他的内丹,将他扔到乱葬岗里自生自灭。”

    “我以为他们要拿我血祭上天,可是他们其实是想要我的妖丹。”

    黎霁咬牙道:“妖丹有两种方法取得,一种是妖自愿献出,另一种就是用仙参吊着一口气,再用灵力将妖的五感放到最大,确保取出的妖丹活性最高,然后生剖挖丹。”

    “这也太……”裴兰棠唏嘘。

    “惨无人道是吧?很不幸,我就是第二种。”

    裴兰闺捂住了嘴。

    珺璟道:“在他只剩一口气的时候,那个神仙救了他,还说允他一个愿望。阿晔就带着他去了神仙崖。”

    “神仙崖的传说是真的。阿晔将他推下了祭崖,换来了筑丹草。阿晔吃下筑丹草后,重修了内丹,将那日杀我剖丹之人尽数屠了。可大仇得报后,他就遭了报应,不知被谁抓了,以钝母钉定在神仙崖上,叫乌鸦活生生啄成了一具白骨。”

    珺璟说着低低地哭了起来。

    她是羊脂暖玉,一直被他贴身珍藏,百般呵护,从未经受过风雪。

    她唯一接触过的寒凉,是符阳晔碎丹也握不住她的绝望,是神仙崖上没日没夜的山风,是爱人僵硬冰冷的尸骨。

    她垂死之际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奔入祭坛,浴血拼杀,红了眼眶。

    她不甘心就此离去,再醒来时已经是一缕孤魂。他被挂在祭崖上,眉眼已经被啄得血肉模糊。

    他的肉身连着魂魄被钉在崖上,风吹雨打七百年,死也不得归尸。

    生生世世赎他渎神的罪。

    “我只是个灵力低微的小妖,那木锥上被加了结界,我根本拔不出来。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给他收尸都做不到。”

    “他说,我把尸毒下在井水里,瑶山村的村民们会中毒,沧清门就会派人来除患。有一个很厉害的青衣仙尊也会来。只要我杀了仙尊,他就帮我拔下阿晔身上的钝木锥,我就能为他敛尸,带他离开神仙崖。”

    “我不愿相信他就此死了,明明他的魂魄还在。于是我跳下了祭崖,想要复活他。可复活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那日崖上祭他,已经叫我神魂破散了,如今你们看到的不过是还吊着一口气的执念。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是我拖累他。”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是不是生而为妖我就有罪?”

    青欢突然踉跄了一下,黎霁下意识回头去扶,被裴兰棠抢先一步。

    他讪讪收回手。

    青衣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抖。

    黎霁道:“世间执念之人数不胜数,可见到符阳晔这副模样,纵使神仙崖诱惑再大,谁敢再如何呢?”

    “从阿晔之后,便再无人献祭神仙崖。神仙崖被认为是天罚之地,没有人敢冒着触怒天神的后果,神仙崖的传说也渐渐淡去。”

    “可是我敢!”珺璟连忙对青欢作揖,“仙尊若可助我拔下钝木锥,还阿晔自由,我愿为仙尊换得心念之物,。”

    裴兰棠顿时怒上心头,“我姑姑留你一命已经是网开一面,你竟还敢得寸进尺?”

    珺璟道:“不是的!献祭神仙崖必得心甘情愿,可我百年执念未了,心意不纯……”

    裴兰棠本就因为珺璟说的故事对两人观感奇差,现下更是烦躁:“姑姑别理她,你想要什么我和大师兄帮你去找,不必求她……”

    “我帮你。”青欢突然开口,“我不用你为我献祭。”

    珺璟没料到她如此爽快,一时没反应过来。

    “为、为什么?”

    青欢没有回答,推开裴兰棠的手,一步一颤地朝崖边走去。

    “姑姑……”裴兰棠追上去,被黎霁拦住。

    “你待在这里。”男人头也不回扔下话,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前,抓住青衣仙尊。

    “我先去看看,等我。”

    青欢抬眸看他,眼角微红。

    黎霁没来由心口一疼,却是故作轻松微笑道:“让你过来才可以过来,明白吗?”

    青欢垂下眉眼。

    黎霁忍住想捏她的脸的冲动,伸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转身朝珺璟走去。

    凑近了看才更惊觉符阳晔死状之惨,那钝木锥竟是用蛮力生生扎进他的喉管,穿过颈间牢牢钉在枯木上。为了不让人拔钉取尸,还在上面施加了结界。

    黎霁将手探过去,放出灵力感受其中。

    须臾他看向珺璟,笑道:“允你那人可拔不下这木锥。”

    尽管她不相信,但现下却也知道,那人从来就没想过帮自己,但还是忍不住狡辩,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小巫贤灵力高深,一定能拔出来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结界。”只有施术之人才能解开。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方才他把灵力注入钝木锥时,结界竟然松动了。

    他确信这东西与自己毫无关系,可施术者似乎与他灵力有相似之处。

    灵力相近不是小事,就好像偌大世间,你本独一无二,有一天却突然有个一模一样的人站到你面前,对你说“我就是你”。

    若非父母兄弟,就只能是以灵养人,才能得到与自己一个灵力相近之人。

    就好像珺璟,受符阳晔灵气蕴养,是有可能和他灵气相近的。

    可他截然一人,在这瑶山之巅,遇到一个残虐的“惩罚现场”,上面还有与自己灵气相近的结界,不可谓不心惊。

    他想去扶青欢,青衣颔首避开,兀自上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细细打量着符阳晔的尸骨。

    一介俗身,贪念作祟,蓄意渎神,引得天怒,天罚其诸。

    人间修仙之道千年延绵不休,可修道者不足三成,天资卓绝之人更是凤毛麟角,其中修为、心性、气运极佳者才能得飞升机缘,往往一千个“凤毛麟角”中能出一个已经是万幸。符阳晔便是那个万万中唯一,年少便有飞升之望,若不是离经叛道爱上一个妖族,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若尸身未腐,这一定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公子。

    她将手轻放在那木锥上,还未催动灵力,钝木就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化为齑粉。

    白骨没了支撑瞬间散落,珺璟猛地扑过去手,忙脚乱将它们尽数接入怀中。

    裴兰棠喜道:“怎么样?还是我姑姑厉害吧!”

    玄色灵气渐渐没入她掌心的皮肤,最后消失不见。

    青欢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同宗同源之力……

    黎霁也看到了那股玄气,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他只是与那灵力有极小的一部分相似,那青欢就是几乎与它一模一样。她根本不需要施加灵力,只是稍微靠近,结界感受到主人的气息,于是自动收回。

    青欢的灵力是碧青之色,那玄气显然不属于她。

    她不是施术之人,那又是谁,有着与她同宗同源的灵力,做下如此触目惊心的残暴之事……

    他忙问:“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青欢怔怔摇头,半晌吐出一口气,强自镇定收回手。

    黎霁有一肚子疑问,可他没有问出口。

    青欢知道,他觉得。

    知道神仙崖,知道符阳晔,知道是谁杀了他。

    但她不会说。不止是作为“陌生人”的自己,就算是对亲近如此的裴兰棠,她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她就是这样,第一眼就能叫人知道她的倔强和固执。

    珺璟脱下外衫,将那堆枯骨小心翼翼收敛好,紧紧捧在怀里。

    她朝众人跪拜行礼,面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多谢仙尊,多谢诸位,珺璟愿做牛做马,永世难忘。”

    黎霁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珺璟笑道:“我执念唯一,别无所求。”

    “你就不想……带他去看看九州河川?”

    珺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人间美景很好,但我不喜欢。我早就见过世间最美的风景。”

    那年梨花树下,少年提剑斩落花,花瓣落了他们满头,像极了他教她念的共白首。

    “我没有遗憾了。”

    她抱着那堆白骨,仿佛世间至宝。

    珺璟轻抚着怀中的尸骨,眼神明澈,温柔至极,“那日跳下神仙崖,我是想着,若不能复活他,我便与他同归的。可侥幸保下一缕残魂后,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我是这世间唯一能证明他的爱的人了。如今说与你们听了,世间总还有人记得他符阳晔并非古木无春,他也有轰轰烈烈的爱。”

    珺璟道:“不知道那位神仙还活着吗,如果你们有一天见到他了,能不能替我和阿晔跟他说声对不起。是阿晔一时糊涂,是我们对不起那位神仙。我与阿晔福薄缘浅,实在不该连累他的,真得很对不起。”

    “因我之私害了瑶山村一村百姓,我更无颜面占着别人的躯壳苟活。我对不起村民们,也对不起……那个孩子……仙尊既然无需我,那可否令我自行选择?”

    她没有等青欢回答,只是笑得张扬明媚,恰似天边初露的朝霞。

    “阿晔,崖上风冷,我带你走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温暖的日出,拥住爱人的尸骨,义无反顾地跃下,与他一起坠落悬崖。

    生同襟,死也同穴。

    崖底灵光大盛。

    青欢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黎霁站到她身边,悄声道:“我们去看看吧。”

    ……

    神仙崖下,瑶山背山,是杂草丛生中是一片白骨滩,瘴气若有若无,枯骨比石多。还有一些尚未被乌鸦啄食干净的尸体,将腐未腐,糜烂无状,恶臭熏天。

    珺璟的尸体在白骨堆最上方,七窍溢血,面目全非,几乎摔成了一摊肉泥。

    可还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包。

    她的血大片大片顺着白骨堆流下,他们赶到时,已经将那白骨丘的小山头尽数染成了鲜红。

    裴兰棠忍不住又去吐了一回,好不容易缓过劲才发觉不对劲。“不是说没人敢来神仙崖献祭吗?这些尸骨看着也就是最近几天才有的。”

    黎霁取出一块方帕递给青欢:“场面不太好看,你挡一挡。”

    待青欢接过帕子,他这才回复裴兰棠道:“想来是她口中的那个小巫贤所为。”

    “小巫贤……难不成就是你说的那个用尸毒的大妖?”

    “应该是了。”

    “可他那么厉害,也会有不能如愿之事吗?”

    黎霁顾左右而言他:“他那么厉害,最后还不是仙尊拔下钝木锥。”

    裴兰棠立马被转移注意:“那当然,我姑姑可是最厉害的!”

    青欢低头在一众白骨之中找寻下脚之处,黎霁边和裴兰闺打趣,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好不容易走到珺璟身旁,掸开帕子,弯下腰轻轻盖住那张脸上的血肉模糊。

    “因为我也同你一样。”

    为什么愿意帮我?

    因为我同你一样。

    因为我比你更固执,更死脑筋,更不要命。

    青欢附耳在她身边,用只有她,和死去的珺璟才能听见的声音,嗓音忧郁又蛊惑:“汝之所祭为何?”

    那残魂退出肉身,化作飞烟在她耳畔缱绻缠绵。

    她微微一笑。

    茫茫无尽的三途河水中,新汇入的两股魂流欢欢喜喜吟唱着悠远古老的歌谣,那是古符阳失传已久的小调,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遥岑寸碧,云心无岫,可与岁月共白首。

    ……

    青欢将符阳晔的尸骨葬在向阳的老梨树下,骨堆里放了一朵梨花。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那位年轻母亲的尸骨则被收敛起来,准备送回瑶山村,同那些死去的百姓一同入殓。

    “瑶山村几百条人命就这么算了?”裴兰棠道,“依我看应该把她带回沧清门惩处。”

    黎霁道:“她已经得到了惩罚,连着符阳晔一起。”

    三途河弱水,日日腐魂蚀灵,不记前尘往事,永世不入轮回。

    孤魂野鬼,连他们自己都不再记得对方。

    如她所说,所幸世上还有他们三个知道符阳晔爱珺璟,知道珺璟的七百年。

    “仙尊可知那小巫贤是何人?”

    裴兰棠凑过来问:“是谁?”

    “我先前说过,尸毒出自尸鬼,而尸鬼则是千年前妖神大战侥幸活下来的一只大妖的手下,所以……”黎霁的后半句话卡在嗓子里,指着裴兰棠,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裴兰棠一头雾水,跑到溪边就着水面照了眼,只一眼溪水边便传来了裴兰棠惊恐的大叫。

    青欢循声看去。

    裴兰棠早已吓得涕泪横流,极度的恐惧让她下意识向最亲近的人寻求庇护。

    “姑姑救我!我是不是要变成活尸了?我不要!姑姑!”

    裴兰棠的双唇乌黑,面上黑一块白一块,黑气覆盖之处血肉渐渐腐烂,和眼泪一起流下的还有腥臭的血水。

    青欢心下一惊,顿时神色冷峻,翻开裴兰棠的手一看,指尖上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小伤口,此时赫然正从内而外散发出黑气。

    黎霁道:“这是之前在庙里你自己抠出来的那个口子?还没有好?”

    “才不是自己抠的!”裴兰棠狡辩道,随即又害怕起来,哭得更大声:“姑姑!我不想死!姑姑!”

    “我在,别怕。”青欢摸摸她的头,“应该是刚刚在白骨滩不小心沾上了瘴气,感染伤口染上了尸毒……”

    “用我的血!现在解毒还来得及。”黎霁二话不说将手伸到她面前,“咬下去,喝了血就没事了。”

    裴兰棠刚张开嘴准备咬上去,嘴角的皮肤却突然撕裂,伴随着触目惊心的剧痛。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姑姑……”

    “昆仑匕。”黎霁化出匕首,准备放血滴给她喝,青欢却抬手去挡。

    他一惊赶紧收回,却见那灵力化作的匕首在她靠近的时候直接消散,重新变回灵力回到他体内。

    是了,灵力化物固然方便,在修为高深的人面前毫无用处。

    所以许多修为足以灵力化物的人,仍然要耗尽心血炼制本命法器。

    青欢道:“你的血可以解毒,但她的伤不会复原。”

    像庙中那个毒发的男人,他只能解了他的毒,被尸毒腐蚀的脸却还是白骨。

    裴兰棠闻言更加害怕:“要是……要是我只能变成那个样子,那姑姑杀了我吧,我不要那副样子过一辈子。能死在姑姑手上我心甘情愿。”

    青欢失笑,安慰道:“别害怕,你不会死的,你会跟从前一样。相信我。”

    “把眼睛闭上,我让你睁开才能睁开,可以做到吗?”

    裴兰棠向来无条件信任她,听她如此说更是安心不少,于是乖乖闭上眼,咬紧嘴唇紧张等待着。

    “会做结界吗?”青欢突然道。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黎霁怔了怔,随即点头。

    “不需要太大,把我跟兰棠护住就行。”

    黎霁拈诀,灵光将她们两人堪堪护在其中,圈出一丈宽的一方地界,识相地背过身。

    青欢颔首致谢,随后微微低下头,嘴中突然生出两颗短短的尖牙,一口咬住了裴兰棠的手腕。

    要控制住……一点点就好……只需要一点点……

    裴兰棠突然剧烈挣扎,五官扭曲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却仍听话没有还有睁开眼。

    一道青波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爬,一步一步将黑气蚕食殆尽。

    凉青屏息紧张注视着这一切,在最后一丝黑气被覆盖后,她及时咬破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挤出一小滴血,喂到裴兰棠口中。

    后者终于趋于平静,伤口不再流血,腐烂的皮肤生出新肉,破裂的伤口重新愈合。

    “好了。”

    黎霁蓦地回头,正对上青欢泛着青光的眼睛。她眼中来不及收回的欲望尽数落在他眼里。

    她的嘴唇殷红,嘴角还挂着血丝,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刺目的一条,妖艳非常。

    媚骨天成。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像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猎物,在他怔愣的眼神中,缓缓伸出舌头,慢慢将嘴唇上沾染的血液悉数舔舐殆尽。

    青欢猛地反应过来,双目瞬间清明。

    “我好了!我好了!”裴兰棠将自己的脸摸了个遍,跑到溪水旁高高兴兴照镜子。

    两厢相对,相顾无言。

    “你……”

    “神仙崖不能留了,我去处理,你帮我照看兰棠。”青欢逃也似的离开。

    黎霁分明看到裴兰棠手腕上的牙印,其中有两点格外的深。

    他确信尸毒只有以毒攻毒之法可解……

    那她方才是在……吸血?还是说……放毒……

    他的血液里有轻微的毒素,所以可以通过喂血的方式将毒素传递给别人,可青欢所为又是为什么呢?

    青欢回到了白骨滩,指尖在额心碧纹一点,滂湃的灵力汹涌溢出,巨大的结界将整个白骨滩连带着百丈之高的神仙崖都笼罩在其中。

    她思考了片刻,眼瞳莫得变成一条竖线,翠绿的瞳仁如同墨水中浸泡蕴养的翡翠,喉咙中发出低压的“嘶嘶”声,口中赫然吐出一条猩红的蛇信。

    以她为中心逐渐弥漫起青碧色的烟雾,顷刻间将整个结界填得满满当当,彻底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结界因充满了青雾而便得有了形状,黎霁看到的只是一个巨大的不透明青色罩子,里面的一切都被严严实实遮掩住。

    竖瞳微微眯起,那双本就自带风情的眼睛此时才叫真正的妖孽,孤高又桀骜,冷漠又疏离。蛇信赤红纤长,发出危险的信号,致命又充满诱惑。

    她抬头望向神仙崖,又垂眸看了看白骨滩,朱唇轻启,叹道“孽障”。

    她又从指尖逼出一滴血,素手平抬,任赤色的血滴落在地面上。

    一滴,两滴,三滴……

    鲜血融入土地,霎时间荡开一大圈青纹,连土壤也变成碧色。满地枯骨瞬间化作尸水,片刻之间又蒸做烟气,与青雾一起被风一吹,便消散不见。

    青纹继续顺着崖壁迅速向上蔓延。结界散去的那一刻,黎霁看见青纹爬到崖顶,枯木腐朽,岩石崩塌,乌鸦哀鸣,齑粉漫天,青欢就在那铺天盖地的混乱中,安静地仰着头,望着染上青色碎石,混在青烟里从空中坠落,将碧色的土地尽数覆盖,渐渐变回本来的模样。

    那些碎石坠落至她身周便像泥牛入海,被护体灵力腐蚀成灰烬。青欢缓缓偏过头,隔着遥远的尘埃对上他的目光。

    他仿佛看见了那双眼里浓重到化不开的茫然和悲哀,被他发现后又迅速消失,快到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世间再无神仙崖。

    裴兰棠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扯着他的衣袖大声嚷道:“怎么样我姑姑厉害吧?”

    “耶!姑姑万岁!”裴兰棠蹦蹦跳跳跑过去挽住青欢,“我一定要跟小姚子说姑姑有多厉害!他一定会羡慕死我的哈哈哈哈!”

    青欢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开口:“立刻传信回宗门,宣宗主令,令仙门百家合力缉拿小巫贤。”

    她脚下不稳踉跄,扶了裴兰棠一把才没摔倒。

    “姑姑,没事吧……”裴兰棠忧心忡忡看着她。

    青欢摇头,叮嘱道:“我带云景先回去,你和其他人留下来处理剩下的事。兹事体大,要听小宁的话,不要任性,知道吗?”

    裴兰棠满心只想黏着青欢,却也不敢不听姑姑的话,只好答应。

    裴兰棠离开后,青欢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仰面倒下,黎霁下意识将人一拉带进怀里。

    扑面而来蛊惑他的青草香。

    他扶着人在树下坐下,跑到溪边先给自己猛地惯了几口,强压下去口干舌燥,随后摘了片树叶清洗干净,捧着一叶水端到青欢嘴边。

    青衣尝到清凉的湿润,忍不住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许久才将那些水全部喝光。

    黎霁伸出拇指将她嘴角的水渍擦干。

    他放肆地打量着那张脸,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她闭上眼的时候全然不见清醒时的淡漠疏离,就只是温慧恬静的半大少女,乖巧得不像话。

    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她总有种熟悉感。是那种求而不可、盼而不得的可望不可即。

    青欢突然抱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下。尖牙利落地刺破皮肤,黎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不同于救裴兰棠时不小心沾上的血,黎霁的血液对她的刺激格外的强烈,轻微的毒素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反而增加了令人兴奋的酥麻感,尤其是其中浩瀚的生命之力,简直是最诱人的补品。

    从她刚到破庙,闻见空气中属于他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就想把这个人抓过来狠狠咬上一口,再绑回沧清门,豢养起来日日吸血。

    她那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现在也是如此。

    曾有人说过她近乎愚蠢的至良至善,身居乱世她也从未杀过一个人,即使是血海深仇她也不会将人杀之后快。她莫名其妙坚定着绝不伤任何一人的性命,那双手几乎没有沾过鲜血,干净得不像那些混乱的年岁里完好无缺活下来的人。

    她从未想过有一个人的血能让她摈弃信仰,变得和那些茹毛饮血的妖怪一模一样。

    也许不止对她,那血液里庞大的生命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吸引力。

    就像世人痴迷妖丹,是因为妖丹能增进修为,延年益寿。他的血就是世上最好的妖丹。

    她睁开眼,对上那人炽热的视线。

    黎霁恍了神,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是不是见过?”

    “没有。”青欢否定得干脆,一张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又埋头吮吸那个小口,从里面汲取源源不断的甘甜血液。

    她眼里有隐隐的黑气萦绕不散,是方才咬住裴兰棠时不小心服食的瘴气。

    “你中毒了?”黎霁心惊。

    青欢恍若未闻,一刻不停地喝着他的血。

    黎霁寻了个方便的姿势坐下,一只手揽过青衣的肩头,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趴在自己胳膊上。

    “可就只能再喝一会儿,不然我晕了可没人扛你回去。”黎霁揉了揉她的脑袋,微微一笑,嘴唇有些发白,“喝了我的血就带我走吧,回沧清门,或者随便哪里,总之让我跟着你,肯定不会惹你心烦,好不好?”

    “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

    小城热闹非凡,往来商贾不绝,各式各样的新奇物件眼花缭乱,茶馆酒肆林立,吆喝声不绝于耳。说书人惊堂木那么一拍,扯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嗓子说着话本子里不曾书写的奇闻异事。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树上鸟多音杂乱,河里鱼多水不清……”

    “话说天地鸿蒙初开时,九州四海之内只诞生了神族。神族之首神帝统领八荒,享万民朝拜,受千秋信愿,是为天地共主。万万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神族内乱,灵力强大者占据了灵气充沛的上清天,灵力低微滞后者便只能居于地,天与地之间逐渐出现了修灵化形的物,是为妖。”

    “自此人、神、妖三族分立,称为三界。三界各自为政,神帝权柄三分,不再是人们唯一的信仰,信愿之力也大打折扣。”

    “人族拼命修炼想要回到上清天,但神族不愿将灵地分出,便设置了各样严苛的条件阻止人族飞升。人、神二族争斗不休,直到有一日,一名修士斩杀了一只妖,从他的身体里挖出了妖丹,将妖丹吸收据为己有,未曾想其修为突飞猛进,寿元也多于常人百倍,甚至引来了飞升雷劫。”

    “如此一发不可收拾,人、神二族开始大肆屠戮妖族,抢夺妖丹,三界大乱。”

    “越来越多的人得了妖丹飞升成神,神族地盘有限,强大的人族便将较为弱小的神挤下上清天。神帝震怒,欲重新一统三族,于是向妖族开战,先取妖丹之力,最后收复人族。”

    “妖族向来以实力为尊,独来独往,群龙无首,反抗之力甚微,于是不断被追杀、屠戮,尸山遍地,血流成河,怨瘴之气经年不散。三百年后一只大妖横空出世,以一己之力一统妖族,向神界宣战。”

    “妖神两族征战无休无止,最终神族一位神君叛逃至妖界,与妖族联手共抗神族,才使得神族不得不同意休战,并承诺永不侵犯妖界。”

    惊堂木又一拍,说书人用戏腔唱道:“此间便是千年前的妖神大战。”

    一反常态的,台下没有叫好,却是一片唏嘘。

    “你这故事编的也太离谱,依你的意思妖神大战是神族之过?”

    “我人族一直本本分分修仙问道,如何就成了你口中强取豪夺妖丹来提升修为的悖逆之徒了?”

    “如此编排神帝,怕是会遭天谴哦……”

    也有人怯怯反驳:“可是人族确实一直在残杀妖族夺取妖丹啊,是太祖皇帝颁布律令禁止无端屠杀妖族,近些年来才渐趋平和,但私底下那些世家名门还是会大肆抓捕妖族抢夺妖丹的啊……”

    他话没说完就引来一片叫骂,甚至有人抄起桌上的小菜就砸过去。那人不敢再言语,屁滚尿流地逃开。

    说书人陪着笑打着圆场:“都是乡野杂谈,乡野杂谈,大家就图个乐呵,一听便过去了。”

    角落里,一人带着厚重的兜帽,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他端起茶盏抿下一口,漫不经心道:“你倒是好闲心四处造谣,就不怕我杀了你?”

    他对面的青年无所谓地笑道:“是不是造谣你最清楚,那个破庙里的神像你不是看到了吗?啧啧,真是惨,瞎了一只眼,神像还被砸了个稀烂,九州之内怕是再无人敢供奉他了吧。而且,你如果想杀我,那一千年前就不会放我走了。”

    兜帽人冷笑一声:“少跟我耍花样。我按计划将人引至瑶山,你却把事情办成这样,真是废物。”

    “你怎知我没有得手?”青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疑虑一缕乌发,撑着下巴笑眼盈盈打量着他,“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青姑娘一定会去瑶山?”

    “她不会放任那两个孩子陷入危险。”兜帽人啐道,“从前就是个蠢东西,现在更蠢。”

    兜帽人恶狠狠瞪他:“下次若是再办事不力,我就考虑换新的盟友。”

    “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青年勾起嘴角,满目不屑,“你我已经对青姑娘出了手,你以为那人知道了会放过我们吗?”

    “还是说你想被他再扔一次?”

    兜帽人脸色难看至极,沉声警告:“你最好看清自己的身份,我是神你是妖,凭你也敢威胁我?”

    青年嗤笑补充:“堕神。”

    兜帽人甩手扔出一团赤红的火焰,青年的一只手在烈火灼烤不过片刻就烧成灰烬,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兴致勃勃地看着火焰蚕食着自己的手。

    “真可惜,我还挺喜欢这具身体的,又要换一个了。”

    兜帽人冷哼道:“最近不要太招摇,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吧,小巫贤。”

章节目录

一条蛇的一千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哈里呜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哈里呜哇并收藏一条蛇的一千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