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清门的一切都有条不紊欣欣向荣，只是青欢的身体丝毫不见好转。积郁于心，气结难消，黎霁依旧一天三碗血供着她，好歹是稳住了没有再恶化。
秋去冬来落雪时，五年一度的仙门大会开始了。
这次的仙门大会几乎整个修仙界都会来。不论御剑还是乘车而来，在沧清门山门前都要停下步行。山门九千多级盘山而上台阶，踵接肩摩，众喣漂山，络绎不绝，议论声寒暄声不绝于耳。随和些的与旁人说说笑笑拾阶而上，偷懒的有备了轿撵，或是用轻功几次落点轻身飞上山。当然不乏抱怨之人，毕竟除了本门弟子每日上山下山已经习惯，九千多级台阶并不是寻常人能接受的。
山门演武场上，旌旗飘扬，足有十几丈广的擂台用大理石磊砌，左右各立一白岩云雕蟠龙柱，四面坐席以其为中心排开，最内圈的为众仙尊家主的座位，用的是昂贵的裘毛软垫，金杯玉酒，小食糕点，等等，座旁还安置了红泥火炉，一众御寒物品一应俱全。
众仙尊家主之后才是各家弟子的坐席。
熟人寒暄，头一次见面的呈名，边客套边陆续入座，不一会儿便坐了满满当当。
一声清脆的锣响让吵嚷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往主位上看。
冬日里玄玉座便格外冷了，也不便挪出旭阳殿，因此主位上是三把椅座，其居中的一座明显与其他两处不同，上面足足铺垫了三层上好的毛皮，一左一右各布两个有许多镂空孔洞的封火盖挡住的炭盆。青衣仙尊靠坐在椅子里，尽管不似玄玉座那般夸张的不合身，但也显得突兀单薄。
青欢裹着厚重的貂裘大氅，半张脸埋在柔软的领毛里，露在外面的皮肤苍白至毫无血色，因为瘦削下去的脸颊，眼睛便显得格外大，却不见生机，像个没有生气可以任人摆布的娃娃。
她手上戴着黎霁做的手套，抱着一个铜胎彩绘手炉，脚上是兔毛滚边的靴袜，同样踩在炭盆上。她精神不好，只好靠在椅背上木然看着台下纷纷扰扰，看上去满脸冷漠不近人情，实则胸腔时时抽痛，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坚持要来，理由是杨屏舞绝不会错过这种大场面。
“会冷吗？今日幸好没有风。”黎霁将手搭在椅背上，源源不断的灵力贯入，让座椅都生了热。
“还好。”青欢淡淡回应。
在她的座椅前方摆了一个架子，铜锣声响后，裴云景端着寒水扇摆在架子上，展于众人之前。
这是黎霁提议的。沧清门的人好像都不在意权利尊卑，对此毫无意识。那日曾谙斥责青欢越俎代庖他便由此上了心，自己人不在意不代表外人不会指指点点，他见不得青欢被编排指责，于是便与裴云景商量将寒水扇呈在前，免得又有人说一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感念各位不辞辛劳远道而来，照顾不周多有海涵……”裴云景依着惯例说些场面话，青欢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漫天飘雪，和那天一模一样。她看着那山林间隐隐约约生出的白，心里便满是苦涩。
那之后她不是没见过雪，可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感到一阵阵窒息。
迴云死在落雪时，他的尸体化为硝烟后，苍玉山便多出了那棵流云琅玕木。她一直回避迴云已经不在的事实，可杨屏舞的消失让她幡然惊醒，那个人真的已经离开好多年了。流云琅玕木挡住了落雪，白花却似祭礼般扑朔落在她的发间衣衫，平白戴孝。
蛇族自来便有冬眠的习性，只是随着修为的增长会变得不再明显。可天性就是天性，而今虚弱如她完全无可抵抗。可她偏生睡不着，只是没完没了的恍惚，仿佛醒着就把梦做了一般，实则眼下一日比一日重的乌黑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边裴云景已经到了尾声，“望参与的师兄师弟们取得满意的成绩，沧清门第一百三十一届仙门大会现此开始。”
台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青欢忍不住往裘领里又缩了些。
黎霁温声道：“比试的时候便不会如此喧闹了。”
青欢安静地点点头。
“座上那是青尊吧？”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眯起浑浊的眼睛望向青欢，捋着胡须悠悠道：“怎么坐在宗主的位置上？也太没规矩了。”
一旁的年轻男子摇着白羽扇嗤道：“寒水扇摆在那，不论什么规矩都是有了。”
老者白他一眼：“一柄扇子而已，能证明什么？”
男子似听到了极逗趣的笑话：“柳家主虚长这些年岁，连寒水扇都不认得？”
“这可是那位的法器。”
老者显然不信：“据说那位是火修，这寒水扇怎么看都是水系法器，怎么可能是那位之物？”
“这我可不知了。”年轻男子习惯性摇摇羽扇，冷不丁被带出的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法器是扇就这点不好，冬日里太折磨人。”
“小心点，吹到我这来了。”隔壁座突然冒出一个女声，二人双双看去，老者悄声附耳问道：“这位是？”
那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当然在修为可以影响寿命的情况下并不能以此确定年龄。此人像是北边的打扮，着一件黑色披风，隐约露出内里月白的外衫，镶以黑边，腰上也是月白的腰带，用的却是骨头打磨成镂雕满月带钩。两鬓编发，其间竟然夹杂着少许的银丝，在头顶扎成一束，用骨白色的花钿盘住。最特别的当属她那面上，由后脑发间延展出两片月牙状的羽毛发饰，两片月牙中段交汇，刚好架在在她鼻梁上，一左一右遮住了她的双眼。
只从那高挺的鼻骨和微扬的嘴唇便对其容貌窥见一斑，若是取下那两片月羽，想来定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
可惜了是个瞎子。
她仰头饮下杯中的液体，精准面向声音的来处，笑道：“想知道别人的名字是不是应该先呈名？”
老者方才的声音已经足够轻，又是附在人耳边说的，没想到也被她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下惊讶同时，年轻男子到底修为高一些，敏锐察觉到面前此人应当与自己在同一个级别，于是及时道：“在下蒲瞭阁湘君，失礼了。”
老者是知道湘君的，见他如此也急忙拱手揖道：“老夫鹿台柳乾罗，见过仙尊，不知仙尊是哪位？”
女子勾起嘴角，不紧不慢道：“荼鸣山。”
此一言出，四下目光纷纷投来，不过都是悄悄打量，并不敢明目张胆。
柳乾罗陪着笑又作了一揖，“原来是望舒宗宗主月颂仙尊，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柳家主过奖。我知仙门之中对我言语颇多，不知柳家主都听说了我些什么？不妨说出来让我给您辨个真假？”
大冷天的柳乾罗额头上就这么渗出了冷汗，他尴尬抹了一把，讪讪道：“月尊可别打趣老夫了，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即使听过也转头便忘了。”
“月颂？”青欢朝台下那边望去，白衫黑裘的女子恰巧偏头与邻座说话，眼上覆着的月羽随着她的动作颤了颤。
“骨弓绝决月颂君。”裴兰棠不动声色将手搭上了青欢的椅背，暖融融的温度从掌心传递而来，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原谅了一直瞪着她的黎霁。她压低了声音对青欢道：“望舒宗是第二回参加仙门大会，第一回只靠刚成名的月颂，一人打穿擂台，才把望舒宗挤进七宗之内。别看她是个瞎子，但可是使弓的！”
青欢点点头没再说话。
裴兰棠道：“姑姑不好奇吗？瞎子怎么挽弓？”
“没什么稀奇的。”青欢道，“射箭不全用眼睛，听感比视物更重要。”
“姑姑真是见多识广。”裴兰棠无比自豪地抬起下巴挑衅地看向黎霁，满脸写着“怎么样这可是我姑姑”。
黎霁懒得理她。
“荼鸣山的骨弓绝决？久仰久仰。”侧位的中年男子出言招呼，“月尊不亏为天下女子典范，仅仅百余年望舒宗就一路迅速挤进七宗，门下弟子也是各个文武双全，丝毫不输男子。”
月颂寻声转过头去，毫不留情说道：“哪里来的马屁精？”
四周传来隐忍的笑声。中年男子嘴角抽了抽，仍然坚持笑着道：“这都是实话。望舒宗成立之初只招收女弟子时大家都不看好，可不过百年就能力压众多资历深厚的宗门世家，实为众家学习的楷模。”
月颂皮笑肉不笑道：“那真是谢谢您这么夸我了。您这个……您哪位？”
湘君没忍住一口酒水喷出来，引得众人侧目，他忙摆着手道：“你们继续，别管我，我嘴漏。”
月颂对声音异常敏感，几乎是听到声音的同时就“看”了过去。若是没有那两片月羽遮挡，怕是绝对看不出这是个不能视物的瞎子。
身后中年男子的声音又传来，这回月颂没有再第一时间转回去。
那人道：“晚辈祁山杨家家主，杨衍。”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不知道杨家也与会了的被他们的大胆惊得五体投地，早就认出杨家的人则暗暗等着看好戏。
不止沧清门不欢迎杨家，自从出了八百年前那档子事后，整个仙门几乎都与杨家不复往来。欺师灭祖自古都为世人不耻，但凡有些傲气的家族都不会愿意与教出那种弟子的家族有干系。
往小了说是私交无状，往大了说便是默认弑师的行径。
再者，沧清门稳坐仙门第一将近千年之久，除去逝世的迴云，依旧有两位仙尊坐镇，地位不可撼动，没有哪家会傻到为了个式微的杨家，公然与仙门之首的沧清门为敌。
更何况其中一位仙尊，便是直接受害人。
“那边好像是杨家人。”裴兰棠提到杨家便觉气不打一处来，说话的语气也冲了起来。
“杨衍好像在跟月颂仙尊搭话，那他完了。”
青欢好奇问道：“怎么了？”
裴兰棠道：“月颂这个人最厌恶背叛。之前有个女子，夫婿在外与人苟且，便要休了她另娶，她一气之下投了望舒宗。月颂仙尊知道这件事后亲自在那男子的婚宴上砍了人一条胳膊，插在香炉里说给他们新婚夫妻添香火。”
青欢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果然，月颂听了杨衍自报家门，干脆连头也不愿偏了，自顾自饮着酒，周身气场都冷了三分。
“沧清门当家的也跟我一样瞎了眼吗？连杨家的人都能放进仙门大会来。”
杨衍好似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态度，他道：“哪里的话，杨家是报了名领了帖从山门正大光明进来的，上面几位自然也是同意的。”
“哦。”月颂道：“那你去巴结别人，别烦我。”
谁都没料到月颂说话会如此直接，一时都愣住了。
听到那人并无动作，月颂“唰”得一下站起来，紧跟着望舒宗所有人，以及周围包括湘君和柳乾罗那一片全跟着站了起来，疑惑地看向月颂。
湘君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只是下意识就跟着起立了，一时也有些尴尬。
月颂道：“这个位置还不错，我坐得满意，所以孤栖，送客！”
一个大冷天仅仅身着干练轻铠的少女一脚踹在杨衍身边的小厮肚子上，将人直踹飞出三丈之外。人群迅速分出一条窄路，看热闹的人心里都暗暗发憷。
“仙门大会擂台之下你竟然敢出手伤人！”杨家弟子气极怒骂。
那少女压根没去看倒在地上的那人，只是面无表情随侍在月颂身侧，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她。
“那是谁？”青欢突然道。
黎霁和裴兰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欣喜。
这是青欢毒发以来第一次对其他东西感兴趣。黎霁道：“她是月颂之女，望舒宗少宗主，好像叫……月孤栖。”
“月孤栖……”青欢在心底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裴兰棠鄙夷道：“你怎么是个姑娘就知道？”
“我就不知道你。”黎霁向青欢解释道：“我拜访世家之时……”
裴兰棠笑出声：“拜访？”
黎霁瞪她一眼，继续道：“有一次正好遇见了她。她下山帮月颂仙尊办事，和我过了几招，听说我不是要阻止她后就收手了。”
黎霁顿了顿，评价道：“惊才绝艳。”
青欢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担得上这四个字的人世间凤毛麟角，但她相信黎霁不会夸大其词。
裴兰棠道：“我看她那个冷冰冰的样子，倒真符合这个名字。”
青欢问道：“既是月颂的女儿，怎么会起孤栖这样的名字？”
裴兰棠附和道：“就是，多不吉利。”
黎霁道：“他人家事，我等也不好擅自揣测。”
裴兰棠撇撇嘴算是默认。
那边杨衍脸色差到了极点，却偏偏还要维持笑容满面的样子。杨家是想借此次仙门大会翻身的，不好多节外生枝。
“这位置都坐满了，临时要换我也无能为力。还请月尊消消气，有什么事等大会结束我们私下解决。”
正常人给个台阶也就下了，可偏偏月颂就是个软硬不吃的。“本尊再说一遍，随便哪家都好，就是你杨家不能坐在本尊身边！”
杨衍刚想再劝几句，那个被月孤栖踹翻的弟子被自家人七手八脚扶了起来，正恶狠狠瞪着月颂，怒道：“七宗便可仗势欺人了吗？”
杨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听月颂冷哼道：“本尊仗谁的势？本尊自己就是势，欺的就是你杨家的人！”
那人被月颂的狂悖之论愈发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谁知道望舒宗怎么爬进七宗之一的，一个女人想上位法子也不过就那几个！”
突然响起的巴掌声清脆响亮，那弟子刚被踹了一脚，又被杨衍一个巴掌直接扇吐了血。杨衍怒斥道：“闭嘴！”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正欲向月颂赔罪，一回头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月颂手上握着一柄雪白的长弓，弓身一节一节的好似什么东西的脊柱，而弓弦则是一眼就能认出材质。她只一只手握着弓箭，另一只手松松垮垮搭在弓弦之上，骨弓阴森森的准心正对着那名弟子。
月颂勾起嘴角，笑容冰冷：“你想给大家开开眼？”
裴云景及时赶到阻止了事态恶化。自沧清门宗主闭关后，对外便是裴云景做主，他礼数全又周到，月颂到底念着别人家的地盘，卖了他的人情。
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着急忙慌跑到两家对峙之间，对着杨衍唤道：“父亲！你这是做什么啊？”
“你怎么来了？”杨衍皱起眉，但好歹脸色缓和了下来。
杨无双听到杨家出了事便赶来了，一见如此场面便急得双眼通红。
“无双师妹来得正好。”裴云景道，“我与曾家主商议过了，曾家同意与杨家换一换位置，无双师妹带你父亲过去吧。”
“大师兄……”
裴云景笑笑：“是云景思虑不周，还望杨家主不要放在心上。”他弯下腰深深作了个揖，道：“云景谢过诸位海涵。”
“父亲，走吧……”杨无双垂下头避开杨衍怒瞪自己的目光，挽着他带着杨家众人迅速离开现场。
月颂重新坐下饮了杯酒，笑道：“我脾气不好，各位见谅。”虽是道歉的话语，却没半分抱歉的意思。
众人见没了热闹可看，也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师尊。”黎霁道：“看见那把弓了吗？”
青欢疑惑道：“怎么了？”
黎霁沉声道：“相传那是月颂用自己丈夫的脊骨炼成的。骨弓绝决，骨箭杀魂，中箭者并不会立刻死去，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化为血水，最后连同魂魄一起被销蚀殆尽。与那些困在三途河无法转世的魂魄不同，绝决弓下不留残魂。”
裴兰棠道：“那岂不是连魂魄都没有了？”
同一时间月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向座上看来。青欢浑身一震，即使知道她是个瞎子，却还是有一种与她对视的感觉。看着月颂慢慢放大的笑容，想到黎霁说的话，顿觉脚下升起一阵恶寒。
月颂突然道：“我听说仙门大会魁首可以向任意一人提一个要求对吗？”
一旁的湘君意识到她在问自己，忙应和道：“是的，只要不违背道义，所有合理的愿望皆可。”
月颂朝着那个气息的方向缓缓龇起牙，道：“孤栖，我要这个魁首。”
月孤栖毫不迟疑点头，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开口声音冷漠又机械。
“是。”
仙门大会采用的是两两对战晋级，报名的弟子最开始是十人混战，只胜出一人，晋级到下一轮，便是一对一单挑擂台。无力反抗判负，灵力耗尽判负，出界判负。再胜者晋下一轮，以此类推，直至最后决出魁首。
台上比斗已经开始，最开始的十人混战其实并无看点，只是为了初步筛选较弱的弟子，强者晋级，同时也保证修为落后者及时淘汰，不至于在后面的一对一中受重伤。
沧清门对外还是裴云景掌事，他便守在擂台边上，即使制止过激行为，避免出现重大伤亡。黎霁道：“大师兄不参加大会吗？”
裴兰棠眼珠子一直跟着裴云景转，她笑道：“没必要，大师兄是弟子一辈中第一人，他若是上场结果毫无悬念。”
青欢道：“赛制规定每一届魁首百年之内不能再参加仙门大会，避免出现被同一人霸榜的情况。”
黎霁点头：“那小师姐呢？”
青欢突然笑了：“没有人愿意跟她对上。”
黎霁疑惑看向裴兰棠，后者在青欢看不到的地方朝他龇牙咧嘴挥了挥拳。
青欢道：“兰棠第一回参加的时候，一路到了前八，之前的对手都投降了。”
“还有这种事？”
裴兰棠耳根微红，冲黎霁恼道：“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
青欢继续道：“小魔女，没人敢还手，怕得罪沧清门。之后遇上个不畏强权的，让她体体面面下场了。”
“姑姑……”裴兰棠委屈。
黎霁道：“所以……旭阳峰一直都弃权吗？”
“早些年还是不会的，后来有些宗门只要听说兰棠参加就拒绝与会，于是干脆不让兰棠参与了。”
黎霁看向演武场上，一场十人混战刚结束，宣判弟子喊到胜者为正阳峰杨无双。他道：“正阳峰怎么只派杨师妹？二师兄呢？”
“小宁第一年参赛险些毒死一个弟子，他们掌门带人在沧清门山下骂了三天三夜，楚峰主掏出珍藏的千年灵芝才把他们打发走。”
“二师兄用毒还会失手？”
青欢道：“……没有，只是轻微的麻痹毒素，没想到那人起了风疹。”
“……”
“姚师兄也报了名。”
又一场混战，胜者为姚子衿，正挥着个胳膊乐呵呵给大家鞠躬，裴兰棠疯狂朝他欢呼招手。
“小姚子！小姚子最棒！”
姚子衿四处感谢：“谢谢大家，抬爱抬爱了。”
青欢道：“那孩子……挺喜庆……”
黎霁：“……”
青欢道：“陆峰主不在乎这些，与他而言大会魁首不如古玩乐器。”青欢眯起眼，又道：“不过今年倒是多了许多新面孔。”
台上一身黑色轻铠的少女将最后一人扔出擂台，毫不在意掸了掸手，看向裁判弟子，静默无言。
这是第一个没用一丝灵力便将所有人都打出场外的。裁判弟子咽了口口水，高声念道：“第七局胜者，望舒宗月孤栖！”
月孤栖在他念完最后一个字后走下擂台，回到月颂身侧站定，全程没有一言面无表情，好像外界之事全然与自己无关。
青欢道：“看不出来什么路数。”
黎霁也道：“迄今为止一点灵力都没外露，全是靠拳脚功夫，倒是跟你的手法有些像。”
青欢微微抬起下巴看向月颂那边，自言自语道：“仙门百家之中能胜过她的应当只有云景了。”
裴兰棠叹道：“可惜大师兄不参赛。”
黎霁笑道：“我也报名了。”
青欢出乎意料，偏过头问他：“你也想参加？”
黎霁道：“仙门大会多难得，谁不想参加？”
青欢看着他眼神复杂，抿起嘴没再说话。
“月孤栖确实值得仙门魁首，但我也想要那个位置。”
裴兰棠惊讶道：“你这是要光耀我姑姑的门楣了？”
黎霁道：“不是说仙门大会魁首可以提一个愿望吗？”
青欢问：“你有心念之事？”
“有的。”黎霁笑着蹲下，替她拢了拢裙摆。
十人混战足足进行了五天，决出了三十二人，看台上的人完全没有第一天的多。自家弟子输光的世家已经被安置到后山，权当来观光一场。其余的也只有轮到自己比试时才会到场。只有青欢完全不听劝，每时每刻都在演武场，直到所有都结束了才同意跟黎霁回去。
裴兰棠无所事事便去帮裴云景打下手了，黎霁随侍在青欢身边寸步不离。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她，倒是洛宁之一天一次的来送药，非要亲眼看着青欢喝完才肯离去。
“我不想再喝这个了。”青欢饮完一碗药，将空碗递还给洛宁之。
洛宁之道：“明日我往里加点甘草，就不会这么苦了。”
“加了甘草也还是药。”
洛宁之铁面无私：“仙尊是病人，我是医者，没有情面可讲。”
“小宁……”青欢哭笑不得。
洛宁之探手试了试炭盆，道：“不能连轴用碳，对身体不好。冷虽冷些，每日还是要停一两个时辰，多穿些衣裳，注意保暖。”洛宁之说完，毫不留情直接端走了一个。
黎霁也看得好笑：“师尊为什么喊二师兄小宁（二声）？据二师兄说他那个字应该念宁（四声）。”
青欢不理解：“这个字只有做姓才念宁（四声），宁静致远多好的寓意。”
“行吧。”黎霁道：“今天有我的比试，我下场的时候便让小师姐来照顾你，可以吗？”
青欢瞥他一眼：“我手脚健全又不是废物，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黎霁笑笑不置可否。
于是正撒着欢的裴兰棠还是被抓来服侍青欢了。她倒是没有异议，反正相较于找别人玩儿她更喜欢和姑姑玩儿。
于是大家就看见小姑娘大大咧咧在青欢脚边坐下，靠在青欢的腿上兢兢业业地剥核桃，把大块的完整的果肉递到青欢嘴边，连哄带骗让她吃下去，自己捡些砸碎的边角料吃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黎霁站在擂台上扶额苦笑。
“嘿！你小子！专心点！”对面的男子朝他呵道。
裁判弟子高声道：“第二轮第二场，双方对手呈名！”
双方作揖，男子率先道：“鹿台柳氏柳秉寰。”
黎霁微微颔首：“沧清门苍玉山，黎霁。”
四下哗然。前有连挑二十世家，后有沧清门宴席，又传出了闯筑舆塔之事，黎霁已是声名大噪。几乎人人都知道沧清门苍玉山的青尊收了个弟子，就是大闹修仙界的黎霁。据说此人查不出任何背景，不属于任何世家，也不接受招揽，偏偏入了沧清门，还拜了避世的青欢为师。
他拜师是一奇，青欢会收徒亦是一奇。
柳秉寰果然道：“你就是黎霁？”
黎霁点头：“青尊之徒，黎霁。”
裁判弟子一声锣响，“比试开始！”
柳秉寰正是柳乾罗之孙，鹿台柳家的世子。柳家早些年也是高门大户，鹿台之乱后，存留下来的柳氏元气大伤，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黎霁与柳家并无恩怨，因此柳秉寰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
“我爹说过，青尊当年与云尊合力斩杀巴蛇除祸，对人族有建树功勋，你是她的弟子，我信你与外界所说不同。”
黎霁好奇：“仙门之中都怎么说我的？”
柳秉寰一一道来：“胆大妄为，目中无人，狂妄至极……”
“行了行了……”
“也有好的，他们都说你很强。可惜我左等右等没等到你去鹿台，想不到在仙门大会上能遇到你，今日便让我好好领教一番，一人单挑二十族世家的黎霁到底有什么本事。”柳秉寰道：“希望你不要给青尊丢脸。”
“放心。”黎霁微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柳兄先。”
柳秉寰笑道：“那我便托大先行了。”
言罢他猛然前冲，凝起一掌朝黎霁轰去。黎霁依旧背在身后，只用一手凝起灵力与他对轰。
两相灵力剧列碰撞，两人衣衫发丝乱飞，震荡开来的冲击波朝四周炸去，如狂风席卷看台上的每一个人。足足持续了一刻钟之久，柳秉寰率先收回灵力倒退几步，黎霁也及时收回手，第一反应就是看向青欢。
所幸裴兰棠在她身前挡得严严实实的，不至于让她被波及到。冬日里吹到这样大的冷风可不是开玩笑。
黎霁悄悄松了口气，勾起唇看向柳秉寰。“承让了。”
柳秉寰毫不在意摆摆手，“是我技不如人。”他对裁判弟子示意：“我输了。”
裁判弟子讶然：“你灵力尚且充裕，也并无受伤出界之类，就认输了？”
柳秉寰道：“差的太多，继续比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不如下去喝几杯好酒。”他看向黎霁，笑道：“一起喝一杯？”
黎霁笑笑道：“却之不恭。”
“今日比试结束之后？”
“就现在吧，要早些回去。”黎霁看了眼青欢的方向，眼底无尽温柔。
柳秉寰心领神会：“管这么严？”
黎霁道：“我归心似箭嘛。”
裁判弟子目瞪口呆看着两人勾肩搭背下了擂台，直到裴云景提醒才回过神来，朗声宣布道：“苍玉山黎霁胜！”
看台上，月颂听着获胜的消息，对柳乾罗道：“你家小子心态可以啊。”
柳乾罗乐呵呵满不在乎：“秉寰这孩子从小豁达通透，柳家也不愿争名逐利的，孩子们开心就好。”
月颂点点头：“你倒是看得开。”
柳乾罗叹气道：“鹿台之事后，老身便觉得那些名啊利啊都不重要了。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才是要紧事。可怜我那老伙计，诶。”
月颂没有接话。
台上下一场比试已经开始。“第二轮第三场，双方对手呈名！”
“沧清门姚子衿。”
姚子衿瞥向看台上，陆镜正假意与别人闲聊。
“哎？谁？姚子衿？啊对，是我沧清门的人。”
“哪个峰的？他没报吗？哦哦，也许是忘了。正阳峰的，对对对，楚师兄的徒弟。”
“什么？不是我的，你听错了，不信你去问楚师兄。啊楚师兄不在，应该去伤患处忙着了。真不是我徒弟！我是收了一个弟子，这不巧了吗，出门办事去了。”
……
姚子衿想起昨晚陆镜拉着他千叮咛万嘱咐，呈名时只需要报沧清门便可了，还说是新加的规矩。
某人还假模假样涕泪横流表达了一个时辰对他的担忧和期许。
他嘴角抽得厉害，看向对面的黑衣少女，几乎想要直接跪下。
“荼鸣山望舒宗，月孤栖。”
少女音色低哑，没有一丝波澜。
“比试开始！”
一声锣响，姚子衿苦哈哈陪着笑：“姑奶奶，我打不过你，我投降。”
月孤栖活动着手腕一步步朝他走来。
姚子衿急忙朝裁判弟子喊道：“我认输！我投降！我不打了！”
裁判弟子嫌弃极了：“姚师弟，你这还没开打就求饶，给沧清门丢人啊。”
姚子衿看着越来越近的月孤栖，急得满头大汗：“面子算什么！小命重要啊！你听到没有！我认输！我投降！快宣布啊！”
裁判弟子掏掏耳朵，问月孤栖：“你接受他投降吗？”
月孤栖没有回答，没有丝毫停顿的脚步宣告了她的态度。
裁判弟子无奈摊手：“人家不同意，你就老老实实比吧，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不是啊！我不想打还不成吗？这怎么打？她单方面揍我吗？”黑衣少女目光冰冷，看他如同看一样死物，姚子衿吓得连连后退，瞅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喊道：“大师兄！大师兄救我啊！我可以帮你盯着裴师姐啊！救命啊！救命！”
裴云景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月孤栖揪起完全没有抵抗的姚子衿，一拳砸在他脸上，毫不留情扔了出去。
矜贵的姚小公子脸颊擦地被甩到了陆镜面前，可怜兮兮地抬头，刚张开嘴就掉下半颗牙，鼻青脸肿冲着陆镜喊道：“师父……”
“哎？不是？你别乱叫。”陆镜急忙向人解释：“真不是我徒弟啊！我会骗你吗？别不信啊！”
裴兰棠的狂笑声足足持续了半刻钟才停止。
“望舒宗，月孤栖胜！”
青欢又感受到了那道不存在的目光。月颂总能准确地找准她的位置，那边月孤栖刚胜，月颂就又“看”向了她。
青欢一看见她就想到她那把骨弓，想到她亲手剜出丈夫的脊骨的场景，便不由得觉得寒颤。被那双月羽覆盖住的眼睛时时“注视”着，让青欢心里很不舒服。
青欢犹豫了片刻，随手拿了今晨黎霁给她准备的一碟糖糕，递给裴兰棠，道：“给月颂仙尊。”
裴兰棠不情不愿去跑腿，撒下盘子就往回跑，边跑边道：“青尊送的！趁热吃！”
糕点早就凉透，哪有什么趁热不趁热。听到小姑娘慌里慌张的脚步，月颂低下头轻笑了声，手摸索着探到那盘糕点上，拿了一块欲塞进嘴里。
“母亲。”月孤栖拦住她，月颂不在意摆摆手，咬下一口糕点。
糕点香酥软糯，月颂沉默着咽下，又把剩下的半块塞进嘴里。
她把碟子往月孤栖那边推了些，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是糖糕，你也尝尝吧。”
月孤栖怔愣了一瞬，遵命拈起一块糖糕，尝试着咬下一小口。
她第一次吃甜的东西，果然甜丝丝的味道能让人身心愉悦。她望向远处座上的青衣，小姑娘缠着她不知说了些什么，撒娇趴在她的膝头。青衣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有很多年没吃过糖糕了。”月颂道。
入夜，苍玉山。青欢啃完了第二根鸡腿，便坐在一边看着只缺了两只腿的烧鸡发呆。
“今天比昨天多吃了两口。”黎霁心满意足递给她一碗新鲜的血，“再把这个喝了，就可以了。”
“你……怎么样？”
“我没事，别担心。”黎霁笑笑：“我的自愈能力你还不知道吗？你没喝完我就愈合了。”
青欢沉默了片刻，道：“给我看看。”
黎霁企图蒙混过去：“真没事，嗨，你不用放在心上。”
“那我不喝。”
黎霁盯着她看了一会，败下阵来：“好吧。”
他一圈一圈解开束袖，撩起衣衫，露出满臂刀痕。最新的一条在肘弯处，已经愈合成粉嫩新鲜的伤疤。
青欢颤着手碰了碰，火灼般迅速收回来，担忧地看向黎霁。
“很疼吧？”
黎霁摇头：“一眨眼过去了，也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你看我这不活蹦乱跳的吗？今天还打赢了。”
“阿霁……”
“真没事。”黎霁笑笑，“你看我，还能给你拿个魁首回来。”
青欢道：“你是有什么心愿了吗？我说过你有心念之事可以告诉我，我帮你完成。你不用去争那个魁首的。”
黎霁道：“送的愿望不要白不要，你的机会当然要留给以后啊。”他端起血碗，递到青欢手上，“快喝了吧。”
青欢拧着眉将一碗血悉数饮尽，嘴里漫布的腥味让她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黎霁适时给她倒了一杯清水漱口，“今天看起来精神好了些。我看到你给月颂仙尊送糕点了，你喜欢她吗？”
青欢摇头：“她让我觉得害怕，总想到你说的那些事。”
“骨弓吗？”黎霁取回用过的杯子，把暖炉塞到她手里，解释道：“月颂仙尊厌恶背叛，兴许是因为她的丈夫呢？如果是丈夫背叛了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那她如此作为也情有可原吧？”
青欢想了想，道：“所以连带着那个孩子那样沉默寡言，明明看起来跟兰棠差不多的年纪。”
黎霁给她塞进一颗饴糖。“你很在意月孤栖。”
“我看着她就觉得揪心。”青欢道，“明明跟在母亲身边长大，怎么会养成这样。兰棠自幼丧母也好好长大了。”
“小师姐是被你养得好。”
“兰棠和云景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尽我所能让他们无忧无虑，弥补他们父母不在身边的缺憾。我从未想过有孩子会被母亲教养的那样冷漠，就好像个没有心的木偶。”
黎霁正色道：“人世间多有遗憾不能两全之事，万事皆有因果，有失必有得，个中滋味只有自己能知道。月孤栖注定不是凡泥之人，她有能力反抗，既然甘之如饴，那便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只需要尊重。”
“你可以多关心她，接不接受便是她的事了。你只需做到无愧于自己。”
青欢低下头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那是别人的家事。”
黎霁笑笑，换了个话题：“师尊猜我明天的对手是谁？”
“反正不是沧清门的。”八强之外不会遇上同门内斗。
黎霁道：“是蒲瞭阁。”
青欢记得那次宴会上裴云景提到过，“是湘君那个宗门？”
“嗯。是湘尊的小弟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公子。”黎霁怕自己没有表述清楚，补充道：“是真的十五六岁，刚入门不就，吵着闹着要参加仙门大会。”
青欢笑道：“少年心性。”
黎霁又道：“你可知他是哪里人？”
青欢摇头，“你都称他小公子，想必是什么显赫的大族出来的吧？”
“他家在下都。”
青欢愣了愣，道：“人族皇都？”
黎霁道：“据说是当今皇后的亲外甥。”
青欢没有说话。
黎霁边给她剥瓜子，边感叹道：“千百年来各地世家仙门势力盘根错节，人族皇室因为天道气运加身，修行资质方面一向稍逊，下都那位却以凡人之力，令四方宗族甘心归顺皇室，俯首为臣，天下一统，当真可谓是卓功至伟。”
“他上位后还颁布严令，勒令人族不得随意伤害妖族。铁律之下屠杀妖族、争夺妖丹的事情鲜少再有，这些年算是彻底太平了下来。”
“不过可惜他刚过而立之年便退位了，新帝平庸，并无建树。”
青欢绞着衣袖的手突然顿住，抬起头满目茫然地问道：“如此年纪轻轻怎么就退位了？”
黎霁感叹：“据说是病了。”
“病了？”青欢又垂下眼帘，又念了一遍，“病了……”
黎霁看她不太对劲，问道：“怎么了？师尊认得那位？”
“不，不认识。”青欢立刻就否认了。
黎霁也没再多问，又道：“柏帝当得上与妖王和神帝并称，人族上九人皇。”
擂台上，勉强才到黎霁胸口位置的少年一手叉腰意气风发，从头到脚无不散发着富贵气，宣告着显赫的身份。
“我是蒲瞭阁湘尊的弟子，我姨父是当今蜀皇，姨母是蜀国皇后，我表哥是人皇柏帝亲封的太子！我叫庭仪，封地在西南，是当朝的逍遥王！”
西南正是蒲瞭阁所在之处。
黎霁耐心听完了他一大段的絮絮叨叨，中规中矩作了个揖，道：“沧清门苍玉山，黎霁。”
“嗷，我知道你，黎霁。”庭仪抬起下巴看他：“打了二十家士族，很棒！”
黎霁哭笑不得：“谢谢。”
“不客气！”庭仪大手一挥，“如果你愿意，随我回去为我效力，我保你加官进爵封侯拜相，地位财富应有尽有，宝马香车美女如云！”
黎霁道：“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吧，我在沧清门待着挺好的。”
“你敢不识好歹？”庭仪非常不满，“不要担心沧清门不放人，我亲自去找你师父谈，她看在皇族的面子上不会拘着你的锦绣前程。你师父在哪？下了擂台我就去找她。”
黎霁纠正他：“不是师父是师尊，我师尊是沧清门的青尊。”
“青尊？我知道她，坐在那对不……”最后一个“对”字迟迟没有说出口，庭仪看着青欢的方向直了眼睛。
先前隔着一整个擂台，他只匆匆瞥过主座一眼，听师兄弟们议论，知道那里坐着的不是沧清门宗主，而是另一位青尊。小王爷每天要自告奋勇操心为皇室招揽人才，非常忙碌，抽不出时间关心其他事。
现在离得近了，主座几乎就在擂台边缘不远，在黎霁的提醒下小王爷这才勉强抽空分了这位青尊三分注意。青欢看到小少年看向自己，出于礼貌微微笑了笑，然后黎霁就看到蜀国逍遥小王爷整张脸红得像要滴血，悄悄咽了口口水，恋恋不舍回过头，双眼精光发亮。
“我决定了，我要把你师尊一起带回下都！”
黎霁打趣道：“怎么不回西南了？你的封地不是在西南吗？”
“你还是做我的侍卫。”小王爷踌躇满志，高声道：“我要把青尊带回去给我表哥做媳妇儿！”
青欢一口茶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裴兰棠手忙脚乱给她拍着背。
黎霁也慌了，好在青欢只抿了一小口，很快便被安抚好了。
庭仪说得大声，台上台下几乎全都听见了，湘君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为什么不是给你自己做媳妇儿？”
庭仪鄙夷道：“我还小，不能娶媳妇儿。”
黎霁哈哈大笑。
“那可不行，”黎霁道，“她可不能跟你走。”
“你说了不算，我表哥年纪大了，这个媳妇儿要定了！”庭仪抽出腰间的佩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尖直指黎霁。“看好了，蜀国皇室剑法！”
黎霁笑笑，掌心凝聚起一团灵力，淡淡道：“请。”
擂台下，月颂倚着凭几，扔了颗花生进嘴里，耳朵朝着擂台，双眼正好摆向湘君的方向。“蒲瞭阁一向看重出身门第，你倒是找了个顶尊贵的人。”
湘君苦笑：“您可别笑话我了，蒲瞭阁好歹也是七宗之一，再看重出身门第也要天资修为啊。皇族的天资您又不是不知道，连柏帝那样的天纵之才修行资质也是寥寥。依我看，皇室千年也再难出一个人皇。”
“这小王爷封地就在西南，我也是天子之臣，纵使达不到蒲瞭阁的标准，也要卖皇族那位的面子啊。”
月颂笑笑，不置可否。
那厢庭仪毫不犹豫刺向黎霁面门，黎霁覆灵力于掌上，虚握着剑刃腾空一转，连带着庭仪被迫于半空原地倒旋几圈，堪堪落地时挥剑为刀向前扫开，逼迫黎霁倒退几尺与其拉开距离。
庭仪瞅准机会点步而上，旋腕用力，使剑尖螺旋刺进，黎霁迅速偏身，庭仪当即松手，剑柄恰好落入其下接着的左手之中，手腕一挑，剑刃由下向前一掀，从黎霁耳畔惊险划过，直削下他一缕发梢。
黎霁挑眉：“这也是蜀国皇室剑法？”
庭仪道：“这是我自创的，逍遥剑法！”
少年提剑当头直劈，黎霁斜身闪开，前者圈转长剑，拦腰横削，黎霁轻身腾起从剑上跃过，庭仪长剑反撩，疾刺黎霁后心。半空之中没有落点，黎霁迅速旋转，凝起灵力牢牢挡住长剑攻势，庭仪趁机提气逼上，直将他逼至擂台边缘，黎霁一脚抵住石柱，一手包裹灵力阻挡着进攻。
“你看不起本王吗！为什么不还手？”
黎霁道：“你在剑修上很有天赋，其中招式也颇为新颖独到，是经那位指点过的吧？”
他虽说的模棱两可，庭仪却也听明白了。“我与表哥是皇祖亲自教导，自然不逊与旁人！”
黎霁道：“再给你二十年，剑术可继柏帝威名。”
庭仪对此评价非常兴奋：“真的吗？我真的能跟皇祖一样吗？”
庭仪一抹鼻子，兴致高涨，一鼓作气加重了剑气，逼得黎霁又退了半步。
黎霁笑笑，突然卸了手中力道，长剑失了阻碍，猝不及防直接朝着黎霁喉间刺去，庭仪此前用了十足十的力，现下距离实在太短，收力不及，连带着人一起朝黎霁刺去，满目惊惶。
座上青欢紧攥扶手，屏住了呼吸。
在庭仪惊惧的目光中，黎霁只是微微偏了下头，长剑擦着他的喉管直直刺入石柱之中！
青欢松了口气。
黎霁一抹脖子，指尖沾上了些许鲜红。庭仪被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后怕，神思松懈之间黎霁迅速在他手肘一点，他只觉手腕一麻，不自觉松开了手中剑。
黎霁毫不费力拔出了长剑，反身朝庭仪刺去。庭仪反应过来沉腰一躲，长剑随风影一道划过，在他几丈之外停下。
黎霁负手而立，剑尖挑着一挂玉珏，赫然正是庭仪腰带上众多饰品中一看就最贵重的那一样。
“我的玉！”
“还你的玉。”黎霁手腕一抖，灵力拖住落下的玉珏，平稳送到庭仪手中。
庭仪对其宝贝得紧，好一顿检查确定无碍之后，才小心翼翼系回腰上，不放心还用手拍了拍。
“这可是表哥送我的玉，世间只此一块，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庭仪瞥了他一眼，嗫喏道：“这招叫什么？”
黎霁耸肩：“不知道。”
“不知道吗？”庭仪下定了决心，“我要学不知道，你教我！”
黎霁愣了一下，眨眨眼道：“好啊。”
小王爷掸掸衣袖，扶扶发髻，又变回了光鲜亮丽的小王爷。他对黎霁道：“走吧，去教我不知道。”
庭仪瞪着裁判弟子，气势汹汹地道：“等我走远了再宣布结果，不要让我听见！知道了吗！”
裁判弟子讪讪点头。
“很好。”庭仪满意地点点头，从腰带上挑挑拣拣出一个荷包扔给他，头也不回拉着黎霁下了擂台。
“赏你的。”
裁判弟子愣愣打开荷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块与他手掌一般大的金锭，站在风中凌乱。
待到两人走远了，他才回过神来，朗声道：“苍玉山黎霁胜！”
……
一局毕，待月孤栖站上擂台，月颂便起身准备走了。
湘君急忙问道：“到月姑娘上场了，月尊不看看吗？”
月颂揽了揽裘衣，搭上侍女的手，淡然道：“必胜之局，浪费时间。”
“月尊冒着风寒而来，不是来观月姑娘战的吗？”
月颂道：“她不会输，我为什么要看她？”
“可她不是您……”亲女儿吗？湘君没有说出口，突然想到什么，犹疑道：“难不成您是来看黎霁那小子的？”
月颂摆摆手没有回答。
擂台上，月孤栖一言不发看着女子随侍女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垂下眼眸。复抬眼看向对面喋喋不休的对手，轻轻皱了皱眉。
……
第三轮终于结束的时候，裴兰棠吵着闹着要留青欢用膳。青欢自然对她有求必应，索性留在了枢阳峰用膳。
结果就是一大桌人围在一起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顾无言。
“你我就不说了，姑姑去哪都要跟着。”裴兰棠看看一脸悠闲的黎霁，随后没好气地转向另一边，道：“你又怎么在这？”
姚子衿一撩额发，潇洒自如：“好歹是在枢阳峰，我师父和师伯招待客人去了，就让我来招待你们了。”
裴兰棠掏掏耳朵，想想也是。“那你呢？你怎么也来了？”
洛宁之正拿着银针一盘菜一盘菜地试毒，闻言抬头道：“青尊是我的病人。”
“好吧……”裴兰棠噎了一下，再看向下一个时语气顿时严厉起来，满脸不悦：“那你呢！有你什么事！”
黎霁也没想到杨无双会来。只见她安安静静坐着喝茶，对裴兰棠的话置若罔闻。
裴云景出言道：“杨师妹帮我处理仙门大会的事，正好一起吃了。”罢了他悄悄看了眼青欢，见后者没有异样才松了口气。
裴兰棠不依不饶：“她家里不是来人了吗？怎么不回家去吃？”
裴云景道：“杨家在客席，杨师妹先是沧清门的弟子，再是杨家子侄。”
裴兰棠冷嗤一声：“杨家的人还甘心让沧清门的名头冠在前面？”
“兰棠，注意言辞。”
黎霁摊手笑道：“所以是……瑶山村小分队聚会？”
“大师兄既然都说了是沧清门的人，那就是家宴，家宴上有什么不能说的。”裴兰棠道：“杨家这次参加仙门大会为了什么我不相信大家看不出来，想着过去了八百多年便没人记得了？就想装作无事发生重新角逐七宗？还是说要故技重施爬到沧清门头上去？”
“杨家没有这个意思！”杨无双终于忍不住开口，冷冰冰地看向裴兰棠。
裴兰棠丝毫不惧，迎着她的目光嘲讽一笑：“你们杨家人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商议围剿奢比尸的宴席不来参加，知道我姑姑没有杀杨屏舞，就立马蹦出来报名了仙门大会。怎么？想靠杨屏舞一举翻身吗？杨屏舞会帮你们吗？且不说她是妖族，就杨家当年翻脸不认人，出了事推她出去挡刀的作为，我要是她第一个就去岐山搅个天翻地覆。”
“你胡说什么！”
“是真是假你自己知道！”
杨无双气得满脸通红，“裴兰棠，我忍你很久了！你不就仗着有青尊和大师兄撑腰吗？沧清门上下哪个不看你的脸色？连比个武别人都让着你，实则除去倚仗，你自己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个修为平平无奇性格还烂透了的混世魔王！你以为谁都喜欢你吗？他们不过是怕你，怕得罪你身后的人！我当初受了家里多少责打也硬着头皮要来沧清门求学，那时下定决心要来沧清门拜师就知道这条路不好走我不知道沧清门不待见我吗？我只是想精进修为，为自己搏一条出路！，我杨无双也是杨家的大小姐，平白受了你这么多白眼，我与你计较过吗？我百般退让你却变本加厉，联合一众师兄弟打压我，我都认了。杨氏好歹是我亲族，你就算再厌恶也不该当着我的面对其百般羞辱，次次如此，回回加码，你不烦我都烦了！”
“杨无双！”洛宁之冷呵道，可那边裴兰棠已经彻底炸了。
“我有姑姑和大师兄倚仗就是我的本事，有本事你就下辈子投个好胎，别生在你那不忠不孝的祁山杨家！你家做过的那点破事还用我拿出来说吗？仙门百家谁不知道？八百年了，还拿着当茶余饭后谈天的本钱呢！得了势乐呵呵说杨屏舞是杨家人，出了事就迫不及待撇清干系，说杨屏舞是狐妖，杨汴是被她勾了魂迷了眼才做下错事，杨家也是受蒙蔽。欺师灭祖就是欺师灭祖，你以为过了那时的人死得七七八八了就没那么严重了吗？那我姑姑呢？她还活着！她把自己关在苍玉山守了八百年，世人原谅你们了，那她怎么办？”
桌上几人一听脸色都变了，裴云景直接拉着人坐回位置，头一回带了怒气呵斥她：“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裴兰棠被他吼得一愣，条件反射鼻子一酸，刚想委屈裴云景偏帮外人，却猛然反应过来失言，忙向青欢道歉：“对不起姑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脑袋被门挤了，我头脑发热，我错了，姑姑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裴兰棠急得满头大汗，想要辩驳却不知道怎么解释，一时手忙脚乱，眼泪要落不落在眼眶里打转。
青欢只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丁塞进嘴里，淡淡道：“开饭吧。”
“姑姑……”裴兰棠眼巴巴盯着青欢，不情不愿跟着动筷，不解气还恶狠狠剜了杨无双一眼，杨无双毫不避讳瞪回来。
席间只剩下餐具碰撞的声音，青欢神色自若，该吃吃该喝喝，黎霁却看到她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拳，指节有些发白。
他叹口气，举起杯盏率先开口：“三日后才是第四轮比试，今夜大家可以多喝些，不醉不归啊。”
说罢给姚子衿使了一个眼色，姚子衿立马会意，也举杯道：“我可号称沧清门酒仙，不服来比比啊！”
裴兰棠噗嗤一声笑出声：“谁家酒仙一壶倒啊？”
姚子衿笑道：“这不就让你们长见识！大师兄，来啊！”
裴云景淡笑道：“以茶代酒。”
“别呀，大家都喝，就当明天休息一天，别担心。”
裴兰棠道：“其实大师兄不会喝酒。”
“啊这样啊……”对上裴云景抱歉的目光，姚子衿道，“我看大师兄代管沧清门这么多年，以为肯定酒量很好的。”
裴云景道：“我那都是正经应酬，不喝酒。”
“好吧……二师兄！”姚子衿又兴致勃勃转向洛宁之。
洛宁之抬手盖住酒杯，道：“今天试了新药，不能饮酒。”
“为什么试药不能饮酒？”
洛宁之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药酒相冲，会死。”
“那还是别喝了。”姚子衿又看向最后一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杨师妹呢？”
杨无双双目猩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姚子衿立刻给她满上一杯，她又仰头喝完，又倒，又喝，如此反复，一口气五杯酒下肚，她却面不改色心不跳。
姚子衿啧啧赞道：“女中豪杰啊！”
“师尊会喝酒吗？”黎霁笑看向青欢。
青欢顿了顿，把杯盏往他那边移了些。
黎霁眨眨眼，问洛宁之：“她喝酒没关系吧？”
洛宁之道：“青尊用的药药性温和，无碍。”
黎霁这才倒了小半杯给她，青欢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想不到师尊也会饮酒。”
青欢垂下眼皮，“从前有个朋友爱喝酒，就跟着喝过一些。”
“冬日里饮酒暖身，可以少喝一些。”
“嗯。”青欢又夹了两筷子，便停手了。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确定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开口唤道：“杨无双。”
众人没想到她会突然找杨无双，杨无双第六杯酒还卡在喉咙口，闻言艰难咽下，疑惑地看向她。“青尊……有什么吩咐。”
“我师尊……”青欢哽了一下，闭上了眼，隔了一会又睁开，“我师尊身陨，是识人不清，师门不幸，与杨氏那代家主亦脱不了干系。但我与杨家的恩怨从来都不是因为这件事。”
她又饮了一口酒，抬眸看向她：“我从无迁怒其他人之意，就算当时有，杨家那一辈人也早离世了。我想要的只有杨汴，其余的与我无干。”
“兰棠欺辱你，是我教导有失，你莫怪她，从今以后不会了。”
裴兰棠急了：“姑姑你干嘛？”
裴云景也道：“姑姑，不必如此。”
黎霁扫过他们一眼，示意噤声。
青欢道：“是我之过，我代她向你道歉。”
“姑姑！”裴兰棠急忙道：“我跟你道歉，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姑姑，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是我做错了事！”
“我也是头一回养孩子，只想着万事溺爱，望你谅解。”
裴兰棠直接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姑姑没有错，姑姑一样教导我与大师兄，大师兄善贤善能，我偏骄纵顽劣。是我不学好，是我的错。”
青欢搭上她的头顶揉了揉，道：“兰棠是个好孩子，若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如此。总之错了就是错了，我不会开脱，你无需顾忌我，我只表达我的歉意。”
“你也不必担心日后沧清门会对你如何。”她饮尽了杯中酒，缓了好一会，眼里变得空洞又迷茫。
“师尊说过，入了沧清门，便是同门，同门之间需得友爱和善，忌生无妄争端。”
杨无双满上第七杯，没有应声。席间又是一片寂静。
黎霁轻叹一口气，换上惯常的笑脸，给青欢夹了块糖醋排：“杨师姐会心领的。难得出来吃餐饭，说那些不开心的做什么？你尝尝这个，我瞧着还不错。”
那夜终是姚子衿圆场，非要拉着杨无双拼酒，说什么一酒泯恩仇，不过大多是杨无双自己一杯一杯地喝，姚子衿碍于面子一杯一杯地跟，两人不多时就喝得酩酊大醉。
姚子衿来了兴致，站上椅子一脚踏在桌上，满脸通红打了个酒隔，大笑道：“大家都喝啊！别不高兴了！裴兰棠！站起来！瞧你那怂样！”理所当然收到了裴兰棠的一脚。
“今天我看到那个……那个庭仪啊，就百感交集。”他道：“要不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小皇子，他爱上了一个妖怪。于是他努力从一个人尽可欺的小皇子，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力排众议立了妖怪做皇后，然后他们两个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啦！”
裴兰棠又是一脚：“什么鬼故事？你能不能下来！我姑姑还没吃完！”
“这个故事不好吗？你们不喜欢听大圆满结局吗？那我换一个。从前有一个皇帝，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从小被人奴役、欺辱。后来，在皇位之争中他把所有的兄弟全都拉下了马，他的父亲也被他下药害死了，就连他的发妻也在新婚之夜突然消失不见，最后皇子成了皇帝，但是却一个人孤独终老了。”
“你这都哪里听来的故事？胡编乱造也有个度吧？”
“昂？说书先生讲的啊，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啊！”
裴兰棠揉揉眉心，道；“行了算我求你了可以吗？下来吧！真的，我姑姑难得今天胃口好，你能不能让她吃完再折腾？”
黎霁闻言笑着拿了块糕点给她，扒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的青欢果然又吃下。
黎霁悄悄给裴兰棠比了个大拇指，裴兰棠会心一抬下巴。
然后就是……
“小姚子都怪你，吵得我姑姑吃不下东西了！”
一只大鸡腿。
“杨无双我错了，原谅我吧，看我姑姑都担心地没胃口了。”
一块糖糕。
“大师兄呜呜，对不起，是兰棠任性！把姑姑气着了……”
一碗莲子羹。
……
青欢捂着撑了的肚子靠在椅背上望着梁柱，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过是个平平无奇不愿意别人为难的小巴蛇罢了。黎霁在心里笑道。
席间陆镜来了一回，哭天抢地说忙不过来，毫不留情把吃了一半的裴云景拉走了。杨无双醉的不轻，洛宁之便带她回正阳峰歇息了。裴兰棠也有些醉，死缠着青欢不撒手，哭了笑笑了哭，一边“姑姑对不起”一边“我最喜欢姑姑了”，青欢满脸无奈任她发疯。尤其是姚子衿，还要拉着裴兰棠灌酒，最后直接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到结束时，那两人彻底倒下了。黎霁看看两个醉鬼，再看看一脸茫然的青欢，一个头三个大。
“肚子不舒服吗？”黎霁蹲下身，仰起头看着青欢。
青欢稍稍点点头。
“你病了之后很久没吃这么多了，所以很容易就撑了。”黎霁靠近她垂落的手，又看了她一眼，道：“可以吗？”
青欢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于是黎霁尝试着握住了那只苍白的手。指尖戳碰到皮肤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那只手不自在地一缩，但也只是一点，又被她克制住没有动弹。
黎霁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确定她不排斥后，小心翼翼抓起那只手，搭在了青欢的腹部，按着一下一下打圈揉了起来。
“时辰还不算晚，可以去散步消消食，再回苍玉山也不迟。”
青欢眨眨眼依旧没有回答。
“今天的事说开了，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的。”
“你……”青欢张了张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黎霁笑道：“沧清门不会亏欠杨师姐的。”
“什么意思？”
“她也进了第四轮吧？”黎霁道：“再往后你就知道了。”
青欢道：“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昂。”黎霁大大方方承认，“你会介意吗？”
青欢道：“不会。”
黎霁探手想放在她发上，还是问了句：“这样呢？”
青欢想了想，把头低了些。黎霁勾唇一笑，搭上去轻轻揉了揉。
“不是坏事，你自己知道才有惊喜。”
青欢也笑了：“你不是跟我一样活了千百年的老妖怪吧？”
黎霁噗嗤一声：“你闻闻我身上有妖气吗？”
青欢配合地偏了头在脸侧的衣袖上闻了闻，认真道：“倒是没有。”她又道：“但我怎么觉得你总把我当孩子呢？”
“是吗？有吗？”
“当然有。”青欢道，“从你来了后，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柴米油盐，就都是你一手包办，好像恨不得走路都替我走了。”
黎霁看着她的眼睛，那里的幽碧色因为饮了少许酒而漾淡了一些，从前天生就是上翘的眼尾如今因为病重而另显脆弱的美感。初见时他便觉得这双眼里若是抹去面上的忧愁，内里一定是纯净无暇的一片碧青。
他努力过了，没有看见那片草原，反而见到了更为幽暗的深谷。
“因为你是小公主啊，”他揉揉她的眉骨，那里在她病痛难耐时会出现两三片青碧色的细鳞，“你不是说你是公主吗？”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青欢羞恼，“我只是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不是也没关系。”黎霁抓起她的手放到嘴边哈了口热气，然后贴在自己脖子上，“在我这里你就是小公主。”
青欢的耳根早就红透了。她素来浑身冰凉，夏日里受不得热，冬天又吃不消冷，双手更是冻得没有半分温度，黎霁却毫不犹豫就放在了自己最暖和的脖颈里。掌心传来的温暖几乎让她觉得烫手，可她没有反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反感黎霁触碰她，又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黎霁已经悄悄让她习惯了自己的靠近。
至少黎霁可以。她想。
那双眼看着她太过炽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了，又好像藏在了茫茫雪原里，让她怎么也看不清。
“阿霁……”
“嗯，我在。”黎霁道：“怎么了？”
青欢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皮掩去眼底的情绪，轻声道：“我想回去了。”
黎霁沉默了片刻，复又扬起嘴角，道：“好。”
醉死的两人适时哼哼了两声，青欢这才想起还有这俩麻烦事。
黎霁道：“我先把姚师兄送回去，你在这儿等会儿，然后我们一起把小师姐带走好吗？”
她与姚子衿独处不好，黎霁又要顾着裴兰棠是个姑娘，外面风雪大，青欢受不得凉，这是最好的办法的。
于是她同意了。那厢黎霁刚架起姚子衿准备出门，余光瞥到裴兰棠又缠上了青欢，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腰一通猛哭。
……
姚子衿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足足花了一刻钟才好不容易将人扛回房间，还不老实地扭来扭去，嚷嚷着“我没醉”和“再来三大壶”。
黎霁将人安置妥当就准备离开，刚转身就被拉住了衣角。
“你是不是喜欢青尊啊？”姚子衿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笑得格外猖狂。“我没醉，我都看到了，嘿嘿！”
黎霁脑子一嗡，回头看时某个醉鬼早已不省人事。
他盯着人看了许久，最后缓缓拿起了桌上的紫砂壶。
明天就说他撞墙出现了幻觉，最好就失忆吧。
不然这张嘴迟早要召告天下。
悠着点来一下就行。
房门吱呀一声突然被推开，裴兰棠出现在门外，兴致勃勃地嚷道：“姑姑说你们去太久了，让我来看看小姚子怎么……”
“样……”
话音戛然而止，四目相对，裴兰棠僵硬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到昏睡的姚子衿，最后落在男人手中高高举起下一刻就要砸下的茶壶上，费力咽了口口水。
黎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于是小心翼翼询问道：“如果我说，我是想给他，呃，倒杯水，你信吗？”
裴兰闺沉默着退回门外，冷静地合上了门。
黎霁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开，就听见门外响起少女惊慌失措逃离的脚步以及受到惊吓的哭腔——“姑姑！黎霁杀人了！”
秋去冬来落雪时，五年一度的仙门大会开始了。
这次的仙门大会几乎整个修仙界都会来。不论御剑还是乘车而来，在沧清门山门前都要停下步行。山门九千多级盘山而上台阶，踵接肩摩，众喣漂山，络绎不绝，议论声寒暄声不绝于耳。随和些的与旁人说说笑笑拾阶而上，偷懒的有备了轿撵，或是用轻功几次落点轻身飞上山。当然不乏抱怨之人，毕竟除了本门弟子每日上山下山已经习惯，九千多级台阶并不是寻常人能接受的。
山门演武场上，旌旗飘扬，足有十几丈广的擂台用大理石磊砌，左右各立一白岩云雕蟠龙柱，四面坐席以其为中心排开，最内圈的为众仙尊家主的座位，用的是昂贵的裘毛软垫，金杯玉酒，小食糕点，等等，座旁还安置了红泥火炉，一众御寒物品一应俱全。
众仙尊家主之后才是各家弟子的坐席。
熟人寒暄，头一次见面的呈名，边客套边陆续入座，不一会儿便坐了满满当当。
一声清脆的锣响让吵嚷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往主位上看。
冬日里玄玉座便格外冷了，也不便挪出旭阳殿，因此主位上是三把椅座，其居中的一座明显与其他两处不同，上面足足铺垫了三层上好的毛皮，一左一右各布两个有许多镂空孔洞的封火盖挡住的炭盆。青衣仙尊靠坐在椅子里，尽管不似玄玉座那般夸张的不合身，但也显得突兀单薄。
青欢裹着厚重的貂裘大氅，半张脸埋在柔软的领毛里，露在外面的皮肤苍白至毫无血色，因为瘦削下去的脸颊，眼睛便显得格外大，却不见生机，像个没有生气可以任人摆布的娃娃。
她手上戴着黎霁做的手套，抱着一个铜胎彩绘手炉，脚上是兔毛滚边的靴袜，同样踩在炭盆上。她精神不好，只好靠在椅背上木然看着台下纷纷扰扰，看上去满脸冷漠不近人情，实则胸腔时时抽痛，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坚持要来，理由是杨屏舞绝不会错过这种大场面。
“会冷吗？今日幸好没有风。”黎霁将手搭在椅背上，源源不断的灵力贯入，让座椅都生了热。
“还好。”青欢淡淡回应。
在她的座椅前方摆了一个架子，铜锣声响后，裴云景端着寒水扇摆在架子上，展于众人之前。
这是黎霁提议的。沧清门的人好像都不在意权利尊卑，对此毫无意识。那日曾谙斥责青欢越俎代庖他便由此上了心，自己人不在意不代表外人不会指指点点，他见不得青欢被编排指责，于是便与裴云景商量将寒水扇呈在前，免得又有人说一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感念各位不辞辛劳远道而来，照顾不周多有海涵……”裴云景依着惯例说些场面话，青欢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漫天飘雪，和那天一模一样。她看着那山林间隐隐约约生出的白，心里便满是苦涩。
那之后她不是没见过雪，可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感到一阵阵窒息。
迴云死在落雪时，他的尸体化为硝烟后，苍玉山便多出了那棵流云琅玕木。她一直回避迴云已经不在的事实，可杨屏舞的消失让她幡然惊醒，那个人真的已经离开好多年了。流云琅玕木挡住了落雪，白花却似祭礼般扑朔落在她的发间衣衫，平白戴孝。
蛇族自来便有冬眠的习性，只是随着修为的增长会变得不再明显。可天性就是天性，而今虚弱如她完全无可抵抗。可她偏生睡不着，只是没完没了的恍惚，仿佛醒着就把梦做了一般，实则眼下一日比一日重的乌黑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边裴云景已经到了尾声，“望参与的师兄师弟们取得满意的成绩，沧清门第一百三十一届仙门大会现此开始。”
台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青欢忍不住往裘领里又缩了些。
黎霁温声道：“比试的时候便不会如此喧闹了。”
青欢安静地点点头。
“座上那是青尊吧？”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眯起浑浊的眼睛望向青欢，捋着胡须悠悠道：“怎么坐在宗主的位置上？也太没规矩了。”
一旁的年轻男子摇着白羽扇嗤道：“寒水扇摆在那，不论什么规矩都是有了。”
老者白他一眼：“一柄扇子而已，能证明什么？”
男子似听到了极逗趣的笑话：“柳家主虚长这些年岁，连寒水扇都不认得？”
“这可是那位的法器。”
老者显然不信：“据说那位是火修，这寒水扇怎么看都是水系法器，怎么可能是那位之物？”
“这我可不知了。”年轻男子习惯性摇摇羽扇，冷不丁被带出的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法器是扇就这点不好，冬日里太折磨人。”
“小心点，吹到我这来了。”隔壁座突然冒出一个女声，二人双双看去，老者悄声附耳问道：“这位是？”
那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当然在修为可以影响寿命的情况下并不能以此确定年龄。此人像是北边的打扮，着一件黑色披风，隐约露出内里月白的外衫，镶以黑边，腰上也是月白的腰带，用的却是骨头打磨成镂雕满月带钩。两鬓编发，其间竟然夹杂着少许的银丝，在头顶扎成一束，用骨白色的花钿盘住。最特别的当属她那面上，由后脑发间延展出两片月牙状的羽毛发饰，两片月牙中段交汇，刚好架在在她鼻梁上，一左一右遮住了她的双眼。
只从那高挺的鼻骨和微扬的嘴唇便对其容貌窥见一斑，若是取下那两片月羽，想来定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
可惜了是个瞎子。
她仰头饮下杯中的液体，精准面向声音的来处，笑道：“想知道别人的名字是不是应该先呈名？”
老者方才的声音已经足够轻，又是附在人耳边说的，没想到也被她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下惊讶同时，年轻男子到底修为高一些，敏锐察觉到面前此人应当与自己在同一个级别，于是及时道：“在下蒲瞭阁湘君，失礼了。”
老者是知道湘君的，见他如此也急忙拱手揖道：“老夫鹿台柳乾罗，见过仙尊，不知仙尊是哪位？”
女子勾起嘴角，不紧不慢道：“荼鸣山。”
此一言出，四下目光纷纷投来，不过都是悄悄打量，并不敢明目张胆。
柳乾罗陪着笑又作了一揖，“原来是望舒宗宗主月颂仙尊，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柳家主过奖。我知仙门之中对我言语颇多，不知柳家主都听说了我些什么？不妨说出来让我给您辨个真假？”
大冷天的柳乾罗额头上就这么渗出了冷汗，他尴尬抹了一把，讪讪道：“月尊可别打趣老夫了，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即使听过也转头便忘了。”
“月颂？”青欢朝台下那边望去，白衫黑裘的女子恰巧偏头与邻座说话，眼上覆着的月羽随着她的动作颤了颤。
“骨弓绝决月颂君。”裴兰棠不动声色将手搭上了青欢的椅背，暖融融的温度从掌心传递而来，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原谅了一直瞪着她的黎霁。她压低了声音对青欢道：“望舒宗是第二回参加仙门大会，第一回只靠刚成名的月颂，一人打穿擂台，才把望舒宗挤进七宗之内。别看她是个瞎子，但可是使弓的！”
青欢点点头没再说话。
裴兰棠道：“姑姑不好奇吗？瞎子怎么挽弓？”
“没什么稀奇的。”青欢道，“射箭不全用眼睛，听感比视物更重要。”
“姑姑真是见多识广。”裴兰棠无比自豪地抬起下巴挑衅地看向黎霁，满脸写着“怎么样这可是我姑姑”。
黎霁懒得理她。
“荼鸣山的骨弓绝决？久仰久仰。”侧位的中年男子出言招呼，“月尊不亏为天下女子典范，仅仅百余年望舒宗就一路迅速挤进七宗，门下弟子也是各个文武双全，丝毫不输男子。”
月颂寻声转过头去，毫不留情说道：“哪里来的马屁精？”
四周传来隐忍的笑声。中年男子嘴角抽了抽，仍然坚持笑着道：“这都是实话。望舒宗成立之初只招收女弟子时大家都不看好，可不过百年就能力压众多资历深厚的宗门世家，实为众家学习的楷模。”
月颂皮笑肉不笑道：“那真是谢谢您这么夸我了。您这个……您哪位？”
湘君没忍住一口酒水喷出来，引得众人侧目，他忙摆着手道：“你们继续，别管我，我嘴漏。”
月颂对声音异常敏感，几乎是听到声音的同时就“看”了过去。若是没有那两片月羽遮挡，怕是绝对看不出这是个不能视物的瞎子。
身后中年男子的声音又传来，这回月颂没有再第一时间转回去。
那人道：“晚辈祁山杨家家主，杨衍。”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不知道杨家也与会了的被他们的大胆惊得五体投地，早就认出杨家的人则暗暗等着看好戏。
不止沧清门不欢迎杨家，自从出了八百年前那档子事后，整个仙门几乎都与杨家不复往来。欺师灭祖自古都为世人不耻，但凡有些傲气的家族都不会愿意与教出那种弟子的家族有干系。
往小了说是私交无状，往大了说便是默认弑师的行径。
再者，沧清门稳坐仙门第一将近千年之久，除去逝世的迴云，依旧有两位仙尊坐镇，地位不可撼动，没有哪家会傻到为了个式微的杨家，公然与仙门之首的沧清门为敌。
更何况其中一位仙尊，便是直接受害人。
“那边好像是杨家人。”裴兰棠提到杨家便觉气不打一处来，说话的语气也冲了起来。
“杨衍好像在跟月颂仙尊搭话，那他完了。”
青欢好奇问道：“怎么了？”
裴兰棠道：“月颂这个人最厌恶背叛。之前有个女子，夫婿在外与人苟且，便要休了她另娶，她一气之下投了望舒宗。月颂仙尊知道这件事后亲自在那男子的婚宴上砍了人一条胳膊，插在香炉里说给他们新婚夫妻添香火。”
青欢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果然，月颂听了杨衍自报家门，干脆连头也不愿偏了，自顾自饮着酒，周身气场都冷了三分。
“沧清门当家的也跟我一样瞎了眼吗？连杨家的人都能放进仙门大会来。”
杨衍好似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态度，他道：“哪里的话，杨家是报了名领了帖从山门正大光明进来的，上面几位自然也是同意的。”
“哦。”月颂道：“那你去巴结别人，别烦我。”
谁都没料到月颂说话会如此直接，一时都愣住了。
听到那人并无动作，月颂“唰”得一下站起来，紧跟着望舒宗所有人，以及周围包括湘君和柳乾罗那一片全跟着站了起来，疑惑地看向月颂。
湘君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只是下意识就跟着起立了，一时也有些尴尬。
月颂道：“这个位置还不错，我坐得满意，所以孤栖，送客！”
一个大冷天仅仅身着干练轻铠的少女一脚踹在杨衍身边的小厮肚子上，将人直踹飞出三丈之外。人群迅速分出一条窄路，看热闹的人心里都暗暗发憷。
“仙门大会擂台之下你竟然敢出手伤人！”杨家弟子气极怒骂。
那少女压根没去看倒在地上的那人，只是面无表情随侍在月颂身侧，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她。
“那是谁？”青欢突然道。
黎霁和裴兰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欣喜。
这是青欢毒发以来第一次对其他东西感兴趣。黎霁道：“她是月颂之女，望舒宗少宗主，好像叫……月孤栖。”
“月孤栖……”青欢在心底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裴兰棠鄙夷道：“你怎么是个姑娘就知道？”
“我就不知道你。”黎霁向青欢解释道：“我拜访世家之时……”
裴兰棠笑出声：“拜访？”
黎霁瞪她一眼，继续道：“有一次正好遇见了她。她下山帮月颂仙尊办事，和我过了几招，听说我不是要阻止她后就收手了。”
黎霁顿了顿，评价道：“惊才绝艳。”
青欢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担得上这四个字的人世间凤毛麟角，但她相信黎霁不会夸大其词。
裴兰棠道：“我看她那个冷冰冰的样子，倒真符合这个名字。”
青欢问道：“既是月颂的女儿，怎么会起孤栖这样的名字？”
裴兰棠附和道：“就是，多不吉利。”
黎霁道：“他人家事，我等也不好擅自揣测。”
裴兰棠撇撇嘴算是默认。
那边杨衍脸色差到了极点，却偏偏还要维持笑容满面的样子。杨家是想借此次仙门大会翻身的，不好多节外生枝。
“这位置都坐满了，临时要换我也无能为力。还请月尊消消气，有什么事等大会结束我们私下解决。”
正常人给个台阶也就下了，可偏偏月颂就是个软硬不吃的。“本尊再说一遍，随便哪家都好，就是你杨家不能坐在本尊身边！”
杨衍刚想再劝几句，那个被月孤栖踹翻的弟子被自家人七手八脚扶了起来，正恶狠狠瞪着月颂，怒道：“七宗便可仗势欺人了吗？”
杨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听月颂冷哼道：“本尊仗谁的势？本尊自己就是势，欺的就是你杨家的人！”
那人被月颂的狂悖之论愈发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谁知道望舒宗怎么爬进七宗之一的，一个女人想上位法子也不过就那几个！”
突然响起的巴掌声清脆响亮，那弟子刚被踹了一脚，又被杨衍一个巴掌直接扇吐了血。杨衍怒斥道：“闭嘴！”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正欲向月颂赔罪，一回头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月颂手上握着一柄雪白的长弓，弓身一节一节的好似什么东西的脊柱，而弓弦则是一眼就能认出材质。她只一只手握着弓箭，另一只手松松垮垮搭在弓弦之上，骨弓阴森森的准心正对着那名弟子。
月颂勾起嘴角，笑容冰冷：“你想给大家开开眼？”
裴云景及时赶到阻止了事态恶化。自沧清门宗主闭关后，对外便是裴云景做主，他礼数全又周到，月颂到底念着别人家的地盘，卖了他的人情。
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着急忙慌跑到两家对峙之间，对着杨衍唤道：“父亲！你这是做什么啊？”
“你怎么来了？”杨衍皱起眉，但好歹脸色缓和了下来。
杨无双听到杨家出了事便赶来了，一见如此场面便急得双眼通红。
“无双师妹来得正好。”裴云景道，“我与曾家主商议过了，曾家同意与杨家换一换位置，无双师妹带你父亲过去吧。”
“大师兄……”
裴云景笑笑：“是云景思虑不周，还望杨家主不要放在心上。”他弯下腰深深作了个揖，道：“云景谢过诸位海涵。”
“父亲，走吧……”杨无双垂下头避开杨衍怒瞪自己的目光，挽着他带着杨家众人迅速离开现场。
月颂重新坐下饮了杯酒，笑道：“我脾气不好，各位见谅。”虽是道歉的话语，却没半分抱歉的意思。
众人见没了热闹可看，也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师尊。”黎霁道：“看见那把弓了吗？”
青欢疑惑道：“怎么了？”
黎霁沉声道：“相传那是月颂用自己丈夫的脊骨炼成的。骨弓绝决，骨箭杀魂，中箭者并不会立刻死去，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化为血水，最后连同魂魄一起被销蚀殆尽。与那些困在三途河无法转世的魂魄不同，绝决弓下不留残魂。”
裴兰棠道：“那岂不是连魂魄都没有了？”
同一时间月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向座上看来。青欢浑身一震，即使知道她是个瞎子，却还是有一种与她对视的感觉。看着月颂慢慢放大的笑容，想到黎霁说的话，顿觉脚下升起一阵恶寒。
月颂突然道：“我听说仙门大会魁首可以向任意一人提一个要求对吗？”
一旁的湘君意识到她在问自己，忙应和道：“是的，只要不违背道义，所有合理的愿望皆可。”
月颂朝着那个气息的方向缓缓龇起牙，道：“孤栖，我要这个魁首。”
月孤栖毫不迟疑点头，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开口声音冷漠又机械。
“是。”
仙门大会采用的是两两对战晋级，报名的弟子最开始是十人混战，只胜出一人，晋级到下一轮，便是一对一单挑擂台。无力反抗判负，灵力耗尽判负，出界判负。再胜者晋下一轮，以此类推，直至最后决出魁首。
台上比斗已经开始，最开始的十人混战其实并无看点，只是为了初步筛选较弱的弟子，强者晋级，同时也保证修为落后者及时淘汰，不至于在后面的一对一中受重伤。
沧清门对外还是裴云景掌事，他便守在擂台边上，即使制止过激行为，避免出现重大伤亡。黎霁道：“大师兄不参加大会吗？”
裴兰棠眼珠子一直跟着裴云景转，她笑道：“没必要，大师兄是弟子一辈中第一人，他若是上场结果毫无悬念。”
青欢道：“赛制规定每一届魁首百年之内不能再参加仙门大会，避免出现被同一人霸榜的情况。”
黎霁点头：“那小师姐呢？”
青欢突然笑了：“没有人愿意跟她对上。”
黎霁疑惑看向裴兰棠，后者在青欢看不到的地方朝他龇牙咧嘴挥了挥拳。
青欢道：“兰棠第一回参加的时候，一路到了前八，之前的对手都投降了。”
“还有这种事？”
裴兰棠耳根微红，冲黎霁恼道：“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
青欢继续道：“小魔女，没人敢还手，怕得罪沧清门。之后遇上个不畏强权的，让她体体面面下场了。”
“姑姑……”裴兰棠委屈。
黎霁道：“所以……旭阳峰一直都弃权吗？”
“早些年还是不会的，后来有些宗门只要听说兰棠参加就拒绝与会，于是干脆不让兰棠参与了。”
黎霁看向演武场上，一场十人混战刚结束，宣判弟子喊到胜者为正阳峰杨无双。他道：“正阳峰怎么只派杨师妹？二师兄呢？”
“小宁第一年参赛险些毒死一个弟子，他们掌门带人在沧清门山下骂了三天三夜，楚峰主掏出珍藏的千年灵芝才把他们打发走。”
“二师兄用毒还会失手？”
青欢道：“……没有，只是轻微的麻痹毒素，没想到那人起了风疹。”
“……”
“姚师兄也报了名。”
又一场混战，胜者为姚子衿，正挥着个胳膊乐呵呵给大家鞠躬，裴兰棠疯狂朝他欢呼招手。
“小姚子！小姚子最棒！”
姚子衿四处感谢：“谢谢大家，抬爱抬爱了。”
青欢道：“那孩子……挺喜庆……”
黎霁：“……”
青欢道：“陆峰主不在乎这些，与他而言大会魁首不如古玩乐器。”青欢眯起眼，又道：“不过今年倒是多了许多新面孔。”
台上一身黑色轻铠的少女将最后一人扔出擂台，毫不在意掸了掸手，看向裁判弟子，静默无言。
这是第一个没用一丝灵力便将所有人都打出场外的。裁判弟子咽了口口水，高声念道：“第七局胜者，望舒宗月孤栖！”
月孤栖在他念完最后一个字后走下擂台，回到月颂身侧站定，全程没有一言面无表情，好像外界之事全然与自己无关。
青欢道：“看不出来什么路数。”
黎霁也道：“迄今为止一点灵力都没外露，全是靠拳脚功夫，倒是跟你的手法有些像。”
青欢微微抬起下巴看向月颂那边，自言自语道：“仙门百家之中能胜过她的应当只有云景了。”
裴兰棠叹道：“可惜大师兄不参赛。”
黎霁笑道：“我也报名了。”
青欢出乎意料，偏过头问他：“你也想参加？”
黎霁道：“仙门大会多难得，谁不想参加？”
青欢看着他眼神复杂，抿起嘴没再说话。
“月孤栖确实值得仙门魁首，但我也想要那个位置。”
裴兰棠惊讶道：“你这是要光耀我姑姑的门楣了？”
黎霁道：“不是说仙门大会魁首可以提一个愿望吗？”
青欢问：“你有心念之事？”
“有的。”黎霁笑着蹲下，替她拢了拢裙摆。
十人混战足足进行了五天，决出了三十二人，看台上的人完全没有第一天的多。自家弟子输光的世家已经被安置到后山，权当来观光一场。其余的也只有轮到自己比试时才会到场。只有青欢完全不听劝，每时每刻都在演武场，直到所有都结束了才同意跟黎霁回去。
裴兰棠无所事事便去帮裴云景打下手了，黎霁随侍在青欢身边寸步不离。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她，倒是洛宁之一天一次的来送药，非要亲眼看着青欢喝完才肯离去。
“我不想再喝这个了。”青欢饮完一碗药，将空碗递还给洛宁之。
洛宁之道：“明日我往里加点甘草，就不会这么苦了。”
“加了甘草也还是药。”
洛宁之铁面无私：“仙尊是病人，我是医者，没有情面可讲。”
“小宁……”青欢哭笑不得。
洛宁之探手试了试炭盆，道：“不能连轴用碳，对身体不好。冷虽冷些，每日还是要停一两个时辰，多穿些衣裳，注意保暖。”洛宁之说完，毫不留情直接端走了一个。
黎霁也看得好笑：“师尊为什么喊二师兄小宁（二声）？据二师兄说他那个字应该念宁（四声）。”
青欢不理解：“这个字只有做姓才念宁（四声），宁静致远多好的寓意。”
“行吧。”黎霁道：“今天有我的比试，我下场的时候便让小师姐来照顾你，可以吗？”
青欢瞥他一眼：“我手脚健全又不是废物，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黎霁笑笑不置可否。
于是正撒着欢的裴兰棠还是被抓来服侍青欢了。她倒是没有异议，反正相较于找别人玩儿她更喜欢和姑姑玩儿。
于是大家就看见小姑娘大大咧咧在青欢脚边坐下，靠在青欢的腿上兢兢业业地剥核桃，把大块的完整的果肉递到青欢嘴边，连哄带骗让她吃下去，自己捡些砸碎的边角料吃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黎霁站在擂台上扶额苦笑。
“嘿！你小子！专心点！”对面的男子朝他呵道。
裁判弟子高声道：“第二轮第二场，双方对手呈名！”
双方作揖，男子率先道：“鹿台柳氏柳秉寰。”
黎霁微微颔首：“沧清门苍玉山，黎霁。”
四下哗然。前有连挑二十世家，后有沧清门宴席，又传出了闯筑舆塔之事，黎霁已是声名大噪。几乎人人都知道沧清门苍玉山的青尊收了个弟子，就是大闹修仙界的黎霁。据说此人查不出任何背景，不属于任何世家，也不接受招揽，偏偏入了沧清门，还拜了避世的青欢为师。
他拜师是一奇，青欢会收徒亦是一奇。
柳秉寰果然道：“你就是黎霁？”
黎霁点头：“青尊之徒，黎霁。”
裁判弟子一声锣响，“比试开始！”
柳秉寰正是柳乾罗之孙，鹿台柳家的世子。柳家早些年也是高门大户，鹿台之乱后，存留下来的柳氏元气大伤，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黎霁与柳家并无恩怨，因此柳秉寰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
“我爹说过，青尊当年与云尊合力斩杀巴蛇除祸，对人族有建树功勋，你是她的弟子，我信你与外界所说不同。”
黎霁好奇：“仙门之中都怎么说我的？”
柳秉寰一一道来：“胆大妄为，目中无人，狂妄至极……”
“行了行了……”
“也有好的，他们都说你很强。可惜我左等右等没等到你去鹿台，想不到在仙门大会上能遇到你，今日便让我好好领教一番，一人单挑二十族世家的黎霁到底有什么本事。”柳秉寰道：“希望你不要给青尊丢脸。”
“放心。”黎霁微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柳兄先。”
柳秉寰笑道：“那我便托大先行了。”
言罢他猛然前冲，凝起一掌朝黎霁轰去。黎霁依旧背在身后，只用一手凝起灵力与他对轰。
两相灵力剧列碰撞，两人衣衫发丝乱飞，震荡开来的冲击波朝四周炸去，如狂风席卷看台上的每一个人。足足持续了一刻钟之久，柳秉寰率先收回灵力倒退几步，黎霁也及时收回手，第一反应就是看向青欢。
所幸裴兰棠在她身前挡得严严实实的，不至于让她被波及到。冬日里吹到这样大的冷风可不是开玩笑。
黎霁悄悄松了口气，勾起唇看向柳秉寰。“承让了。”
柳秉寰毫不在意摆摆手，“是我技不如人。”他对裁判弟子示意：“我输了。”
裁判弟子讶然：“你灵力尚且充裕，也并无受伤出界之类，就认输了？”
柳秉寰道：“差的太多，继续比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不如下去喝几杯好酒。”他看向黎霁，笑道：“一起喝一杯？”
黎霁笑笑道：“却之不恭。”
“今日比试结束之后？”
“就现在吧，要早些回去。”黎霁看了眼青欢的方向，眼底无尽温柔。
柳秉寰心领神会：“管这么严？”
黎霁道：“我归心似箭嘛。”
裁判弟子目瞪口呆看着两人勾肩搭背下了擂台，直到裴云景提醒才回过神来，朗声宣布道：“苍玉山黎霁胜！”
看台上，月颂听着获胜的消息，对柳乾罗道：“你家小子心态可以啊。”
柳乾罗乐呵呵满不在乎：“秉寰这孩子从小豁达通透，柳家也不愿争名逐利的，孩子们开心就好。”
月颂点点头：“你倒是看得开。”
柳乾罗叹气道：“鹿台之事后，老身便觉得那些名啊利啊都不重要了。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才是要紧事。可怜我那老伙计，诶。”
月颂没有接话。
台上下一场比试已经开始。“第二轮第三场，双方对手呈名！”
“沧清门姚子衿。”
姚子衿瞥向看台上，陆镜正假意与别人闲聊。
“哎？谁？姚子衿？啊对，是我沧清门的人。”
“哪个峰的？他没报吗？哦哦，也许是忘了。正阳峰的，对对对，楚师兄的徒弟。”
“什么？不是我的，你听错了，不信你去问楚师兄。啊楚师兄不在，应该去伤患处忙着了。真不是我徒弟！我是收了一个弟子，这不巧了吗，出门办事去了。”
……
姚子衿想起昨晚陆镜拉着他千叮咛万嘱咐，呈名时只需要报沧清门便可了，还说是新加的规矩。
某人还假模假样涕泪横流表达了一个时辰对他的担忧和期许。
他嘴角抽得厉害，看向对面的黑衣少女，几乎想要直接跪下。
“荼鸣山望舒宗，月孤栖。”
少女音色低哑，没有一丝波澜。
“比试开始！”
一声锣响，姚子衿苦哈哈陪着笑：“姑奶奶，我打不过你，我投降。”
月孤栖活动着手腕一步步朝他走来。
姚子衿急忙朝裁判弟子喊道：“我认输！我投降！我不打了！”
裁判弟子嫌弃极了：“姚师弟，你这还没开打就求饶，给沧清门丢人啊。”
姚子衿看着越来越近的月孤栖，急得满头大汗：“面子算什么！小命重要啊！你听到没有！我认输！我投降！快宣布啊！”
裁判弟子掏掏耳朵，问月孤栖：“你接受他投降吗？”
月孤栖没有回答，没有丝毫停顿的脚步宣告了她的态度。
裁判弟子无奈摊手：“人家不同意，你就老老实实比吧，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不是啊！我不想打还不成吗？这怎么打？她单方面揍我吗？”黑衣少女目光冰冷，看他如同看一样死物，姚子衿吓得连连后退，瞅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喊道：“大师兄！大师兄救我啊！我可以帮你盯着裴师姐啊！救命啊！救命！”
裴云景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月孤栖揪起完全没有抵抗的姚子衿，一拳砸在他脸上，毫不留情扔了出去。
矜贵的姚小公子脸颊擦地被甩到了陆镜面前，可怜兮兮地抬头，刚张开嘴就掉下半颗牙，鼻青脸肿冲着陆镜喊道：“师父……”
“哎？不是？你别乱叫。”陆镜急忙向人解释：“真不是我徒弟啊！我会骗你吗？别不信啊！”
裴兰棠的狂笑声足足持续了半刻钟才停止。
“望舒宗，月孤栖胜！”
青欢又感受到了那道不存在的目光。月颂总能准确地找准她的位置，那边月孤栖刚胜，月颂就又“看”向了她。
青欢一看见她就想到她那把骨弓，想到她亲手剜出丈夫的脊骨的场景，便不由得觉得寒颤。被那双月羽覆盖住的眼睛时时“注视”着，让青欢心里很不舒服。
青欢犹豫了片刻，随手拿了今晨黎霁给她准备的一碟糖糕，递给裴兰棠，道：“给月颂仙尊。”
裴兰棠不情不愿去跑腿，撒下盘子就往回跑，边跑边道：“青尊送的！趁热吃！”
糕点早就凉透，哪有什么趁热不趁热。听到小姑娘慌里慌张的脚步，月颂低下头轻笑了声，手摸索着探到那盘糕点上，拿了一块欲塞进嘴里。
“母亲。”月孤栖拦住她，月颂不在意摆摆手，咬下一口糕点。
糕点香酥软糯，月颂沉默着咽下，又把剩下的半块塞进嘴里。
她把碟子往月孤栖那边推了些，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是糖糕，你也尝尝吧。”
月孤栖怔愣了一瞬，遵命拈起一块糖糕，尝试着咬下一小口。
她第一次吃甜的东西，果然甜丝丝的味道能让人身心愉悦。她望向远处座上的青衣，小姑娘缠着她不知说了些什么，撒娇趴在她的膝头。青衣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有很多年没吃过糖糕了。”月颂道。
入夜，苍玉山。青欢啃完了第二根鸡腿，便坐在一边看着只缺了两只腿的烧鸡发呆。
“今天比昨天多吃了两口。”黎霁心满意足递给她一碗新鲜的血，“再把这个喝了，就可以了。”
“你……怎么样？”
“我没事，别担心。”黎霁笑笑：“我的自愈能力你还不知道吗？你没喝完我就愈合了。”
青欢沉默了片刻，道：“给我看看。”
黎霁企图蒙混过去：“真没事，嗨，你不用放在心上。”
“那我不喝。”
黎霁盯着她看了一会，败下阵来：“好吧。”
他一圈一圈解开束袖，撩起衣衫，露出满臂刀痕。最新的一条在肘弯处，已经愈合成粉嫩新鲜的伤疤。
青欢颤着手碰了碰，火灼般迅速收回来，担忧地看向黎霁。
“很疼吧？”
黎霁摇头：“一眨眼过去了，也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你看我这不活蹦乱跳的吗？今天还打赢了。”
“阿霁……”
“真没事。”黎霁笑笑，“你看我，还能给你拿个魁首回来。”
青欢道：“你是有什么心愿了吗？我说过你有心念之事可以告诉我，我帮你完成。你不用去争那个魁首的。”
黎霁道：“送的愿望不要白不要，你的机会当然要留给以后啊。”他端起血碗，递到青欢手上，“快喝了吧。”
青欢拧着眉将一碗血悉数饮尽，嘴里漫布的腥味让她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黎霁适时给她倒了一杯清水漱口，“今天看起来精神好了些。我看到你给月颂仙尊送糕点了，你喜欢她吗？”
青欢摇头：“她让我觉得害怕，总想到你说的那些事。”
“骨弓吗？”黎霁取回用过的杯子，把暖炉塞到她手里，解释道：“月颂仙尊厌恶背叛，兴许是因为她的丈夫呢？如果是丈夫背叛了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那她如此作为也情有可原吧？”
青欢想了想，道：“所以连带着那个孩子那样沉默寡言，明明看起来跟兰棠差不多的年纪。”
黎霁给她塞进一颗饴糖。“你很在意月孤栖。”
“我看着她就觉得揪心。”青欢道，“明明跟在母亲身边长大，怎么会养成这样。兰棠自幼丧母也好好长大了。”
“小师姐是被你养得好。”
“兰棠和云景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尽我所能让他们无忧无虑，弥补他们父母不在身边的缺憾。我从未想过有孩子会被母亲教养的那样冷漠，就好像个没有心的木偶。”
黎霁正色道：“人世间多有遗憾不能两全之事，万事皆有因果，有失必有得，个中滋味只有自己能知道。月孤栖注定不是凡泥之人，她有能力反抗，既然甘之如饴，那便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只需要尊重。”
“你可以多关心她，接不接受便是她的事了。你只需做到无愧于自己。”
青欢低下头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那是别人的家事。”
黎霁笑笑，换了个话题：“师尊猜我明天的对手是谁？”
“反正不是沧清门的。”八强之外不会遇上同门内斗。
黎霁道：“是蒲瞭阁。”
青欢记得那次宴会上裴云景提到过，“是湘君那个宗门？”
“嗯。是湘尊的小弟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公子。”黎霁怕自己没有表述清楚，补充道：“是真的十五六岁，刚入门不就，吵着闹着要参加仙门大会。”
青欢笑道：“少年心性。”
黎霁又道：“你可知他是哪里人？”
青欢摇头，“你都称他小公子，想必是什么显赫的大族出来的吧？”
“他家在下都。”
青欢愣了愣，道：“人族皇都？”
黎霁道：“据说是当今皇后的亲外甥。”
青欢没有说话。
黎霁边给她剥瓜子，边感叹道：“千百年来各地世家仙门势力盘根错节，人族皇室因为天道气运加身，修行资质方面一向稍逊，下都那位却以凡人之力，令四方宗族甘心归顺皇室，俯首为臣，天下一统，当真可谓是卓功至伟。”
“他上位后还颁布严令，勒令人族不得随意伤害妖族。铁律之下屠杀妖族、争夺妖丹的事情鲜少再有，这些年算是彻底太平了下来。”
“不过可惜他刚过而立之年便退位了，新帝平庸，并无建树。”
青欢绞着衣袖的手突然顿住，抬起头满目茫然地问道：“如此年纪轻轻怎么就退位了？”
黎霁感叹：“据说是病了。”
“病了？”青欢又垂下眼帘，又念了一遍，“病了……”
黎霁看她不太对劲，问道：“怎么了？师尊认得那位？”
“不，不认识。”青欢立刻就否认了。
黎霁也没再多问，又道：“柏帝当得上与妖王和神帝并称，人族上九人皇。”
擂台上，勉强才到黎霁胸口位置的少年一手叉腰意气风发，从头到脚无不散发着富贵气，宣告着显赫的身份。
“我是蒲瞭阁湘尊的弟子，我姨父是当今蜀皇，姨母是蜀国皇后，我表哥是人皇柏帝亲封的太子！我叫庭仪，封地在西南，是当朝的逍遥王！”
西南正是蒲瞭阁所在之处。
黎霁耐心听完了他一大段的絮絮叨叨，中规中矩作了个揖，道：“沧清门苍玉山，黎霁。”
“嗷，我知道你，黎霁。”庭仪抬起下巴看他：“打了二十家士族，很棒！”
黎霁哭笑不得：“谢谢。”
“不客气！”庭仪大手一挥，“如果你愿意，随我回去为我效力，我保你加官进爵封侯拜相，地位财富应有尽有，宝马香车美女如云！”
黎霁道：“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吧，我在沧清门待着挺好的。”
“你敢不识好歹？”庭仪非常不满，“不要担心沧清门不放人，我亲自去找你师父谈，她看在皇族的面子上不会拘着你的锦绣前程。你师父在哪？下了擂台我就去找她。”
黎霁纠正他：“不是师父是师尊，我师尊是沧清门的青尊。”
“青尊？我知道她，坐在那对不……”最后一个“对”字迟迟没有说出口，庭仪看着青欢的方向直了眼睛。
先前隔着一整个擂台，他只匆匆瞥过主座一眼，听师兄弟们议论，知道那里坐着的不是沧清门宗主，而是另一位青尊。小王爷每天要自告奋勇操心为皇室招揽人才，非常忙碌，抽不出时间关心其他事。
现在离得近了，主座几乎就在擂台边缘不远，在黎霁的提醒下小王爷这才勉强抽空分了这位青尊三分注意。青欢看到小少年看向自己，出于礼貌微微笑了笑，然后黎霁就看到蜀国逍遥小王爷整张脸红得像要滴血，悄悄咽了口口水，恋恋不舍回过头，双眼精光发亮。
“我决定了，我要把你师尊一起带回下都！”
黎霁打趣道：“怎么不回西南了？你的封地不是在西南吗？”
“你还是做我的侍卫。”小王爷踌躇满志，高声道：“我要把青尊带回去给我表哥做媳妇儿！”
青欢一口茶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裴兰棠手忙脚乱给她拍着背。
黎霁也慌了，好在青欢只抿了一小口，很快便被安抚好了。
庭仪说得大声，台上台下几乎全都听见了，湘君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为什么不是给你自己做媳妇儿？”
庭仪鄙夷道：“我还小，不能娶媳妇儿。”
黎霁哈哈大笑。
“那可不行，”黎霁道，“她可不能跟你走。”
“你说了不算，我表哥年纪大了，这个媳妇儿要定了！”庭仪抽出腰间的佩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尖直指黎霁。“看好了，蜀国皇室剑法！”
黎霁笑笑，掌心凝聚起一团灵力，淡淡道：“请。”
擂台下，月颂倚着凭几，扔了颗花生进嘴里，耳朵朝着擂台，双眼正好摆向湘君的方向。“蒲瞭阁一向看重出身门第，你倒是找了个顶尊贵的人。”
湘君苦笑：“您可别笑话我了，蒲瞭阁好歹也是七宗之一，再看重出身门第也要天资修为啊。皇族的天资您又不是不知道，连柏帝那样的天纵之才修行资质也是寥寥。依我看，皇室千年也再难出一个人皇。”
“这小王爷封地就在西南，我也是天子之臣，纵使达不到蒲瞭阁的标准，也要卖皇族那位的面子啊。”
月颂笑笑，不置可否。
那厢庭仪毫不犹豫刺向黎霁面门，黎霁覆灵力于掌上，虚握着剑刃腾空一转，连带着庭仪被迫于半空原地倒旋几圈，堪堪落地时挥剑为刀向前扫开，逼迫黎霁倒退几尺与其拉开距离。
庭仪瞅准机会点步而上，旋腕用力，使剑尖螺旋刺进，黎霁迅速偏身，庭仪当即松手，剑柄恰好落入其下接着的左手之中，手腕一挑，剑刃由下向前一掀，从黎霁耳畔惊险划过，直削下他一缕发梢。
黎霁挑眉：“这也是蜀国皇室剑法？”
庭仪道：“这是我自创的，逍遥剑法！”
少年提剑当头直劈，黎霁斜身闪开，前者圈转长剑，拦腰横削，黎霁轻身腾起从剑上跃过，庭仪长剑反撩，疾刺黎霁后心。半空之中没有落点，黎霁迅速旋转，凝起灵力牢牢挡住长剑攻势，庭仪趁机提气逼上，直将他逼至擂台边缘，黎霁一脚抵住石柱，一手包裹灵力阻挡着进攻。
“你看不起本王吗！为什么不还手？”
黎霁道：“你在剑修上很有天赋，其中招式也颇为新颖独到，是经那位指点过的吧？”
他虽说的模棱两可，庭仪却也听明白了。“我与表哥是皇祖亲自教导，自然不逊与旁人！”
黎霁道：“再给你二十年，剑术可继柏帝威名。”
庭仪对此评价非常兴奋：“真的吗？我真的能跟皇祖一样吗？”
庭仪一抹鼻子，兴致高涨，一鼓作气加重了剑气，逼得黎霁又退了半步。
黎霁笑笑，突然卸了手中力道，长剑失了阻碍，猝不及防直接朝着黎霁喉间刺去，庭仪此前用了十足十的力，现下距离实在太短，收力不及，连带着人一起朝黎霁刺去，满目惊惶。
座上青欢紧攥扶手，屏住了呼吸。
在庭仪惊惧的目光中，黎霁只是微微偏了下头，长剑擦着他的喉管直直刺入石柱之中！
青欢松了口气。
黎霁一抹脖子，指尖沾上了些许鲜红。庭仪被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后怕，神思松懈之间黎霁迅速在他手肘一点，他只觉手腕一麻，不自觉松开了手中剑。
黎霁毫不费力拔出了长剑，反身朝庭仪刺去。庭仪反应过来沉腰一躲，长剑随风影一道划过，在他几丈之外停下。
黎霁负手而立，剑尖挑着一挂玉珏，赫然正是庭仪腰带上众多饰品中一看就最贵重的那一样。
“我的玉！”
“还你的玉。”黎霁手腕一抖，灵力拖住落下的玉珏，平稳送到庭仪手中。
庭仪对其宝贝得紧，好一顿检查确定无碍之后，才小心翼翼系回腰上，不放心还用手拍了拍。
“这可是表哥送我的玉，世间只此一块，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庭仪瞥了他一眼，嗫喏道：“这招叫什么？”
黎霁耸肩：“不知道。”
“不知道吗？”庭仪下定了决心，“我要学不知道，你教我！”
黎霁愣了一下，眨眨眼道：“好啊。”
小王爷掸掸衣袖，扶扶发髻，又变回了光鲜亮丽的小王爷。他对黎霁道：“走吧，去教我不知道。”
庭仪瞪着裁判弟子，气势汹汹地道：“等我走远了再宣布结果，不要让我听见！知道了吗！”
裁判弟子讪讪点头。
“很好。”庭仪满意地点点头，从腰带上挑挑拣拣出一个荷包扔给他，头也不回拉着黎霁下了擂台。
“赏你的。”
裁判弟子愣愣打开荷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块与他手掌一般大的金锭，站在风中凌乱。
待到两人走远了，他才回过神来，朗声道：“苍玉山黎霁胜！”
……
一局毕，待月孤栖站上擂台，月颂便起身准备走了。
湘君急忙问道：“到月姑娘上场了，月尊不看看吗？”
月颂揽了揽裘衣，搭上侍女的手，淡然道：“必胜之局，浪费时间。”
“月尊冒着风寒而来，不是来观月姑娘战的吗？”
月颂道：“她不会输，我为什么要看她？”
“可她不是您……”亲女儿吗？湘君没有说出口，突然想到什么，犹疑道：“难不成您是来看黎霁那小子的？”
月颂摆摆手没有回答。
擂台上，月孤栖一言不发看着女子随侍女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垂下眼眸。复抬眼看向对面喋喋不休的对手，轻轻皱了皱眉。
……
第三轮终于结束的时候，裴兰棠吵着闹着要留青欢用膳。青欢自然对她有求必应，索性留在了枢阳峰用膳。
结果就是一大桌人围在一起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顾无言。
“你我就不说了，姑姑去哪都要跟着。”裴兰棠看看一脸悠闲的黎霁，随后没好气地转向另一边，道：“你又怎么在这？”
姚子衿一撩额发，潇洒自如：“好歹是在枢阳峰，我师父和师伯招待客人去了，就让我来招待你们了。”
裴兰棠掏掏耳朵，想想也是。“那你呢？你怎么也来了？”
洛宁之正拿着银针一盘菜一盘菜地试毒，闻言抬头道：“青尊是我的病人。”
“好吧……”裴兰棠噎了一下，再看向下一个时语气顿时严厉起来，满脸不悦：“那你呢！有你什么事！”
黎霁也没想到杨无双会来。只见她安安静静坐着喝茶，对裴兰棠的话置若罔闻。
裴云景出言道：“杨师妹帮我处理仙门大会的事，正好一起吃了。”罢了他悄悄看了眼青欢，见后者没有异样才松了口气。
裴兰棠不依不饶：“她家里不是来人了吗？怎么不回家去吃？”
裴云景道：“杨家在客席，杨师妹先是沧清门的弟子，再是杨家子侄。”
裴兰棠冷嗤一声：“杨家的人还甘心让沧清门的名头冠在前面？”
“兰棠，注意言辞。”
黎霁摊手笑道：“所以是……瑶山村小分队聚会？”
“大师兄既然都说了是沧清门的人，那就是家宴，家宴上有什么不能说的。”裴兰棠道：“杨家这次参加仙门大会为了什么我不相信大家看不出来，想着过去了八百多年便没人记得了？就想装作无事发生重新角逐七宗？还是说要故技重施爬到沧清门头上去？”
“杨家没有这个意思！”杨无双终于忍不住开口，冷冰冰地看向裴兰棠。
裴兰棠丝毫不惧，迎着她的目光嘲讽一笑：“你们杨家人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商议围剿奢比尸的宴席不来参加，知道我姑姑没有杀杨屏舞，就立马蹦出来报名了仙门大会。怎么？想靠杨屏舞一举翻身吗？杨屏舞会帮你们吗？且不说她是妖族，就杨家当年翻脸不认人，出了事推她出去挡刀的作为，我要是她第一个就去岐山搅个天翻地覆。”
“你胡说什么！”
“是真是假你自己知道！”
杨无双气得满脸通红，“裴兰棠，我忍你很久了！你不就仗着有青尊和大师兄撑腰吗？沧清门上下哪个不看你的脸色？连比个武别人都让着你，实则除去倚仗，你自己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个修为平平无奇性格还烂透了的混世魔王！你以为谁都喜欢你吗？他们不过是怕你，怕得罪你身后的人！我当初受了家里多少责打也硬着头皮要来沧清门求学，那时下定决心要来沧清门拜师就知道这条路不好走我不知道沧清门不待见我吗？我只是想精进修为，为自己搏一条出路！，我杨无双也是杨家的大小姐，平白受了你这么多白眼，我与你计较过吗？我百般退让你却变本加厉，联合一众师兄弟打压我，我都认了。杨氏好歹是我亲族，你就算再厌恶也不该当着我的面对其百般羞辱，次次如此，回回加码，你不烦我都烦了！”
“杨无双！”洛宁之冷呵道，可那边裴兰棠已经彻底炸了。
“我有姑姑和大师兄倚仗就是我的本事，有本事你就下辈子投个好胎，别生在你那不忠不孝的祁山杨家！你家做过的那点破事还用我拿出来说吗？仙门百家谁不知道？八百年了，还拿着当茶余饭后谈天的本钱呢！得了势乐呵呵说杨屏舞是杨家人，出了事就迫不及待撇清干系，说杨屏舞是狐妖，杨汴是被她勾了魂迷了眼才做下错事，杨家也是受蒙蔽。欺师灭祖就是欺师灭祖，你以为过了那时的人死得七七八八了就没那么严重了吗？那我姑姑呢？她还活着！她把自己关在苍玉山守了八百年，世人原谅你们了，那她怎么办？”
桌上几人一听脸色都变了，裴云景直接拉着人坐回位置，头一回带了怒气呵斥她：“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裴兰棠被他吼得一愣，条件反射鼻子一酸，刚想委屈裴云景偏帮外人，却猛然反应过来失言，忙向青欢道歉：“对不起姑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脑袋被门挤了，我头脑发热，我错了，姑姑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裴兰棠急得满头大汗，想要辩驳却不知道怎么解释，一时手忙脚乱，眼泪要落不落在眼眶里打转。
青欢只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丁塞进嘴里，淡淡道：“开饭吧。”
“姑姑……”裴兰棠眼巴巴盯着青欢，不情不愿跟着动筷，不解气还恶狠狠剜了杨无双一眼，杨无双毫不避讳瞪回来。
席间只剩下餐具碰撞的声音，青欢神色自若，该吃吃该喝喝，黎霁却看到她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拳，指节有些发白。
他叹口气，举起杯盏率先开口：“三日后才是第四轮比试，今夜大家可以多喝些，不醉不归啊。”
说罢给姚子衿使了一个眼色，姚子衿立马会意，也举杯道：“我可号称沧清门酒仙，不服来比比啊！”
裴兰棠噗嗤一声笑出声：“谁家酒仙一壶倒啊？”
姚子衿笑道：“这不就让你们长见识！大师兄，来啊！”
裴云景淡笑道：“以茶代酒。”
“别呀，大家都喝，就当明天休息一天，别担心。”
裴兰棠道：“其实大师兄不会喝酒。”
“啊这样啊……”对上裴云景抱歉的目光，姚子衿道，“我看大师兄代管沧清门这么多年，以为肯定酒量很好的。”
裴云景道：“我那都是正经应酬，不喝酒。”
“好吧……二师兄！”姚子衿又兴致勃勃转向洛宁之。
洛宁之抬手盖住酒杯，道：“今天试了新药，不能饮酒。”
“为什么试药不能饮酒？”
洛宁之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药酒相冲，会死。”
“那还是别喝了。”姚子衿又看向最后一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杨师妹呢？”
杨无双双目猩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姚子衿立刻给她满上一杯，她又仰头喝完，又倒，又喝，如此反复，一口气五杯酒下肚，她却面不改色心不跳。
姚子衿啧啧赞道：“女中豪杰啊！”
“师尊会喝酒吗？”黎霁笑看向青欢。
青欢顿了顿，把杯盏往他那边移了些。
黎霁眨眨眼，问洛宁之：“她喝酒没关系吧？”
洛宁之道：“青尊用的药药性温和，无碍。”
黎霁这才倒了小半杯给她，青欢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想不到师尊也会饮酒。”
青欢垂下眼皮，“从前有个朋友爱喝酒，就跟着喝过一些。”
“冬日里饮酒暖身，可以少喝一些。”
“嗯。”青欢又夹了两筷子，便停手了。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确定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开口唤道：“杨无双。”
众人没想到她会突然找杨无双，杨无双第六杯酒还卡在喉咙口，闻言艰难咽下，疑惑地看向她。“青尊……有什么吩咐。”
“我师尊……”青欢哽了一下，闭上了眼，隔了一会又睁开，“我师尊身陨，是识人不清，师门不幸，与杨氏那代家主亦脱不了干系。但我与杨家的恩怨从来都不是因为这件事。”
她又饮了一口酒，抬眸看向她：“我从无迁怒其他人之意，就算当时有，杨家那一辈人也早离世了。我想要的只有杨汴，其余的与我无干。”
“兰棠欺辱你，是我教导有失，你莫怪她，从今以后不会了。”
裴兰棠急了：“姑姑你干嘛？”
裴云景也道：“姑姑，不必如此。”
黎霁扫过他们一眼，示意噤声。
青欢道：“是我之过，我代她向你道歉。”
“姑姑！”裴兰棠急忙道：“我跟你道歉，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姑姑，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是我做错了事！”
“我也是头一回养孩子，只想着万事溺爱，望你谅解。”
裴兰棠直接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姑姑没有错，姑姑一样教导我与大师兄，大师兄善贤善能，我偏骄纵顽劣。是我不学好，是我的错。”
青欢搭上她的头顶揉了揉，道：“兰棠是个好孩子，若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如此。总之错了就是错了，我不会开脱，你无需顾忌我，我只表达我的歉意。”
“你也不必担心日后沧清门会对你如何。”她饮尽了杯中酒，缓了好一会，眼里变得空洞又迷茫。
“师尊说过，入了沧清门，便是同门，同门之间需得友爱和善，忌生无妄争端。”
杨无双满上第七杯，没有应声。席间又是一片寂静。
黎霁轻叹一口气，换上惯常的笑脸，给青欢夹了块糖醋排：“杨师姐会心领的。难得出来吃餐饭，说那些不开心的做什么？你尝尝这个，我瞧着还不错。”
那夜终是姚子衿圆场，非要拉着杨无双拼酒，说什么一酒泯恩仇，不过大多是杨无双自己一杯一杯地喝，姚子衿碍于面子一杯一杯地跟，两人不多时就喝得酩酊大醉。
姚子衿来了兴致，站上椅子一脚踏在桌上，满脸通红打了个酒隔，大笑道：“大家都喝啊！别不高兴了！裴兰棠！站起来！瞧你那怂样！”理所当然收到了裴兰棠的一脚。
“今天我看到那个……那个庭仪啊，就百感交集。”他道：“要不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小皇子，他爱上了一个妖怪。于是他努力从一个人尽可欺的小皇子，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力排众议立了妖怪做皇后，然后他们两个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啦！”
裴兰棠又是一脚：“什么鬼故事？你能不能下来！我姑姑还没吃完！”
“这个故事不好吗？你们不喜欢听大圆满结局吗？那我换一个。从前有一个皇帝，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从小被人奴役、欺辱。后来，在皇位之争中他把所有的兄弟全都拉下了马，他的父亲也被他下药害死了，就连他的发妻也在新婚之夜突然消失不见，最后皇子成了皇帝，但是却一个人孤独终老了。”
“你这都哪里听来的故事？胡编乱造也有个度吧？”
“昂？说书先生讲的啊，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啊！”
裴兰棠揉揉眉心，道；“行了算我求你了可以吗？下来吧！真的，我姑姑难得今天胃口好，你能不能让她吃完再折腾？”
黎霁闻言笑着拿了块糕点给她，扒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的青欢果然又吃下。
黎霁悄悄给裴兰棠比了个大拇指，裴兰棠会心一抬下巴。
然后就是……
“小姚子都怪你，吵得我姑姑吃不下东西了！”
一只大鸡腿。
“杨无双我错了，原谅我吧，看我姑姑都担心地没胃口了。”
一块糖糕。
“大师兄呜呜，对不起，是兰棠任性！把姑姑气着了……”
一碗莲子羹。
……
青欢捂着撑了的肚子靠在椅背上望着梁柱，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过是个平平无奇不愿意别人为难的小巴蛇罢了。黎霁在心里笑道。
席间陆镜来了一回，哭天抢地说忙不过来，毫不留情把吃了一半的裴云景拉走了。杨无双醉的不轻，洛宁之便带她回正阳峰歇息了。裴兰棠也有些醉，死缠着青欢不撒手，哭了笑笑了哭，一边“姑姑对不起”一边“我最喜欢姑姑了”，青欢满脸无奈任她发疯。尤其是姚子衿，还要拉着裴兰棠灌酒，最后直接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到结束时，那两人彻底倒下了。黎霁看看两个醉鬼，再看看一脸茫然的青欢，一个头三个大。
“肚子不舒服吗？”黎霁蹲下身，仰起头看着青欢。
青欢稍稍点点头。
“你病了之后很久没吃这么多了，所以很容易就撑了。”黎霁靠近她垂落的手，又看了她一眼，道：“可以吗？”
青欢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于是黎霁尝试着握住了那只苍白的手。指尖戳碰到皮肤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那只手不自在地一缩，但也只是一点，又被她克制住没有动弹。
黎霁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确定她不排斥后，小心翼翼抓起那只手，搭在了青欢的腹部，按着一下一下打圈揉了起来。
“时辰还不算晚，可以去散步消消食，再回苍玉山也不迟。”
青欢眨眨眼依旧没有回答。
“今天的事说开了，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的。”
“你……”青欢张了张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黎霁笑道：“沧清门不会亏欠杨师姐的。”
“什么意思？”
“她也进了第四轮吧？”黎霁道：“再往后你就知道了。”
青欢道：“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昂。”黎霁大大方方承认，“你会介意吗？”
青欢道：“不会。”
黎霁探手想放在她发上，还是问了句：“这样呢？”
青欢想了想，把头低了些。黎霁勾唇一笑，搭上去轻轻揉了揉。
“不是坏事，你自己知道才有惊喜。”
青欢也笑了：“你不是跟我一样活了千百年的老妖怪吧？”
黎霁噗嗤一声：“你闻闻我身上有妖气吗？”
青欢配合地偏了头在脸侧的衣袖上闻了闻，认真道：“倒是没有。”她又道：“但我怎么觉得你总把我当孩子呢？”
“是吗？有吗？”
“当然有。”青欢道，“从你来了后，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柴米油盐，就都是你一手包办，好像恨不得走路都替我走了。”
黎霁看着她的眼睛，那里的幽碧色因为饮了少许酒而漾淡了一些，从前天生就是上翘的眼尾如今因为病重而另显脆弱的美感。初见时他便觉得这双眼里若是抹去面上的忧愁，内里一定是纯净无暇的一片碧青。
他努力过了，没有看见那片草原，反而见到了更为幽暗的深谷。
“因为你是小公主啊，”他揉揉她的眉骨，那里在她病痛难耐时会出现两三片青碧色的细鳞，“你不是说你是公主吗？”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青欢羞恼，“我只是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不是也没关系。”黎霁抓起她的手放到嘴边哈了口热气，然后贴在自己脖子上，“在我这里你就是小公主。”
青欢的耳根早就红透了。她素来浑身冰凉，夏日里受不得热，冬天又吃不消冷，双手更是冻得没有半分温度，黎霁却毫不犹豫就放在了自己最暖和的脖颈里。掌心传来的温暖几乎让她觉得烫手，可她没有反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反感黎霁触碰她，又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黎霁已经悄悄让她习惯了自己的靠近。
至少黎霁可以。她想。
那双眼看着她太过炽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了，又好像藏在了茫茫雪原里，让她怎么也看不清。
“阿霁……”
“嗯，我在。”黎霁道：“怎么了？”
青欢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皮掩去眼底的情绪，轻声道：“我想回去了。”
黎霁沉默了片刻，复又扬起嘴角，道：“好。”
醉死的两人适时哼哼了两声，青欢这才想起还有这俩麻烦事。
黎霁道：“我先把姚师兄送回去，你在这儿等会儿，然后我们一起把小师姐带走好吗？”
她与姚子衿独处不好，黎霁又要顾着裴兰棠是个姑娘，外面风雪大，青欢受不得凉，这是最好的办法的。
于是她同意了。那厢黎霁刚架起姚子衿准备出门，余光瞥到裴兰棠又缠上了青欢，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腰一通猛哭。
……
姚子衿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足足花了一刻钟才好不容易将人扛回房间，还不老实地扭来扭去，嚷嚷着“我没醉”和“再来三大壶”。
黎霁将人安置妥当就准备离开，刚转身就被拉住了衣角。
“你是不是喜欢青尊啊？”姚子衿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笑得格外猖狂。“我没醉，我都看到了，嘿嘿！”
黎霁脑子一嗡，回头看时某个醉鬼早已不省人事。
他盯着人看了许久，最后缓缓拿起了桌上的紫砂壶。
明天就说他撞墙出现了幻觉，最好就失忆吧。
不然这张嘴迟早要召告天下。
悠着点来一下就行。
房门吱呀一声突然被推开，裴兰棠出现在门外，兴致勃勃地嚷道：“姑姑说你们去太久了，让我来看看小姚子怎么……”
“样……”
话音戛然而止，四目相对，裴兰棠僵硬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到昏睡的姚子衿，最后落在男人手中高高举起下一刻就要砸下的茶壶上，费力咽了口口水。
黎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于是小心翼翼询问道：“如果我说，我是想给他，呃，倒杯水，你信吗？”
裴兰闺沉默着退回门外，冷静地合上了门。
黎霁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开，就听见门外响起少女惊慌失措逃离的脚步以及受到惊吓的哭腔——“姑姑！黎霁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