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家仙门百余家历代传承,不约而同会将家族中有潜力的弟子送去各大宗门修习。修仙七大宗,相当于人间的学府,不仅拥有有助修炼的灵地和精研的修习功法,更是有一顶一的强者坐镇。七大宗八家名士,为人修之巅,世人尊为仙尊。

    仙尊为立宗之本,八位仙尊各宗占其一,而沧清门却有两位,是以沧清门居七宗之首,是所有修仙者趋之若鹜之地。

    沧清门其中一位仙尊此时正舒舒服服窝在宝座里打瞌睡。

    旭阳峰是沧清门三峰之中最高峰,位于七十二山围抱之间,登山云梯至山腰处便开始环绕云烟。旭阳峰大殿建在山顶,足足占据了半个山头。大殿以玄色为主,辅以鎏金经幡做饰,殿顶是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光,远远看去就像一座黄金铸成的宫殿。殿内足足能容纳百人,却并无席位,只有三阶之上镇着一座玄色的寒玉宝座,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上面玄玉散发出的寒气,夏日酷暑的日子里整个大殿都因此而清凉舒适。

    那宝座没有任何的花纹,却极其威严肃穆,明明只是一把椅子,却压迫感十足,仿佛正被某种猛兽正冷冰冰盯着,让人脊背发凉。

    极北的雪山寒泉底,千年才结巴掌大的一块的玄水玉,寻常人只碰一下便会全身被冻住,在这却有如此巨大的一整块,还被雕刻成了座椅。

    青欢坐在那玄玉座中,显得有些娇小,明显不是依着她的身量打造的坐席。她完全不惧那寒气,反而极其享受地靠在椅背上,抱着一把同样是玄色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扇着风。

    那扇子明显也是玄玉制成,以玉为骨,扇面却是流淌的寒泉水,随着她的动作在扇骨之间流淌,轻盈得似乎没有重量。

    尽管如此,玄玉座旁还是又布了两个冰盆,因为靠近玄玉,那些冰怎么也不会化开。她也不嫌冻,反而格外享受。

    黎霁悄悄打量,暗暗咋舌。

    四周壁挂上燃着纯白的烛灯,纵使大风刮过那火焰也不会动弹半分。每一根蜡烛上都悬着一颗夜明珠,没有任何的支撑,就那么悬挂在烛火之上,倒像是被火焰着灼烤一般。

    这东西黎霁见过。之前他打到某个仙门时,那家为了拉他入伙,带他参观自家祠堂,试图以祖上出过的大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惑招安。那家祠堂中就摆着这么一盏灯,和数不清的祖宗牌匾供奉在一起。

    那老家主还特地跟他吹嘘过,南海鲛油炼成的长明灯,一只鲛人熬尽全身精血才能得这么一盏。

    鲛人此种,半人半鱼,尤善水性,性情极其凶残,好食人肉,渔民出海若不慎遇上,便会被其拖入海中吞吃殆尽。南海方圆一度寥无人烟。

    约莫是六百多年前,南海海底岩浆迸发,鲛人一族全族覆灭。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他粗粗数过,这一座大殿里约莫就有千来盏长明灯。

    灯火映着白玉砖,竟是让人有一种被火光包围的感觉,却因为玄玉座散发的寒气,冰凉的触感与火热的观感矛盾碰撞,竟也不显得突兀。

    玄玉座一左一右摆了两把一看就是临时加上的竹椅,两人分坐其上,右边那人规规矩矩束着发,每一根发丝都打理地一丝不苟,嘴唇下意识紧紧抿起,眉心就没松开过。

    居左侧那位就随和许多,乌发半束,木簪轻盘,白玉腰带间别着一把竹萧,还有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玉佩香囊,他一直微微笑着,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着。

    打量着什么,当然是此时在堂下跪坐一排的男女,尤其是那个只行了个礼就站着不动的高挑男子。

    “那日仙尊火急火燎要出门,我道是为何,没成想竟带了个美少年回来。”说话的是左侧的那位翩翩公子,正是三峰枢阳峰峰主陆镜。

    青欢懒得搭理他,朝其中一人抬了抬下巴,“云景还在歇息,小宁把这次的所见所闻说说吧。”

    黎霁注意到她喊的是“小宁”,宁静致远的宁,而先前互通姓名时,洛宁之念自己名字说的是“宁”,宁缺毋滥的宁。

    按道理这个字只在做姓用时才取第二种用法,青欢却喊得顺嘴。

    洛宁之坦然接受了这个称呼,恭恭敬敬朝青欢一拜,然后是右边男子,最后是左边:“仙尊,师父,师叔。”

    洛宁之简要将他们在瑶山的经历说了一遍,座上另外那两人随着他的叙述逐渐面色严峻。

    二峰正阳峰峰主楚赢猛地拍了下椅子,竹椅脆弱不堪顿时化作齑粉。“这尸鬼当真是胆大包天,在沧清门的地界行如此悖逆之事!”

    他又询问道:“你是说以毒攻毒之法可解尸毒?”

    洛宁之面不改色道:“徒儿身上恰好带了闹阳花,闹阳花有剧毒,试验之下发现正好能与尸毒相抵,以此方才解了尸毒。”

    黎霁感激地看他一眼。自己可以毫无忌惮地告诉他们自己的血中含毒,但并不意味着他想被更多的人知道。

    是以血毒和再生之力的事,都被洛宁之略过没有提及,只说青欢仙尊来得及时,救下了几人。

    青欢没有反驳,其他人也不约而同默认。

    楚赢面色稍缓:“如此之法确实可行,你做的不错。”

    “谢师父。”

    “此事必须要给瑶山村一个交代,如此残暴凶恶之徒断不能留。你可知尸鬼背后是何人指使?”

    洛宁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弟子不……”

    “回尊人,是奢比尸。”黎霁突然开口打断他。

    洛宁之有些着急,黎霁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径自走上前去。

    洛宁之在尽量避免将他扯进这件事中,如此好意他心领自不能辜负。

    也确实需要一个知情人,需要还瑶山村的村民一个真相,他既知晓,就只能入局。

    楚赢晲他一眼:“你是何人?”

    “晚辈黎霁,游历途经瑶山,与裴师兄几人结下患难之交,感慨裴师兄为人正直广博,故前来投奔沧清门。”

    裴兰棠翻了个白眼,姚子衿更是险些憋不住笑出声来。

    一套一套的,真能装。

    “你就是黎霁?”陆镜道,“就是那个叫嚣要打遍仙门百家,单挑七大宗的狂妄之徒?你确定不是来沧清门找茬的?”

    黎霁尴尬地解释:“晚辈是真心想加入沧清门的。”

    陆镜看他半天,蓦然道:“我不信。”

    黎霁:“……”

    “听说你一家只挑一人?是你自己挑还是仙门的人挑?我们也不欺负你,云景你一定打不过,就这里,堂下这几个,你挑吧。”

    黎霁:“……咳咳”

    “宁之你可以考虑考虑,杨家小丫头勉勉强强吧。我家小姚子就算了,他只会吃喝玩乐。”

    姚子衿垂头丧气:“师父……”

    “哦对还有兰棠……”

    裴兰棠眼睛亮晶晶的。

    陆镜似乎很认真地想过了,才道:“兰棠不合适,打输了要去苍玉山哭。打赢了……虽然肯定赢不了,她要是打赢了,我的枢阳峰怕是要给她炸了,而且太打击我徒弟的自尊心了。”

    姚子衿:“……”

    裴兰棠愤愤咬牙。

    黎霁补充道:“仙尊也同意了。”

    楚赢和陆镜都是一愣,齐齐看向青欢。

    青欢认命地点点头,及时把话题拉回来。“你说的可是十二祖巫之一的奢比尸?”

    “正是。”

    青欢思索片刻,眉心紧锁,自顾自喃喃:“是了,小巫贤……难怪这么耳熟,确实是他……”

    裴兰棠道:“我只在书上看到过十二祖巫,奢比尸好像是老幺?难怪珺璟叫他小巫贤。”

    黎霁一听就知道这小魔女估计只知道一个大概,于是解释道:“千年前妖神大战,十一位祖巫全部战死,只留下奢比尸,这么多年一直隐姓埋名倒也老实,没想到会突然出现在瑶山。”黎霁解释道,“十二祖巫各有千秋,奢比尸能改天象,所以在瑶山时一直是大雨,阳气不足,方便活尸行动。但他最大的本事是寄生,可以将生魂逼出体外,也可以将残魂塞进肉身,奢比尸便是靠此本领才在妖神之战中活了下来。”

    “寄生?”

    “珺璟姑娘就是如此才得以附在那位母亲身上。”黎霁道:“尸鬼是奢比尸手下的尸兵。他将自己的尸毒放在尸鬼身上传播,尸鬼用瘴气削弱活人阳气,帮助奢比尸夺舍。这样一来奢比尸能吸取活人精气,还可以不断辗转新的寄体,寄体精竭死亡后,尸气又能成为尸鬼的食物,倒是一举多得的好办法。”

    众人皆是胆寒,无一不是嫌恶之色。

    只有青欢除外,她只是平静听着黎霁的话,只是握着寒水扇的指节有些发白。

    “那东西阴险毒辣,做事全看自己心情。当年大战中根本不管敌友,胡乱扔尸毒,导致无辜死伤无数,那时妖神两界水火不容,唯一达成的一致就是将其从三界除名,他就逃到看管最松散的人族旅居。对了,九阴就是被他乱扔的毒给毒死的。”

    “九阴?是那个十二巫之首烛九阴?”

    “对。”

    大名鼎鼎的烛九阴她还是听过的,“不是说烛九阴是在与赤龙对战中战死的吗?”

    “那是他那些徒孙为了他的威名编的,其实是奢比尸在他的酒里下了毒。”黎霁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笑了出来,“烛九阴可是被称作大巫贤。”

    裴兰棠属实没想到,闻言嘲讽道:“大巫贤死于小巫贤之手,还真是讽刺。姑姑你说呢?”

    青欢闭上眼假装没听见。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曾见过小巫贤的,虽然一副惹人嫌的公子哥模样,但还是会帮她一起救受伤的小鸟儿,绝不是嗜血滥杀之人,

    烛九阴也是儒雅谦和,看着人都是笑眯眯的,她觉得好看极了,还偷偷模仿过那人微笑点头的模样,只不过学得像东施效颦,还被奢比尸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骗到外面给揍了一顿。

    大巫贤和小巫贤,是当得上“贤”字的。两人一直相敬如宾,形影不离,怎么到最后会自相残杀……

    不是这个样子的。

    见青欢不理她,裴兰棠理所当然的找上姚子衿:“小姚子你说是不是?”

    姚子衿面无表情看着她:“咱俩总谁也看不起谁,我也觉得挺讽刺的。”

    裴兰棠:“……这能是一回事吗?不对,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姚子衿冷漠道:“本公子单方面和你绝交一个时辰。”

    陆镜瞅着自己弟子打趣道:“小姚子,你也杀活尸了?”

    裴兰棠抢答道:“我比他多杀两只。”

    “哈哈是吗?兰棠果然天赋异禀,只要稍加努力,有朝一日说不定能超过云景。”

    这下连洛宁之都低低笑了起来,杨无双也憋着偷偷笑了两声。

    裴兰棠怒道:“你们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旭阳峰嫡传!虽说超过大师兄夸张了些,但超过二师兄还是没问题的好吗!”

    洛宁之:“嗯。”

    陆镜:“你一介武修想跟医师打?道不道德暂且不说,宁之可是得了师兄真传,你确定你打得过?”

    裴兰棠气极:“小姚子!他们不信我你也不信我吗!”

    姚子衿:“我还在跟你绝交。”

    裴兰棠:“……姑姑,他们欺负我……”

    青欢一个头两个大。“掌门令发出去了吗?”

    楚赢道:“你传信回来就立马发出去了,只是这奢比尸千年亦可藏,想要找到怕是不容易。”

    “找不到也要找。”她一定要知道答案。

    陆镜道:“其实想知道他在哪也不难。”

    众人纷纷望向他。

    陆镜点了点青欢,道:“仙尊卜上一卦不就知道了?”

    “对啊!我姑姑占卜之术可是天下一绝!从未出过差错!”裴兰棠喜道。

    青欢悄悄吐出一口气。

    占卜之术,她还是从烛九阴那里习得的……

    她不知道现下自己是什么心情,既希望尽快为瑶山村无辜枉死的村民讨回公道,却又不想奢比尸被找到惩处。于是只好说:“我尽力。”

    她越发觉得累,摆摆手道:“散了吧,今日就到这里。”

    众人行了礼就准备离去,黎霁左右看看忙焦急询问:“那我该如何?”

    青欢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大麻烦没解决。

    她私心里是不想他入沧清门的。他若是继续流浪山水,她就在暗处保护着他便好。可加入沧清门,总让她心里不太舒服。

    他只是一个宿主,不应该和本体走这么近。她甚至觉得是亵渎。

    就好像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小三找上门,尽管小三可能救过原配的命。

    什么奇怪的假设……

    青欢收起寒水扇挠了挠头,道:“要不你跟着陆峰主吧……”

    “我不要。”

    “嘿你这小子,我还没嫌弃你,你倒是先嫌弃起我来了?”陆镜一甩长袖,“我也不要。”

    “那二峰……”

    “正阳峰刚匀了一千弟子住到枢阳峰去。”

    青欢:“……那就首峰?”

    “我也不愿意。”

    “我还不愿意呢!”裴兰棠狠狠瞪他。

    陆镜觉得他有些不知好歹:“首峰峰主是沧清门宗主,多少人都想做首峰弟子。宗主只有云景和兰棠两个弟子,以你的本事说不定能混个亲传当当。”

    “谁想谁就当去,我不稀罕。”

    “那你想如何?”

    黎霁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想做你的徒弟。”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青欢本以为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想进沧清门谋求修行精进之道,属实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

    裴兰棠道:“你别做梦了,我姑姑不收徒的。”

    黎霁却兴奋道:“是吗?那我是唯一一个吗?”

    青欢觉得给他一条尾巴他能晃出花来。

    “仙尊,收我做徒弟吧。”

    青欢早就知道这人只要笑起来,看着便叫人难以生气,于是只好耐着性子问道:“因为我是仙尊?”

    黎霁沉默了,她心下了然,“宗主是八尊之首,我敢保证天上地下能出其右者独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你不必担心难以应对,若你答应,宗主那边我去帮你说话。”

    黎霁却摇头:“我不愿。”

    “不若你跟着云景吧?若是觉得他资历浅,不想拜师也无妨,就先如此,再有五年,云景也能成为仙尊,倒时再拜师也不迟。”

    黎霁又摇头:“我不是贪慕仙尊的名位。”

    “那你要如何?”

    黎霁又沉默了。

    青欢道:“我既不是三峰之主,也没有千金俸禄供养,无权又无财。”

    “我久居苍玉山,见识浅薄,才疏学浅,蠢笨非常,无甚可教导旁人。”

    “你只瞧见这大殿金碧辉煌,却不知道我的苍玉山苦寒,不似如此繁华,只有一间竹屋。没有洒扫弟子,更无人照顾起居,要自己生火做饭,自己洗衣劈柴,仲夏夜里全是蚊虫,霜九寒还要动手铲雪,雨夜屋顶会漏水,大风天里屋子晃得噼啪响,吵得连觉也睡不好。”

    两位峰主听得脸色微白。

    陆镜:“我这块玉佩值黄金三百两,还有这个戒指,五百两,我再去账房拨些银两给你送去,一千两够不够?不,一万两,你先花着,不够再知会我,我立刻去赚。”

    楚赢:“我这就让弟子去修补房屋,再派几个勤快的弟子到苍玉山伺候。不行,宁之你跟着我也学得差不多了,就去伺候仙尊吧……要不小姚一起去,帮着端茶倒水也挺好。还有云景,等云景醒了我让他也去。兰棠就算了,苍玉山能被她挖穿。”

    裴兰棠:“呜呜姑姑原来这么可怜吗,姑姑住兰棠的屋子吧,我去住禁闭室,反正大师兄都给我布置好了……”

    青欢:“……我不是这个意思……”

    黎霁终于下定决心,耳根有些发红,仰起头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我只想跟着你,除了你谁都不可以。”

    青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可是没有。

    她第一眼见到他时便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就像她家乡神山上一年四季可见的璀璨星海,将她拉扯进漩涡,非得用十二分的精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沉沦。

    她突然有些想家,自那之后她便再没有回过家乡。

    良久,她长叹一口气:“我没有同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黎霁无比坚定。

    青欢看着他眼神万分复杂。

    “仙尊。”黎霁道,“我是认真的,我只想跟着你,哪怕做不了弟子,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够了。我可以照顾你,我可以洗衣洒扫,可以修屋劈柴,我会做很多好吃的,不会的我也可以学。我可以将院子里的落雪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可以寻遍满山艾草给屋子里驱蚊。这些我都可以做到。”

    “你若是想要钱财,我可以为世家大族做侍卫,做打手,以我的本事一定能让你衣食无忧。你若是要权柄,我可以为苍玉山再添一位仙尊,将沧清门大权取来献给你。你若不愿如此,我便自立门户,开宗立派,奉你为主。若有人有异议,我便打到他服。”

    “我不需要你教我什么,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所有的事我都能解决。也许我不能保证护你一生平安,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在瑶山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仙尊,让我跟着你。我不是非要做你的徒弟,收徒只是希望我可以名正言顺待在你身边,我不在乎,但是你不能被无知之徒诟病。”

    “如果……如果真的不可以,那就请仙尊允许我在暗中守着你。我绝不会叨扰你,也不会被你发现,只要你,允许我……”

    青欢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是目瞪口呆。

    姚子衿张着嘴:“这这这……这是我们能听的吗?”

    洛宁之:“……”

    杨无双:“……”

    陆镜:“要不我们走?你们聊?”

    楚赢:“我什么都没听见。”

    裴兰闺:“呜呜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姑姑你别信他,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姚子衿:“谢谢,已经被一棒子打死。”

    青欢问道:“为什么非的是我?”

    黎霁想了想,斟酌回答道:“宿命。”

    “我不信宿命。”

    “那就信我。”

    青欢看着他,真心觉得他也会媚术。

    她见过许多人,却鲜少见到他这般的。他是那种满骨子里都透着洒脱不羁的,又足够自信桀骜。看似无情无爱,实则怜悯众生,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欲望深重。这种人一旦有了执念才是可怕,珺璟比之不过小打小闹,入不的眼。

    他是旷野里自由自在的风,安抚过每一个人的伤口,却不会逗留。可甘心为她低下高贵的头颅,自囚于牢笼。

    青欢祭出碧鳞剑,操控着悬飞到他眼前。

    “碧鳞不是普通的命剑,它是我护心肋骨所化,机缘巧合之下炼成的神器。我要你歃血为祭,向碧鳞发誓,永远忠于我。神器会记住你的诺言,诸天会约束你的一切,若是欺骗与我,碧鳞会刺穿你的身体,七十二道雷罚会焚尽你的肉身,你的魂魄将会困于三途川,永世忏悔你的罪。”

    青欢脸上有些发热。

    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这些在她眼里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轻贱人命的话,与她一直所坚守的背道而驰。

    可她就是说了,也许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她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骗不了自己的心。

    她是真的想让这个人眼里只有自己。很多年前她似乎也恳求过某个人眼中只看着自己,但是那个人拒绝了。

    她就想要这人只臣服于自己。

    黎霁接过碧鳞剑,不自觉轻抚剑身,意外在剑柄上发现了几道刻的歪歪扭扭的流云纹。碧鳞寒凉,如它的主人一般,入他手后微微颤鸣,一股莫大的情绪波动顺着剑柄传入他的心里。

    是悲哀。它在哀鸣。

    他被连带着鼻尖一酸,眼泪险些就要落下来。

    他用力闭了闭眼,一手紧握锋利的剑刃剑身,一手利落抽出长剑,毫不留情划开他的掌心,鲜血浸染整个碧鳞剑,青红交映间碧鳞哀鸣更胜。

    他反手握住剑柄,直直插入地面。赤红色的血滴落在白玉砖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晕染。

    “我黎霁立誓,此生绝不背弃青欢。如有违背,天地共愤,三界共戕。”他跪下来,朝青欢深深一拜,喊道:“师尊。”

    碧鳞精光大盛,将那些血液悉数吞噬,久久停留在黎霁身边不愿离去,剑身的嗡鸣越来越快。青欢暗暗讶异,连着捻了两次诀都没将它唤回,于是沉声斥道:“碧鳞,回来。”

    碧鳞终于应声飞回,融入她的掌心消失不见。其他人自然没有发现个中挣扎。

    “起来吧。”青欢握紧拳头背到身后,“从此你便是我苍玉山的弟子,需谨言慎行,不得做出有辱沧清门之事。”

    黎霁拱手:“弟子谨遵师命。”

    陆镜装模作样擦眼泪:“还是别人家的徒弟贴心啊。”

    姚子衿也擤鼻子:“别人家的师父真好啊!”

    裴兰棠已经哭湿了一大片衣袖:“我也要做姑姑的弟子。”

    姚子衿:“你要叛出师门吗?”

    裴兰棠反问:“你不想吗?”

    姚子衿偷偷瞄了眼陆镜,压低声音道:“我也想。”

    陆镜:“小姚子你不要以为我听不见!”

    姚子衿无辜脸。

    楚赢道:“仙尊收徒不算小事,还是得要告知掌门。”

    陆镜道:“可掌门闭关多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关。”

    “无妨,只消去通报一声,掌门定能知晓。”楚赢看向陆镜,“就由你去吧。”

    陆镜拒绝:“凭什么?”

    楚赢有理有据:“掌门闭关前将宗门事物交于你打理,你自是有这个义务。”

    “不去行不行?”

    两人面面相觑,陆镜率先败下阵来:“好吧不行。”

    陆镜忍不住抱怨:“为什么要把宗门交给我啊?怎么不给你?”

    楚赢耸肩:“让我研毒制药我三天能做八百种,让我管理宗门,八百天解决不了三件事。这叫术业有专攻。宗主没闭关的时候也是你打理,也没见你有怨言?”

    “我哪里敢?”陆镜垂头丧气,“我的名家字画,我的檀木瑶琴,天知道我多久没碰他们了!虽说云景帮我分担了大半,但还是整天忙得……”

    “等等,云景?”陆镜和楚赢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精光。

    “对啊!我怎么把云景给忘了!”陆镜一拍手大喜,“这不就有人选了吗?那就这么定了,你去吧兰棠!”

    裴兰棠还在瞪着黎霁愤愤不平,闻言一愣,不可置信地左右看看,最后张大了嘴,指着自己问:“我?现在不是在说大师兄吗?”

    陆镜给了她一个“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眼神,“云景日日操劳,你看这回睡到现在还没醒,这种小事怎么好再让他去做?”

    裴兰棠:“所以就让我去吗?”

    “你也是旭阳峰嫡传弟子,整天也无所事事,去通知掌门一件事有什么难的?”

    裴兰棠鄙夷:“你就是想让大师兄帮你做事,然后你好去风花雪月吧?”

    陆镜:“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裴兰棠:“为什么好事从来想不到我?”

    陆镜:“这不是好事吗?近距离感受掌门强大的灵力,有助你修为增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裴兰棠翻了个白眼:“说得这么好你怎么不去?”

    陆镜面不改色:“我年纪大了,要给你们这些小辈成长空间……”

    “你确定要我去?”

    陆镜一句“确定”还卡在嗓子眼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裴兰棠眨眼睛就又跑到青欢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来,抱着后者的腰身哭得稀里哗啦:“姑姑!你看我在沧清门有多难!他们都欺负我!你也带我回苍玉山吧,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青欢揉了揉她的头,安慰道:“我心中有数,无需告知掌门了。”

    几人如释重负。

    青欢道:“云景醒了之后告知我一声便可。其余还有何事?”

    见无人有异议,青欢对黎霁道:“走了,回苍玉山。”

    黎霁一愣,连忙跟上。

    殿外不知何时停了一只四角白鹿,见青欢出来,一路小跑到她跟前,在胳膊上亲昵地蹭了蹭。

    那白鹿足有半人高,额上平白生了四只硕大的鹿角,如枝杈般伸展开数十个枝节,皆开出许多银白色的小花,细看其上还密密麻麻布满着繁复的纹路。它的毛发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雪白,以至于依稀能看清皮肉下跳动的血管,如此透过皮毛看上去整体倒是带上了些许粉嫩。

    它见到青欢身边跟了个陌生人,瞬间警惕,头上四角颤动着发出一阵嗡声,连肤色也看上去更红了几分。

    青欢摸摸它的头安抚道:“这是我新收的弟子。”

    白鹿歪着脑袋打量他,又小心翼翼凑近在他周身闻了又闻,突得发现了什么似的,变得异常兴奋,在他胳膊上蹭了又蹭,时不时还轻嚎两声。

    青欢惊讶:“它脾气大得很,平常不愿与人亲近,倒是很喜欢你。”

    黎霁试探着学青欢摸了摸它的头,白鹿似乎很享受,伸出肥厚的舌头在他掌心舔了舔。

    湿漉漉、暖融融的,又有些酥麻。

    黎霁道:“我叫黎霁,你叫什么?”

    白鹿哼唧了两声,围着他打圈圈。

    青欢替它回答:“它叫夫诸。”

    夫诸扬扬角表示赞同。

    黎霁朝他拱手:“幸会。”

    夫诸也朝他低头示意。

    青欢一阵无奈:“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它还吐了我一脸口水。”

    夫诸不屑擤鼻。

    黎霁笑了,随口问道:“是吗?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倒是给她问住了。

    她只直到夫诸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第一次见它的场景……早就不记得了。

    自己会说出那句话完全是无意识的,就好像那个场景一直在她记忆深处。

    黎霁只当她没想起来具体时间,自己也是无心一问,没太在意。

    夫诸主动拱着他的手。

    “你想让我坐上去?”黎霁问。

    夫诸点点头。

    黎霁看向青欢。

    “没关系。”青欢拍了拍白鹿的腰背,夫诸心领神会晃晃脑袋,前腿半跪下来,带着点期待望着他。

    黎霁试探着跨上一条腿,见它没有反抗,便一借力整个人跨坐上去。

    “走吧。”青欢道。

    “师尊不上来吗?”此话一出黎霁顿觉不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后山偏远,若是我乘鹿师尊步行,我心里实在过不去。”

    “无妨。”

    “要不师尊御剑?让夫诸带我回去就行了?”

    青欢瞥他一眼,道:“我不会御剑……”

    黎霁吃惊:“师尊修为至此,怎么不会……”

    青欢顿了一下,才轻飘飘地道:“我的师尊还未来得及教我。”

    还未来得及教,一直到现在都还不会。

    可以教她的那个人不在了,所以一直没有学会。

    青欢拍拍夫诸的头,白鹿甩甩头起身,乖巧跟在她身侧。

    他只能看到她的一点侧脸,以至不知道那张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鬼使神差问道:“师尊的师尊,是怎样一个人?”

    青衣肩膀微微一颤,又很快稳住身形,好像刚才的失态并不存在。

    良久立即才听到她微微沙哑的声音。

    “他是这个世上顶好的人。”

    黎霁没有再问。

    那一身生人勿近的青衣仙尊就这样领着白鹿,载着他慢悠悠离开。

    夫诸走得很稳,坐在背上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反而异常松软舒适,那皮毛摸上去手感甚好,如此燥热的天气下竟也让人感到一丝凉爽。

    那纤细身躯看上去竟有种莫名的固执。

    黎霁变出一片莲叶,稍稍偏了身子挡在青衣头顶,为她挡去当头的烈日。

    青欢倒是没想到他会如此,也并没有说什么。

    黎霁没想到的是,旭阳峰主峰竟然修了一座直通苍玉山的铁索桥!

    桥以两山为节点,浩浩汤汤在群山之间铺开。虽是铁索连接,走起来却异常稳当,连夫诸这种大兽走在上面也只是发出轻微的铁锁碰撞的声音。

    黎霁向下望去,山间云雾缭绕如沐仙境,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片云彩来。桥下却是万丈深渊,连苍鹰也只是从下方掠过。

    这万一摔下去,恐怕连粉身碎骨都是奢望。

    似乎察觉到他所思所想,青欢道:“这是云桥。掌门在桥上加了法阵,除非阵破,否则任何东西都掉不下去。”

    黎霁了然:“掌门是怕来往的弟子不慎跌落吧。”

    青欢道:“也许吧。”

    黎霁道:“师尊平时一个人住,吃穿用度怎么解决?”

    青欢思考了一会,道:“苍玉山有山泉,饿了就自己打些野味。夫诸待不住,总喜欢跑到前山去玩儿,每回回来鹿角上都会挂一些吃食。云景和兰棠也会送衣物用度来,实在缺什么,就写张条子串夫诸的角上,让它去问陆峰主要。”

    “这桥倒像是是给夫诸修的。”黎霁在脑海里描绘了一遍夫诸顶着满头的字条跑去找陆镜的场景,不禁抽了抽嘴角。

    青欢否认:“夫诸会飞。”

    像是要印证青欢的话,夫诸提了提后腿,噌得一下向前助跑几步,登台阶似的腾空踏了两脚,紧接着就四脚悬空飞在了半空中!

    黎霁忙把灵力化的莲叶塞到青欢手中。

    夫诸越蹬越高,脱缰野马似的绕着各个山头来回撒欢蹦跶,白云就在耳畔,风萧萧兮呼啸而过,可以俯瞰整个沧清门。

    沧清门有七十二山,其中最高的三座主峰分别为旭阳、正阳以及枢阳。苍玉山正是七十二山中最偏远的一座,尚在沧清门的范围内,不过其他山都有殿堂庙宇和弟子驻守,苍玉山荒无人烟,倒是因此草木茂盛,黎霁一眼就能认出。

    云桥上青欢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青色的一点。

    黎霁听见风中又隐隐约约的呼唤,他聚精会神听了许久,才分辨出来那是青欢的声音。

    青欢双手搭在嘴边,仰起头朝着遥远天边的云彩大声呼喊:“黎霁!”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黎霁心里一动,也回应大喊:“我在!”

    “让夫诸下来!”

    “你说什么?”

    青欢深吸一口气:“不!要!贪!玩!”

    黎霁笑了,拍拍夫诸的脖子,道:“她喊我们回去,下回再陪你玩。”

    夫诸晃晃脑袋嗤之以鼻,脚下蹬得更快。

    “听话,你要听她的话,我也要听她的话。”

    夫诸鹿角变红。

    “为什么?不为什么啊,我愿意听她的话。”

    夫诸发出“嘁”声。

    “有什么丢人的?人活一世总不能真独来独往,有些人要听父母兄姐的话,有些人要听良师益友的话,还有些人要听丈夫和妻子的话,像你呢,就要听主人的话。有人管教是一件幸福的事,这不叫丢人。”

    夫诸不屑。

    “好了,快下去吧。”黎霁不自觉勾起嘴角,“她该等急了。”

    夫诸没再犟,只是迈着步子不情不愿地慢慢往下走,好半晌才终于落在了云桥上,青欢就在不远处,见到他们回来,撑着莲叶走过来,佯怒道:“夫诸,你再顽皮就不让你去前山玩了。”

    她额上有薄薄的汗。

    夫诸甩甩尾巴懒得理她。

    青欢补充道:“我还要告诉他们谁也不许给你吃的。”

    夫诸朝她凶狠龇牙。

    黎霁抓住它的鹿角,跟勒马缰一样往回拉,“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

    夫诸垂下脑袋,那模样委屈极了。

    青欢小声嘀咕道:“都没见你对我这么乖过。”

    夫诸撇过脑袋。

    “夫诸!”黎霁又拉了拉它的角。

    夫诸慢吞吞回过头,看也不看青欢,只朝她乖乖点了点头。

    青欢给了黎霁一个凉飕飕眼神,“它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黎霁道:“我跟它说以后都给他准备新鲜的草料。”

    “真的?”青欢显然不相信。

    “真的。”黎霁笑着点头。

    “我也给你找过草吃啊。”青欢瞪它一眼,嗔道,“小没良心的。”

    “就是,小没良心的。”黎霁附和道。

    夫诸委屈。

    黎霁抬手在空中随意一握,青欢手上的莲叶梗就到了他手里,正好换他撑在青欢头顶。“日头太毒,还是尽快回去。”

    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大部分都是黎霁在没话找话,又行了约摸半个时辰后,终于是到了目的地。实在是偏。黎霁瞪大眼也只能勉强看到旭阳峰若隐若现的山尖。

    整山葱茏青翠,郁郁芊芊中有一棵树木格外高大醒目,将四周的树木全部笼罩在内。两人又走了一段山路,最终青欢带着他在那棵大树面前停了下来。

    “流云琅玕木?”黎霁惊呼。

    青欢点头。

    那实在是一株苍天大树,自下而上根本看不到枝杈的尽头,还足足有几人围抱粗。叶似珠玉,纹似流云,尚开着满树白色的小花,类似于槐花珠串似的挂在枝头。

    而以这棵琅玕木为中心,建造了一座小竹苑,倒像是为了这株树特地建的院子。竹屋并不像青欢说的那样简陋,反而处处透着精细,用来建造的竹子是坚硬的青麻竹,防风防水,还每根都粗细一致,一间明显是主屋的屋门上盘着翠绿的藤枝,门廊上挂着一株玄黑色风铃,用的却不是做风铃常用的贝壳,倒像是某种鳞甲动物的甲片。内设家具一应俱全,摆设也新颖细致,儒雅又文气。

    若不是知道青欢住在此处,他都要以为是哪位隐士高人避世之居。

    青欢好像也算高人?不过是清居不避世。

    没有篱笆。篱笆通常是做圈地盘用的,不需要篱笆,说明这座山都属于这个主人。

    而且没有威胁,不需要外物做徒劳的抵御。

    院中落叶没有打理,看着也不至于凌乱,琅玕叶飘到哪处便落在哪处,旧叶腐在土里,新叶又覆盖其上,树生新叶,叶又归根,循环往复,自然交替,不治而为。

    相比竹屋的精致,院子里倒是空落许多,除了那棵琅玕木,便只有在树下的一把竹编摇椅,再无其他。

    夫诸一进院子便高高兴兴地跑到树下拱着落叶,从里面翻出自己藏好的鲜草,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心满意足地趴下用角给自己挠痒。

    清风拂过,院子里飘起落花。黎霁抬手接住一朵,小小的纯白在掌心格外纤弱,凑近了才能闻到极淡的香气,他道:“如今刚过夏至,琅玕木怎么还开着花?”

    青欢仰头望着它,道:“不止现在,过去和今后的每一年、每一天它都不会败落。”

    青欢说完,又若无其事指了指偏房,道:“这间屋子许久空置,恐怕有些脏乱,你需得自己打扫,我……不太会干这些,帮不了你。如果觉得可以的话,今后你就住着吧,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跟我提,或者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直接让夫诸去问宗门里的人要。夫诸经常去前山逛,许多人都见过它。”

    青欢又说:“你要是闲得慌,也可以跟夫诸出去玩。”

    “那师尊呢?”

    青欢垂眸:“我不爱喧闹。”她又道:“我这飞鸟走兽都靠近不得,信鸦什么的都收不到,你若是要跟什么人联络,就用传音纸鸢送出去。你还年轻,不要跟我一样老窝在这后山,要多出去走动,与师兄师弟们接触。你可以随意出去玩耍,只是不能把外人带进苍玉山。”

    青欢想了想,在自己额间的碧纹轻点,牵出一道青绿色的灵气,将其注入黎霁的身体。黎霁浑身一颤,迅速被青光包围,只片刻又化为原先的那丝灵力汇聚在额心,最终消失不见,

    “这是我的一丝本源之力,如此你遇到了危险我便能知晓。若是我来不及赶到,你就去枢阳峰找陆峰主,他为人热心肠,一定会帮你的。”

    黎霁刚想作揖致谢,青欢便摆摆手:“苍玉山就你我师徒二人,以后不必拘礼。”

    “啊?啊,是!”黎霁点头。

    青欢道:“关于沧清门你知道多少?”

    “七宗之首,百家之长,有三峰七十二山。”黎霁掰着手指数道,“还有三位仙尊。就这些。”

    青欢道:“旭阳为主峰,正阳和枢阳是七十二山中仅次于主峰的两峰。正阳峰峰主唤楚赢,枢阳峰峰主就是陆镜陆峰主。”

    “楚赢?药毒绝手楚赢?”

    “是的,他号称天下第一医师,对毒术的钻研也已至大成,你血液里的毒或许问他能有答案。”

    黎霁不置可否。

    “三峰之上为内门弟子,三峰之外是外门。内门又分亲传弟子和普通弟子,你见到的那几个都是各峰亲传弟子。”

    “等等,旭阳峰呢?”

    青欢犹豫了一下,道:“旭阳峰峰主,也是沧清门宗主,据说是你们口中的仙尊之首,人族最强者。裴云景和裴兰棠就是掌门首徒。”

    “那岂不是……”

    “宗主闭关就是为了迎接飞升天劫,至今已有……”青欢默了默,道,“一百年整。”

    “那宗主的年岁……”

    “正值壮年。”

    “那、那你呢?”

    “我好像一千四五?记不太清了。”

    黎霁的嘴就没合上过:“是因为修为吗?还是……妖丹?”

    青欢奇怪:“你觉得我们是靠猎杀妖丹才能活这么久?”

    黎霁沉默。

    青欢解释道:“修为到了一定程度便可延年益寿,相较于此猎取妖丹更为简单便利。猎杀的妖有百年修为,吸收妖丹的人便可增加百年修为,同时延长百年寿命。千年妖物便可提升千年。妖失去了妖丹便会死去,所以会拼尽一切保护自己的妖丹,并且大多数妖族濒死之际都会选择自毁妖丹。猎杀一只妖怪的风险其实比自己修炼要大得多,取得妖丹的机会也微乎其微。人族寿命最多不过百年,能在身死之前修至化境者凤毛麟角,相较于苦苦修炼,最后极大可能还无所成,杀妖取丹便是一条虽冒险但一劳永逸的捷径。妖丹珍贵,猎杀之风屡禁不止,可以他人之命续自己寿元,必遭天谴。”

    青欢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形容自己活了这么久的原因,总不能说是天生的,于是只好说:“总之我不是因为妖丹,更对此深恶痛绝。”

    黎霁悄悄松了口气。他一向嫌恶靠猎杀妖丹谋取修为和寿元的人,为一己之私残害无辜生灵,自私恶劣至极,所以与裴云景一行寒暄时也是先问起他们对此的看法。

    青欢既不是为此,与自己的原则并未冲突,他也放下心来。

    “先前楚峰主说,师尊蓦然收徒恐会引得掌门怪罪?”

    青欢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兀自在摇椅上躺下,取过寒水扇有一下没一下扇着,那竹椅随着摇晃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舒服的眯起眼,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她脸上,斑驳的树影和残漏的光点混杂在一起,花香和青草香缱绻交缠,夏日燥热的风拨动着枝丫乱颤,强行吹落白花,吹散花香,拥抱着青草气飘到更远的地方。

    青欢取下脸颊上的落花,举到眼前欣赏着,又是一股热风卷来,把她指尖的小花也赶跑,还将她一身残花悉数掸去,她无可奈何笑笑,索性施了法稳住一树花枝,免得再添飞花。

    她是不爱用灵力的,偶尔引灵身遭总是萦绕着淡淡的青光,如同明月夜里不那么璀璨的星星,尤其额间的碧纹妖冶非常。不过她本身就有皎月之华,星光只是锦上添花。

    她不是淡心薄情的长相,只是气质清冷非常,极易给人难以相处之感,笑起来却有两个极浅的梨涡,露出半颗小虎牙,倒是初春化水,邻家小女郎般乖巧又狡黠。

    黎霁突然不知道手该往哪放。

    她突然问:“黎霁,你知道为修者的使命吗?”

    她像是说给他听,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善能者多谋其事,生于天地而利于民,需兼济天下,缅怀苍生。众生立于世间,无高低贵贱之分,万物自由,众生平等,扬帆而止戈。凡心有贪嗔痴爱,为修者需博爱天下,以一心爱万心,以一人渡万人……”

    青欢没能再说下去,困意汹涌而来,摇椅渐渐停止了晃动。

    这段话她从前背了整整一个月才记住,如今却深深篆刻在她的脑海里,只需起个头,剩下的字就能自动蹦出来。她一直将此奉为信条,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偏执地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人,即使穷凶极恶、杀人如麻之徒,她也心软放任离去。

    后来才知道万物不全是白,面对威胁到自己生命的事也是可以反击的。

    黎霁从她手中轻轻抽出寒水扇,盘腿坐在一旁为她扇凉。

    他道:“一人亦是苍生,苍生亦可是一人。”

    青欢睡得沉了,没有听见。

    她几十年都没有做过梦了,一梦便将自己这半生走马观花梦了个遍。梦里的八百年天与地全是血,连亭台楼阁都泼墨山水画般由赤红绘成。所有人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脸,无数双手指着她厉声质问着“你做到了吗”?她茫然无措不明所以。

    “你不遵他的遗志,愧对他的教导。”

    “我没有。”她辩解。

    “看你的手!你的手!”

    她低下头,双手一片黏腻赤红。

    “我从未杀一人。”

    “骗子!”四周发出古怪的嬉笑,血水汇聚成清澈的湖泊、暖阳、芳草,还有觅水的白鹿。

    “夫诸!”她一眼认出。

    夫诸抬头看她一眼,又继续俯身喝水。

    “它脾气不好,小心伤了你。”夫诸身侧渐渐幻化出一位男子,云纹白衣,好以整暇钓着鱼。

    “你是谁?”

    男子头也不回,指指天上。

    “你在做什么?”

    男子似乎笑了:“我在等人。”

    青欢扫视一眼周围:“两岸都生了长草,你等了很久吧。”

    男子道:“一梦千年。”

    “那你等到了吗?”

    男子笑:“还没有。”

    青欢道:“神明也会求而不得吗?”

    男子道:“沧海横流,风起云疏,神性也会疯长,神明也有可念不可求。”

    “神明也会堕落?”

    “爱从不是堕落。”

    灵力突然不受控制外溢,碧鳞骤然自行祭出,待她反应过来,青碧色的长剑已经猛地贯穿那人的胸膛!

    白衣顷刻化为星星点点的银白色荧光,融入每一寸土地。

    嘈杂的指责声重新出现,破口大骂声不堪入耳。

    她听得清每一句话,每一个声音都在怒斥着她“弑神”。

    “你弑神!”

    “你敢弑神!”

    “我没有!”青欢大喊,“是碧鳞!”

    “碧鳞不就是你!”

    “碧鳞就是你!”

    她垂下头喃喃:“碧鳞就是我……是碧鳞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一只大手突然包裹住她的掌心,温暖的温度从皮肤相接的地方传来。

    “不是你。”

    她回头,看见了黎霁的脸,还有那一身云纹白衣。

    可她觉得那不是黎霁。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指节,微笑安抚:“是天命不怜,非你我之过。我一面庆幸醒悟得不算晚,不至于抱憾终身,却又后悔放任你一人挣扎浮沉,抓着虚无缥缈的希望熬过烈暑寒冬。我忘了这是人间,没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千年就是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青欢道:“不要可怜我。”

    “我没有可怜你,”那人道,“我是在爱你。”

    梦境陡然散去,青欢缓缓睁开眼,已经是繁星初上。

    黎霁就坐在椅边,撑着脑袋一晃一晃打瞌睡,手还维持着扇风的动作,有一下没一下摆着。

    青欢看着他的睡颜,只片刻就挪回了眼。

    “今日不宜卜卦。”她心想,青光一闪,整个人凭空消失。

    苍玉山山腰,厚重的藤蔓垂幕被青光揭开,露出刀刻斧凿的“离水窟”三个大字,青欢径直穿过石壁,石壁荡开一阵水波纹涟漪,随后又恢复平静。

    苍玉山只有一股泉眼,完全绕开了离水窟,但洞中四壁却向外溢着水珠,一滴一滴砸落在岩石上,在空旷的山洞里发出孤寂又绵长的回响,心跳都随着水落下的节奏一起,缓慢又掷地有声地阐述着旷古的寂寥。无边寂静里的空荡水声是这方天地唯一的动静。

    流水汇集成细小的暗流,将山洞围成一座水牢。岩壁中穿着五枚粗大的锁链,从五个方向牵在女人的双手双脚和颈间,粗大的铁链牵扯着她单薄的身躯,而她只是静静跪坐着,长久僵硬地垂着头,麻木地盯着长满青苔的地面。

    “你竟然会来,真是新鲜。”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声音沙哑又充满讥讽。

    那女子一头白发长长垂落,裸露在外的肌肤都不似活人似的惨白,却着一身张扬的红衣,蔻丹染着尖长的指甲,红唇讥诮地勾起,甚至连瞳孔都是赤色。

    若不是她此刻出声,真叫人以为是一具未入殓的尸体。

    “下一回记得替我带件新衣裳,这件穿了太久,有些掉色了。”

    青欢丝毫不掩饰眸中的厌恶,冷冰冰地道:“我最讨厌红色。”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这么说,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这一身红衣裳才讨厌我。”

    青欢环顾四周,“还没来得及问,我亲自为你开凿的山洞,喜欢吗?”

    女子咯咯咯笑了起来:“喜欢,难为你这么费心,小师妹。”

    “谁是你师妹?”青欢怒道,“你早就不是沧清门的人了!”

    “谁说的?”女子微微仰头,看向面前的石壁。那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凹陷,里面立着一块无字石碑,石碑下压着一件藏青色的道袍。“迴云说的吗?”

    青欢直接祭出碧鳞剑,熬不犹豫架在她的脖子上,眼底一片猩红:“你还敢提这个名字!”

    女子不紧不慢地转过头,挑衅地看着她,虽居低处气势却更胜。

    那是一双真正的妖冶赤瞳,白睫纤长,妩媚多姿,摄心夺魄,风情万种,即便是落魄至此也丝毫不减其中妖媚,只是眼下有青黑,显然中毒已深。

    她嘲讽道:“你敢杀我吗?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这些了吧?滴水之刑还是我教你的,不过下毒倒是我没想到的,微量不致命,却能日日发作,蚀骨钻心。这点师姐还是要表扬你。”

    “我早就说过你那愚蠢的善良迟早要害死所有人,你偏不信。不过你所有的本事也就能折磨折磨我了吧,小废物。”

    女子凉飕飕瞪她一眼,却像调笑勾引:“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青欢握紧拳头,不甘心收回了剑。“我想知道千年前妖神大战之中发生了什么。”

    女子活动着酥麻的身体,漫不经心道:“我是战后出生的,你不是亲身经历那场大战的吗?还需要问我?”

    “师尊捡我回来时我受了重伤,将关于大战的事全忘了。”青欢道,“我知道天机眼在你身上。”

    “天机眼可是我狐族至宝,我们什么交情,我要为你用?”

    青欢冷笑:“什么狐族至宝,不过是神帝没了的那只眼睛,侥幸被你捡到,就成了狐族的东西了?神帝要是知道他的眼睛在你一个妖怪的身上,你说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杀下上清天,把你抓回去扔给赤龙打牙祭!”

    女子噎了一下,随即又笑道:“不错嘛,竟然学会威胁人了。”

    “关于奢比尸,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女子歪着脑袋,笑容逐渐放大,嘴角咧到一个恐怖的弧度:“师尊教导我们同门要友善,我这做师姐的,自然不会拒绝小师妹的要求。”

    她的发间突然生出一双赤色毛绒的兽耳,双瞳逐渐变成两条竖线。她伸出舌尖舔舐着自己的手背,阴森森地直视青欢冰冷的眼神,眼中红光迅速黯淡下去,用沉闷喑哑的嗓音说了句:“开。”

    她的额间突然出现一条细缝,蓦得细缝向两边打开,露出一颗漆黑的眼珠,提溜转了一圈,两侧眼皮又眨了眨,瞳孔中倒映出一副接一副的画面。

    那只眼最后落在青欢脸上,她瞬间就被那其中的灵力威压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女子面无表情地玩弄着自己的头发,缓缓道:“那场妖神大战中,奢比尸可是立了大功!”

    “他做了什么?”

    黑眼一动不动盯着青欢:“他呀,他背叛了妖族,杀了其他祖巫,还出卖了那位神君。”

    天机眼是神物,自然是以神帝的视角。在神族的角度,奢比尸杀了妖族的主力,还供出了传说中的那位神君,是功。

    可从妖族的角度来说,他杀尽手足,叛出妖族,是罪。

    青欢问:“你是说当时妖族阵营里有一位神君?”

    “是呀。”女子又开始打量自己的指甲,“那位罪神,叛逃神族,勾结妖族,泄露军机,致使神族败退至天门外,被迫与妖族休战。”

    “后来呢?”

    黑眼眯成一条缝,似乎很开心:“他死了。”

    青欢心口一滞:“他是谁?”

    女子站起身,几乎整个人贴到她身上,她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只黑眼里按捺不住的兴奋。

    “他叫,巽元。”

    “巽元……”青欢又念了一遍,“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没放在心上,又问道:“奢比尸为什么背叛妖族?”

    “九阴。”

    “九阴?”

    “有战争就有牺牲,有尸体就有尸鬼,奢比尸一己之力,将神族八千天兵变成为自己所用的尸鬼,尸鬼难杀,被咬到又会变成新的尸鬼,无穷无尽。于是玄女带了赤龙,将所有尸鬼全烧了。琉璃火燃遍了那片战场的每一个角落,奢比尸找到玄女,愿意亲手杀光祖巫,换自己一线之机。”

    “那大巫贤呢?他也杀了大巫贤?”

    黑眼眨得飞快:“大巫贤该死。”

    “你才该死!”青欢猛地揪起她的衣领,愤怒地盯着那只黑眼,“是神族挑起战争!是你!是你!”

    黑眼提溜转了一圈,两侧眼皮迅速合上,缝隙消失不见。赤红的眼瞳重新焕发出光彩,好以整暇地代替黑眼与她对视。

    “我怎么没早生几年呢?真精彩啊!”

    青欢狠狠甩开她,背过身去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双手却抑制不住发抖。

    “九阴救济了数不清的孤苦无依的孩子,三界之中在他九阴府邸皆是一视同仁,平等地活,平等地读书写字,平等地长大,妖神两族再怎么打也都会自觉避开九阴府邸。人人皆赞颂九阴博学广智,性德高崇,普度众生,神族叫他俗佛,妖族唤他巫贤,人族称他为九阴圣贤。该死的不是大巫贤……”

    女子凑近,伸出舌头舔她的耳廓,循循诱惑:“该死的是神族,是人族,只有他们都死光了,妖族才能安安稳稳生活。放了我,我帮你一起,杀光他们,告慰师尊在天之灵……”

    青欢冷冷地偏头,恶狠狠地瞪她:“师尊没有死,最多再过一百年他就能回来了!到时你自己向他谢罪吧!”

    女子耐心耗尽,遥遥指着无字碑怒不可遏朝她吼道:“我统共不过九百来岁,你就将我关在此处跪了他八百年!还不够吗!”

    “不够!”青欢也吼道,“我要你在妖族长久的寿命里,每一天都用来忏悔自己做过的事。”

    “巴蛇!”

    “九尾!”

    两人瞪视着对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浓厚的恨意。

    女子冷笑:“这就是迴云教出来的好徒弟,逼死师兄,囚禁师姐,弄一件穿过的衣裳逼着人跪了八百年,还每天守着那棵破树做你的春秋大梦!人都死了八百年了!骨头都烂光了!你看谁还记得他!只有你!只有你!已经死了的人就让他安息吧,不行吗?你这样折腾有什么意义?他死了所有人都要跟他一起死吗!”

    青欢露出两颗尖长的毒牙,碧绿的眼珠变成一条竖线,喉咙深处发出低哑的嘶吼,半眯起眼阴寒地朝她吐信子。

    女子丝毫不惧,背后同时幻化出九条赤红色的尾巴,发间两只兽耳危险地绷紧,脸上出现若隐若现的赤色毛发。

    “青欢,你有本事最好杀了我,有朝一日被我逃出去,我一定在你身上下狐族最烈的媚术,把你扔到旭阳峰的演武场上,找来肮脏的乞丐,让你在天下人面前尝尽所有屈辱!”她补充道,“就和迴云一样。”

    青欢当即炸了鳞,龇起毒牙就冲了上去。

    ……

    黎霁已经将苍玉山上上下下找了三趟,都没有看见青欢。夜色已经很深了,他不过打了个盹,醒来人就不见了。她一声不吭不知去了哪,大晚上一个女子在外他实在放心不下。正准备去找第四遍时,青欢终于回来了。

    黎霁看着那青衣破破烂烂,头发乱七八糟,半颗小虎牙还露在外面,一身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红色毛发,脸上手上好几道抓痕,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痂。

    她垂头丧气,眼里却是不服气。在看到他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家里还有一个人,不好意思地揪着衣角。

    黎霁扶她坐下,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我那么端端正正的一个师尊呢?”

    人总是这样,没人的时候倔强得像头牛,一旦有人关心几句就委屈得不得了。青欢撇着嘴不说话。

    黎霁掏出一块糖塞进她嘴里,半蹲下来为她摘掉头发上的毛。“你这是去哪只小毛兽的窝里掏崽吃了?”

    青欢嘬着糖摇头。

    “这也不像摔了啊?哪伤着了?给我瞅瞅。”

    青欢老老实实伸出胳膊,大大小小的爪痕还不少。

    黎霁把手掌轻轻贴上去,银白的灵力抚过的地方,伤口渐渐消失不见。

    “疼不疼啊?”

    青欢非常要面子地否定。

    黎霁把薄毯披到她身上——他出去寻人时,怕更深露凉专门给她带着的,好歹是排上了用场。

    “瞧瞧这衣裳破的呦,穿腻了想换新的了?”

    青欢脸色微红。

    “明儿我去宗门里,问问师姐们现下时兴的款式,给你多做几件新的,咱一个月不带重样的换着玩儿,可好?”

    青欢点头。

    “那你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了?”

    青欢装作专心吃糖不理他。

    “你跟夫诸打架了?”

    夫诸从睡梦中惊醒:“嗷?”

    青欢:“……”

    “总不能是谁大夏天披着大氅掉了毛吧?”

    青欢:“……”

    “那我再猜猜,裴兰棠带你去哪捣乱了?”

    青欢:“我有时候觉得兰棠日子过的还挺可怜的。”

    “哈哈哈哈哈哈!”黎霁大笑,“你晚饭也没吃,这会儿正好跟宵夜一起了。记得之前我说的糖酥鸡吗?想吃吗?”

    青欢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可是没有鸡。”

    黎霁朝厨房努努嘴:“猜猜是谁刚刚在林子里抓到了?”

    青欢眼睛一亮。

    “热水给你准备好了,你回房去泡泡,换件新衣裳。我去处理鸡,然后你来帮我一起做,好不好?”

    黎霁帮她把热水灌满浴桶,从衣橱里找了身干净衣裳,和一些甜茶果子摆在一起。

    青欢试了试水温,嫌弃道:“太热了。”

    “你不要觉得贪凉没关系,将来老了得这痛那痛。”

    青欢有些好笑地强调:“我已经一千多岁了!”

    “三千岁也风华正茂。”黎霁道,“好了,又加了些冷水,白日里凉一些无所谓,这大半夜的还是老老实实泡个热水澡吧。”

    青欢笑道:“知道的说我收了个徒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自己找了个爹。”

    “怎么样,我这个徒弟收的值吧?又不图你什么,还能伺候你,可得好好珍惜。”

    青欢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黎霁笑笑:“我不是说过了?宿命。可能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要好好还债。”他退出去带上门:“我走了,好了喊你。”

    屋子里静悄悄的,青欢把自己连着头也一起沉进水中。她性属水,水性极佳,泡上几天几夜也不成问题。温热的水包裹着她的身躯,遮住了她有些羞红的脸。

    才不是因为什么宿命,她一直知道,只是向从前一样不会主动去点破。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也不觉得黎霁对她的好突兀,毕竟有那东西在他身上,他会本能的信任她。

    全都是因为那个东西,只要取走,他就会醒悟了。

    至于脸红,完全是因为自己竟然又没打过九尾。她身上五道铁索,八百年囚禁,加上还有她的蛇毒,如此还是让她狼狈不堪。自己确实是废,不怪她骂自己废物,说来她长了人家六七百岁,却没一次打过她。但她也没讨着好。青欢虽然不会杀她,但看准了她也不想死,于是一口咬在尾巴上,下了十足十的毒,令她不得已断尾求生。

    嗯,就是这样的。

    “师尊,你会怪我吗?”逼死师兄,囚禁师姐,确实都是她做出来的事。

    “你总教导我们师兄弟间要和善友爱,我真的做不到。”青欢目光深沉地看向窗外的琅玕木,“如果他们没有害死你,我也不愿将事做绝。你怪我也好,不愿意再认我也罢,我始终不是个乖徒弟,我的本性就是如此。”

    回应她的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等我把他的尸骨拿回来,扔到离水窟一同祭拜你。”

    青欢泡在水里昏昏欲睡,整个人完全泡在水里一动不动,看着惊悚非常。黎霁的声音终于在门外响起,足足喊了三四遍青欢才醒过来,吓得黎霁下一刻就要冲进来看看她是不是泡澡淹死了。

    热水澡泡的她连日的疲惫和大打一架后的身心俱疲一扫而空。

    青欢慢吞吞爬出浴桶,慢吞吞穿上衣服,慢吞吞打开房门。黎霁挽着袖子站在门口,露出线条紧绷的小臂,青筋凸起的地方有横七竖八浅淡的疤痕。

    他一看到青欢立马耳根通红,眼神躲闪,避开她往屋子里去,边走边念叨:“祖宗,你怎么鞋也不穿。”

    青欢看了看自己光光的脚丫子,不理解为什么他反应这么大。

    黎霁弯下腰把鞋放到她脚边,立马又回去拿了条布巾,“自己穿鞋。”

    他把布巾盖在她头上搓了搓,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她不知道自己泡的浑身红扑扑的,脸上尽是温热熏染的红晕。鬓发贴在额头上,薄衫有些地方都被水浸湿,勾勒出若有若无的曲线,身上的清香在温水泡过后更加绵厚,扑面而来都叫人头脑发昏。

    黎霁根本不敢看他。

    青欢扯了扯那块布,觉得有些好笑,“你是怕我得风寒?”

    “你不要觉得夏暑燥热就没事,夜里还是很容易生病的。”黎霁羞恼道。“你真是,也不……擦干就出来……”

    青欢不理解:“风一吹不就干了吗。”

    黎霁道:“就是吹风才会病好吗?”

    青欢道:“是不是一定要立刻擦干?”

    黎霁偷偷瞥她一眼又慌忙低下头,“你如果懒得动手,那我……”

    下一刻青欢就在他眼前原地一转,再面对他时不仅衣衫上的水没了,连头发也全干了。

    “你刚刚说什么?”

    “没、没有,你听错了。”

    “那走吧。”

    “啊?啊!好,我去厨房拿食材。”

    青欢问道:“我要做什么?”

    黎霁道:“你等着吃就好,没有徒弟让师父动手的道理。”

    “哦。”青欢眼里可见的失落。

    黎霁道:“那你负责挖坑吧?怎么样?”他领着人到厨房门口的一块空地上,给她比划着:“这里土比较松,就要碗口那么大,一掌深。”

    青欢表示明白。

    于是黎霁放心地回厨房取刚刚腌制着山鸡了,拿芋叶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的,还在最外层又包了层黏土,才又出去。

    然后就看到青欢蹲在地上,正用碧鳞剑剑柄哼哧哼哧挖着土,刚换的衣服又变得脏兮兮的。

    青欢听到他的脚步声头也没回:“你等等,快好了。这剑用得不太趁手。”

    她扬扬碧鳞剑,剑柄上的两条小蛇已经被泥土包裹的看不出原样来。

    碧鳞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为神剑有一天会被自己的主人说不顺手。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于是青欢回头道:“怎么了?”

    黎霁“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蹲下身用袖子耐心地给她擦去脸上的泥巴印。

    “我就是觉得,没百八十件衣裳可能不够你换……”

    “嘁。”青欢继续挖土。

    “差不多了。”黎霁目测了尺寸,把包好的山鸡塞进了小土坑里埋好,然后在上面架起木柴。

    “然后要生火。”黎霁掏出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火苗骤然窜出,青欢吓了一跳,不露痕迹往黎霁身后躲了躲。

    黎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往青欢身边挪了半步,将她整个人完完全全挡在身后。

    “要燃柴了。”他提醒道。

    火折子触碰到干草,火苗迅速窜高,最终将木柴点燃,火堆扑面而来滚烫的热意,青欢不自觉抖得厉害。

    黎霁又扔了两个东西到火堆里。

    “这是什么?”青欢从他肩膀边露出半只眼睛看。

    黎霁道:“地瓜。”

    青欢好心提醒:“你就这样扔进去?火很厉害的,会烧成灰!”

    黎霁笑道:“不会的。你喜欢吃的东西都要有火才能做出来,只要小心一点就没事。”

    “真的吗?”

    “真的。”

    青欢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你不知道用火做食物?”三岁小儿都知道吧?

    青欢摇头:“没人会主动跟我说。我……不喜欢火。”

    “它碰不到你。”黎霁指指自己给她看,“就算它扑过来了,也是先到我身上,可得把我烧成灰了才能碰到你。”

    “我黎霁可没有那么容易被烧成灰。”

    青欢心里一暖。

    火里烤出来的地瓜金灿灿的,糖酥鸡也像他说的那样让人胃口大开。

    黎霁笑眯眯给她递水:“呦,鼎鼎大名的沧清门仙尊怎么还吃得嘴角流油呢?”

    青欢正埋头啃鸡腿,闻言大大咧咧用衣袖一抹嘴角,继续埋头苦干。

    “慢点,没人跟你抢,都是你的。”黎霁悄悄握紧掌心,藏起里面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

    他在腌制山鸡的时候,往里加了自己的血。

    青欢带着满身狼狈回来的时候,他就看见她眉宇间若隐若现的黑气。那天在白骨滩,尸毒并没有解。并非是他的血不管用,而是青欢身上的尸毒似乎与之前瑶山村百姓所中之毒不同,更为强劲霸道,跗骨之蛆般攀附在她的四肢百骸,他几乎将自己一半的血都喂给了她,若不是依赖自身强悍的生命之力,恐怕那日他就失血而亡。

    可是没有用,他大概猜到青欢自身也有某种强劲的毒素,若真是寻常尸毒,一入体便会被她的毒素同化,所以她才肆无忌惮地给裴兰棠解毒。她自己也根本想不到,那毒非但没被她吸收,反而成了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随时都能要她的命。

    她受了伤,尸毒便找到了缺口疯狂涌溢,他的血也只能暂时将毒素压制回去,仍旧是蛰伏的野兽,只待可乘之机便伺机而动,一击毙命。

    “黎霁?黎霁?”青欢拿着根鸡骨头在他眼前晃。

    黎霁回过神来,笑问道:“怎么了?”

    青欢道:“糖酥鸡很好吃。”

    黎霁笑完了眼:“那以后我每天都给你做。”

    “好。”青欢又专心致志地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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