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欢的尸毒一发不可收拾。

    “我自诩蛇毒天下无双,没想到有一天会栽在小小的尸毒手上。”青欢立于窗前,望着院里的流云琅玕木如是说。

    黎霁端来满满一碗血,道:“喝药了。”

    青欢没有回头。“我不饮血。”

    黎霁道:“我知道。”他把药碗放在窗边,她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喝药吧。”

    青欢沉默。

    这是她病倒后的一个月。那日她昏倒醒来后,黎霁照旧在饮食里加了自己的血,起初只有一些,发现没有用后加大了剂量,便掩盖不住血腥味,被青欢尝了出来。

    她便开始不吃不喝,以此明示自己绝不饮血的决心。黎霁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天,青欢发现他偷偷给她喂血时眼里的失望。

    “那是人血!那是你的血!你疯了吗让我喝血?”

    “我是收了你为徒,但我不愿意让你为我付出,万一你出了事怎么办?你只要自己好好的,然后可以完成你的心愿就够了!”

    “是,我是妖,我是蛇,我是冷血。我生于乱世长于乱世,可我不是野兽,我连生食都从未吃过,你竟然让我饮血!”

    “那我怎么救你?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变得跟那些活尸一样吗?”黎霁道,“它比我们想象的要厉害。你的毒解不了它,我的血也不能,但是可以压制住毒性,等抓到了奢比尸就没事了。这之前我帮你缓解……”

    “你受伤了,尸毒会发作,只要喝我的血就能压制下去了。就一点点,一口,没关系的,不要拒绝我,好吗?”

    “我没办法了,青欢,我没有办法了,你会死的!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你也不想死对不对?你还有未完成的事对不对?只是喝一点血,你所坚守的东西不会改变,我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损失。我的伤可以自愈,也不会消耗我的寿元,我只需要多吃些益气补血的东西就能恢复过来了!”

    “你想想看,你死了裴兰棠怎么办?裴云景怎么办?沧清门怎么办?你不要想着有人会替你守着苍玉山。你一死我便将苍玉山封起来,叫谁也进不来,也没有人照顾流云琅玕木,它会枯死腐败,到最后连片叶子也剩不下!你愿意看到这样是吗?”

    听到流云琅玕木,青欢终于动容松了口。起先只是不情不愿地喝一小口,可黎霁发现那些血已经远远不够。她眉眼之间的黑气愈发浓郁,幽碧色的眼睛变得几乎墨黑,大多数时候都见不到光彩。从前只是看上去冷冷清清,如今倒是整个人都像个病入膏肓的垂暮之人,只站在窗前都让人觉得风一吹就能散了去。

    黎霁于是每日三餐都要让她额外加饮一大碗血,才能勉强将那些黑气压下去些。青欢亦是日日内心煎熬,理智与欲望争斗不休,黎霁的血对她的吸引力着实大,可教养信念又让她不能这么做。不喝就会死,死了这八百年的努力就全白费了。那人不会再在三途河等她,六道之外再也不会有他的轮回,百年千年之后,或许不要那么久,五年十年,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

    她死了,他就真的死了。

    因此她每日都会拒绝,黎霁劝上几句,她又会因后怕悉数饮尽。

    那日气急攻心伤到了心脉,尸毒乘虚而入,灼心蚀骨,身上旧伤复发,黎霁才知道青欢身上的伤有多重。先前只听她说过心口和腿上有伤,还有他知道的后脑,直到裴兰棠第一回来帮青欢上药,出来后躲到角落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知道,不止那三处。

    后脑上那处凹凸不平的皮肤足足有他掌心一般大,是不知从何处坠落撞到头造成的。心口处却足有两道碧鳞剑痕,旧的短而浅,新的长而深,一道叠着一道,利落果断,剑痕平整。腿上的那条疤从左边大腿外侧延伸到膝弯,再从右腿膝弯一直长到脚踝,在后跟处结束。

    她是蛇妖,那就是整条蛇尾被从中劈成了两半。

    她的四肢,胳膊腿上全是细小的刀痕,是被什么钝器隔开又用了法子不让其愈合留下的,足足有二十多处。背上是东一片西一片的焦黑伤疤,还有烧伤,像是火烧又雷劈。大穴经脉连接处有细小的孔痕,其余刀伤剑伤箭伤数不甚数,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黎霁记得,那天裴兰棠哭着说:“我姑姑是在千娇万宠里长大的,连磕着碰着都很少会有。她又不爱舞刀弄枪的,也从不主动与人起争执,哪里来的受这么多伤……”

    楚赢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便开了药让洛宁之带来请脉。临近仙门大会,裴云景白日里抽不出空来,只好在夜班三更都来苍玉山坐上许久,尽管那时青欢早已歇息,但他就沉默着坐在青欢门前,一动不动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直到鸡叫三轮不得不离去。

    青欢倒是不再犯困了,反而睡眠少得可怜。但身体已如风中蒲柳摇摇欲坠,自愈能力自知无能为力早已放弃抵抗,只是精神前所未有的恍惚。她根本做不到黎霁要求的平心静气,一想到杨屏舞就怒火中烧,这下连在竹苑也睡不安稳,一闭上眼就是杨屏舞仰头冲着她笑,引得心火又起,非得呕出几口血来才稍稍舒服些。

    尸毒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掏空。八百年前的事走马灯似的一遍遍出现在她眼前,叫她心头一阵阵抽着痛,疼得喘不上气。她连灯也不愿再点,入夜便歇息,躺下就立马便惊起一身冷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次次瞪大了眼睛茫然看着窗外微弱的月色,见到隐约的琅玕木树影才稍稍安心。

    她怕了再合眼,一日比一日睡得少,只晓得站在窗前看着院里的琅玕木,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面如死灰,心同槁木,像一团烈火硬生生被扑灭了一般,仿佛只剩下一具躯壳。

    黎霁除了睡觉,几乎整日都寸步不离陪着她。纵使他恢复的速度再快,也抵不住一天三大碗的放血,洛宁之给他带来了许多补药,他面不改色全都喝下去,恨不得喝水一样供着青欢。

    他想立刻下山去寻奢比尸。可先不说他现在根本不能离开青欢,她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跟着他四处奔波。傒囊以死换来的消息还说沧清门里就有奢比尸的人,他根本放不下心离开她半步,也信不过将这个消息交给任何一个人去查。

    简直就是一个死局。他只能期盼着青欢稍微好一些,至少能让他将人带在身边去找奢比尸。

    可青欢根本没有要好起来的迹象,反而日渐虚弱下去。

    “我抓不住她的。”青欢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黎霁是她唯一的出口。

    “我一直都打不过她,八百年前八百年后都是。我再也抓不住她了。”青欢机械地转过头,眼里被愤恨和懊悔填满。

    “她和杨汴杀了我师尊,他们想做仙尊之首,他们想让杨家成为仙门之首。”

    “师尊在旭阳峰上开宴,仙门百家悉数到场。他们给我师尊下药,他们看到师尊变成了妖,便将他过往所做之功绩悉数抛之脑后,他们说师尊是妖孽,创立沧清门妄图掌控人间。”

    青欢极度渴望倾吐一切,她实在背负得太累太累。

    “我师尊一生白璧无瑕,高洁迈俗,容不得他们半分污蔑。我那时真的动了杀心,想将目睹那一切的人全杀之后快。但师尊说过,他无所谓世人如何看待他,即使死后恶名流传,永远受人唾骂也无所谓,只要他知道,我们这些弟子知道他问心无愧就足够了。他到死都不知道就是他的两个弟子害了他。”

    那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彼时持续了六百年的妖神之战以两族握手言和告一段落,被牵连的人族生灵涂炭死伤惨重。迴云感念苍生悲苦,于是创立人族第一个宗门沧清门,收留落难之人。久而久之因其修为高深,吸引了数不清的世家子弟争相拜入门下,于是沧清门慢慢从救护所变成了修仙界最有名的宗门,强者如云,弟子无数。迴云是那时人族第一人,又声名远扬,人人敬之,于是以他创立宗门时的修为为标准,划分出了仙尊。

    沧清门鼎盛之际,祁山杨家便是其下第一仙门,却也送了两个孩子到沧清门。迴云看出了那女孩是青丘狐妖,于是将那俩孩子收于膝下,亲自教导。

    十五岁的杨家小世子杨汴和少年期的杨屏舞便成了迴云仙尊的亲传弟子。

    青欢是在他们入门百年后,一次迴云外出探访民情时在雨师妾捡到的。同样看出了她妖族的身份,便将青欢一同收为弟子,还耗费了数不清的精力为青欢治伤。

    迴云仙尊三个弟子,大弟子精明强干,二弟子风华绝代,小弟子兰姿蕙质。

    实际是,杨汴野心勃勃,妄图取而代之,杨屏舞自私狠辣,视人命如草芥,青欢一心扑在师尊身上,对宗门里的暗流涌动全然不知。

    【窥镜。

    杨屏舞给自己的尾巴梳着毛,“八百年前的破事有什么好说的。”

    奢比尸撑着脑袋笑眯眯问道:“你这尾巴真的是那小蛇扯掉的?”

    杨屏舞白他一眼:“您不也缺半只耳朵?”

    奢比尸满不在意拨弄着耳挂,骄傲地扬起下巴:“我这可跟你不一样!我这是小蛇亲口咬下来的!”

    杨屏舞一阵恶寒:“这有什么好攀比的吗?”

    “你懂什么?”奢比尸轻哼一声,“我跟小蛇是最好的朋友,而她连一句师姐都不愿意喊你吧?】

    杨屏舞第一次见青欢,是听说师父外出回来,她和杨汴到山门口迎接。

    憔悴的青衣坐在白鹿背上,亦步亦趋跟在迴云身后。同为妖族的他们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

    “师父要收她为徒?”

    迴云点头:“我在雨师妾捡到她,伤的很重,就带回来了。”迴云伸出手,让青欢搭着他的衣袖下了鹿,“青欢,这是师兄,这是师姐,叫人。”

    青欢缩在他身后悄悄问:“你怎么还有别的徒弟?”

    杨屏舞觉得好笑:“这话要说也是我俩来说吧?”

    青欢“嘁”了一声,拽着迴云的袖口不松手。

    “行了啊你,刚入门呢就缠着师父,像什么样子?”

    青欢朝她吐舌头,又迅速缩回迴云身后。

    “嘿你!”

    迴云拍拍她,道:“方才师叔们都叫得好好的,怎么自己的师兄师姐不愿意喊了?”

    “不要。”青欢又探出半张脸看着杨屏舞精心打扮的赤红衣衫,撇嘴道,“不喜欢红色。”

    “嘶,你这小巴蛇!”杨屏舞一点就炸的脾气,青欢也是个不怕事的主,两人撸起袖子就要干架,迴云夹在中间哭笑不得。

    “青欢,要有礼貌。”

    “臭狐狸!”

    “蠢蛇!”

    于是一狐一蛇的第一次见面,迴云的衣衫被杨屏舞的爪子挠成了碎布条,杨汴的头发被巴蛇毒液腐蚀掉了一大截。两人从一开始便互看不顺眼,迴云一个没注意两人就掐架,沧清门被折腾的鸡飞狗跳。

    【杨屏舞道:“那小巴蛇打不过我,讨不着好也不死心,没完没了。”

    奢比尸感同身受:“小蛇能惹事这一点真的一点都没变哈哈,当初也是跟我打打闹闹。不过我俩是打是亲骂是爱。”

    杨屏舞作势想吐。】

    青欢的伤很重,迴云便对她格外照顾,上等的仙草灵药无穷无尽地砸下去。青欢那时好似大梦初醒,只知道紧紧拽着拖自己出梦境的迴云死活不松手。于是迴云不管是练功还是用膳,甚至是宴请宾客,身后都会跟着个小尾巴,拽着他的衣摆跟着他,让她喊其他人都会乖乖地喊,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对杨汴和杨屏舞从没好脸色。要就寝的时候迴云终于忍不住了,把她直接扔给了杨屏舞,并再三告诫两人不许打架,否则统统去戒律阁关禁闭。

    【青欢:“那晚我在树上睡的,杨屏舞则是在屋顶上,我们谁都不愿意跟对方待在一个屋子里。”】

    巽元将自己毕生所学悉数传给自己的三个弟子,尽心尽力,几乎将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教导弟子。杨汴和杨屏舞天赋异禀,任何东西一点就通,那时人人都盛赞迴云得了两位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杨家一门双星更是让其野心迅速膨胀。

    而提起青欢,众人都是摇头叹气,琴棋书画偷懒睡觉,诗书礼乐一概不会,偏生喜欢舞刀弄棒、惩强扶弱,还总弄得一身伤。用那时人们的话说就是不学无术,只知打架斗殴,顽劣至极,全然不如两个师兄师姐,是迴云一世英名中老天为他关上的一扇窗。

    【杨屏舞道:“那蠢蛇有多蠢呢?看不过眼的事都喜欢鸣不平,有时还会被苦主倒打一耙骂她多管闲事,结果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在外面被揍得鼻青脸肿,回来就眼泪汪汪看着迴云,问她是谁打的也不说,眼泪一抹第二天又去了。”

    奢比尸不满道:“她向来就是如此,那不叫蠢,叫没有底线的善良。”

    杨屏舞忍着抽他的冲动:“你到底跟她有仇还是有奸情啊?”

    奢比尸笑道:“瞎说什么呢,我跟小蛇这叫惺惺相惜。”

    杨屏舞道:“那时天下初定,人族五方割据,三族表面和睦,实则私下依旧摩擦不断。迴云建立了一套宗门世家排位制度,以此激励众家各进所长,砥砺前行,使式微的人族得以有自保之力,为此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与她,便让我与杨汴照看。”】

    那是第一次仙门大会,决出了第一代七大宗门世家,沧清门理所应当位列第一,紧接其后的便是岐山杨氏。杨汴和杨屏舞拜见完本家家主后,路过山门演武场时,看到青欢刚下了擂台,被一个男子拉到一旁,支支吾吾说了些什么,青欢安静听了一会儿,慢慢皱起了眉头。

    “不走吗?”杨汴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杨屏舞,问道。

    “看看呗。”杨屏舞半倚在廊柱上,抱着胳膊光明正大偷看,“你说这臭丫头是不是被男人看上了?”

    杨汴认出人来:“那不是陆镜陆师弟吗?”

    “师叔的小弟子?”杨屏舞打趣道,“他喜欢那小巴蛇?”

    那处青欢听完了陆镜的话,白了他一眼转头就走。陆镜在身后大喊道:“我真的是你师兄!你就喊一下,喊一下我包你一个月的肘子!”

    青欢径直离开,猝不及防看见廊下看热闹的杨屏舞,停下了脚步。

    “又是这档子破事。”杨屏舞叹气。

    青欢突然伸出食指点了点杨屏舞,然后换成拇指作势在脖子上从左到右一划,最后挑衅地吐了吐舌头。

    杨屏舞不出意外又被气炸,龇着牙就要上去揍人。还没等杨汴阻拦,那边又出了新的事。

    几个世家子围住了陆镜,其中一人勾住他的肩膀,邀请他上擂台“切磋切磋”。

    陆镜缩着脖子颤颤巍巍道:“你、你们想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

    “修行之人,强者为尊,什么君子不君子的。”那人胳膊用力一带,拉着陆镜就上了擂台,“听说沧清门人才辈出,让我来领教领教是不是真的。”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陆镜咬牙道:“仙门大会刚过,你还没切磋够吗?”

    “不巧了,”那人笑道,“仙门大会我没赶上,正好你让我开开眼。”

    他伸出手掌拍拍陆镜的脸,“我看你白白净净的,该不会打不来架吧?”

    话音刚落,男人的脖子上冷不防架上了一把蛇形长剑,青欢冷着脸把陆镜拉到自己身后,开口道:“你想打,我陪你打。沧清门我辈分最低,赢过我,你才有资格挑战其他人。”

    周围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兵刃出鞘,男子缓缓举起双手以示无害,在看清青欢后顿时来了兴致。“沧清门还有这么标致的人儿?在下西盘口孟家公子沂,见过姑娘。有话好说,先把剑放下。”

    青欢瞪着他许久,终于收回碧鳞,侧过半身负剑而立,亦呈名道:“沧清门迴云仙尊三弟子,青欢。”

    “你就是迴云仙尊座下那个混世魔王?”孟沂摸着下巴将她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个遍,便点头便笑道:“果然如传闻所说,人间绝色。”

    陆镜悄声道:“这人一看就不怀好意,孟家是铸剑世家,用剑天下一绝,你。你小心,师兄帮你去搬救兵。”

    青欢附耳听他说完,便将碧鳞收回,空出双手,默然道:“对剑我比不过你。你用剑,我使拳脚,一局定胜负。”

    “别啊小美人,我用剑对你多胜之不武。咱们换个地方坐下来喝盏茶聊聊天,何必舞刀弄枪的呢?”

    青欢道:“那你也别用剑。”

    孟沂愣了愣,随即大笑道:“有个性!我喜欢!”

    “可本公子从不对女人动手。”

    青欢被他说的烦了,便道:“你欺负沧清门的人,这事儿我见着了就得管。不想动手就站着别动,我揍你几拳,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小瞧女子。”

    一旁杨汴看向优哉游哉看热闹的杨屏舞,问道:“不去帮她?师尊叮嘱过让我们照看她。孟家这个孟沂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杨屏舞笑道:“怕什么?文韬武略她是比不过人家,打架斗殴你见她什么时候吃过亏?”

    “也是。”杨汴耸耸肩,也观望起来。

    孟沂被她的大言不惭逗乐:“小姑娘血性过了头就不讨喜了。”他突然笑得阴森,“这次仙门大会的第一,听说叫杨屏舞是吗?是你的同门师姐吧?我远远瞧见过一眼,那身段,那眉眼,简直让人欲罢不能,光看着就想把她扒干净压在身下好好疼爱一番……”

    那头杨汴的脸色瞬间黑到了极点,在准备出手教训这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电光火石间有人先他一步冲了上去,一拳揍在了孟沂笑得扭曲的脸上,饿虎扑食般将人踹倒在地,手脚并用疯狂往他身上砸踹,怒声骂道:“闭上你的臭嘴!凭你也敢侮辱我师姐!今天不打到你跪地求饶,我青欢就跟你姓!”

    杨屏舞呆愣在原地,连杨汴也没想到,青欢百般不愿以师兄弟称呼他们,其实心底还是承认他们的。

    所有人都没料到这青衣姑娘一言不合就单方面揍人。孟沂带来的人很快反应过来上去拉架——其实是孟沂单方面挨打,于是七手八脚都去扒拉青欢。

    不知是谁剑未收鞘,拉扯间一个不留神划到了清欢的背上。青欢吃痛反手一记拳头将人掀翻在地。那些人眼见青欢连拉架的人都打,顿时也火气上涌,一拥而上悉数对准了青欢。

    青欢不仅要压制住地上的孟沂,还要分心阻挡明枪暗箭,很快便力不从心。场面一度混乱,青欢身上很快就多了许多伤痕,顿时狼狈不堪。孟沂瞅准时机翻身而起,祭出长剑直刺青欢盲点,剑尖在距离她后心半尺之处戛然停下,两只纤细修长的手指夹住剑刃暗劲一震,长剑脱手而出飞离几丈之外,恰好插进擂台边缘的石柱之上。

    杨屏舞笑眯眯走到孟沂面前,一双狐眼赤色一闪,孟沂双眼立刻呆滞。狐狸天生的媚术控制住他的心神,九尾狐的声音妖娆妩媚。“你方才是在说我吗?”

    杨汴扶起伤痕累累的青欢,给了陆镜一个眼神,“把宗主请来,说青欢出事了。”

    陆镜忙不迭点头,立刻跑没了影。

    孟沂呆呆地看着杨屏舞,口水不自觉挂了下来。“是。”他木讷地回答。

    杨屏舞微微皱眉,状似不开心道:“可那些话我不太爱听呢。”

    她挑起孟沂的下巴,在他耳畔轻声道:“你们仗着人多,把我家小麻烦精欺负成这个样子,这可怎么是好呀。”

    孟沂痴愣地回答:“是我的错。”

    杨屏舞咯咯咯笑起来,眼里却没有温度。“你知道就好。”

    【杨屏舞道:“迴云极其溺爱那条小巴蛇。明明我与杨汴同为他的弟子,却事事偏袒与她,为她甚至不惜得罪孟家。”

    奢比尸嗤笑:“小蛇确实被娇惯,不过是她有那个底气。你觉得如果迴云偏袒的是你,你就有胆子惹是生非了吗?”

    杨屏舞皱眉:“她哪里来的底气,她不过就是一条不学无术的小巴蛇而已。”

    奢比尸伸出一只手指晃了晃,勾起嘴角道:“九尾,你还是生得太晚了,妖族的事你是一概不知。”】

    迴云和一众家主宗主赶到的时候,就看见自家三个徒弟站在擂台的一角,杨汴和杨屏舞聊着些什么,青欢靠坐在石柱上,脸色苍白,身上被划开了许多处,伤口不深,往外汩汩冒着血珠。只是背上的那一道看着有些吓人,却因为是误伤并未伤及肌理。

    反观另一行人,孟沂被打得鼻青脸肿,废了好大力气才辨认出人来,浑身也没一块好肉,胳膊还被打折一只。其他人或多或少也都挨了几下拳脚,各个狼狈不堪。

    一时不知道哪边更惨。青欢一见到他就泪眼汪汪撇起嘴,一眼看去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要不是知道她每回闯完祸都是这副模样,迴云真要真要被她唬了去。

    可那一身的伤着实让人看着心惊,配上楚楚可怜的表情,又是人多对人少的局面,当下大家心中都有了偏倚。

    “师尊。”杨汴和杨屏舞见礼,青欢委屈巴巴瞅着迴云,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时不时还咳上几下,给迴云看得心都揪成一团。

    “师尊……”

    “怎么回事?”迴云脸色沉下来,问的却是孟沂一行人。

    他鲜少有如此肃穆的时候,眉心紧紧拧成一团,语气极度不悦。“谁干的?”

    陆镜悻悻回答:“孟沂非要拉我上擂台,小师妹看不过去就出手相助。结果这些人不仅对小师妹言行轻薄,还出言侮辱杨师姐。不仅如此,他们还以多欺少,这么一大群人还拿着刀,打小师妹一个。要不是大师兄和杨师姐及时出手,您恐怕都难再见小师妹了!”青欢毕竟是为他出头才这样的,他心底也气愤难当,自是恨不得将那群人好好惩治一番。

    果然,众人听了皆是长吁短叹,对着孟家家主指指点点,言语间无不是鄙夷。迴云脸色也阴沉得厉害,厉声质问孟家家主道:“沧清门邀大家来做客,这便是尔等的做客之道吗?”

    “孟沂!你真是给我们孟家长脸啊!欺负人欺负到一个小姑娘头上去了!”不仅以多欺少,还被人反揍成这个样子。

    孟沂被打的连话都说不清:“嘶唔滴啜!”

    有人翻译:“大哥说是他的错的!哎?不是啊!是那姑娘先动手的!”那人一个劲晃着孟沂的肩膀,哭天抢地:“大哥你怎么了?你坏掉了吗?”

    杨屏舞冷哼道:“他都承认是你们的错,我师妹虽然顽劣了些,但从不会主动出手伤人,这点你们大可在沧清门随意找人去问。”

    青欢打架是从不诉苦的,这时也配合着摊开红肿的双手可怜兮兮给迴云看:“师尊,他们欺负我。”

    “孟家主,你也看到了,我徒儿在自己家里都能被打成这副模样,传出去沧清门都要被世人耻笑。”迴云道:“孟家以后还是少与沧清门来往了,否则叫我门人弟子觉得沧清门无法庇佑其他,人心惶惶。”

    青欢没想到迴云会直接与孟家老死不相往来,下意识就看向杨屏舞。杨屏舞也没想到迴云能做到如此,毕竟其一直致力于团结人族,和睦世家之间的关系,却因为弟子间斗殴的小事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事实上,所有人都在意料之外。

    【青欢道:“师尊知道杨屏舞用媚术蛊惑了孟沂。师尊说,世家大族都有护短的毛病,根本不会在意谁对谁错,若是不公开与其断了联系,趁此机会将过错都按死在孟家身上,日后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青欢深吸一口气,又道:“师尊还说,他活着还能保住我们,若是他死了,这些大族饿殍反扑,我们三个便再难过上安生日子。”】

    【杨屏舞道:“人族就是如此不讲道理,自诩万灵之长,实则最霸道蛮横。”

    奢比尸道:“这点我赞成。所以你和小蛇和好了?”】

    “特殊时期,一致对外,权宜之计,我并没有接受你。”青欢裹着一身纱布嘴硬。

    “正合我意。”杨屏舞无所谓道。

    旭阳峰旭阳殿。

    青欢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看迴云处理公文,“师尊,你每天都好忙啊。”

    迴云递给她递给她一叠糕点:“等我处理完这些就考校你的功课。”

    青欢噎了一下,撇撇嘴撒娇:“师尊布置的作业我都很认真完成的,可我真的不擅长嘛。”

    迴云无奈:“你师兄师姐的功课做的可比你好太多了。”

    青欢不怎么高兴:“大家都拿我跟他们比,我真的那么差劲吗?”

    迴云摇摇头没有说话。

    青欢看着天花板晃两条腿:“我不喜欢杨汴和杨屏舞。”

    迴云道:“你要叫师兄和师姐,要有礼貌。”

    “我才不叫。”

    迴云叹气,放下笔看向青欢,正色道:“为什么不喜欢师兄师姐呢?汴儿博学广智,待人谦和又努力上进,屏舞天资聪颖,处事圆滑,举一反三,大家都很喜欢他们。”

    “我不知道,我就是第一眼就不喜欢。”青欢嘟起嘴,“我就觉得……他们也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他们好了。”

    “青欢。”迴云道,“师兄师姐也许有时做的不够好,但他们没有恶意。我百年之后,他们两个便是你最亲的亲人,只有你们三个才能互相扶持,互相帮衬,不至于孤孤单单一个人。”

    青欢一听急了:“师尊才不会死!”

    “不要死,不要离开我!”青欢把头抵在他的后背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会害怕。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死了,我一定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师尊……我永远不会背弃你,我永远都陪着你。”

    迴云揉了揉她的头,“万事万物都有其命数,不可强求。人也好,妖也罢,即使是神也会死。无外乎寿元长短,重要的是你为天地间做了什么有价值的事,不至于身陨道消的那一天,回想一生毫无作为,羞悔莫及。”

    青欢仰起头看他,问道:“那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

    迴云道:“每个人对有意义的评断并不相同。于我来说,托大一句渡黎民于危难,救苍生于水火,兼济天下,悯怀众生。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居其位,知其寒,尽其责,无愧于心。我既有能力做到这些,自当竭尽所能,坚守本心,死而后已。”

    “记得为师教你的话吗?”

    青欢点点头:“记得。善能者多谋其事,生于天地而利于民,需兼济天下,缅怀苍生。众生立于世间,无高低贵贱之分,万物自由,众生平等,扬帆而止戈。凡心有贪嗔痴爱,为修者需博爱天下,以一心爱万心,以一人而渡万人。”

    迴云道:“此为道义,需时时谨记于心,不可怠慢。”

    青欢道:“天下生灵皆可被爱吗?”

    迴云道:“皆可。”

    青欢又道:“我需爱世间万物吗?”

    迴云亦道:“需要。”

    【青欢道:“我误解了师尊的意思。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偏执地认为即使一个人犯下滔天罪过,也尚有转圜的余地。以至于后来即使威胁到了我的性命,也克制着自己不去伤害别人,来践行师尊教导的广爱。”】

    “你并不是真的不喜欢师兄师姐对吗?”迴云道,“其他师兄师弟们也没见你叫过。”

    青欢满脸被戳破的窘迫,嗫喏道:“那我比他们都大那么多年岁,多别扭啊。”

    迴云道:“若要论年岁,你还比为师大上许多,怎么就肯唤我了?”

    青欢忙道:“那怎么能一样?你是我师尊!”

    迴云道:“为师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教你规矩也不是想以此时时刻刻约束你,那样活得太累了。有些东西你可以不必时刻坚持,但必须学会,到需要的时候才不至于手足无措,明白吗?”

    青欢似懂非懂点点头,迴云叹了口气,笑笑道:“真是放心不下你们三个。”

    【杨屏舞道:“迴云只爱这个小弟子。”

    奢比尸道:“所以你和杨汴心生嫉妒,联手杀了迴云?”】

    那本该是个万物偏爱的季节,草木复苏,春和景明,四月里却又飘起了小雪。青欢不喜欢雪,又惦记着山上的野果,于是爬到旭阳殿琉璃顶上,眼巴巴盼着雪停。

    那天的云层很厚,将阳光遮掩得严严实实,天空灰蒙蒙的,那落雪夹杂着微雨,一落到地上便化了。

    那是青欢在沧清门的第五年,那年杨汴和杨屏舞修为至臻化境,位及仙尊,沧清门一门三仙尊,迎来鼎盛。迴云在旭阳殿宴请八方来客,为两人举办加封大典。

    青欢本来也应出席,可杨屏舞嫌弃她在这种场合也缠着迴云不放,于是罕见的和迴云争辩,就是不同意青欢参加。

    青欢是个硬骨头,她本来就不想参加,看见杨屏舞那得意的模样就来气。所以杨屏舞一句不肯,她立刻和人打了一架,最终以自己胳膊脱臼换在她那张宝贝的脸上挠了一痕,得意洋洋表示自己不稀罕。

    其实也想的。迴云参与的每一件事她都想一起,她也是真心祝福这两个师兄师姐的。自己太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也到那个位置。

    于是青欢扒开了琉璃瓦,在寒风料峭里趴在屋顶上看殿里的热闹非凡。

    迴云不常笑,今日却很开心。他接过杨汴和杨屏舞敬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你们可想好了自己的封号?”

    杨屏舞笑道:“我与师兄觉得还是请师尊赐号。”

    迴云笑弯了眉眼:“为师翻找了许多书籍,倒是找到几个字,非常适合你们。汴儿便叫北沚,望你能坚持本心,永不偏移。屏舞便叫……”

    迴云突然面色一变,双眼迅速变黑,面颊皮肤皲裂,口中其中尖长的利齿。台下人大惊失色,他意识到不对劲,迅速遮挡住面部,却见自己的双手都已变成了兽爪。

    迴云腹中突然气血翻涌,猛地呕出一大口乌血,在众人反应过来前迅速离开。

    “这是……妖?”

    “迴云是妖族!”

    “天啊,沧清门宗主竟然是妖!”

    “妖族潜入人族想干什么!”

    青欢猛地跃下琉璃顶冲进殿内,揪住杨屏舞的衣领把她摔到地上,毫不犹豫一拳砸在她脸上,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瞪着那张仍然笑得出来的脸。

    “你敢设计师尊!他如果出了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杨屏舞笑道:“你可以试试?”

    【“满屋子的狐狸骚气,你们人族闻不出来,我在屋顶上都觉得刺鼻。”青欢道:“她和杨汴在师尊的茶里下了药,让师尊变得与妖族一般无二,那些凡人愚昧无知,便以为师尊不小心暴露了妖身。”】

    迴云一直逃到了苍玉山,那时苍玉山还是沧清门的一座荒山。他的头发悉数变白,发间两只黑色的兽耳,面上生出细细的毛发,满口獠牙,手掌依旧是人形,十指却变成了毛绒的兽爪,尾椎处生出宽大的尾巴。

    一眼便能看出是狐妖。

    他毫不设防饮下那两杯茶,狐族媚术和杨家祖传的噬心之毒让他一介凡修抗无可抗,变成这副不人不妖的模样。

    青欢率先赶到苍玉山,见他这般模样顿时心如刀绞,迅速脱下衣衫遮掩住他的狼狈,无穷无尽给他喂自己的血,帮他恢复了本来样貌。

    可惜太晚了。

    她一直仰望着的仙尊啊,躺在她的怀里虚弱得像一张纸片。仅仅旭阳峰到苍玉山的距离,媚毒和噬心毒将他的生气悉数败尽。苍颜白发,风中蒲柳,行将就木,油尽灯枯。

    接踵而来的人山人海,有仙门百家的宾客,亦有沧清门的门徒,像流水一样将苍玉山团团围住。凡人畏惧妖族,却又贪恋其妖丹,只敢远远观望却又不舍离去。

    “杀了迴云!杀了妖族!妖族不得好死!”

    到处都是令她绝望的声音。她多想大声告诉他们,不是的!是杨汴和杨屏舞!师尊一心为了人族为了天下!师尊不是妖!

    可她知道,没有人会听得进去。

    人们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了,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迴云一生的功绩,都因“他是妖”三个字变成了罪过。

    青欢撩开迴云的额发,面颊轻轻贴在迴云脸上。迴云连动弹的力气都不再有,只能睁着双眼悲哀地看着她。

    她无法想象,他真的有一天会走。满身泥泞和污名,被后世提及只会是唾弃。

    那天灰蒙蒙的,苍玉山陡然出现一条碧青的大蛇,直立足有数十丈之高。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中,迴云仙尊的小弟子的法器破开天光,直刺巴蛇。

    碧鳞剑起,一剑穿心,巴蛇轰然倒下,溅起满山烟尘。尘埃落尽时,遥遥只见青衣。

    碧鳞剑掉落在泥泞里,青衣心口洞穿,满身血污,哽咽大喊:“仙尊迴云,以身诱敌,命青欢斩杀巴蛇,为天下除害!保我人族,鸿运隆昌!”

    天边响起沉闷的惊雷,一道闪电划开云层,天光破空而来,洒在青欢身上。天地间独她一处明媚光亮,山雨欲来,狂风满楼。

    “是飞升雷劫!碧鳞斩杀了巴蛇!还引来了飞升雷劫!”

    “有大功德者才能引来飞升雷劫!迴云仙尊诱杀巴蛇!仙尊千古!”

    迴云闭上眼发出悲怆的喟叹。

    青欢搂着怀里逐渐冰冷的尸体,绝望地望向天光所来之处。有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脸上,混着泪水又滴落在迴云紧颌的双眼。

    仙灵之身化出新芽缠上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努力护住心口可怖的贯穿,流云琅玕木拔地而起,直入云霄,遮天蔽日,将她紧紧护在树荫下。

    雪下大了,落在苍天的树冠上,漫天白花更盛飞雪。那场雪下了七天七夜,人间春日白茫茫的一片,祭奠促成人族千年兴盛的凡修迴云。

    天雷滚滚被阻拦在流云琅玕木之外,所有的痛苦与悲愤化为青衣喉间喑哑的呜咽:

    “巴蛇青欢,永世,不愿为神。”

    ……

    “流云琅玕木是千古之树,自古有大功德者死后才能化之。于是先有不顾自身安危诱杀巴蛇,后有身陨化木,他们才相信师尊并不是妖,才相信师尊所为并无居心。”

    青欢攥紧了窗棂,五指嵌进竹木之中,很快便渗出了血珠。黎霁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搂进怀里。青欢埋着头,很快传来低低的呜咽。

    她在虚妄中自我欺骗,她依言永伴,迴云亦化古木中又庇护了她八百年。

    黎霁轻轻拍她的背,窗外的流云琅玕木屹立在秋风微雨中,朦胧中迴云眉心微锁,那双永远见苍生悲苦的眼里终于满怀歉意,望着最疼爱的小巴蛇。

    在青欢的授意下,楚赢在杨汴和杨屏舞给敬的茶里查出了杨家噬心毒和狐族媚毒,二人所做之事被昭告天下,迴云最得意的两个弟子联手杀害了自己的师尊。一朝事发,杨家受尽千夫所指。杨汴被杨家家主亲自带回,名为幽禁实为庇护,而身为妖族的杨屏舞则被杨家毫不留情遗弃。

    杨家为了摘清自己,便将一切悉数归结到了被狐妖蒙蔽蛊惑。杨屏舞出逃被抓回,交由沧清门处刑,以平众怒,实则被青欢暗中保下,关进苍玉山离水窟八百年不见天日。而杨家杨汴畏罪自杀,杨家对外发丧,青欢大闹灵堂索要杨汴尸骨,被杨家以逝者已逝为由拒绝。

    杨家因此在仙门世家之中再难有立足之地,于是半隐于祁山,鲜少再出现于世人眼前。

    沧清门和杨家的怨便是如此结下。

    【杨屏舞道:“事实证明迴云偏疼青欢是对的,只有她是不带目的地来到他身边,不惜自穿心脉,全他声名,为他敛尸。世人都说蛇族冷血,她却是我们三人之中唯一一个重情重义的。”

    奢比尸微笑:“小蛇这个脾性在人族就是不守规矩、离经叛道,但在淡泊寡情的妖族,便是难得的至情至性。你早生几年就知道了。”

    奢比尸敲着手指,摇头晃脑道:“谁人不爱青姬,谁人又敢爱青姬。”

    “什么意思?”

    奢比尸避而不答。“既然你说不是因为嫉妒才杀迴云,那又是为何?”

    杨屏舞哽了一瞬,随道:“那便是我与杨汴的故事了。”】

    “疼吗?”

    一剑穿心,疼吗?敬爱的师尊死在自己怀里,疼吗?

    她随不喜杨汴和杨屏舞,但心底里还是把他们当自己的师兄师姐。

    所以,是这些疼,还是被信赖的人毫不留情背叛更疼些?

    迴云一生,开宗立派,救济悲苦,融汇各家所长,使修行之法完善全面,令每一位修仙之人都可习得适合自己的道,为人族昌盛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他从不屑彪炳自己的功绩,曾与人论道,谈及自己最骄傲之事,无不离三位弟子。

    他曾为杨汴几夜不眠亲手打造灵剑,翻遍典籍只为寻一条能让狐族脱离天生媚术也可修行的道路,也曾拿着青欢难得做出的优异课业偷偷高兴好几天。

    这样一个亦师亦父的人,死在自己疼爱的孩子手上。

    “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两杯茶有问题,但他还是喝下去了。他不相信自己亲手教养的徒弟会害他。”

    “我的结界很牢固,杨屏舞还中了我的毒,绝不可能靠自己打破。”青欢道:“有人趁我离开,进了苍玉山,发现了离水窟,破坏了我的结界。”

    “我就不该去浊漳水。就不该管什么奢比尸,也不该贪图过去的记忆。只差最后一步,只要安安稳稳走完最后一步就可以了,我为什么还要去折腾?杨屏舞跑了,师尊的仇还没报完,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突然要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阿霁,你告诉我为什么?”

    琅玕木叶深深几许,夫诸在树荫下扑着蝴蝶撒欢。

    黎霁心痛难当,怀里的身躯脆弱飘摇,只需要一阵风便能将她吹散。

    那些沉压在心底经年历久的秘辛,涵盖着苦楚蕴藏发酵,一朝揭露,百世哀伤。

    “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活下去。”黎霁抚着她的头,素竹发钗上的铃铛发出清悦的声响,“流云琅玕木也在陪着你。”

    秋雨淅沥,苍木葳蕤,迴云寻访人间,驻足小商贩之前,反复挑拣了三块玉佩贴身揣在胸前。

    “尊者买这么多想送给谁啊?”

    “我的三个弟子,觉得他们会喜欢。”迴云笑道,“小孩子,嘴上不说,心里总盼望外出的大人能带回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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