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众人在沧清门住了三天,青欢本想与曾氏一道回浊漳水,迫切地想要尽早取到北曜星盘,奈何裴云景非不松口,一定得做好万全准备才让她走,连裴兰棠也紧张兮兮搜罗各种东西往苍玉山搬,她无奈,加上黎霁也在一旁劝导,最终将行期定在了立秋那天。

    流云琅玕木的叶子依旧青翠,白花稳稳盘在枝头,秋日的风比夏季强劲许多,吹落了更多的叶和花,琅玕木依旧茂盛,花串只多不减。黎霁看得新奇,想到青欢说的,流云琅玕木永不败落,不禁好奇冬日里它是否也会如此。

    天气凉下来,摇椅上加了薄薄的绒毯,青欢非常适应这个季节,没有酷暑不至严寒,秋风总喜欢带着凉丝丝的触感萦绕在她身侧,其他人忙前忙后准备的日子里,她无所事事,更有大把的时间躺在椅上,眼见着琅玕木叶隙间斑驳的天空,回忆记得清和记不清的过去。

    刚到沧清门的时候她总梦到神山上大片大片的流萤,星辰漫布整片天幕,圣湖水被映照得波光粼粼,将流萤与星火的倒影一同笼入其中,比夜空的星海还要曜目。她孤零零坐在神山上,看着云屯星聚,银河耿耿,直至月落星沉,东曦既驾,霞光万道,神山上百花苏醒,白鹤吐息。又到金乌西坠,夜幕再次降临,流萤又舞于天际……她百思不得其解,只道从前见过这一幕,兴许不知何时就印在了心中。

    后来,师尊逝世,她开始整夜整夜做噩梦,梦里黑暗无边,唯一的光亮聚集在自身一点,像烈火焚烧般灼得她疼痛不堪,一遍遍提醒她那人身死魂散,心口、手臂、后背和腿上的每一道伤疤像被重新割开一般鲜血淋漓,她却只感到深不见底的绝望,满心满眼都是初遇时她只能模糊看清的脸,画面再一转就是笑盈盈看着自己的眼睛,嘴角刺目的血却一滴一滴砸在她的脸上,比一剑穿心还要令她窒息。

    知晓他有复生的希望后,她便不再做梦了,只是每日麻木地坐在流云琅玕木下,盯着树叶发呆,再麻木地每日握着三世六爻石占卜,麻木地出山,再带着一身伤被带回来,修养好后又继续卜卦,再循环往复,永不知疲倦。

    再之后,就是八十多年前,见到了那个明明初识却觉得异常熟悉的人,便精神恍惚,总梦到些从未见过的事情,一病许多年。

    最后一次,就是黎霁拜师那日,梦里见到的钓鱼翁。

    她试图将这些梦串起来,开始还顺利,越到后面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又想不通矛盾点在哪里,想着想着便感到乏累,每日睡得时间越来越多。

    从前临近冬日时自己也会休息得多,或许是在瑶山村毁神仙崖时耗费了心血,导致天气稍凉一些便开始困倦,她也无甚在意。

    黎霁每日变着花样给她准备吃的,她吃不了多少便撂了筷子,于是黎霁便总哄着她多吃一些,可吃完她又会困意袭来,于是每日便是吃了睡睡了吃,她打趣如此不出三月自己定要胖上一大圈。

    黎霁手臂上新增的伤疤每日俱增,旧疤未消又添新伤,心也一日一日沉下去,面上仍旧笑眼盈盈,恍若无事发生。幸好秋日换了厚些的长衫,胳膊也不常露出来,青欢也并不刻意观察,因此从未发现。

    裴兰棠一日要往苍玉山跑四五趟。从前裴云景三令五申不准她来打扰青欢,这次借着筹备东西的机会,得了裴云景的默许,便肆无忌惮找尽借口赖在青欢身边,大多数时间青欢都在休息,她也不吵不闹,搬个小凳子坐在青欢边上,拿根仙草逗夫诸玩。

    只不过通常夫诸都不理睬她,被惹急了还会冲她吐口水,裴兰棠气急败坏炸了毛,又怕吵着青欢不敢出声,只好回去换身衣裳,然后又借着送东西的名义进苍玉山,蹭吃蹭喝还不忘给裴云景带些回去。

    是以立秋那日,青欢难得天不亮便起来了,才发现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堆成了一座小山。黎霁一手捏着一只包袱口,站在一边无从下手。

    “我只是出趟远门,她这是把整个沧清门都搬来了吗?”

    黎霁打开一个木盒给青欢看,“这个是陆师伯珍藏的安魂玉,据小师姐说是姚师兄与她打赌输了,趁人不注意从藏宝匣里偷来的,让你带在身边,能睡得安稳。”

    “这是二峰那边拿来的,这个能祛蛇虫鼠蚁,这个是药香,除湿除异味,还有这个药丸,睡前吃了能安神助眠,还有一些清心丸和各式伤药,这些还是挺实用的。”黎霁把“祛蛇虫鼠蚁”的药草悄悄扔到一边,其他的装进袋子里。

    黎霁说着又想笑:“大师兄把自己的命剑给我了,说灵气化物不够稳妥,恐有差池,还怕裴兰棠记不住话,专门列了老长一条单子,千叮咛万嘱咐,我看了眼,真是事无巨细,能想到的状况和应对方法都写在上面了。”

    青欢也觉得新奇,接过帛书一看果真如此,不禁失笑:“他将自己的法器都给你了?”

    黎霁朝自己房内抬抬下巴,道:“湛泸剑,大师兄说他设了界,让我也能用。我试了试不顺手,还是不带了。”

    青欢点点头:“你的太虚足够了,实在不行,碧鳞也可为你用。”

    黎霁道:“师尊不用碧鳞?”

    青欢道:“我不喜用剑,少时从未用过兵器,碧鳞似乎也是我忘记的那百年里炼制出来的,总之也不常用。”

    黎霁打趣:“看来碧鳞剑唯一的用处是拿来挖土坑了?”

    青欢笑道:“倒是趁手。”

    黎霁一边和青欢说笑,一边从一大堆甚至有被褥枕头中挑拣了一些轻便可用之物,再加上他昨夜准备的一些方便携带的吃食和水壶,不大不小收拾了一个包裹,他身量高骨架宽,背在背上倒也不显得累赘。

    之所以起个大早就是怕其他人会来送行,青欢不擅长应对那样的场景,又怕裴云景和裴兰棠跟来,于是刻意避开。夫诸从睡梦中被唤醒,不情不愿地让青欢坐上去,黎霁许诺它一个月的鲜草才安抚好小脾气。

    浊漳水距沧清门足需五日路程,青欢起先还坐的端端正正的,时间长了就腰酸得很,便赶着路就抱着夫诸的脖子趴在它背上小憩。夫诸飞得很稳当,她整日埋在柔软白净的皮毛里,睡得香甜。

    黎霁御剑飞在夫诸身侧,太虚在脚下泛着银光,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青欢身上,见她醒着便与她说说笑笑,但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睡,未见到他眉头紧锁面色冷淡的模样。

    也许是天气原因,他也这样安慰自己。

    好不容易到了浊漳水南面,两人商议决定好好休息一晚,养精蓄锐,第二日再渡河去北面的曾家。

    吃饱喝足后青欢就找了棵大树,挑了根粗壮些的枝杈躺下歇了。黎霁守在树下,双手环抱胸前闭目养神。

    他从来不会睡得太死,从前是浪迹江湖仇家遍地,一个不小心也许就会血溅当场,后来是怕青欢突然毒发,自己救之不及,所以不敢睡沉。更何况一河之隔就是宴席上咄咄逼人的曾家,不仅与他结怨颇深,对青欢也是诸多不满。

    由不得他放松。是以青欢刚发出一声呜咽,他就立刻睁开了眼。

    裴兰棠大费周章拿来安魂玉的时候他还不以为意,她不惜冒着被再关禁闭的风险也要从陆镜的宝匣里弄来安魂玉,说青欢离了苍玉山便睡不安稳,此刻当真派上了用场。

    前几日也许是夫诸无时无刻不陪着,她睡得沉,靠近曾家夫诸便不太好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了,于是青欢便让他先离开了。夫诸一走青欢便异常焦躁,翻来覆去冷汗直冒,眉头紧锁成一团,一张脸白的吓人。

    黎霁赶紧找出安魂玉塞到她手里,青欢立刻舒缓了许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安魂玉也失去了作用,青欢开始浑身发抖,揪着他的衣襟不肯撒手,嘴里喃喃不住喊着什么,黎霁就着水给她喂了安神助眠的药丸,却半点用也没有了。

    黎霁沉默盯了她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叹了口气,将人抱起拢进怀里,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青欢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往他怀里拱了拱,双手改为环住他的腰肢,脑袋搭在他胸口的位置,满足地哼了声。

    黎霁浑身僵硬大气不敢出,青欢若是醒着,一定能听见他如战鼓擂的心跳,几乎要跃出胸膛。

    夜里只有秋风穿林的沙沙声,他的心跳显得格外突兀。

    他低下头看怀里女子的睡颜,纵使她睡着的样子早已熟记于心,每次见到还是挪不开眼。那是旁人或许一生都不得见的风景,世人眼里冷漠孤清的高岭之花,熟人面前才有几分人间烟火气,睡着的时候却敛去所有神态,羽睫盖住了眼里习惯性带着的冷淡,安静温顺得像只乖巧的猫儿。

    他更喜欢看她额间的碧纹,随着她的呼吸微弱地忽明忽暗,不仔细观察根本难以发现。明明不真切得仿若画中人,那微光却昭示着她是真实的,并且活生生存在着。

    黎霁那样看着,鬼使神差低下头,凑近她额际,只是咫尺之距还未来得及碰上,突然听得青欢口中无比清晰唤了声:“师尊。”

    当头一棒,叫他瞬间清醒,一颗心小心翼翼递出去,悬崖勒马及时收回。

    他头一回体会到酸楚,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心意感到悲哀,同时又有及时止损的庆幸。耳边风啸变得刺耳,好像在嘲笑他心里刚冒头便被拍死的新芽。

    他扯下环在腰上的双手,将她复又放回原处,自己在她身边打坐,灵力外放包裹着她一整晚。

    所有的心绪在这个夜晚,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曾家府门大敞,从外面望进去黑压压的一片,上到族老下到襁褓都到了场,面色阴鸷地盯着他们两人,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向青欢见礼。纵使曾谙说得好听为了大义对他们开放筑舆塔,说到底是一族禁地,又是取立宗至宝,自然换不来好脸色。

    曾家人都记得黎霁,那个上门挑衅还将筑舆塔捅了个大窟窿的狂妄之徒,眼里的愤怒藏也藏不住。黎霁倒是无所谓,他是没想到还会与曾家有交集,甚至料想到了会被下许多绊子,任是如何他都不在意。可有不知数的小童捡起石块朝青欢砸过去,黎霁运了灵力及时挡开,惯常带的笑脸瞬间冷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个小孩。那孩子吓得躲到母亲身后,嘴上却不服输,叫嚷着:“曾家不欢迎你们!快滚出去!”

    青欢看过去,那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看上去最多不过五岁,力气也不大,其实黎霁不阻拦,那石头也砸不到她身上。

    她弯了弯嘴角,掏出一颗饴糖,用帕子垫着放在地上,朝她点了点头,退后一步,带着黎霁绕开,走向立于堂前的曾谙。

    小姑娘犹豫了片刻想要去捡那颗糖,被自己母亲拦下,教育她不可拿坏人的吃食。

    青欢听在耳里没有在意,在曾谙向她行礼后,礼貌地微微欠身予以回应。

    曾谙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受青欢的礼,到了仙尊这个位份在仙门百家都是可受大礼的,青欢却给他回了礼。

    只是青欢动作生疏,一看就是不常做此事。她略含歉意地道:“多谢曾家主肯借北曜星盘,沧清门定会记住这份恩情。”

    曾谙摆出主人家的架势,负手侧过半身,没给她一个正脸。“哪里的话,本家只是开筑舆塔,其余的还要看仙尊的本事。”

    话虽客客气气的,语气却不大好。青欢能理解为什么他会这样,也能理解他们的恶意来自何处。如果放在过去,别人不愿意的事她不会去做,但找到小巫贤成了这些年她唯二要紧的事,她迫切地想要找到奢比尸,想要知道那段失去的过往,所以绝不会妥协。

    她道:“我会禀明宗主,允曾家一个无出人道的心愿。”

    曾谙嗤之以鼻:“仙尊还是先想好怎么面对这么多年的越俎代庖吧。”

    青欢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却已经迈开了步子,将两人引到了后院的高塔前。

    “这便是筑舆塔。”

    塔高入云,外观看来与普通的石塔没有区别,一层最广,层进次之,除第五层处砖色不同,其余都是暗沉的灰黑。塔顶看不真切,似乎是琉璃瓦,每一层四处飞檐,连接着精铜锁链,上面分别立着千姿百态的铜像,额上生一只独角,乍一看都是小儿形状,一时有些瘆人。风一吹锁链晃动碰撞,像极了小孩哭声阵阵。

    一层的石门足有一丈高,门面上的铺首是兽面衔环的螺狮铜首,曾谙上前左扣三下右扣两下,两铜首四只眼竟似活了一般瞪得老大,露出里面的锁孔。曾谙将一只片状的钥匙插进左起第一只眼,向右转了五圈,又换一把钩钥插入第二只眼,向左转了五圈,然后取下头上玉簪插进第三只眼,没有拔出来,最后一只眼里,他咬破手指,按上自己的鲜血。

    沉重的石门缓缓打开,门页向两侧缩进,露出内里黑漆漆的一片。曾谙没好气地引见道:“仙尊请。”

    青欢抬头看着石门正上方随风响起的风铃,默然眨了眨眼,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待两人完全进入一层后,石门关上的速度比开启时要快得多,生怕他们反悔离开似的,只一瞬便合二为一,“嘭”地一声重重撞击到一起,落下厚重的尘灰。以他们为起点,四周塔壁上依次亮起一排火把,将一层照的亮如白昼。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青欢一眼就看到了另一头的楼梯。

    “我今天精神不错。”青欢道。

    黎霁嗯了一声。

    “你昨晚睡得好吗?”

    黎霁点头。

    “曾谙为什么说我越俎代庖?”

    黎霁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青欢歪着头,道:“你今天有些奇怪。”

    黎霁只是抬手在她后背半寸处停下,给她和自己都施加了一层灵力护罩。

    “闯关了。”他说完率先冲了出去。随着他的经过,一个接一个的机关被触发,四面八方的塔壁上伸出数不清的黑色洞口,箭矢雨没完没了地朝两人飞射而来。黎霁一个侧身避过一道冷箭,箭尖错过他袖口扎入砖石地面,整个箭头悉数没入。

    他低呵道:“太虚。”银白灵力化作的古剑太虚在火焰映照下与箭矢自带的寒光交错纵横,他挥剑挡去一支又一支冷箭,太虚半抛反握,被当做投矢狠狠抛出,扎入一道黑色洞口,后者瞬间卡壳报废,冒出一阵焦烟。

    那机关毁坏的同一刻,太虚剑消散成银星点点,眨眼又出现在黎霁手中。

    数支箭堪堪划过青欢周身,被她一个后旋躲过,紧接着踩上另一只箭矢,脚尖轻点飞跃数尺之远,落地瞬间迅速后仰躲过接踵而来的箭雨,一脚踹中其中一支,将其直直送入机关口,后者同样不再运作。

    二人没有多言,四周除了箭矢发出射入以及机关被毁坏的声音,就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和青欢发钗上的铃铛响。

    随着两人的前进,冒出黑烟的洞口越来越多,直至到达楼梯下,所有机关被毁,空气中满是焦味。

    青欢吐出一口浊气,问道:“你之前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黎霁道:“大差不差,这些机关隔一段时间会自行修复,所以要抓紧时间。”

    “这样啊。”青欢正了正发钗,“不过他这个毒还蛮有意思,如果没有灵力护体恐怕真得遭罪。”

    黎霁听了却皱眉:“你是说这里有毒?”

    青欢见他如此,奇怪道:“怎么了,你不知道吗?”她捡起一支箭展示给他看:“你闻闻,全是腥臭味。”

    黎霁凑近一闻果真有若有若无的气味,“你鼻子这么灵?”

    青欢扔掉那支箭:“我只是对毒比较敏感。一进来就闻到了,这些机关、地面甚至空气里,都有同一种毒。只是你灵力隔绝着,也未受伤,所以没有中毒。”

    青欢又道:“就算你中毒了也没关系,不过百年的蝎毒,你自身的血毒就能抵消。”

    黎霁道:“那你呢?”

    青欢嫌弃地踹了脚地上的箭,道:“我当茶水喝还能益气补血。”

    黎霁笑道:“你的毒当真这么厉害吗?”

    青欢道:“你不是见过吗?神仙崖。”

    黎霁愣了下:“你知道我看见了?”

    青欢道:“本来不知道,但你……被我咬了却没有中毒,我就知道放出的迷烟挡不住你。”

    黎霁打趣道:“你说你的毒很厉害,但却对我无效,会不会感觉有些挫败?”

    青欢不理解:“为什么要觉得挫败?我只是惊讶,你有很多地方跟我一样。”青欢掰着手指数:“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的灵力跟我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样。你的血脉里还有我的气息,而且你的血里有毒,那种毒跟我的也挺像,就是弱化了许多倍。”

    “你的血也有毒吗?”

    “你以为你这样的很多见吗?”青欢道,“我的血无毒,但是能解百毒。大概就是因为我的血是我的毒唯一的解药,我的毒又足够强劲,所以弱于我的毒就都能解了。”

    黎霁道:“我先前来此,这里只有箭矢雨,并没有蝎毒。”

    青欢拧眉:“所以曾谙故意使绊子?”

    黎霁道:“谁都不愿意立宗之宝被人随意夺去吧?”

    “用完了我就会还给他。”

    “曾家人可不这么觉得。”

    青欢摇摇头:“真奇怪。”

    黎霁失笑:“你怎么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青欢鄙夷:“有些我看得懂却不想懂,有些我看不懂也疲于去猜,人实在是太复杂了,总是用最坏的臆想去揣测别人,致使矛盾越来越大,到最后无可挽回兵戎相向,不仅两败俱伤,还牵连许多无辜之人。再给我一千年都想不明白。”

    黎霁道:“你理解了反而奇怪。”

    青欢问:“为什么?”

    黎霁想了想:“怎么说呢,你就像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即使落入凡尘,一身也是干干净净的。你可以与世俗同流,却做不到合污,你努力想融入进去,但最后还是格格不入,因为本身就不是一路人。”

    青欢瞥他一眼:“你可以把我称作公主,但不是仙女。我不喜欢仙女。”

    黎霁笑道:“怎么还有人自己说自己是公主的?”

    青欢不想跟他再掰扯:“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以后你就知道了。”

    第二层楼梯口是一个狭窄仅容一人的拱门,青欢望进去,视野就被近处的石墙挡住,往里走几步,才发现是弯弯绕绕的甬道。黎霁道:“二层是个迷宫,注意走错了会有滚石拦路,不想被碾碎就只能走到正确的路上。”

    青欢发愁:“我记性不太好,记不住走过的路。”

    黎霁道:“知道你记性不好,我带路,你跟着我。”黎霁变出一条红色的细绳,一头绑在自己手腕上,一头递给青欢:“不知道曾谙在二层做了什么手脚,这是缗绳,可以不断延长,无论我们相距多远都能顺着它找到另一人,你系上。”

    青欢点点头,将另一头拴在自己腰上,绕了两圈后打了个漂亮的结。

    黎霁迟疑道:“其实不用……”

    青欢抬头:“什么?”

    他别开眼,“咳咳,没什么。跟紧我,万一走散了就沿着绳子往回跑。”

    “你还记得路吗?”

    黎霁笑道:“我记性好。”

    黎霁摸着石壁走,在第一个路口左拐,没过几步路又遇到第二个路口,依旧左拐。石壁是极粗糙的材质,好像一整块从崖上抠下来的一样,并未经过打磨,摸上去有些膈手。黎霁撕了两块衣袖下来,同样一块递给青欢,一圈一圈缠上自己的手,示范给她看:“这样裹住,不会伤手,你看着学。”

    青欢看了几眼便觉得烦,双手伸到黎霁面前就不动弹了:“你帮我,我弄不来。”

    黎霁耐心劝她:“就这样一圈一圈绕上去,不要太紧,会勒得难受,很简单的。”

    青欢又往他面前伸了一段,依旧道:“我不会,我看不懂。”

    黎霁教她:“你得自己来。”

    “为什么?”青欢歪头看他。

    黎霁解释道:“我不能碰你的手,这不礼貌。”

    青欢思考了片刻,道:“你碰的话,我不会斥责你无礼。”

    黎霁眼眸沉了沉,问道:“为什么我可以碰?”

    “因为你是我徒弟,你照顾我,对我好,我信任你,你不会伤害我,师徒之间应该是亲密的。”

    黎霁脱口而出:“像你跟你师尊一样吗?”

    双目四对,一片死寂。他清楚看见了青欢眼里原本的清冷几乎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突然爆发出的浓烈情绪。她皱起眉,斥问道:“谁跟你说了我师尊?”

    黎霁别过头,继续摸索着往前走。一些分岔口有他先前刻好上的标记,不明显但仔细观察足够发现。

    青欢也没再说话,只是不再贴他那么近,嘴唇也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黎霁知道她在生气,但不打算哄她。青欢每次提到她的师尊就整个人都反应过激,他不是不知道,那个人像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只需要稍稍牵动就让她所有的矜持崩盘,那双眼里为那人蕴着浓烈的哀愁和思念,他只是装看不见。

    唯有昨晚,她在睡梦中甜甜糯糯地喊师尊,怀带的是从未有过的喜悦和依恋。

    一想到他就心口酸胀难当,便连看见她也能想起那份不可能属于自己的爱慕,自己龌龊的心迹就像白玉上的黑点,比黑里的白要更加刺眼。

    那绝不是正常师徒之间能存在的感情,至少他见到的,洛宁之与楚赢不是如此,姚子衿与陆镜也不是如此,他对青欢,和青欢对自己的师尊,与世人是不同的。

    名不正言不顺,终究得不到善果,只能是一片痴心妄想,感动了自己。

    耳边传来隐秘的声响,黎霁停下脚步屏息去听,似乎有重物沉闷落地,进而滚动摩擦过石壁的声音,且离他们越来越近。

    行差踏错才会引落巨石,黎霁猛然惊醒回头一看,青欢果然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自己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石壁,完全挡住了他刚刚踏过的路。

    “青欢!”黎霁疯狂砸那石壁奈何蚍蜉撼树,情急之下拉扯缗绳却松松垮垮永远没个头,他心一凉退后三步,银剑幻出双手交握,贯入全部灵力猛地一劈,“太虚!给我破!”石壁应声碎成小块,那之后却迅速移过另一道石壁又挡住了来路。

    “青欢!你听得见吗!沿着缗绳走!”

    青欢自然没有听见。这些石壁每一道都有一拃厚,隔音效果异常的好,她不过一个恍神就有石壁移动挡住了她的路,她急于跟上黎霁,一慌便开始四处乱窜,石壁一道街一道在她四面八方不断移动,看得她眼花缭乱,就越发慌乱。石壁移动的声音很大,完全遮盖住了滚石靠近的响动,所以当身后一块石壁突然移走时,她敏锐察觉到危险的靠近,一回身便眼见足有这层塔一般高的圆石,她顾不上细想,下意识提起灵力用双手去挡。

    巨石滚动着将她推行倒退了数十步,直至脚后跟抵在了最后一道石壁上,退无可退,可压力仍在向前,誓要将她碾上石壁压成一滩肉泥。青欢护在掌心的灵力早就被磨干净,双手直接与快速滚动的巨石贴合摩擦,竟然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青欢咬牙撑住,掌心的剧痛催促着她收回手,可她不能,只要一松劲,自己就会被碾成粉碎。

    她觉得石块几乎磨到了她的掌骨,她再也忍受不住,双瞳迅速变成两条竖线,眼中亮起阴森的青光,额心的碧纹也爆发出强烈的灵力威慑。口中一左一右两颗上牙逐渐生长尖利,露出唇外,舌头变成猩红的一条,顶端分成叉口,蛇信危险地上下摆动,嗓眼里压抑着愤怒的低吼。

    “嘶!”伴随着刺耳的尖啸,青光爆盛,巨石应声破裂,紧接着被什么东西一抽,滚石碎裂成细碎的石块散落在地上,堆成及膝高的一个小石堆。

    那抽碎石块的巨物,赫然正是一条蛇尾。

    青欢上身依旧是人形,只是双腿变成了覆盖着青色鳞片的蛇尾,足足有一丈多长,盘踞在地上支撑着她高高立起,发丝还在灵力激荡中飘飞,竹钗发出叮铃不绝的响声,一双眼冷得可怖。

    她的鳞片是翡翠一般的青玉色,单拿下一片都可做姑娘衣服上最耀眼的装点,只是那条蛇尾从半截开始的地方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疤痕,一直延续到尾尖,都没有再生出鳞片。

    玉雕一样的蛇尾,那条疤就像美玉内里的裂痕,破坏了整个美感。

    青欢甩出蛇尾朝着一个方向猛地一抽,以她为起点面前的一条路上石壁悉数碎裂,机关破坏,其余石壁也不再移动。

    她心满意足地收回尾巴,变回双腿,掸了掸裙摆上的灰尘,好以整暇沿着那条路走到下一个楼梯口。

    黎霁听到巨大的响动后心中担忧愈盛,转过岔路一看却是一片狼藉,一条大道豁然开朗,青欢正坐在路的尽头盘膝打坐。

    黎霁手动合上了下巴,走到青欢身边坐下,问道:“这是你干的?”

    青欢没有睁眼,“这东西太烦,我不喜欢。”

    黎霁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难怪那么多人想要修炼到仙尊,真的强。”

    青欢问:“这个会动的石块,也跟上次不一样对吗?”

    黎霁点头:“之前不会动,就是很简单走个迷宫,走错了退回来就不会有危险。”

    青欢道:“我不知道往哪退,那个大石头有点厉害。”

    黎霁这才注意到她双手上的伤,忙翻开一看,那白嫩的皮肤已经血肉模糊,最深处露出牵连着碎肉的森白掌骨,看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遇上滚石了?怎么受这么重的伤?护体灵力呢?”

    青欢睁开眼,老老实实回答:“那石头速度快,又非常重,你给我的灵力罩一下就被碾碎了,我的倒是可以,但我拿手去挡,只接触那一小块,没一会儿就磨平了,手就这样了。”她皱着眉,语气有两人都没察觉到的撒娇:“真的很痛,你看。”

    黎霁仔仔细细翻看着她的手掌,揪心不已。

    青欢道:“你不是说碰我的手不礼貌吗?”

    黎霁一愣,没有说话,只是源源不断输出灵力包裹住那双手,掌心里女子指尖冰凉,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取下水壶递给青欢,青欢也觉得口渴,一口气灌了半壶。

    血淋淋的双掌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青欢惊奇:“你这个水这么厉害?喝了就能疗伤?”

    黎霁含糊道:“是我的灵力。”

    青欢道:“我就说,哪有能疗伤的水,我喝着就是一般的泉水,也没什么特别的。”

    待双手血肉生长得差不多如初了之后,黎霁从包裹里翻出正阳峰送来的伤药,轻手轻脚撒在她手心里,再扯下衣袖撕成布条,里三层外三层把那双手裹了个严严实实。

    青欢看着明显肥大了不止一圈的手,觉得好笑:“伤口很快就能愈合了,你包成这样多不方便。”

    黎霁只说:“保险起见,不会留疤。”

    青欢就开心起来:“那正好,手上留疤还挺不好看的。”

    黎霁没有撒谎,只是确实提前在水壶里加了血,只是为了每天给青欢喝一些压制尸毒。他的血可以治愈自身,对他人的作用却是微乎其微。血抑制了尸毒扩大伤势,他又给青欢灌入了自己的本源之力,这才让伤口生出新的血肉,结起薄薄的痂。

    他突然道:“你的师尊……没人对我说,我自己瞎猜的,是我冒失了,你别放在心上。”

    青欢没料到他会再次提起这件事,一时语塞,黎霁不出意外又在她眼里看到了不一样的情绪,但这回青欢没有呵斥他,只是足足深呼吸了三回,才又对他说:“你是我徒弟,我应该告诉你的。师尊知道我收了徒弟也会很高兴,等回了沧清门我就带你去拜见他。”

    黎霁抬头看她:“你说过,你的师尊是个顶好的人。”

    青欢眼底一片温柔,提起那人全是夸赞:“你要叫他师祖。他名满天下,享誉无数,是人间正道第一人,是万世之表,所有后世学子趋之若鹜的榜样。”

    黎霁隐隐猜到什么,便问:“师祖尊讳为何?”

    青欢笑道:“他叫迴云,是人间第一位仙尊,妖神大战后百废待兴,一手创立沧清门,这才有了人族七大宗学府,为数不清的修仙之人提供了修习之道。”

    黎霁没有再问。他记得裴兰棠对他说过,沧清门开宗祖师死于亲传弟子之手,尸骨无存。

    那时只唏嘘世事无常人生百态,真正放到了自己身边人的身上,才顿觉无奈与力不从心。

    迴云死在自己的两个弟子手上,对同为一师的青欢来说,又是多大的痛彻心扉。自己的师兄师姐,杀了谆谆教导的恩师,难怪她一提起迴云就悲痛难散,任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青欢话里话外无不是对迴云的崇拜,这样一位心心念念无所不能的一派宗师,没有消散在飞升应劫的天雷之下,也没有牺牲于维护正道大义的洪流之中,而是死在一片的蔽塞土地,死在手把手教导的弟子手中。

    他只觉得窒息,以至于根本没听见青欢欢欢喜喜的念叨:“不过他很快就能回来了。”

    三层是水银池,满层凹陷下去形成水池,四壁有蛟龙口源源不断吐出银白的液体,汇聚到池子里蓄成满满一池,没有通路。

    黎霁道:“这关很简单,没有其他的路,御剑从上方飞过去就行。”

    “太虚。”他召出太虚,率先站上去,朝青欢伸出手。

    青欢稳稳抓住,被他一带也站到剑上。“抓紧我。”

    青欢听话拽住他的腰带。

    黎霁御剑起飞,平稳地略过水银池,意料之外毫无变数落在了另一端。

    “奇怪,这层这样简单的吗?”青欢看着水银池发呆。

    黎霁也没想到会如此轻松,“以曾谙的性格不会让我们轻松过关才对。”

    “先上去吧,干想也想不出来。”

    黎霁点点头。青欢搭上扶手就往楼梯上走,一脚刚触到石阶就迅速坍塌。两人一惊来不及多想,迈开步子飞快往上爬。

    楼梯坍塌的速度越来越快,破落的石块砸在地上,滚进水银池里,平静的池水迅速沸腾,白烟源源不断冲出水面,向两人袭来。

    黎霁迅速化出结界将两人笼罩在内,青欢反应慢还是吸进去一些,顿时觉得胸闷气短,捂住口鼻的指缝间竟然流出了鲜血,脚步也不自觉慢了下来。

    黎霁迅速抓住她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往上爬,青欢却摇摇晃晃不自觉躬下身去,笑脸皱成一团,额角流下了冷汗。“我肚子好痛,我走不动了,我想吐。”

    “你中毒了,快去四层!我帮你解毒!”

    “我怎么会中毒?”青欢甩甩脑袋,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黎霁一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一手直接拦腰扛起青欢,三步并做两步往四层跑去,终于在最后一级阶梯坍塌的同时纵身一跃,将青欢搂进怀里借势落地一滚,自己的后背重重撞上石壁才停下来,怀里的青欢毫发无损。

    黎霁拍拍她的脸:“还清醒吗?看着我?”

    青欢迷茫抬头看向他,眼里的血丝异常明显。口鼻都已出血,双眼溃散,胳膊上还出现了大片红疹。

    “还好吗?这个毒你自己能解吗?”

    青欢挣扎着坐起来,艰难盘腿坐好,有气无力道:“能,只要是毒就都能……呕,能解。”

    黎霁看着揪心,伸出手在她嘴边接着:“想吐就吐我手上,衣服弄脏不方便换。”

    青欢看着那只粗糙的大手,许久才听进去他的话,咽了口口水摇头道:“就是恶心,吐不出来,我要解毒了。”

    黎霁赶忙给她灌了口水:“喝一口再运功,听话。”

    青欢很好哄,只要软着脾气叫她听话,她就真的会听话。草草咽了口水下去后,她闭上眼开始调息,青色的灵力将身体里的毒素悉数汇聚到一点,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青欢猛地吐出一大口污血,终于将水银毒全都逼出体外。

    她擦了擦嘴角,牙齿都被染得血红。“还好不是你吸进去,这个毒速度太快了,要不是我抗毒,真不好说能及时解。”

    黎霁仍然心有余悸,沉默地伺候她漱口,又灵力内视检查了一遍才稍稍安心。

    “我没保护好你。”他低下头。

    青欢笑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已经反应很快了,是我太笨,闻到气味还使劲吸了几口。”

    “滚石阵也是。”

    青欢道:“是我发呆跟丢了啊,那个石壁动来动去,我一下没注意就跟丢了。我事后想了,应该直接用碧鳞一剑劈开,怎么会傻到用手去挡。”

    黎霁并没有因为她的话好受一些,反而更加自责。“如果我牵住你,你就不会走丢,如果我及时防范,你也不会吸入水银毒。”

    青欢不太会安慰人,于是想了想只好抬手揉了揉他的头顶:“不是你的错。接下来我一定小心,寸步不离跟着你,你保护我。”

    黎霁闷闷问她:“你把我当孩子哄吗?”

    “你说这个?”青欢看向自己的手,“云景和兰棠都很喜欢摸摸头,我也喜欢,这不是哄孩子,是安抚。”

    黎霁又俯低了些把头伸过去:“安抚我。”

    青欢失笑,又揉了一把,“好点没?不要多想,我相信你说到做到,我不添乱你肯定能保护好我。”

    黎霁垂着头没有回答。

    青欢笨拙生硬地岔开话题:“你第一次来曾家是怎样的?”

    黎霁噗嗤一声笑了,就地枕着胳膊躺下:“我排场可没你这么大。本来是正常递帖子挑战的,结果门房把我当捣乱的乱棍赶了出去。”

    青欢认真听着,“然后呢?”

    “我就找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溜到他家演武场,把曾家的家旗全扯下来,插满整个院子。第二天他们一醒来气急败坏,我就坐在演武场上等他们。”

    黎霁学着当时的语气道:“我说,‘我是来踢馆的,你们随意找人来跟我打,我绝不会败!’,曾谙气得吹胡子瞪眼,骂着‘无知肖小,也不看看再这是什么地方?容不着你撒野!’”

    青欢喜欢看他侃侃而谈的模样,黎霁笑起来有种温暖的力量,好像能驱散所有阴霾似的。“他们怎么会答应。”

    “当然。”黎霁道:“所以我就说,‘你们是不是怕输给我一介无名之辈丢脸?’好家伙,当场就有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冲上演武台要揍我。但是我说,‘我要曾家所有人都在场,不然不会出手。’”

    青欢道:“这也是个无理的要求。”

    “所以我又激他们,‘曾家人怎么这么少,是不是快要绝后了?’”

    青欢嗤道:“你这张嘴不怪兰棠说你。”

    黎霁耸耸肩,继续道:“曾谙就叫了全族的人都来观战,那大汉徒有其表,不过十招就趴下求饶了。他们就把我诓进了筑舆塔,想把这丢人的事情憋死在曾家,没想到被自家弟子学嘴传了出去。”

    青欢道:“当时听你说并未觉得有什么,如今亲身体验过才知道筑舆塔果真名不虚传。”

    “四层之上才真叫名不虚传。”黎霁掸掸衣袍站起来,“先过关吧,这一层是兵甲人。”

    青欢放眼望去,四层又比先前几层小了一些,正对着他们是一条宽阔的大道,楼梯就在大道尽头,照样的一览无遗,只是道路两边分别伫立着几乎抵住天花板的高大兵佣,青欢数了数,共有十二具。甲胄年久已经有了铜锈,依稀可见原本的红甲,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厚重的铠甲将面容都包裹的严严实实,手中的红缨枪红缨□□涸的鲜血粘连成乱糟糟的一团,只有枪尖锃亮,寒光依旧。

    黎霁道:“弱点在面甲下,看他们的眼睛。”

    青欢眯着眼看了一会,别说眼睛了,连脸型都分辨不出来。“我看不清。”

    黎霁从坍塌的楼梯旁挑拣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弯下腰朝那宽道上用力一掷,石块在地面上咕噜噜滚出大半条路的距离,便停在了路中间。

    青欢正纳闷有何特别,却见那石块骤然碎裂成齑粉,同一时刻,兵甲人面罩下两点红光瞬间亮起,刺耳的铠甲碰撞声沉重缓慢地响起。

    黎霁道:“面部的防御最强,弱点也在这里。刺瞎他们的双眼就能使整具兵甲人瘫痪。”

    黎霁沉声道:“注意,开始了。太虚!”

    青欢也召出碧鳞,碧鳞感知到黎霁的气息依旧嗡鸣不止,青欢拍拍剑身安抚道:“关键时刻不要掉链子。”

    碧鳞似懂非懂,但也逐渐平静下来,剑光冰寒孤傲,神剑之威赫然。

    黎霁笑着赞道:“这才是我初见它时的模样。”

    青欢也笑:“看看谁杀的多?”

    黎霁道:“输了包你一个月糖酥鸡,赢了算你让我的。”

    青欢提剑朝一个兵甲人冲过去,避开陡然刺出的红缨枪,脚尖在兵甲人胸前一点,顺势绕到他身后,找准后颈头甲与身甲连接处的细缝,提起碧鳞一剑刺入,毫无阻碍切开铠甲,再向下一撬,面甲从后脑处被一剖为二,整具脱落,青欢再躲开袭击绕到正面,一拳一眼,两点红光瞬间熄灭,甲胄陡然一件件脱落,兵甲人解体成一堆小块散落。

    “大言不惭。”

    黎霁勾唇,在袭上来的之间迅速倒退,两具兵甲人重重撞在一起后退几步,一杆红缨枪猛然朝他刺出,在下一瞬就要刺穿他头颅的时候如法炮制翻身跃至另一兵甲人身后,那枪随他动作直接刺穿了那兵甲人的其中一只眼。

    兵甲人半身铠甲逐片解落,黎霁同样瞅准机会引来另一枪,刺瞎了另一只眼。兵甲人应声倒下,散成一片。

    不过一刻钟功夫,十二具兵甲人尽数倒下,黎霁和青欢两人坐在大道另一头,撑着腰气喘吁吁。

    青欢猛灌了几口水靠在墙上:“这一层曾谙也没有动手脚吗?”

    话刚出口两人就都笑了。“确实不可能。”

    黎霁道:“碧鳞不愧是神剑,削铁如泥。不过你一姑娘怎么喜欢用拳头呢?”

    青欢活动了一下手腕,满不在乎道:“我说了,我不爱用兵器。”

    “跟我不想用实物一样,还是灵气化物用得顺手。”

    青欢道:“这一层你看出有不同吗?”

    黎霁摇头:“一模一样。有具兵甲人胸口的剑痕我都记得,是上回我用太虚劈出来的。”

    “那不会……”青欢扭头看身后的楼梯。

    黎霁不确定道:“应该不会又在这吧?”

    青欢抬脚尝试着碰了碰,没想到台阶突然出现裂痕。

    两人对视一眼,撒腿就往上跑。他们踩到的台阶迅速坍塌,好在有之前的经验,两人有惊无险到达了第五层。

    “你不是说不会又是楼梯吗?”

    黎霁撑着墙歇气:“我怎么知道他这么没新意。”

    “不过,”黎霁往空洞黝黑的台阶下望去,“水银池那里台阶坍塌是为了激发水银毒,这里似乎并不是如此。”

    青欢目光悠悠:“这里是让我们没有退路。”

    黎霁道:“五层是箭矢雨,滚石、水银池、兵甲人,外加伏火、机弩、铁索吊石,我知道的所有就到目前为止了。四层之上任何灵力结界都不管用,完全就是拼修为。”

    五层放眼望去与一般的议事殿一般无二,主座客座一应俱全。四周墙壁光滑平整,兵甲人作为侍卫立侍在殿内四角,桌上珍馐美酒一应俱全。黎霁道:“这里一共有一个主席八个客座,据我所知应该只有坐到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动作才能通关。”

    黎霁指着左边四个席位道:“这几个都是错的,所以我们只剩下五个需要尝试。”

    “错了会怎样?”

    黎霁往墙边走了几步,指给她看:“我连错了四个,到第四个时为了破塔离开,太虚被打散逼回体内三次,整条手臂都被绞成了肉沫。”

    他语气轻松,好像受伤的不是自己,青欢皱了皱眉头,问他:“哪只胳膊?”

    黎霁愣了一下,道:“左手。”

    青欢深吸一口气,“我会记得。”

    黎霁笑道:“你要怎么记得?”

    青欢有点生气:“你别管。”她走到右侧最末的席位上,“我坐这个?”

    黎霁绕开她,自顾自坐了下去:“我坐,你看着。”

    青欢皱眉:“你想一个人过关?”

    “我说了不会再让你受伤。而且坐下的人反击的话会触发更多的机关,你帮我守着。”

    青欢确实不想再看他自责,于是老实提了剑站在他身边守着。

    黎霁笑了笑,随后敛容屏气,拿起箸枕上的玉筷,等待了片刻没有异样,于是夹了一筷子剪纸做的菜色,小心翼翼放进碗里。

    身后的兵甲人头部突然低下俯视他,只是双眼并未亮起。

    黎霁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第一步是夹菜,第二步是饮酒……第一桌就是错在这里。”

    他拿起酒杯递到唇边,装模作样饮了一口。酒盏里是半杯水银,凑近的时候他格外小心。

    这次层顶发出生锈的铁链拉扯声。

    “第三步是倒酒……”他伸手去拿酒壶,酒壶却纹丝未动。黎霁脸色一僵,兵甲人的双眼瞬间亮起,红缨枪同时猛刺下来。

    还未等他反应,青欢先他一步踹上兵甲人的胸膛,力道之大逼得他连连后退几步,红缨枪再次举起,青欢比他更快,双腿缠上他身上最细的脖颈紧紧锁住,兵甲人疯狂挣扎,青欢艰难稳住身形,双手反握住碧鳞从他头顶狠狠刺下。

    兵甲人的动作阻塞了一瞬,青欢瞅准时机松腿翻身到他正面,碧鳞借力从头颅正中顺着面门劈下,坚硬的铠甲像豆腐一样被轻松切开,兵甲人受力不稳仰面倒下,面甲一分为二,青欢扔开碧鳞,一脚踏在他胸膛,直接一手一边将整个面甲都从他脸上撕扯下来!甲胄下只是黑漆漆的空洞,两点红光悬浮在黑洞中,青欢照旧一拳一个砸下去,红光熄灭,兵甲溃散,收工起身。

    黎霁自觉鼓掌称赞:“这才叫打架,赤手空拳,拳拳到肉,用兵器的都弱爆了。”

    青欢撩了把额发,面不红心不跳,甚至还想再来一次。

    黎霁道:“你看着细胳膊细腿的,怎么拳脚功夫这么厉害?”

    青欢瞥他一眼:“你觉得这个厉害?我以为只是微末功夫,所以没教你。”

    黎霁赶紧道:“出去就教我,这样揍人太刺激了。”

    青欢点头:“你继续。”

    黎霁收敛心神,“倒酒应该不会错,那错的就是位置了。”

    于是他尝试起身。先只抬起了一只腿,四周并无动静,于是他又抬起了另一只,依旧安全。他试探着缓缓站起,并无其他变化。

    他吐出一口气,笑道:“看来是位置不对,换下一个。”

    他又走到下一个座位,重复了前三步动作,这次酒壶也能顺利拿起了。

    青欢跟到他身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第四步敬客……”黎霁环顾四周,当然只有青欢一个大活人,于是他又举起酒杯,仰头看向青欢:“师尊,我敬你。”

    “此杯愿师尊欢愉康泰,福泽绵长。”

    青欢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怜悯:“你是被吓傻了吗?”

    黎霁笑道:“虽然是水银酒,场合不对酒也不对,但是祈愿是真的。”

    青欢道:“随便你,继续吧。”

    黎霁将酒杯端到唇边,又装作要喝酒的样子,可这次层顶的锁链迅速拉扯,机括上膛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响起,四周墙壁里出现数不清黑漆漆的洞口,弩箭在里面发着阴寒的光。每个座位周围陡然燃起一圈伏火将其圈禁在内,青欢被吓了一跳,慌忙窜开几尺之外。

    黎霁不能离开位置,只好高声安慰她:“别怕!它不会攻击你!站在那别动!”

    四面八方突然伸出几条铁索,穿过伏火将黎霁双手双脚缠住。火焰炙烤着铁链,温度迅速传递到他的皮肤上,烫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燎泡。

    “阿霁!”青欢嘴唇有些发白,随处可见的火焰让她的恐惧到达了顶点。可她看见了墙壁中伸出弩箭,纷纷掉转方向对准了黎霁。

    她悠悠望向高高在上的主座,一咬牙给自己加了层灵力护体,就朝那被火焰团团围住的主座奔过去。

    “师尊!”

    黎霁眼睁睁看着她越过火焰,不顾炙烤坐在了那个座位上。

    “把酒杯扔了!”

    黎霁一愣,迅速将手中的酒盏扔掉。

    机括停止,伏火熄灭,一切恢复平静,只有粗大的铁索依旧拴住他的四肢,昭告着方才的一起并不是梦。

    黎霁松了口气,却见青欢整个人都在发抖。

    “别怕!没事了,我在这里!”

    青欢艰难看向他,眼中的恐惧和无助在他心头狠狠扎了一刀。

    “别怕,没火了,你看都熄灭了,我在这里!”

    青欢抱着头缩成一团,不停喃着“好烫”。

    黎霁心焦不已,偏生自己还不能离开坐席,无意间瞥见先前被青欢扔开的碧鳞,心念一动,唤道:“碧鳞!”

    碧鳞微微一颤。

    他心道有戏,于是又喊了两声。碧鳞剑听到他的声音果然开始嗡鸣,黎霁趁机道:“你能帮我吗?”

    黎霁循循善诱道:“你的主人很害怕,你感觉到了对吗?你帮我好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害怕我,但我们都不想她受伤,对吗?”

    碧鳞青光一闪,嗡鸣渐弱。

    黎霁试探着询问道:“你可以,供我驱使吗?”

    本以为碧鳞神剑之姿甚至可能暴起给他两剑,但没想碧鳞几乎在他提出请求的同一时间便飞到他面前,剑柄朝他悬于半空。

    他惊喜之余,一眼就看到了剑柄上那条细长的小蛇眼中翠绿宝石闪着幽微的光,他尝试着握住,歪曲八扭刻上的云纹在手心的触感格外明显。他催动灵力注入碧鳞,后者真就欣然接受,于是他翻手一推,磅礴的灵力注入其中,碧鳞青光大盛,生了灵智般迅速飞出,毫不犹豫刺入坚硬的地面,青白相缠的灵气猛然震荡开来,墙上的弓弩纷纷落地,坐席上的杯酒餐具悉数砸落一地,兵甲人的眼中的红光亮起瞬间熄灭,隐藏在层顶上的巨大滚石化作齑粉,落雨一般飘飘荡荡。

    青欢在熟悉的灵力激荡中平静清醒过来,看看碧鳞又看看黎霁,目瞪口呆。

    她身下的座椅突然发出巨响,吓得她迅速起身。座椅在两人注视之下缓缓向后翻开,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台阶。

    她结结巴巴开口:“就这样?”没等来黎霁的回答,身后传来隐秘的闷哼,她蓦得回头,刚好见到黎霁喷出一大口鲜血,将面前的案桌都染了个猩红。

    “阿霁!”她惊慌失措跑过去,震断了束缚着他的锁链,一双手却不知道该往哪放,盲目无措地看着面前忽然就脆弱得像落叶一样的男人。

    “你怎么了?怎么会吐血啊?”

    黎霁确认她没事后疲惫地阖上眼,勾起嘴角,可看上去只显得他更加虚弱,“果然,操控认了主的神器还是太勉强。”

    青欢手忙脚乱给他检查身体,一颗心却越来越沉下去,“内丹怎么会碎啊?你用榨干了生命之力操控碧鳞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黎霁笑笑:“因为你害怕,我怕你害怕。”

    他又道:“神剑不愧是神剑,我拼尽一切也只能发挥它七成的力,只一剑就能毁了这层所有的机关。”

    “那应该是第六层的入口,不知道怎么会向下,应该也是机关。”

    黎霁突然睁开眼,就看到青欢满脸担忧,他顿了顿,借着病痛壮着胆子摸了摸她的脸。

    青欢一愣,面颊瞬间染上绯红,不自然地撇开脸。

    指尖残留着淡薄的温度和一瞬即逝的柔软,黎霁搓着指尖得逞地笑:“别担心,我休息一段时间就能修养好。”

    青欢道:“会消耗多少寿元?”

    黎霁只说:“所以我要努力修炼,为自己赚更多年月。”

    青欢不自然地撩了撩额发,回头看他:“接下来我带你走,你好好休息,到九层我就喊你。”

    黎霁摇头:“四层之上凶险万分,你一个人不行的。”

    “我可以!”青欢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你师尊,我已经是仙尊了,我有一千多年的修为,我不可以谁可以?”

    “我不愿意你受伤。”

    “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受伤。”青欢道:“本就是我非要来筑舆塔,你被我牵连进来,于情于理我都责任带你走出去。我一定会拿到北曜星盘,我们都会平安出去。”

    他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青欢又道:“不过我要封了你的五感,我带着你走。”

    黎霁失笑:“为什么要封我五感啊?”

    青欢嗫喏道:“不为什么,因为……会很血腥很残暴,你还年轻不要看。”

    “做什么会很血腥很残暴啊?这塔里除了我俩还有活人吗?”

    “总之就是要封,我背着你走。”

    黎霁眼睛一亮:“你背着我啊?我很重诶。”

    青欢道:“我一拳能砸碎兵甲人的头。”

    黎霁道:“那是那是,你肯定背得起我。”

    黎霁又道:“留我一张嘴行不行啊?没人跟你说话你会害怕。”

    “我不会害怕。”青欢看他,“是你这张嘴停不下来。”

    “行行行,就是我想跟你说话。”

    青欢道:“也不能给你听声音。”

    黎霁道:“行,我就跟你讲话,给你解闷,不用听你回答。”

    青欢妥协,指尖在他额间一点,黎霁双眼瞬间黑暗,形声闻味触五感迅速消失,外界的一切都与他再没有关联。青欢只留了他一半的声觉,他能开口说话,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青欢抓起黎霁的胳膊,轻而易举把他扛在背上,圈过他的双臂在自己颈间搂好,一手托住他的腿,一手握住碧鳞,仗着黎霁五感全失,双瞳迅速竖线,眼中青光亮起,额心碧纹灵力翻涌,尖牙生长,蛇信在唇外上下摆动,双腿陡然化作粗壮的蛇尾,连带着两人都升高几尺。

    黎霁自顾自打趣道:“你不会要带我拆塔吧。”

    “不拆塔,拆机关。”青欢说着,摆动蛇尾走到主座下的黑洞前,无视了里面蜿蜒的楼梯,一跃而下。

    向下的阶梯,落地却在新的一层。青欢看着石门上大大的“陆”字,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反而上了一层。

    “是到了第六层吗?洞里应该有个传送阵,所以没有回第四层,反而到了第六层。”

    青欢偏过头去看他,男人的鼻梁很高,紧闭的双眼上睫毛在脸上留下一小片阴影。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长相,反而极富少年气,看久了却挪不开眼。“你真的五感都被封了吗?”

    黎霁当然听不见她的话,只是凭借直觉在自言自语。“你要小心,第六层更加凶险。”

    “我尾巴都放出来了,这么个塔还能有多厉害?”

    “走不出去能和师尊死一起也挺好的,哦不,师尊要活着出去。”

    “我肯定活着。”

    “有些看上去突兀的东西不要碰,说不定带出一大串机关。”

    青欢尾巴尖刚搭上一个看上去很漂亮的烛台,四面八方弩箭不知疲倦地射来,她一边闪避一边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如果还有火,你就用水盾护身,你不是会御水术吗?”

    青欢七手八脚拍灭不小心被火箭掠过的额发,其实很小一撮火苗,还是吓得她吱哇乱叫。

    “要动脑子的地方多想想,不要一股脑乱来。”

    青欢刚把棋盘上的棋子全扫到地上,空气凝固了一瞬,比二层的还要大的巨石吊着跟铁索朝她砸来。她一尾巴抽碎一个,又转身抽碎另一个。

    “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要去闻,说不定曾谙又在上面抹了毒。”

    青欢从一捧小白花间抬起头,鼻血缓缓流了出来。

    “虽然是机关塔,但说不好什么地方有灵力结界,不要觉得好奇就去碰。”

    青欢及时收回想去摸地上结界图纹的手,得意洋洋抬了抬下巴,下一瞬尾巴就被吸着往里拖。她手尾并用好不容易爬了上来,一剑划开阵法,顺道想将黎霁一起劈开。

    “你的嘴开过光吗?”

    “六层有什么没见过的机关吗?”

    “有……”青欢看着楼梯面前坐镇着的两个穿着红肚兜的小婴孩雕像,觉得背脊发凉。

    黎霁自然听不见:“一定要小心,量力而为,实在不行就就此离开,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取北曜星盘。”

    青欢尾巴一甩,面无表情卷住两个雕像,用力一拔,毫不在意扔到一旁。

    倒在地上的雕像突然活了过来,一男一女两个婴儿粗短的四肢反向扭曲着,以极其诡异的姿势爬了起来,最后头颅一转,睁着阴森森的双眼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一口铁牙,咯咯咯朝她发笑。

    青欢不自觉倒退一步,露出尖利的毒牙朝他们威胁嘶吼。

    两个婴孩被吓得顿了顿,复又笑嘻嘻迈开短腿,以与年纪完全不符的极快速度朝她飞扑过来。

    青欢甩出蛇尾狠狠一抽,将两个小孩统统打飞,直撞在墙壁上留下两个深深的人形凹陷才掉落下来。

    “哪里来的小妖!报上名来!”

    石雕婴儿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是又扑上来,又被拍飞。

    青欢不想搭理他们,径直背着黎霁往楼梯上爬。楼梯却似有一道屏障,她一靠近便被弹飞开来,幸好黎霁给她垫了下背,没至于直接撞上墙壁。

    可变回蛇尾的青欢重量翻了三四倍,这一下把黎霁撞得又突出了一口血。

    “这是趁我病要我命吗?”

    青欢心虚地把他往上掂了掂,眯起眼朝那俩婴孩缓缓晃动蛇信。“要杀了你们才能上去吗?”

    小婴儿咯咯咯笑个不停,伸出双手又朝她扑来,如果不是速度之快,破风之狠,倒像是在索求怀抱的小孩。

    青欢像是劝说自己道:“就算你们是孩子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我要拿到北曜星盘,你们挡了我的路,威胁到了我和我徒弟的性命,我是在自保。”

    黎霁道:“我知道你不愿伤人性命,塔里没有活物,都是机关,你打起来不要有负担。”

    青欢尴尬地拍拍尾巴尖:“原来你们是假的。”

    “那就好办了。”

    青欢收回碧鳞剑,抓住一个扑上来的小婴儿一拳就砸碎了他半个头,另一个趁机扒住她的尾巴张口就咬,却没能咬穿鳞片。

    青欢嗤笑:“就你这凡人造出来的死物,还想咬破我的尾巴?我……啊!嚇!”她笑容还僵在脸上,眼睁睁看那小婴儿从她尾巴上撕扯下一鳞片,露出脆弱的皮肉。

    “你敢扯我的鳞片!”青欢当下立刻气炸了毛,眉眼之际都生出细密的甲鳞,随着她的呼吸一张一弛。她解开黎霁缠在她脖子上的手臂将人安放在一旁,独自上前,双手指甲骤然生长,蛇信不住地上下摇晃,眸中原本青亮的光芒变得幽暗,她怒呵道:“我最喜欢我的鳞片!看我不把你们的头拧下来垫桌腿!”

    小女婴举着那块青碧色宝石一样的鳞片,凑到烛火前欢欢喜喜欣赏,仿佛得了挚爱的玩具爱不释手,凑到脸前蹭了又蹭,一个不留神却被小男婴一把夺走。

    被砸碎的半边脸逐渐飞回小男婴头上,一片一片拼接成完好如初。他伸出并不存在的舌头状似舔了舔,又塞进空荡荡的嘴里嘬,带出湿漉漉的液体,赫然不是口水而是暗红色的血。他高高兴兴抱着鳞片原地转了两圈,然后把沾着血液的青鳞贴到自己脑门上,吱吱呀呀冲着小女婴手舞足蹈些什么。小女婴握紧了拳头朝他乱捶,小男婴就是不将鳞片还给她。两人吱哇乱叫了一通,终于达成共识,双双把头一转,看向了青欢。

    青欢被他们赤裸裸的眼神看得发毛,心头火气更盛,率先尾巴一甩冲了上去。石雕婴孩速度更快,总是能在青欢爪子拍上前闪躲开来。青欢好不容易抓住其中一个,尖利的五指直接突破石块,猛地扎进他的天灵盖,再用力一掐,男婴整个头颅都被捏成了碎片。却被女婴抓到了空,乘机又扑上她的尾巴,这回直接咬住鳞片的边角,铁石做的牙力大无比,虽不至于将鳞片咬破,但却并不因其光滑而脱嘴,于是用力一扯,又一块鳞片从尾巴上撕扯下来。

    “嚇!”

    青欢吃痛,尾巴一甩将她拍飞,紧接着飞扑过去用力一拍,石雕女婴在她的尾巴下被砸成了粉末。

    “哎?怎么了?你丢下我跑了吗?”黎霁一直在一旁碎碎念。

    “不会吧?师尊你可不能丢下我。”

    碎裂的头颅又恢复原样,碎成粉末的身体也重新拼合,小女婴得了新的鳞片越发兴奋,与小男婴一人一只互相攀比着,也学着他贴在额头上,随后又眼神灼灼地看向青欢。

    青欢扭头看着自己尾巴上缺了鳞的两块地方,光秃秃的能看见里面粉嫩脆弱的皮肉。“我后悔了,我要拆塔。”

    石雕婴孩再一次扑上来时,青欢故意将注意力全放在直击面门的男婴身上,余光却跟随着女婴移动。在男婴袭来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同时窥见女婴依旧盯上了他的鳞片,于是适时一退躲开那一嘴,同时尾巴一卷紧紧勒住女婴的脖子。

    “你喜欢上嘴是不是?拔我的鳞片?嗯?你没有就可以抢我的吗?”她说着举起尾巴将挣扎的女婴送到面前,照着那石刻的头颅一口咬下,青黑色的毒液从尖牙中源源不断注入,偶有两滴不慎滴落竟在地板上腐蚀出小却深的孔洞。“你不是能愈合吗?我看这样你还怎么愈合!”

    两个石雕婴孩在毒液的腐蚀下迅速化成粘稠的石水,青欢却还不解气,四下张望终于寻到件趁手的东西,于是尾巴卷起一把几百斤的金刚锤,毫不犹豫压在那滩石水上,又用力砸了几下才作罢。

    “不会真走了吧?师尊?师尊?青欢?你可不能抛下我,不然谁给你做饭。诶,开玩笑的,如果真出事了你就赶紧跑,不要管我,带着我跑不快。我总有办法活下来的,等我出去自己找你,不会不给你做好吃的。你要是被我拖累出了事,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青欢从石水中扒拉出自己的鳞片,甩了甩上面肮脏的液体,嫌弃极了,于是走到黎霁身边在他衣服上擦了擦,瞬间腐蚀出两个洞,鳞片重新变得焕发出碧青透亮的光泽,青欢满意地点点头。

    “有件事我还是想问你啊,你昨晚梦见什么了?”

    青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径直把一块鳞片贴在他唇上,终于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捂了起来。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还有……嗯?我说不了话了?快放开我!)

    “没做梦,你吵死了。”青欢重新背起他,楼梯上的屏障却仍没有消失。

    石水蠕动着汇聚向一点,眨眼的功夫半个身体已经又恢复成型。青欢只觉得不胜其烦甚至头疼,“怎么这么讨厌?”

    黎霁似乎感觉到自己又在移动,于是乖乖闭上了嘴。青欢揉了揉眉心,仰头看向层顶。她用尾巴严严实实卷住黎霁,反复确认过没有肢体裸露在外后,额心碧纹一闪,上半身人身消失,巨大的青蛇本相化出,足有七八丈长,缸口粗,轻而易举撞破层顶厚重的石壁,硬生生打了个窟窿直接钻上去。

    七层是像是一个花园,各式各样的花草丛生。青欢一出现就是在群植之中,她又如法炮制用巨大的身体往层顶上撞,这次却没能如愿。一连三次被挡回来后,青欢终于放弃,上身变回人形,揉着脑门上的肿包一阵郁闷。

    她把黎霁背回背上,离那个坑洞走远了些。“怎么上不去了?”

    “唔唔唔?”(怎么了?)

    青欢打量四周,各种稀奇古怪她见都没见过的花草。她挑了片最近的叶子,用指甲掐了把,留下一个月牙印。“真的?为什么机关塔里会有新鲜的花草?”

    “唔唔唔唔?唔唔唔?”(又行动了?过关了?)

    青欢发现一株像人的嘴唇一样的红花,嫌弃道:“这什么东西?好丑。”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我想说话,这样好难受。)

    青欢敷衍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唔&)%#、*%&%……”(翻译下线)

    青欢看都不看他:“我不会给你解开的,真的很吵。”

    她又走了一段距离,四周只有蛇尾压弯花草的沙沙声,一反常态得安静。

    这么多年青欢早就习惯苍玉山的冷冷清清,经历了下面几层的纷乱之后,反而非常享受这一层的宁和。

    她生就应该在山林里,花草树木之间才是她的家。于是苍玉山不食人间烟火的青欢仙尊,在号称四层之上神仙难脱身的筑舆塔、不知危险在何处的第七层,在花草林木间悠闲地躺下了,好心给小徒弟也找了块草地靠着休息。

    青欢好以整暇趴在蜷起的蛇尾上,端着被扯下的那片鳞片哈口气,用衣袖擦了又擦,一直到足够光鲜亮丽才满意地点点头,把它贴在额上,青鳞接触到额心碧纹便逐渐没入消失不见,同时蛇尾上秃了的地方立刻长出新的鳞片。

    青欢想把另一块蛇鳞也贴回去,看着吱吱唔唔不知在说些什么的黎霁,只犹豫了一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过段时间就能长出新鳞,现在还是清净比较重要。

    千里的路程连日奔波,纵使她几乎是一路休息过来的也仍然觉得疲累,不要说黎霁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明明眼底都是血丝还是铆足了精神笑眯眯的。连累他随自己入塔已是过意不去,结果还受了重伤。北曜星盘她要取走,黎霁她也要平安带回,只是连闯六层已经消耗了她大半的体力,天气渐凉下来,她比平常更容易困倦,实在需要歇一歇。

    “你现在五感全失,那我跟你说说话啊。”青欢举起尾巴尖灵巧拨开黎霁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细细打量着男人的眉眼,良久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你和他一点也不像。明明说越往后的宿主会越与他相像的,我瞧着倒不是。”

    “我一直都是仰望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近地看过他。他也爱穿白衣,好像你们凡人都喜欢穿白衣,是因为看上去仙气飘飘像九重天的神仙吗?”

    “我第一次见你,瑶山村下着大雨,朦朦胧胧的雨幕叫人看不真切。但你站在风雨如晦里,一人一剑守着身后败落的庙宇不肯后退,眼里尽是哀痛和悲悯。那时候我真以为是他回来了。可你们就只有那么一瞬的相似,后来我极力想从你身上找他的影子,却毫无收获。”

    “你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我不知道是哪里除了差错,明明你应该最像他。”青欢用尾尖刮了下他的鼻梁,意外的顺滑,于是没忍住又刮了一下。“师尊不爱笑,他生于大乱方歇、山河初定的年月中,誓救苍生出苦海,心所及却力不足,因此眉宇间常年有化不开的哀愁。”

    “你眼里也有众生悲悯,却更像在高处俯瞰天下,像神悯万物,却不一定会对万物都施以援手。更多时候你眼里是星辰璀璨,我就会想,如果师尊的眼睛也是这样的该多好。他就会很少忧愁,很少皱眉,也很少叹气。”

    青欢拿尾尖轻戳着他的额头,假装严肃地教育道:“所以你尽快想个愿望,我尽快帮你达成,师尊就可以尽快回来,到时候我帮他兼济天下,他就不会再烦闷了。”

    她慵懒地一扫周围,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听到了我的秘密,偷听不是个好习惯。”

    花草丛中窸窸窣窣陆续钻出数不清的小蛇,有粗有细有短有长,大到有精状男子手臂粗,盘踞在暗处的石壁上,小到拇指上只能缠两圈,隐在同色的花茎上。大大小小的蛇诚惶诚恐地俯低头颅,瑟缩着的身子颤颤巍巍,极尽所有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谦卑。

    而在场最大的那条蛇趴在自己的尾巴上,撑着脑袋看着他们满脸迷惑。

    “不是说筑舆塔没有活物吗?你们怎么在这里?”

    领头的蛇向前半步,“嘶嘶”诉说着什么。

    “后花园?谁的后花园?”

    头蛇指指一处,青欢朝层顶看去。“楼上?你的意思是楼上还有活物?”

    头蛇晃晃尾巴以示赞同。

    青欢又问:“楼下那俩是什么?难缠死了。”

    众蛇摇头。

    “那这一层的机关是什么?”

    头蛇用尾巴拔下一支形似大盆,边生五瓣的褐色花朵,青欢凑近一看,它的花瓣上还有密密麻麻吸盘似的小口,她忍不出伸出手,指尖刚碰到花瓣,那花瓣竟突然收拢,将她整个手都包裹进盆口中,迅速分泌出黏腻的液体,不遗余力腐蚀着她的手。

    青欢被吓了一大跳,慌忙狂甩胳膊它还是牢牢拴在手上,甚至努力往里吞咽她的手臂。情急之下她一口咬上花瓣,更甚几倍的毒液快速注入其中,将其腐蚀成一滩脓水,才将自己的手解救出来。

    残余的毒液和食人花的黏液以及脓水汇成一股,顺着毫发无伤的素手滴落下来,那一片的植物都变得焦黑。

    青欢瞪了眼头蛇,后者慌不自胜连连后退,上半身恨不得埋进尘埃里。

    青欢面不改色用黎霁的衣袖擦手,不出意外又留下两个黑黢黢的焦洞,“我知道你想给我示范,不怪你。”

    头蛇得了宽恕立马重新振作,“嘶嘶嘶”给青欢比划更多。

    筑舆塔分九层,四层之下让人知难而退,劝退无果五层开始置侵入者于死地,五层机关之窍是重塑一场宴席,席上需宾客满座,推杯换盏间一客失手打碎杯盏,主人大怒,下令兵甲卫围杀,满堂宾客无一幸免。

    所以即使完成了所有动作,最后的结局也是死。当初黎霁单枪匹马闯塔便被卡在五层,连青欢也被困在那席座上难以脱身。若不是有神剑碧鳞在,一剑斩断了所有的关窍,最后的死局也足够留住他们。

    没想到他们上了六层,据头蛇所说,六层是“门”,至于是什么“门”他们也无从得知。所以那两个石雕婴孩,就是坐镇的守门人。所守之物应当就是另外的那只“活物”。

    而七层正是那东西打理出来的“后花园”,毒虫蛇蝎,食人花断肠草,任何一样稍不留神便能悄无声息置人于死地,最后尸体化作脓水,继续养护这些花草。偏生遇上青欢,毒虫蛇蝎不敢靠近,奇花异草没比她更毒。

    “所以曾谙撒谎了。”青欢脸色阴沉,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地面,发出不轻不重的“啪啪”声,听得众蛇胆战心惊。

    筑舆塔不是为了守护北曜星盘,而是关押着什么东西。

    一样让曾家不惜以至宝北曜星盘为挡箭牌,绝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东西。

    青欢直起上半身,尾巴卷起黎霁背到自己背上,蛇群沸腾“嘶嘶”个不停。

    青欢耳根微红:“不是,只是徒弟,别瞎说。”

    蛇群失望垂下脑袋。

    黎霁感觉到自己又移动了,于是又开始唔唔呀呀说些什么。

    蛇群看青欢的眼神顿时怪异起来。

    青欢恼羞成怒,“是因为他太吵了我才封住他的嘴!你们只是小蛇为什么脑子里会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众蛇:“嘶嘶嘶。”

    “那是被楼下那俩石雕咬下来的!不是我主动拔的!只是顺手就拿鳞片封他的嘴的!”

    众蛇:“嘶。”

    青欢斥道:“能不能好好修炼?一天到晚就知道东家长西家短!快带路!”

    众蛇齐喑,发出低哑的同震声,花草活过来似的汇聚向同一面墙,逐渐变化成藤枝编织的一道拱门,通向不知何处的幽深。头蛇恭敬俯身,众蛇随之垂头致礼,青欢深吸一口气,带着黎霁走进那道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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