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轮，第一场。
“祁山杨氏杨无羁。”杨无双看着对面与自己长相有七八分相似的男子，心里暗暗紧了紧。
她作了个揖深而久的揖，深吸一口气，呈名道：“沧清门正阳峰杨无双，拜见兄长。”
杨衍早早便到了看席，正捋着胡子笑眯眯看着台上的两人。
杨家这一代是双生子，杨无双与杨无羁的降生，让杨家族人看到了复兴的希望。一个是杨家正统唯一的大小姐，享万千宠爱，一个早早就被立为了少家主，寄托着整个杨家的未来。
于是杨家人美鸣其曰“杨氏双子星”。
“双子星？”青欢在听到这几个字后，脸色瞬间差到了极点。“杨家还真是喜欢弄这一套。”
当初的杨汴与杨屏舞，也是被称为杨家双子星。因此这听在她耳朵里，就像啪啪打她的脸。她以为杨家对当年所为早有悔改，没想到他们非但没觉得不妥，依旧拿这个当荣誉噱头。
“双妹，离家五年，在沧清门感觉怎么样？”杨无羁索性坐下来，双手交叠按住剑柄，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看着对面长大不少的姑娘。
杨无双却只觉得背后发凉。她定了定心神，回道：“多谢兄长挂念，无双一切都好。”
“我看着可不像好。”杨无羁环视一圈，明明已经是第四轮比试，来观战的人却少得可怜。除了杨家族人，就只有青欢几个还雷打不动坐在看台上，其他寥寥。
前一晚大家都收到了通知，今天第一场是杨氏内斗，根本没有人想看。就算杨无双是沧清门弟子，也只有自家师父师兄到场了，其他沧清门人压根不愿冒风雪来观战。
再看杨家那边，呐喊助威的也全是为杨无羁。外人不屑她是杨家人，族人又没把她当自己人。她好像被所有人排挤在外。
她深吸一口气，不经意瞥见了主座上，青尊身边站着的男子，一手搭着椅背，那里有灵力源源不断涌动，一手横于胸前，注意到她的目光，便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她愣了愣，迅速回过头，心跳有些加快。
再看杨无羁的笑容，冷冰冰尽是讽刺。
今天的雪下的有些大。她这样想，伸手接了片雪花，在掌心的温度中迅速融化成一滩水迹。
“你知道这场比试意味着什么吧？”杨无羁冲她眨眨眼。
“知道。”她回答。
怎么不知道？因为八百年前的杨屏舞，杨家人相信杨家女子亦有能力将修为修至化境，因此并无子承家业的规矩。她这一脉本是旁支，后来因为资质远超其他宗系，慢慢变为了正统。而杨家一向是谁强谁统领全族。到她这一代，直系便只有她与杨无羁两人。他们不仅要胜过其他脉，稳定本支直系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们要胜过对方。
赢的那个可以顺利继承家主之位，输的那个就会被逐出杨家，从宗谱除名。
由此，来激励每一代人拼命修炼，胜者成为家主，家主之子的血脉天赋自然会高一些，层年累计，以此壮兴杨氏。
可杨衍偏心儿子，家族里所有的修炼资源都给了杨无羁，杨无双只能在兄长后面捡剩下的，弱小、可怜地等到成年之时，理所应当输给杨无羁，再被主厨家族。
更可悲的是，杨家所有人都默认了这种行径，就连她的母亲也是如此。
她不顾族人反对，毅然决然只身一人来到了最厌恶杨家的沧清门，不为其他，只因为这里是七宗之首，修行之人的最高学府。
她想着，厌恶我便厌恶吧，沧清门指缝里漏下的，再不济也比杨家强。
于是她顶着冷落和排挤，凭着比常人高上许多的天赋，顺利进入了沧清门，还幸运地拜在了正阳峰峰主手下，成了亲传弟子。至少师父和师兄都对他不错。
除了讨人厌的裴兰棠，大家都不会明面上像杨家人一样偏颇她。
她不愿修药理做医师，楚赢也默许她每日去枢阳峰悄悄跟着弟子们修行，大师兄也对她一视同仁，是不是还会指点一二。
她已经很满足了，想着就这样过下去吧。
然后青欢站出来了，她说他们不对，不该苛待于她，还向她道了歉。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被平等对待，杨家曾经做下的事她也为之不耻，可没想到第一个对她道歉的，竟然是青欢。
那个当年亲眼见证师兄师姐毒杀至亲师尊的受害者。
她晃晃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开，再睁开眼双目清明冷静，专心投入到擂台上来。
她摸向腰间，在后腰处握住一根细长的藤柄，用力一抽。原本空无一物的腰间赫然被她抽出一条新草藤花鞣制而成的藤鞭，主身由两根粗藤缠绕而成，藤上生出嫩叶新花，五彩交错，灵光云华。
鞭长一丈，粗一寸，柄一尺，藤生万物。
长鞭破开长空砸在擂台岩砖之上，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
杨无羁脸色一变，迅速站了起来，台下的杨家人也坐不住了。
“你弃剑修了？”杨无羁不可思议道。
剑是最趁手也最能出花样的兵器，因此修仙界中绝大多数都是剑修。像月颂那样使弓的少之又少。
过去的那些年，杨无双也一直是剑修。之前的比试中她全是用剑，这是她第一次用鞭。
杨衍恨不得冲上擂台，目眦欲裂。“是法器！你怎么会炼出法器！”她才多大，又有差不多十几年的空白期，怎么一到沧清门就能炼出法器了？
杨无羁听了面色一白，艰难望向她手里的那柄藤鞭。
主座上，青欢偏头问黎霁：“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黎霁讳莫如深地笑了笑，道：“我只是指点了她几句，是她悟性高。所以你不用再觉得亏欠杨师姐。”
青欢垂下眸，没有再说话。
杨无双昂首迎向所有人的目光，将手中藤鞭高高举起，让所有杨家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万物生，请兄长，赐教！”
她率先甩出藤鞭，朝杨无羁抽过去。后者迅速扔开剑鞘，哪料藤鞭本就意不在攻他，而是直接缠上了挡在面前的长剑。长剑被桎梏住，他使出浑身力气想转动长剑却动弹不得。明明只是纤细的藤蔓，锋利的剑刃却割不开半分，只是抖落了几朵残花，掉在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在花朵消失的地方，杨无羁的脚下悄然生出四五根藤蔓，在他感受到之前一直至腰间都被牢牢绑住，再想挪开已经是天方夜谭。
不可远攻。到底是杨家倾尽全族之力培养出来的，杨无羁很快便反应过来，反手一记灵力轰击向杨无双心口，逼得她不得不分神抵挡，鞭上的桎梏也松了下来。杨无羁趁机挣脱，挥剑砍断了腿上的藤蔓。
杨无双被那灵力震得直退到擂台边缘，后背撞上石柱没忍住嘴角划下一条血线。
“双妹变强了许多。”
杨无羁看着一地的碎藤，眼里尽是戏谑。
“木灵吗？”他勾起嘴角，“可惜了，我克你。”
他的背后逐渐浮现出一层灵力铸就的铠甲，从背后到胸前，再到四肢，依次显现出边缘锋利锋利的金甲，一直到双掌之中，各自悬浮着三盏金锥，雪落其上迅速融入，为其增添凌厉的光泽。
“金灵！”
修行之人各有偏颇，但无外乎属五行。金擅兵，木擅控，水擅守，火擅攻，土擅御。杨无双是木修，所以黎霁才不建议她继续练剑，而是专注于修木灵。
金克木，所以杨家在双子之中选择了更胜一筹的杨无羁。
杨无双毫不在意抹去嘴角，藤鞭凌空一抽，破空声猎猎。
“再来！”
藤鞭再次甩上，扫开了飞刺而来的金锥，一鞭抽在岩砖擂台上，留下一条一指深的沟壑。杨无羁提气朝她飞奔而来，迅速拉进距离，手中不断凝聚出新的金锥没完没了朝她扔去。
杨无双一边挥鞭进攻，一边迅速退后，尽可能与其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藤鞭所落之处杨无羁都能恰好避开，留下一地狼藉，鞭痕中凭空生出新鲜的花草来。不多会儿擂台上便满是杂草残花，俨然好似于丛林之中。
她到底刚炼出万物生不久，先前的比试为了藏拙都未拿出来过，这算是第一场实战。经过最开始法器露面的惊讶后，时间一久在座的都看出了她并不熟练，灵力差距太大，几乎成败已成定局。
杨无羁很快便冲到了她近身。一旦距离拉近藤鞭便施展不开，杨无双心下一慌，就见其抬起一掌凝出十二瓣兰花，朝她面门轰来。
她无他法，只得以鞭柄抵挡。金属花瓣和藤蔓鞭柄碰撞竟然发出了刺耳的划拉声，杨无羁又以另一掌化出刀刃劈上，在鞭柄之上带出星星火花。见攻击被抵挡住，他面色阴沉，加大了灵力又砍上其，一下接着一下无休无止，万物生上渐渐出现了刀痕。刀痕愈多愈深，眼看半柄皆被砍穿，杨无双心里越来越慌，一个恍惚被杨无羁抓到机会，她只看到眼前人笑容狂妄，金光一闪，她的藤鞭被一劈为二！
她愣愣地看着手中变成两段的藤鞭，长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费尽心血炼制出的法器，就因为属性相克，就被金灵徒手劈断了！
杨无羁退开一段，抱着胳膊怜悯地看着她。
“就这样吗？法器？省省吧，你自小就比不过我，怎么还没梦醒？”杨无羁道：“你毕竟是杨家大小姐，看在你与我一母同胞的份上，等我做了家主，替你在外置办一处宅子，保你今后锦衣玉食，依旧是大小姐的待遇。”
杨无双死咬着嘴唇，双目通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去你的大小姐。”
杨无羁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杨无双把残鞭狠狠在地上，怒极骂道：“我去你的大小姐！什么双子星，什么狗屁东西！你们把我养在深闺，只让我学琴棋书画刺绣女工，故意把我当废物养，白白挥霍我的天赋！我也是杨家嫡系！我也能壮兴杨家！就因为你属性压制我，我从生下来就是你的影子！笑死人了，杨家大小姐，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却不知道连修行都要偷摸着来！只能捡你不要的功法！”
“我的天资甚至胜于你。”她勾唇一笑，确是无尽悲凉，“我宁愿不是杨家大小姐。”
她沉声呵道：“万物生！”断鞭没入群草，百花涌动，杨无双弯腰抓住一根草茎，擂台之上，岩砖之中，一根崭新的藤鞭被徐徐扯出，重新握在她手中。
藤鞭破空抽出响亮的鞭声，杨无羁面上青一阵白一阵。
“也是，法器怎么可能轻易就毁了。”他喃喃自嘲，拔出长剑，灵力迅速附着而上，在剑身上度出一层烫金的锋刃。
鞭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藤鞭每抽出一次都在岩砖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剑锋破空在石柱上劈出乱七八糟的沟壑，藤风剑风甚至波及到台下，将一数桌椅板凳悉数掀翻，还是裴云景及时设了结界才幸免于难。
火花光影交错堆叠，万物生断了一次又一次，下一回都能从花草中生出新的来。木生万物，生生不息。杨无羁虽兵器逊于她，但到底受杨家倾尽所有培养多年，又有属性优势，杨无双身上的伤痕渐渐多了起来。
终于，在万物生不知多少次被砍断之后，杨无双单膝跪在地上，发丝凌乱，满头冷汗，大口喘着粗气。
重修万物生需要消耗大量灵力，以她如今的修为已经是强弩之末。回观擂台上一片狼藉，新生出来的花草枝丫被踩踏砍伐得七零八落，几乎整个场地都是残败的花草，空气中有新植被毁散发出的清涩气息。
不行了吗？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双妹，你总是太贪心。”杨无羁一步一步逼近，眼中满是怜悯，“世上多是食不果腹之人，你生在杨家，享千金之遇，却还不知足，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老老实实做你的大小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兄长自不会放任你被家族流放，何苦非要争个高低呢？”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杨无羁已经行至她身前，长剑拖在地上划拉出一片火星，将他来时路上的花草全都斩断了。杨无羁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心满意足欣赏着女子眼中的一片死寂。
大局已定，耳边是苍白的落雪和呼呼的北风，看台下有人摇头叹气转身离去，她努力瞥向主座之上，白衣翩飞的少年郎依旧平静地看向她。台下突然有人高喊：“杨无双！”
她认出了自己师兄的声音。洛宁之继续喊道：“你在正阳峰都学了些什么！”
在旁人听来是指责的话，她却一愣，脑海深处她一直排斥的东西渐渐浮现出来。
她对上杨无羁的双眼，缓缓咧开嘴角，回以他一个灿烂的微笑，看似无害却让杨无羁突然心慌。
“兄长，我以前非常不满，沧清门为何让我随师父修习药理。我是剑修，不是医师。但我现在明白了，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如此因，倒是成就了我今日的果。”
她榨干丹田，猛然运起最后意思灵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焚！”
霎时间擂台之上燃起熊熊大火，所有的花草皆自燃于滔天大火中，连裴云景设下的结界都出现了裂痕。
突然出现的大火几乎扑面而来，青欢顿时脸色惨白捂住耳朵便往椅后躲，黎霁也在意料之外，第一时间便将青欢整个包裹进怀中，圈着身下人颤抖的身躯不断温声安慰：“我在呢，我在这，别怕，过不来，别怕……”
变故突生，杨无羁迅速被烈火吞没，杨无双就站在那火中，依旧维持着方才的笑容。“兄长，五行相克，却也相生，这便是沧清门教会我的东西。”
金克木，木生火，火焚金。
杨无羁忍着剧痛问道：“这也是医师所学？”
杨无双耸耸肩，无比轻快地回答：“佐金平木法，适用于肺阴不足，右降不及的肝火犯肺症，当清肝平木为主，兼以滋肺阴以肃降肺气为治。为医之道，无外乎五行之治。”
杨无羁失去知觉前，只听到有人高声宣判道：“第四场第一轮，杨无双胜！”
……
擂台被毁，于是第二场比试放在了三日之后。相较于杨家兄妹内斗的那一场，这场的围观人数明显多了几倍。看台上坐的满满当当，几乎所有人都到了场，与大会开始那天几乎一般无二，热闹非凡。
青欢被吓了一回，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养回来的精气神又急转直下，直接回到了尸毒刚爆发时的浑浑噩噩。碳炉又加了几盆，身上的裘衣更厚了，额上也加了额带，只有一双眼露在外面，却能见病态的苍白。
没人看得到她衣衫覆盖下，双肩四肢之上密布的细小青鳞，包括额带遮挡下，以额心碧纹为中心蔓延至眉骨的鳞甲。
她连维持人形都很困难了。无人可近的苍玉山，竹苑中，流云琅玕木下，只有她和黎霁的时候，她便把尾巴幻化出来，以减少化形所带来的消耗。
她第一次露出尾巴时，黎霁两眼放光，单膝跪在流云琅玕木下，双手捧起她的尾尖放在唇边亲吻。“真漂亮。”他嗓音喑哑，看她的目光近乎虔诚。
青欢不知所措抽回尾巴，觉得耳根发热，心跳得厉害。
“很丑，有疤。”
“不丑。”那条疤痕一如在人腿上时狰狞可怖，可青鳞清冽的光泽掩盖了过往的不堪，将人的注意全勾了去，再无暇顾及那道伤疤。
黎霁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在青欢深俯下头颅，将后颈暴露在她面前。
他抓起青欢的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后颈之上。“那天傒囊是这样行礼的吗？”
妖族至高之礼，将妖兽最脆弱的后颈软肉交付与他人，交出自身绝对的控制权，象征忠心与顺从。
不论是妖还是人，在后颈之上都有一块较为凸出的圆润骨头，那是脊骨的顶端，一旦受伤便是不可逆的伤害。因此也象征着将自己的命门暴露，生死旦凭君一念之间。
但青欢只是搭上去，承了礼，并没有其他动作。她不是第一次受这个礼，因此对于黎霁所为并不觉得奇怪。
黎霁说：“效忠您，青姑娘。”
青欢笑笑：“庇佑你，阿霁。”
很久很久之后黎霁见识过了命脉被拿捏的后果，想起这次才觉得幸好自己交付的是青欢。
第四轮第二场，浊漳水曾郢，对望舒宗月孤栖。
月孤栖也是第一次带兵器上场，暗色劲装上，双袖束袖上连着两柄袖间刃，紧贴着小臂像安了两把明晃晃的刀。除此之外她手中各提一把弯刀，乳白色质地，仔细看才知道也是由什么骨头磨制而成的。
她从呈名之后就再没说过其他话，事实上之前几场也是如此，说过的话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
湘君看了眼女子脚边七八个空酒壶，扑面而来的酒气让他忍不住皱眉，问道：“你没喝醉吧？”
月颂一只手撑着脸颊，一只手兀自捏着酒杯往嘴里灌，身形沉稳，神思清明，没有半分醉态。“有话说话。”
相处了这段时间，湘君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这人的脾气，当下相处倒是如朋友一般自然了起来。“你酒量可真好，我从没见过酒量这么好的女子。”
月颂连头都懒得偏一下，“你就这点破事？”
“当然不是，”湘君道，“上回你说月姑娘不会输所以没继续看下去，这回特地早早坐在这里是觉得会打得很焦灼吗？”
月颂又倒空了一个酒壶，甩干净最后一滴酒，便随手将空壶往后一扔，同一地的酒壶滚在了一起。
“这种废物都赢不了，她也不用回望舒宗了。”
“那你来干嘛？”
“我说了不是看她。”
湘君啧了一声，显然不信：“你就是口是心非，哪有当娘的不心疼自己孩儿的。女人啊，就是太要面子。”
月颂懒得跟他争。
“不过啊月尊，只要你在场的比试，月姑娘都打得很凶呢。”
月颂转着酒杯把玩，只道：“她一向打法凶悍。”
“那不是。”湘君道：“第三场你不是提前走了吗？我看月姑娘就有些提不起劲了。本来都是只用拳脚功夫的，那次头一回动了兵器，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人打出擂台了。”
湘君凑近了一点，道：“我看她那两把弯刀骨刃厉害得很，是她的法器吗？可我怎么感觉不到法器的灵力？”
月颂感觉到他的靠近，也没有阻止，只是回答：“不是法器，普通灵器而已，她自己做着玩玩的。”
“灵器？这可比一般的灵器高上太多了啊，怎么不做成法器呢？以月姑娘的资质应该很容易就能炼出法器的吧？”
月颂终于偏过头转向他的方向，准确无误将杯口扣在他额头上，推着人怼回原位：“想知道自己看，看不懂你这个仙尊也好退位让贤了。”
赢下这一轮，就还有两轮了，很快就能结束了。月孤栖紧了紧手中的刀，乳白色的刀与皑皑雪地融为一体，离得稍远便几乎分不出刀与雪了。天时助她，结局已然注定。
她悄悄用余光扫了眼台下。母亲与她一道来的，只这许功夫便饮了那么多酒了。要早点结束，劝劝她少喝些。
对面这个青年看起来心情很差，不止他，整个曾家到场的人脸色都很差，其中缘由她或多或少听过一些，和主座上的那位有关。
想到这，她又用余光扫了眼座上的青衣，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她生病了，看起来快死了。怎么这么冷的天不躲在屋内，还要来看比试？
她身上沾了好多雪，看起来冷冰冰的，很难亲近的样子。
可是她给的糖糕很好吃……
那个小姑娘为什么跪着还那么开心？嗷？为什么要摸她的头？被摸头是什么感觉？
据说她拆了曾家的筑舆塔，难怪曾家人从头到尾都黑着脸。
曾家仗着有那座塔一向目中无人，拆了也好，省的他们再在仙门百家嘚瑟。
或许是不是要提醒她一下，大雪天便不要出门了……
月孤栖还是面无表情，让人根本猜不透心里的想法。只是看她盯着曾郢眉头微皱，好像在思考战术。
曾郢没有带剑，反而浑身上下装满了各种机括暗器，熟络地跟她打招呼：“望舒宗的少宗主，久仰了。”
月孤栖自然没有回应他。眼看着月颂似乎又开了一壶酒，月孤栖等不住了，在大雪纷飞众目睽睽之下，骤然消失在了原地。
“将自身气息与环境融为一体，让对手失去自己的行踪，这非修为高深无法做到啊。”湘君啧啧称奇，“不愧是月尊之女，果真是天资傲人。”
月颂抛给他一个果子，道：“看你的，少废话。”
月孤栖再出现是在曾郢背后，一柄骨刀悄无声息架在了他的咽喉上。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曾郢惊恐得偏过头，看到的却是阴森的刀口和少女平静的眼神。
然而月孤栖突然开口，音色一如她这个人一样平淡无波。她说：“你，认输。”
曾郢能走到第四轮也不是靠运气。他很快就缓过神来，缓缓举起双手，低声笑道：“这句话应该是我对少宗主说。”
他话音刚落，月孤栖突然眉头一皱，再看腹部不知何时被刺入了一根银针，让她一瞬间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曾郢迅速退到安全距离之外，从腰后摸出一把圆头的机关弩，阴森森的洞口直对月孤栖，指尖微动剩下的十一枚银针同时射出，分别刺入她周身的十二处大穴。月孤栖刚想再运灵力隐匿行踪，丹田却突然滞涩，全身经脉被封，灵力完全无法运转，陡然变成了没有灵力的普通人。
“凡机，见过少宗主。”
台下柳家人顿时炸开了锅，柳乾罗花甲之岁却脚下生风，直扑到曾谙面前毫不留情给了他一拳，又不依不饶揪起他的领子怒斥道：“你居然还敢拿出凡机！”
两人迅速扭打成一团，甚至两家人都殴打在了一起，怒骂声不绝于耳，渐渐有人受伤，鲜血染红了雪地。
裴云景及时赶到将两帮人分开，拦在中间一手挡住一个，“这里是沧清门，有什么恩怨家主出了山门私下解决！”
柳乾罗满面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指着曾谙骂道：“都是你！是你毁了鹿台！是你毁了齐家和柳家！你还敢用凡机！”
曾谙抱胸笑道：“又不是我一家做的事，你偏咬着我不放做什么？”
“要不是你用凡机封住了我大哥的经脉，柳家怎么会破，齐家怎么会亡！”
曾谙嗤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是齐悯活该！”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柳乾罗红了眼就要冲上去，被裴云景整个抱住往回拖：“柳家主息怒，先冷静下来，有什么事等比试结束再说。”
柳乾罗哪里听得进去，手脚并用往曾谙那边踹，“你放开！老夫今日一定让曾家血债血偿！”
青欢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眼见裴云景连带着挨了好几下，便坐不住了，在黎霁的搀扶下立刻赶了过来。
“云景！”
黎霁上前把裴云景解救出来，代替他拦在两帮人中间。
“姑姑！”裴云景赶紧去搀着青欢，上下打量了一遍才道：“您怎么下来了？这里乱的很，我扶您回去。”
青欢掰过他的脸，看见他下巴上的淤青皱起了眉。
“痛不痛？”
裴云景摇头笑笑：“没关系，不小心碰到了。”
青欢这才松了口气，替他掸了掸肩上的褶皱，嘱咐道：“小心些。”
黎霁看看左右，道：“两边，便是欺负我大师兄为人和善吗？”
曾谙见他过来脸色一阴，沉声呵道：“我没找你你倒先找起我来了？我好心借出北曜星盘，你们师徒二人倒好，不仅毁了我的筑舆塔，还特地打断我一条胳膊。狼心狗肺！我告诉你们，这事过不了！”
黎霁讶异看向青欢，青欢不自在偏头咳了下。
难怪出塔后她独自去找了曾谙，起先他还以为单纯是解释筑舆塔之事，没想到这是给他报断臂之仇呢！
当下情形笑出来肯定会被打。
他极力忍着，却听见柳乾罗浑浊的双眸里水光潋滟，一动不动看着裴云景，嗫喏着嘴唇好半晌才出声道：“你……叫云景？”
裴云景纳闷，却还是恭恭敬敬作揖道：“晚辈旭阳峰裴云景，柳家主认得我？”
柳乾罗道：“孩子，你生辰是几时？”
裴云景刚想回答，青欢却突然出言：“庚子年正月廿一，有什么问题吗？”
裴云景心下讶然，却不动声色闭上了嘴。
“庚子年？怎么会是庚子年生？”柳乾罗喃喃道，“不是庚子年，应当是戊戌年才对。”
裴云景一惊。
“就是庚子年，有什么问题吗？”青欢抬起下巴，头一回语气强硬，“云景是本尊一手带大，柳家主是觉得他的生辰本尊记不清吗？”
柳乾罗道：“青尊是他何人？”
裴云景道：“青尊是晚辈的姑姑。”
柳乾罗显然不信：“老夫从未听说青尊有兄弟姐妹，哪里来的姑姑？”
青欢眯起眼，隐隐有了怒气，“你在质疑我？”
黎霁和裴云景都被她突然来的脾气弄得不知所措。
柳乾罗也不惧，梗着脖子问道：“那敢问青尊，云景年岁多少？”
青欢立刻答道：“今年一百一十整。”她冷哼一声：“以他的修为，这个年纪有什么问题吗？”
围观人纷纷点头道：“庚子年这个年纪，确实对得上。”
柳乾罗却早已坚定自己的判断，“他应当是戊戌年五月初五生，如今一百一十二岁。”
裴云景下意识就看向青欢。青衣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和讽刺。
“柳家主是想抢本尊的孩子吗？”
柳乾罗道：“青尊说云景是您养大的，那他的父母是谁？你这姑姑又是真是假？”
青欢沉声道：“他姓裴，叫裴云景！柳家主大可想想谁姓裴！这个姓氏你又惹不惹得起！”
青欢扔下话就要带裴云景走，柳乾罗三步并做两步冲上来拽住裴云景的胳膊，急忙道：“你就是云景！你眼下的痣和他一模一样！我绝不会认错！”
青欢眼底都有了血色，死盯着柳乾罗，竟然吼道：“你再不松开本尊就剁了你的手！”
不知何时四周已经围起了许多人，黎霁一看大部分都跟自己有仇，于是非常机智地回到了青欢身边。
青欢扫了眼围观的人，朗声道：“这是本尊的孩子！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自然没有人敢质疑。
她牵起少年，道：“裴云景！跟我回去！”她加重了“裴”字，特意强调了他的姓氏。
裴云景当然不会反驳。
可他们刚走出包围圈，身后柳乾罗的喊声就响了起来。
“那兰棠呢？兰棠在哪里？”
裴云景和黎霁同时一震，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青欢。
青衣瘦削的脊背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死死掐着另一只，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她只顿了一瞬，便怒喝道：“放肆！”
恐怖的灵力威压迅速席卷整个演武场，逼迫得灵力在她之下的所有人都支撑不住，霎时俯倒一片。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所有人，盛怒之下以至于叫人忽视了她眼底的惊恐。她道：“本尊说了，这是本尊的孩子！”
“把柳家主，柳家所有人带到旭阳峰大殿，本尊亲自教柳家主什么东西该想，什么不该想！”
事实上围观的基本都是世家之人，所属宗族的到底管理严格些，都坐在自己位置上没有离开。月颂听完了整场闹剧，基本全程面无表情，只在青欢发怒时皱了皱眉，其他时间一杯一杯饮着酒，看上去倒是很平静。
只有湘君看见，她握着酒杯的指节有些发白。
台上人并未参与这一出闹剧，全心全意都投入在擂台之上，走到这一步都不简单，因此谁也不敢松懈半分。
月孤栖全身经脉被封，灵力运转不畅，面对曾郢身上连一个戒指都能射出机关暗器，密雨一样朝她扑过来，只能靠身体记忆躲避，一时应付得有些吃力。
终于在曾郢填补弩箭的空档，月孤栖掷出双刀的同时欺身而上，迅速冲到曾郢近身，袖刃打飞落下的机杼，划过他腰间的暗器口，把那条装着暗器弹药的腰带劈断，同时膝盖狠踹在他下巴上，牙齿随鲜血飞溅而出，她立刻绕到曾郢身后，反擒拿双手，又是一脚踹在他小腿之上，曾郢腿一软跪倒。这时被扔出的双刀与茫茫雪色融为一体，悄无声息溜了个圈又飞回，月孤栖一脚踩在他背上，腾出一只手滞于半空，弯刀恰好落入她掌心，在她手里转了两圈，然后架在了曾郢喉间，割开了一条血线。
另一柄弯刀毫不留情插进他两腿之间，连着衣摆一齐插进岩砖之中，竟是没入了一大半。
曾郢的手刚有动作，月孤栖的刀便又逼近几分，霎时他颈间血流如注，又重复了一遍：“你，认输。”
离得太近了，第一次得手还能仗着月孤栖对他不熟悉，现下单说骨刃弯刀离他的咽喉如此之近，在他动手前自己的喉管就会被割断。
当然，仙门大会不允许出现人命，可这以姑娘的脾气不像是会在乎这些规矩的人。
何况她背后还有月颂那个更加我行我素的。
曾郢感觉自己的生命力都从颈间的那个口子流出去了，屏了口气，才不甘心地道：“我认输。”
裁判弟子急忙宣判：“曾郢认输，望舒宗月孤栖获胜！”
台上的人却没有动作。弟子赶忙提醒道：“比试结束了，月姑娘可以放下刀了。”
曾郢也喊道：“我认输了！你听到没有！快松手！”
月孤栖抿紧嘴唇，一声不吭扔开了骨刃，然后活动了下手腕，接着一拳比一拳凶狠地砸在了曾郢身上。
正午的山门回荡着曾郢的惨叫。沧清门和曾家的人想制止这场单方面的殴打，却被月颂拦了下来，摩挲着酒杯悠悠道：“现在是私人恩怨，还是不要上升到望舒宗和曾家的矛盾比较合适，曾家主说是吗？”
修行之人的经脉被封丹田被阻，那种感觉就好比四肢健全的人突然被断了手足，这口气换谁都咽不下去。
“虽说是比试，但此种手段实在令人不齿。曾家主是要为那死小子与望舒宗交恶吗？”
月孤栖揍完了人，就回到了月颂身边，扶着她回坐席。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道：“母亲，酗酒伤身。”
月颂沉下脸，道：“你胆子大了敢管我？”
月孤栖退后半步，没再说话。
旭阳峰，旭阳殿。
柳家人在大殿中站了好久，黎霁和裴云景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
青欢背对着众人，站在玄玉宝座前，抬手碰了下扶手，指尖迅速结出冰霜。
她收回手，拢进袖里取暖。接着就是看着玄玉座发了好久的呆。
没有人打扰她，众人只是注目，那背影纤瘦却倔强，良久，那女子终是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所有人都屏退了吗？”
黎霁道：“我亲自看了，旭阳峰上的人全在这里了。”
旭阳峰本就冷清，现在更是连洒扫弟子都遣走了。只留下柳家，以及青欢、黎霁和裴云景三人。
青欢这才道：“柳家主，方才得罪了，我也是没有办法，还望不要怪罪。”
柳乾罗愣了愣，道：“青尊严重了。”
青欢阖上眼，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艰难开口，声音沙哑的厉害，“阿霁，你去把兰棠叫来。”
柳乾罗顿时激动万分：“兰棠真的在？果然是你们！真的是你们！”他一把抱住裴云景，老泪纵横：“云景！云景！你还活着！老夫没有认错！就是你！”
裴云景一脸茫然看着柳乾罗，老人看起来瘦弱力气却大得很，抱着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青欢回过身，缓缓道：“裴云景确实是戊戌年五月初五生。”她道：“柳家主方才太鲁莽了，你可知你所作所为险些害死云景？”
柳乾罗这才如梦初醒，慌忙道歉：“是了，是老夫考虑不周！若是牵连云景这可如何是好？”
青欢顿了顿，道：“所以我把柳家主单独请到旭阳殿，有些话实在是不方便在人前说。”
“仙门大会里的那些人，有多少是想要云景的命的。”
“姑姑……”裴云景刚想说什么，那边旭阳殿的大门被推开，裴兰棠蹦蹦跳跳跑进来，注意到殿内严肃的气氛，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狐疑地看了众人一眼，也没放在心上。
黎霁合上殿门，回到青欢身边。
“姑姑！”裴兰棠抓着把蔫蔫的野花献宝似的举到青欢面前，仰着脸笑眯眯道：“你看，我想着姑姑喜欢花，就拜托杨无双用万物生变了一些，冬日里可难得能见到花，你闻闻香不香？”
青欢凑近闻了闻，她其实已经闻不出香气了，但还是揉了揉裴兰棠的头，笑着道：“真香，兰棠真有眼光。”
裴兰棠得了夸奖笑弯了眉眼，拉着青欢喋喋不休：“姑姑今天有没有看到精彩的比试啊？我跟小姚子去玩了，就枢阳峰后山那条河，结了好厚的冰，小姚子带我踩冰去了，刚上去就跌了好大的跟头，他求我拉他一把，结果小黎子就来把我叫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估计他现在还在那里打滚呢！”
青欢耐心听她说着，眼底尽是温柔。
直到柳乾罗泪眼汪汪到她跟前，拉着裴兰棠的双手哭得不能自已。
“兰棠，真的是我的兰棠。你跟你娘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裴兰棠皱起眉，挣扎着抽回手，往青欢身后躲，警惕道：“你什么人？我们见过吗就喊这么亲热，还动手动脚？”
柳乾罗激动道：“你是不是叫兰棠？你是在壬寅年四月初一夜里生的，你出生的时候院里的章兰海棠正好开了，你母亲就给你起名叫兰棠。”
“你在说什么啊？”裴兰棠一头雾水看向青欢，嗔怪道：“姑姑，你怎么把我生辰说给不相干的人知道啊？”
青欢垂着眼避开她的目光。
柳乾罗继续道：“你叫柳兰棠，是鹿台柳家第二十七代嫡出，我年近四十才有了你，你是我柳乾罗的独女。”
“不是？你喝酒了吧？”裴兰棠道：“我姓裴，你随便问问都知道啊！搞什么啊？大爷，你丢了女儿也不能乱认啊！”
“兰棠，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你失踪的时候还小，不记事是当然的。当年鹿台之变是爹没有保护好你，以后不会了，你不要怕，以后爹会一直保护你的！”
“有病吧！”裴兰棠甩开他的手，怒道：“我姑姑就在这里，你问问我姑姑有没有你这个兄弟？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啊？”
柳乾罗拉过裴云景，道：“这个，这是你表兄，叫齐云景，你记得吗？是齐伯伯的幺子。鹿台齐家和鹿台柳家世代交好，我与你齐伯伯更是拜了把子的异性兄弟，当年你娘怀着你的时候，便和你齐伯伯约定，若是生下的是小子，便与云景结为兄弟，若是姑娘，两家便结为亲家。”
裴兰棠没忍住骂了句脏话，道：“你是不是有病啊？他叫裴云景！裴！听清楚了吗？我也姓裴！不是什么齐什么柳！你是不是耳背啊！不信就去问别人，我跟大师兄自小就在沧清门长大，从没去过鹿台，也不知道什么齐家柳家，我们一开始就是姓裴的！听清楚了吗？我真是服了，哪里来的疯子，还敢到旭阳殿撒野……”
“兰棠！”裴云景及时呵止，没有让她继续说出些难听的话。
裴兰棠才注意到，自己师兄的脸色罕见得难看。
“大师兄，你是不是也被这个疯子气到了？真的是，搞什么啊？我姑姑都在这里，难道她不知道我们姓什么吗？胡言乱语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再说我给你打出去！”
胳膊突然被抓住，裴兰棠回头看去，只见青欢用力揉了揉眉心，张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兰……”青欢剧烈咳嗽了起来，连嘴唇也变得苍白。她推拒了黎霁和裴云景的帮扶，死死抓着裴兰棠的胳膊，把那当做自己全部的支柱。
“兰棠……兰……听我……咳咳咳……”
“姑姑，你别急，我听着呢，你慢慢说。”裴兰棠扶她在台阶上坐下，一边在她背上顺着气。
青欢咳了好一阵，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了，才揉了揉裴兰棠的脑袋，最后抚上她的脸，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兰棠，你不姓裴，你姓柳，是鹿台柳家的孩子。”
她抬起另一只手，裴云景连忙在她身边蹲下，微微俯下了头，让她刚好能摸到。
青欢又揉了揉裴云景的头，道：“你是鹿台齐家的第三子，你的父亲叫齐悯，是齐家最后一任家主。”
“那位，”她朝柳乾罗的方向点了点下巴，“柳家家主，是兰棠的父亲。”
她微微一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柳家人，细看兰棠与柳家主的眉眼很是相似。”
“姑姑，你也吃醉酒了吗？”裴兰棠哭道：“我姓裴啊，我不是什么柳家人，我就是在沧清门长大的，我不知道什么柳家。”
“大师兄你说话啊！你也不信是不是？开什么玩笑啊？一点也不好笑。”
裴云景却垂下头，好半晌才道：“我，其实有一些记忆的……”
“大师兄！”
裴云景哑声道：“我记得，大雨，山林，追赶叫骂，怎么也躲不完的飞箭，还有血和着雨滴进泥泞里，浓到让人犯恶心的血腥味……”
鹿台生乱的那一天，一直到日暮西山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入了夜突然下起大雨来，惊雷劈开夜空，照亮黑洞洞的鹿台。
齐家大门上的红灯笼被扯下扔在泥地里，踩碎了脊梁骨软塌塌和烂泥融为一体。一左一右两个头颅被高高吊起，越过围墙展现给府中人，承接了灯笼的喜庆。
以曾、刘、程、沈四家为首的二十余家世族将齐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曾老弟，多亏你的凡机封住了齐悯的丹田，不然我们几家就要像于氏他们一样了。”
鹿台易守难攻，齐悯又修为高深，打头阵的于家没有一人回来。正因他们的牺牲，耗尽了齐悯的灵力，为曾谙换来了可趁之机。
凡机顺利封住了齐悯的经脉，变得与普通人无二。齐家被逼退至府门前，脆弱的赤色大门成了摇摇欲坠的屏障。曾谙顺势在这队人中声望大涨。
“里面的人听着！”曾谙的语气也跟着高昂起来。“打开大门，交出妖丹！饶尔等不死！”
黑衣潜进府邸，悄无声息落在堂中，压低了声音道：“如今你可有所愿？我尽数可为你达成。”
男子转过身来，看见她笑了笑，道：“你怎么又来了？”
青欢有些着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他们已经打到门口了！你想保下齐家吗？我帮你！”
齐悯摇头道：“不必了。”
“就算你交出妖丹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会死的！不止你，你们齐家一个都活不下来！”
齐悯苦笑道：“今日就算你帮了我，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以后只会有无休无止的困扰。齐家气数已尽了。”
青欢道：“那我带你走！”她想了想，又道：“我带你和你的家人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虽说天下之大，可还有哪里够我容身呢？”齐悯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还是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守着齐家。”
齐悯笑笑：“干嘛非要为我达成心愿呢？自己的愿望就要自己去实现。”
“齐悯！”
齐悯突然看着廊檐上落下的雨珠，道：“鹿台其实不经常下雨的。”
内室中妇人和侍女分别抱着两个孩子出来，齐悯接过侍女抱着的男孩，往上掂了掂，男孩伸着小短手抱着他的脖子，甜甜地喊爹爹。
“这是我的幺子，叫齐云景，刚刚两岁整，已经学会说话了。”他微微扬起头看着小男孩，温声道：“云景，喊姑姑。”
小云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青欢，软软糯糯地喊：“咕咕！”
青欢接过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小云景感受到了她的害怕，抱着她的脸吧唧亲了一口，然后把自己的小脸贴了上去，“咕咕乖乖，云景抱抱。”
齐悯笑笑，又搂住自己的夫人，和她一起逗弄着怀里的襁褓。
“这是兰棠，柳，兰，棠。”他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襁褓中的女婴听，“这是柳弟的孩子，柳弟随夫人回岳丈家小住，路上颠簸就把兰棠托付在我这了，没想到遇上这种变故。”
齐夫人擦着眼泪，哽咽道：“柳家姐姐生下她便过世了，这孩子才三个月啊，怎么偏偏被齐家拖累，这让我九泉之下怎么跟她交代……”
小云景看见她就两眼放光，咿咿呀呀道：“妹妹！”
青欢腾出一只手，接过襁褓。
小婴儿嘬着手指睡得正香，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兰棠。”青欢轻声唤她，小兰棠就动动手，抓住了她颈间璎珞。
“他们很喜欢你。”齐夫人破涕为笑。
青欢心里也欢喜得紧，亲亲这个看看那个，眼睛根本忙不过来。
齐悯道：“两个孩子还抱得动吗？让夫人帮你把云景系到背上吧。”
青欢一愣，道：“你要我带他们两个走？”
齐悯点头。
青欢急道：“那你怎么办！外面那些人会杀了你们的！”
齐悯只是望着外面的雨幕，目光深深幽远。
“那是我的两个孩子。”齐悯看着杆上插着的两个头颅，声音沙哑，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他看向左边那个，道：“这是我的长子，是我疼爱最久的孩子。他三岁会跑七岁提剑，十二岁便熟读百家著论，十七岁结丹，二十五岁便在仙门大会上拿下了魁首。”
他又转向另一个，哽了许久才道：“这是我唯一的女儿，她下个月就要出嫁。她的母亲熬了十数个夜晚一针一线为她缝制了嫁衣。那件衣服很漂亮，她喜欢极了，每日都要试上许久，就是不让我看。”
他看向青欢，问道：“我的一双儿女，和大半族人全都战死了。我能去哪？”
他说：“这就是我的心愿了。”
他与妻子一齐跪下，给青欢磕了三个头。“请你……照顾好云景和兰棠，齐悯来世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青欢湿了眼眶，应道：“我答应你们，会尽我所能护佑他们一生。”
齐悯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躺着一颗圆润莹白的珠子。
“我父亲偶然得了这么一颗妖丹，却没想到怀璧其罪，给齐家招来杀身之祸，还连累了柳家。”
他将珠子一劈为二，分别融入两个孩子的身体里。
“为父唯一能给你们的就只有这个了。”
齐夫人取来背带，帮着青欢将小云景绑在背上。孩子感觉到了母亲的痛苦，晃着小手努力想要母亲的怀抱。
“娘亲抱云景，娘亲不哭。”
齐夫人在他额上落下一吻，柔声道：“云景，要平平安安长大，要听姑姑的话，照顾好妹妹，爹爹娘亲永远爱云景。”
“你一定答应娘亲，好不好？”
小云景乖巧应道：“云景答应娘亲，平平安安长大，听咕咕的话，照顾好妹妹。云景也爱爹爹和娘亲。”
齐夫人泣不成声。
齐悯道：“他们很快就要攻进来了，事不宜迟你赶紧带着孩子们走。翻过这座山就出了鹿台，那之后是一大片山脉，只要隐入山林便安全了。我与夫人会尽力拖住他们，为你争取时间。”
青欢用力点头，齐家夫妇将他们送出了后门。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齐夫人倒在齐悯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云景！云景！我的云景！我的孩子！一定要活下去！”
齐悯温声安慰妻子，“孩子们在等着我们。”
怀里的女婴似有所感哇哇大哭起来，青欢将她拢得紧了些，避免被雨水淋到。
“幺幺儿乖，不怕不怕。”
小云景被罩在小小的蓑衣里，幼小的身躯颤抖得厉害。
“咕咕，我要爹爹，我要娘亲。”
青欢腾出一只手反到背后，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云景最乖，抱紧姑姑好不好？”
小云景还是说：“我要爹爹，我要娘亲。”
青欢偏过头对他笑笑：“爹爹娘亲去接哥哥姐姐了，云景先跟着姑姑，好不好？”
小云景思考了一下，伸出小胖手拢住了青欢的脖子，小脸贴在她的后颈，汲取那里的温热，乖乖点头：“云景听话。”
大雨滂沱，雷鸣电闪，密林绝壁，血泥混染。齐悯为她争取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她带着两个孩子逃了一整夜，直到云收雨散，天边泛起鱼肚白，她倒在山沟里浑身鲜血淋漓，还一左一右紧紧抱着两个孩子。
那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便知道，齐悯死了。
“我到了岳丈家才知道是调虎离山，柳家派去增援齐家的人也全都死了。待我赶回鹿台，柳家几乎被灭族，齐家宅邸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柳乾罗捂住脸痛哭，“残垣之上，齐家上下七十三口人的头颅被尽数割下，用竹竿挑起林立在废墟之上，无头尸体堆得如山一般高，野狗秃鹫肆意饱腹。我夜夜噩梦不敢合眼，齐家的墓碑立满整个鹿台，灵牌足足摆了三个祠堂，工匠们足足花了了半年才将所有碑石刻完。逢年过节祭奠之时，鹿台上的梵香之气需要七日才能散完。”
“仅仅因为一枚妖丹。”
“当时我只知两个孩子被人救走，却不知是何人相助，这百年来遍寻无果，没想到今日能遇见。”柳乾罗跪下，朝青欢行了大礼。“幸得青尊相助，保下齐家最后的血脉，护佑我唯一的爱女。我看云景明德知礼，温善能干，修为也如此深厚，兰棠活泼烂漫，无忧无虑，全赖青尊废心竭力，柳乾罗，同鹿台齐氏齐悯及全族，敬谢青尊大恩。”
青欢没有拒绝他的礼，柳乾罗带着柳家众人齐齐扣了三拜，血肉之躯磕在坚硬的石砖上，发出整齐沉重的闷响。
她只是道：“以我之力，救下他们并非难事，家主不必过忧。”
黎霁几人却知道，青欢厚重的衣物下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疤，没有一道是如她所说的轻松。
气氛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裴兰棠突然瘪起嘴道：“原来我能延寿不是因为修为啊。”
在场人愣了一下，都笑了出来。
青欢安慰她道：“也有一点修为的原因，兰棠还是很聪明的。”
她推了两个孩子一下，道：“去拜见柳家主。”
裴云景带着裴兰棠走到柳乾罗面前，又回头看了眼青欢，犹豫了片刻才跪下，磕了几个头，道：“云景拜见柳叔父。”
柳乾罗涕泪横流，忙扶起裴云景道：“云景乖，你爹娘知道你这么有出息一定会很骄傲。”
他又看向裴兰棠，眼里满是期待。
裴兰棠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几乎是出生没多久就跟着青欢了，没有裴云景的儿时记忆，父母家族对她来说没有半分印象，突然冒出来这么大一个骨肉至亲，更多的是难以接受。
青欢不是会照顾孩子的人，但锦衣玉食，关心宠爱，别人有的没有的，青欢全都给她了。她从不羡慕别人有爹娘陪伴，青欢给她的比所有人都要多得多。
她自己是个连针线都没见过的，却亲力亲为照顾两个孩子长大，在烛火下瞪大眼睛给他们缝制平安符，把两只手扎得全是针眼，丑到不忍直视的“平安”两个字，真的保护了他们平平安安长大。
“兰棠，他是你亲生父亲。”青欢道。
她跪行到青欢脚下，仰起头可怜兮兮问她：“姑姑不要兰棠了吗？”
“怎么会？”青欢笑笑，掰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向柳乾罗，“拜见你爹爹。”
裴兰棠这才僵硬地看向柳乾罗，极小声地喊了声：“爹。”
柳乾罗满头白发，哭得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抱住裴兰棠，一个劲道：“爹爹在这里，我的兰棠，爹爹终于找到你了！爹爹带你回家，给你娘亲上柱香，告诉她我找到你了，她一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托梦给我……”
裴兰棠却如惊弓之鸟推开他，缩到青欢脚边，抱着她不撒手：“我不跟你回去，我不离开姑姑。”
柳乾罗的手滞在空中，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青欢无奈叹了口气，抱歉道：“兰棠比较黏我，说这话不是有心的，柳家主不要见怪。”
柳乾罗尴尬笑了两声，道：“哪里的话，青尊待她好才黏着青尊，我都理解。”
接下去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裴兰棠害怕青欢将自己送走，抱着人哭得歇斯底里，连裴云景也跪在青欢身边，垂着脑袋静静拉着她的衣摆。
青欢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求救地看向黎霁。
黎霁走过来，扶起裴云景，又扯开裴兰棠，对柳乾罗道：“依晚辈所见，大师兄和小师姐不能跟柳家主回鹿台。”
柳乾罗立刻就恼了，黎霁却平静笑笑，“家主先别急着生气，但听晚辈一言。”
他道：“柳家主在人前认人之时，全场都伸长了脖子在看。我师尊极力否认大师兄与你所说的云景是同一人，也是不想被其他人知道他的身份。当年齐家主把妖丹分给了大师兄和小师姐，灭族之时那些世家自然是没搜出妖丹，也大概会猜到妖丹在失踪的幺子身上。如果他们知道裴云景真的是齐云景，那结果会是如何呢？”
柳乾罗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免沉下脸来。
黎霁见他冷静下来，又道：“想必柳家主也看得出来，青尊如今身体不好，若是那些氏族卷土重来，是柳家护得住他们俩，还是我师尊的这副病躯？”
“是，皇族颁布了严令禁止夺取妖丹，但延年益寿、得道成仙的诱惑下，九州之内仙门百家真的是干净的吗？”他接着道，“柳家主就算不考虑大师兄的安危，但那些人杀人取丹发现只有半颗，之后呢？会不会想还有半颗去哪了？结合柳家爱女失踪的时间，他们会不会怀疑到小师姐头上呢？”
柳乾罗急忙道：“我没有不考虑云景的安危！”
黎霁点头：“我只是假设。”
他道：“要我说，柳家主一开始就做错了。如果我是你，认出大师兄后决计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喊出来，而是私底下找到青尊询问。如此一闹，就算青尊当场否认，也会在旁人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是迟早的事。”
柳乾罗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苍老的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慌张。
“我、我不是有心的，我那时太激动了，没有想那么多！”
黎霁道：“认祖归宗固然重要，可与他们二人的性命比起来是也不是身外之物？”
柳乾罗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依你看有什么解决方法吗？”
黎霁回头看了眼青欢，才道：“柳家主带来的这些人可靠吗？”
柳乾罗忙道：“柳家上下都记着齐柳二家的仇，绝不会往外说半个字。”
黎霁点点头，道：“我的建议是，立刻打道回府，从此再不理仙门事。”
柳乾罗没有说话。
黎霁给他讲原因：“只是要委屈柳家主，对外需得放出消息，说柳家主思女成疾，得了疯病，在沧清门胡言乱语，惹得青尊大怒，亲自发落了柳家，将其连夜驱逐回鹿台，做实裴云景和裴兰棠确为沧清门之人。”
柳乾罗缓缓点头，“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只是……”
“只是什么？”
黎霁顿了顿，道：“只是柳家明面上便是得罪了沧清门，少不了见风使舵的，日后怕是会变得与杨家的处境一样。”
黎霁没有说怎样，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柳乾罗还未回答，人群之中就走出一个人，高声道：“柳家早就不在乎那些虚名了，就照黎兄弟说的办！”
黎霁抬眼看去，正是自己第二场遇上的柳秉寰。
柳秉寰带着柳家一行人跪下，对柳乾罗道：“家主，您一辈子都在忏悔当年没能及时赶回帮助齐伯伯，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云景和兰棠，知晓齐伯伯尚有血脉留存世间，主母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也好好活着，他们泉下有知，必定也是不想让他们再入险境的！柳家早就淡泊在世家宗门之外，不在乎旁人的态度，而今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希望又付之东流啊！”
柳乾罗看着他们半晌，才犹豫着点下了头。
黎霁松了口气，笑道：“今日小师姐拜了柳家主，便当已经认祖归宗了。请柳家主回到鹿台后，命人重新刻一副齐家夫妇和您亡妻的牌位悄悄送来，也算是与大师兄和小师姐团聚。”
“柳家主若是思念孩子，便传信来苍玉山。我师尊有一灵鹿，日行千里，鹿台与沧清门并不算太远，只消一日便可送他二人与您相见。”
“此事万不可对外透露半个字，大家也要装作乌龙一场的样子。”黎霁顿了顿，道，“我会尽我所能守住他们的命。”
青欢微微瞪大眼，踟蹰良久还是没有说什么。
黎霁道：“柳家主也看到了，沧清门绝不会亏待他们。”
柳乾罗道：“青尊对他二人的好谁都能看在眼里。”他看向两人的眼中满是不舍。他抱了抱裴云景，又恋恋不舍摸了摸裴兰棠的脸，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他看似毫不留恋地松开二人，又对青欢深深一拜，强忍着心中的不舍，道：“青尊大恩，柳氏上刀山下火海。还请青尊继续将云景和兰棠视为亲子，让他们伴青尊左右，以尽孝道。”
青欢虚浮起他，道：“从始至终，他们不都是本尊的孩子吗？”
柳乾罗感激道谢，最后看了眼裴云景和裴兰棠，毅然决然离开旭阳殿，马不停蹄离开了沧清门。
“还不够。”青欢道：“今日结束后，我带你们去罪戒岭外。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去给父亲请安。”
青欢看向玄玉座，轻声道：“让他们都记起来，沧清门的掌门，姓裴。”
“祁山杨氏杨无羁。”杨无双看着对面与自己长相有七八分相似的男子，心里暗暗紧了紧。
她作了个揖深而久的揖，深吸一口气，呈名道：“沧清门正阳峰杨无双，拜见兄长。”
杨衍早早便到了看席，正捋着胡子笑眯眯看着台上的两人。
杨家这一代是双生子，杨无双与杨无羁的降生，让杨家族人看到了复兴的希望。一个是杨家正统唯一的大小姐，享万千宠爱，一个早早就被立为了少家主，寄托着整个杨家的未来。
于是杨家人美鸣其曰“杨氏双子星”。
“双子星？”青欢在听到这几个字后，脸色瞬间差到了极点。“杨家还真是喜欢弄这一套。”
当初的杨汴与杨屏舞，也是被称为杨家双子星。因此这听在她耳朵里，就像啪啪打她的脸。她以为杨家对当年所为早有悔改，没想到他们非但没觉得不妥，依旧拿这个当荣誉噱头。
“双妹，离家五年，在沧清门感觉怎么样？”杨无羁索性坐下来，双手交叠按住剑柄，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看着对面长大不少的姑娘。
杨无双却只觉得背后发凉。她定了定心神，回道：“多谢兄长挂念，无双一切都好。”
“我看着可不像好。”杨无羁环视一圈，明明已经是第四轮比试，来观战的人却少得可怜。除了杨家族人，就只有青欢几个还雷打不动坐在看台上，其他寥寥。
前一晚大家都收到了通知，今天第一场是杨氏内斗，根本没有人想看。就算杨无双是沧清门弟子，也只有自家师父师兄到场了，其他沧清门人压根不愿冒风雪来观战。
再看杨家那边，呐喊助威的也全是为杨无羁。外人不屑她是杨家人，族人又没把她当自己人。她好像被所有人排挤在外。
她深吸一口气，不经意瞥见了主座上，青尊身边站着的男子，一手搭着椅背，那里有灵力源源不断涌动，一手横于胸前，注意到她的目光，便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她愣了愣，迅速回过头，心跳有些加快。
再看杨无羁的笑容，冷冰冰尽是讽刺。
今天的雪下的有些大。她这样想，伸手接了片雪花，在掌心的温度中迅速融化成一滩水迹。
“你知道这场比试意味着什么吧？”杨无羁冲她眨眨眼。
“知道。”她回答。
怎么不知道？因为八百年前的杨屏舞，杨家人相信杨家女子亦有能力将修为修至化境，因此并无子承家业的规矩。她这一脉本是旁支，后来因为资质远超其他宗系，慢慢变为了正统。而杨家一向是谁强谁统领全族。到她这一代，直系便只有她与杨无羁两人。他们不仅要胜过其他脉，稳定本支直系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们要胜过对方。
赢的那个可以顺利继承家主之位，输的那个就会被逐出杨家，从宗谱除名。
由此，来激励每一代人拼命修炼，胜者成为家主，家主之子的血脉天赋自然会高一些，层年累计，以此壮兴杨氏。
可杨衍偏心儿子，家族里所有的修炼资源都给了杨无羁，杨无双只能在兄长后面捡剩下的，弱小、可怜地等到成年之时，理所应当输给杨无羁，再被主厨家族。
更可悲的是，杨家所有人都默认了这种行径，就连她的母亲也是如此。
她不顾族人反对，毅然决然只身一人来到了最厌恶杨家的沧清门，不为其他，只因为这里是七宗之首，修行之人的最高学府。
她想着，厌恶我便厌恶吧，沧清门指缝里漏下的，再不济也比杨家强。
于是她顶着冷落和排挤，凭着比常人高上许多的天赋，顺利进入了沧清门，还幸运地拜在了正阳峰峰主手下，成了亲传弟子。至少师父和师兄都对他不错。
除了讨人厌的裴兰棠，大家都不会明面上像杨家人一样偏颇她。
她不愿修药理做医师，楚赢也默许她每日去枢阳峰悄悄跟着弟子们修行，大师兄也对她一视同仁，是不是还会指点一二。
她已经很满足了，想着就这样过下去吧。
然后青欢站出来了，她说他们不对，不该苛待于她，还向她道了歉。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被平等对待，杨家曾经做下的事她也为之不耻，可没想到第一个对她道歉的，竟然是青欢。
那个当年亲眼见证师兄师姐毒杀至亲师尊的受害者。
她晃晃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开，再睁开眼双目清明冷静，专心投入到擂台上来。
她摸向腰间，在后腰处握住一根细长的藤柄，用力一抽。原本空无一物的腰间赫然被她抽出一条新草藤花鞣制而成的藤鞭，主身由两根粗藤缠绕而成，藤上生出嫩叶新花，五彩交错，灵光云华。
鞭长一丈，粗一寸，柄一尺，藤生万物。
长鞭破开长空砸在擂台岩砖之上，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
杨无羁脸色一变，迅速站了起来，台下的杨家人也坐不住了。
“你弃剑修了？”杨无羁不可思议道。
剑是最趁手也最能出花样的兵器，因此修仙界中绝大多数都是剑修。像月颂那样使弓的少之又少。
过去的那些年，杨无双也一直是剑修。之前的比试中她全是用剑，这是她第一次用鞭。
杨衍恨不得冲上擂台，目眦欲裂。“是法器！你怎么会炼出法器！”她才多大，又有差不多十几年的空白期，怎么一到沧清门就能炼出法器了？
杨无羁听了面色一白，艰难望向她手里的那柄藤鞭。
主座上，青欢偏头问黎霁：“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黎霁讳莫如深地笑了笑，道：“我只是指点了她几句，是她悟性高。所以你不用再觉得亏欠杨师姐。”
青欢垂下眸，没有再说话。
杨无双昂首迎向所有人的目光，将手中藤鞭高高举起，让所有杨家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万物生，请兄长，赐教！”
她率先甩出藤鞭，朝杨无羁抽过去。后者迅速扔开剑鞘，哪料藤鞭本就意不在攻他，而是直接缠上了挡在面前的长剑。长剑被桎梏住，他使出浑身力气想转动长剑却动弹不得。明明只是纤细的藤蔓，锋利的剑刃却割不开半分，只是抖落了几朵残花，掉在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在花朵消失的地方，杨无羁的脚下悄然生出四五根藤蔓，在他感受到之前一直至腰间都被牢牢绑住，再想挪开已经是天方夜谭。
不可远攻。到底是杨家倾尽全族之力培养出来的，杨无羁很快便反应过来，反手一记灵力轰击向杨无双心口，逼得她不得不分神抵挡，鞭上的桎梏也松了下来。杨无羁趁机挣脱，挥剑砍断了腿上的藤蔓。
杨无双被那灵力震得直退到擂台边缘，后背撞上石柱没忍住嘴角划下一条血线。
“双妹变强了许多。”
杨无羁看着一地的碎藤，眼里尽是戏谑。
“木灵吗？”他勾起嘴角，“可惜了，我克你。”
他的背后逐渐浮现出一层灵力铸就的铠甲，从背后到胸前，再到四肢，依次显现出边缘锋利锋利的金甲，一直到双掌之中，各自悬浮着三盏金锥，雪落其上迅速融入，为其增添凌厉的光泽。
“金灵！”
修行之人各有偏颇，但无外乎属五行。金擅兵，木擅控，水擅守，火擅攻，土擅御。杨无双是木修，所以黎霁才不建议她继续练剑，而是专注于修木灵。
金克木，所以杨家在双子之中选择了更胜一筹的杨无羁。
杨无双毫不在意抹去嘴角，藤鞭凌空一抽，破空声猎猎。
“再来！”
藤鞭再次甩上，扫开了飞刺而来的金锥，一鞭抽在岩砖擂台上，留下一条一指深的沟壑。杨无羁提气朝她飞奔而来，迅速拉进距离，手中不断凝聚出新的金锥没完没了朝她扔去。
杨无双一边挥鞭进攻，一边迅速退后，尽可能与其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藤鞭所落之处杨无羁都能恰好避开，留下一地狼藉，鞭痕中凭空生出新鲜的花草来。不多会儿擂台上便满是杂草残花，俨然好似于丛林之中。
她到底刚炼出万物生不久，先前的比试为了藏拙都未拿出来过，这算是第一场实战。经过最开始法器露面的惊讶后，时间一久在座的都看出了她并不熟练，灵力差距太大，几乎成败已成定局。
杨无羁很快便冲到了她近身。一旦距离拉近藤鞭便施展不开，杨无双心下一慌，就见其抬起一掌凝出十二瓣兰花，朝她面门轰来。
她无他法，只得以鞭柄抵挡。金属花瓣和藤蔓鞭柄碰撞竟然发出了刺耳的划拉声，杨无羁又以另一掌化出刀刃劈上，在鞭柄之上带出星星火花。见攻击被抵挡住，他面色阴沉，加大了灵力又砍上其，一下接着一下无休无止，万物生上渐渐出现了刀痕。刀痕愈多愈深，眼看半柄皆被砍穿，杨无双心里越来越慌，一个恍惚被杨无羁抓到机会，她只看到眼前人笑容狂妄，金光一闪，她的藤鞭被一劈为二！
她愣愣地看着手中变成两段的藤鞭，长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费尽心血炼制出的法器，就因为属性相克，就被金灵徒手劈断了！
杨无羁退开一段，抱着胳膊怜悯地看着她。
“就这样吗？法器？省省吧，你自小就比不过我，怎么还没梦醒？”杨无羁道：“你毕竟是杨家大小姐，看在你与我一母同胞的份上，等我做了家主，替你在外置办一处宅子，保你今后锦衣玉食，依旧是大小姐的待遇。”
杨无双死咬着嘴唇，双目通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去你的大小姐。”
杨无羁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杨无双把残鞭狠狠在地上，怒极骂道：“我去你的大小姐！什么双子星，什么狗屁东西！你们把我养在深闺，只让我学琴棋书画刺绣女工，故意把我当废物养，白白挥霍我的天赋！我也是杨家嫡系！我也能壮兴杨家！就因为你属性压制我，我从生下来就是你的影子！笑死人了，杨家大小姐，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却不知道连修行都要偷摸着来！只能捡你不要的功法！”
“我的天资甚至胜于你。”她勾唇一笑，确是无尽悲凉，“我宁愿不是杨家大小姐。”
她沉声呵道：“万物生！”断鞭没入群草，百花涌动，杨无双弯腰抓住一根草茎，擂台之上，岩砖之中，一根崭新的藤鞭被徐徐扯出，重新握在她手中。
藤鞭破空抽出响亮的鞭声，杨无羁面上青一阵白一阵。
“也是，法器怎么可能轻易就毁了。”他喃喃自嘲，拔出长剑，灵力迅速附着而上，在剑身上度出一层烫金的锋刃。
鞭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藤鞭每抽出一次都在岩砖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剑锋破空在石柱上劈出乱七八糟的沟壑，藤风剑风甚至波及到台下，将一数桌椅板凳悉数掀翻，还是裴云景及时设了结界才幸免于难。
火花光影交错堆叠，万物生断了一次又一次，下一回都能从花草中生出新的来。木生万物，生生不息。杨无羁虽兵器逊于她，但到底受杨家倾尽所有培养多年，又有属性优势，杨无双身上的伤痕渐渐多了起来。
终于，在万物生不知多少次被砍断之后，杨无双单膝跪在地上，发丝凌乱，满头冷汗，大口喘着粗气。
重修万物生需要消耗大量灵力，以她如今的修为已经是强弩之末。回观擂台上一片狼藉，新生出来的花草枝丫被踩踏砍伐得七零八落，几乎整个场地都是残败的花草，空气中有新植被毁散发出的清涩气息。
不行了吗？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双妹，你总是太贪心。”杨无羁一步一步逼近，眼中满是怜悯，“世上多是食不果腹之人，你生在杨家，享千金之遇，却还不知足，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老老实实做你的大小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兄长自不会放任你被家族流放，何苦非要争个高低呢？”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杨无羁已经行至她身前，长剑拖在地上划拉出一片火星，将他来时路上的花草全都斩断了。杨无羁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心满意足欣赏着女子眼中的一片死寂。
大局已定，耳边是苍白的落雪和呼呼的北风，看台下有人摇头叹气转身离去，她努力瞥向主座之上，白衣翩飞的少年郎依旧平静地看向她。台下突然有人高喊：“杨无双！”
她认出了自己师兄的声音。洛宁之继续喊道：“你在正阳峰都学了些什么！”
在旁人听来是指责的话，她却一愣，脑海深处她一直排斥的东西渐渐浮现出来。
她对上杨无羁的双眼，缓缓咧开嘴角，回以他一个灿烂的微笑，看似无害却让杨无羁突然心慌。
“兄长，我以前非常不满，沧清门为何让我随师父修习药理。我是剑修，不是医师。但我现在明白了，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如此因，倒是成就了我今日的果。”
她榨干丹田，猛然运起最后意思灵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焚！”
霎时间擂台之上燃起熊熊大火，所有的花草皆自燃于滔天大火中，连裴云景设下的结界都出现了裂痕。
突然出现的大火几乎扑面而来，青欢顿时脸色惨白捂住耳朵便往椅后躲，黎霁也在意料之外，第一时间便将青欢整个包裹进怀中，圈着身下人颤抖的身躯不断温声安慰：“我在呢，我在这，别怕，过不来，别怕……”
变故突生，杨无羁迅速被烈火吞没，杨无双就站在那火中，依旧维持着方才的笑容。“兄长，五行相克，却也相生，这便是沧清门教会我的东西。”
金克木，木生火，火焚金。
杨无羁忍着剧痛问道：“这也是医师所学？”
杨无双耸耸肩，无比轻快地回答：“佐金平木法，适用于肺阴不足，右降不及的肝火犯肺症，当清肝平木为主，兼以滋肺阴以肃降肺气为治。为医之道，无外乎五行之治。”
杨无羁失去知觉前，只听到有人高声宣判道：“第四场第一轮，杨无双胜！”
……
擂台被毁，于是第二场比试放在了三日之后。相较于杨家兄妹内斗的那一场，这场的围观人数明显多了几倍。看台上坐的满满当当，几乎所有人都到了场，与大会开始那天几乎一般无二，热闹非凡。
青欢被吓了一回，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养回来的精气神又急转直下，直接回到了尸毒刚爆发时的浑浑噩噩。碳炉又加了几盆，身上的裘衣更厚了，额上也加了额带，只有一双眼露在外面，却能见病态的苍白。
没人看得到她衣衫覆盖下，双肩四肢之上密布的细小青鳞，包括额带遮挡下，以额心碧纹为中心蔓延至眉骨的鳞甲。
她连维持人形都很困难了。无人可近的苍玉山，竹苑中，流云琅玕木下，只有她和黎霁的时候，她便把尾巴幻化出来，以减少化形所带来的消耗。
她第一次露出尾巴时，黎霁两眼放光，单膝跪在流云琅玕木下，双手捧起她的尾尖放在唇边亲吻。“真漂亮。”他嗓音喑哑，看她的目光近乎虔诚。
青欢不知所措抽回尾巴，觉得耳根发热，心跳得厉害。
“很丑，有疤。”
“不丑。”那条疤痕一如在人腿上时狰狞可怖，可青鳞清冽的光泽掩盖了过往的不堪，将人的注意全勾了去，再无暇顾及那道伤疤。
黎霁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在青欢深俯下头颅，将后颈暴露在她面前。
他抓起青欢的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后颈之上。“那天傒囊是这样行礼的吗？”
妖族至高之礼，将妖兽最脆弱的后颈软肉交付与他人，交出自身绝对的控制权，象征忠心与顺从。
不论是妖还是人，在后颈之上都有一块较为凸出的圆润骨头，那是脊骨的顶端，一旦受伤便是不可逆的伤害。因此也象征着将自己的命门暴露，生死旦凭君一念之间。
但青欢只是搭上去，承了礼，并没有其他动作。她不是第一次受这个礼，因此对于黎霁所为并不觉得奇怪。
黎霁说：“效忠您，青姑娘。”
青欢笑笑：“庇佑你，阿霁。”
很久很久之后黎霁见识过了命脉被拿捏的后果，想起这次才觉得幸好自己交付的是青欢。
第四轮第二场，浊漳水曾郢，对望舒宗月孤栖。
月孤栖也是第一次带兵器上场，暗色劲装上，双袖束袖上连着两柄袖间刃，紧贴着小臂像安了两把明晃晃的刀。除此之外她手中各提一把弯刀，乳白色质地，仔细看才知道也是由什么骨头磨制而成的。
她从呈名之后就再没说过其他话，事实上之前几场也是如此，说过的话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
湘君看了眼女子脚边七八个空酒壶，扑面而来的酒气让他忍不住皱眉，问道：“你没喝醉吧？”
月颂一只手撑着脸颊，一只手兀自捏着酒杯往嘴里灌，身形沉稳，神思清明，没有半分醉态。“有话说话。”
相处了这段时间，湘君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这人的脾气，当下相处倒是如朋友一般自然了起来。“你酒量可真好，我从没见过酒量这么好的女子。”
月颂连头都懒得偏一下，“你就这点破事？”
“当然不是，”湘君道，“上回你说月姑娘不会输所以没继续看下去，这回特地早早坐在这里是觉得会打得很焦灼吗？”
月颂又倒空了一个酒壶，甩干净最后一滴酒，便随手将空壶往后一扔，同一地的酒壶滚在了一起。
“这种废物都赢不了，她也不用回望舒宗了。”
“那你来干嘛？”
“我说了不是看她。”
湘君啧了一声，显然不信：“你就是口是心非，哪有当娘的不心疼自己孩儿的。女人啊，就是太要面子。”
月颂懒得跟他争。
“不过啊月尊，只要你在场的比试，月姑娘都打得很凶呢。”
月颂转着酒杯把玩，只道：“她一向打法凶悍。”
“那不是。”湘君道：“第三场你不是提前走了吗？我看月姑娘就有些提不起劲了。本来都是只用拳脚功夫的，那次头一回动了兵器，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人打出擂台了。”
湘君凑近了一点，道：“我看她那两把弯刀骨刃厉害得很，是她的法器吗？可我怎么感觉不到法器的灵力？”
月颂感觉到他的靠近，也没有阻止，只是回答：“不是法器，普通灵器而已，她自己做着玩玩的。”
“灵器？这可比一般的灵器高上太多了啊，怎么不做成法器呢？以月姑娘的资质应该很容易就能炼出法器的吧？”
月颂终于偏过头转向他的方向，准确无误将杯口扣在他额头上，推着人怼回原位：“想知道自己看，看不懂你这个仙尊也好退位让贤了。”
赢下这一轮，就还有两轮了，很快就能结束了。月孤栖紧了紧手中的刀，乳白色的刀与皑皑雪地融为一体，离得稍远便几乎分不出刀与雪了。天时助她，结局已然注定。
她悄悄用余光扫了眼台下。母亲与她一道来的，只这许功夫便饮了那么多酒了。要早点结束，劝劝她少喝些。
对面这个青年看起来心情很差，不止他，整个曾家到场的人脸色都很差，其中缘由她或多或少听过一些，和主座上的那位有关。
想到这，她又用余光扫了眼座上的青衣，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她生病了，看起来快死了。怎么这么冷的天不躲在屋内，还要来看比试？
她身上沾了好多雪，看起来冷冰冰的，很难亲近的样子。
可是她给的糖糕很好吃……
那个小姑娘为什么跪着还那么开心？嗷？为什么要摸她的头？被摸头是什么感觉？
据说她拆了曾家的筑舆塔，难怪曾家人从头到尾都黑着脸。
曾家仗着有那座塔一向目中无人，拆了也好，省的他们再在仙门百家嘚瑟。
或许是不是要提醒她一下，大雪天便不要出门了……
月孤栖还是面无表情，让人根本猜不透心里的想法。只是看她盯着曾郢眉头微皱，好像在思考战术。
曾郢没有带剑，反而浑身上下装满了各种机括暗器，熟络地跟她打招呼：“望舒宗的少宗主，久仰了。”
月孤栖自然没有回应他。眼看着月颂似乎又开了一壶酒，月孤栖等不住了，在大雪纷飞众目睽睽之下，骤然消失在了原地。
“将自身气息与环境融为一体，让对手失去自己的行踪，这非修为高深无法做到啊。”湘君啧啧称奇，“不愧是月尊之女，果真是天资傲人。”
月颂抛给他一个果子，道：“看你的，少废话。”
月孤栖再出现是在曾郢背后，一柄骨刀悄无声息架在了他的咽喉上。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曾郢惊恐得偏过头，看到的却是阴森的刀口和少女平静的眼神。
然而月孤栖突然开口，音色一如她这个人一样平淡无波。她说：“你，认输。”
曾郢能走到第四轮也不是靠运气。他很快就缓过神来，缓缓举起双手，低声笑道：“这句话应该是我对少宗主说。”
他话音刚落，月孤栖突然眉头一皱，再看腹部不知何时被刺入了一根银针，让她一瞬间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曾郢迅速退到安全距离之外，从腰后摸出一把圆头的机关弩，阴森森的洞口直对月孤栖，指尖微动剩下的十一枚银针同时射出，分别刺入她周身的十二处大穴。月孤栖刚想再运灵力隐匿行踪，丹田却突然滞涩，全身经脉被封，灵力完全无法运转，陡然变成了没有灵力的普通人。
“凡机，见过少宗主。”
台下柳家人顿时炸开了锅，柳乾罗花甲之岁却脚下生风，直扑到曾谙面前毫不留情给了他一拳，又不依不饶揪起他的领子怒斥道：“你居然还敢拿出凡机！”
两人迅速扭打成一团，甚至两家人都殴打在了一起，怒骂声不绝于耳，渐渐有人受伤，鲜血染红了雪地。
裴云景及时赶到将两帮人分开，拦在中间一手挡住一个，“这里是沧清门，有什么恩怨家主出了山门私下解决！”
柳乾罗满面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指着曾谙骂道：“都是你！是你毁了鹿台！是你毁了齐家和柳家！你还敢用凡机！”
曾谙抱胸笑道：“又不是我一家做的事，你偏咬着我不放做什么？”
“要不是你用凡机封住了我大哥的经脉，柳家怎么会破，齐家怎么会亡！”
曾谙嗤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是齐悯活该！”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柳乾罗红了眼就要冲上去，被裴云景整个抱住往回拖：“柳家主息怒，先冷静下来，有什么事等比试结束再说。”
柳乾罗哪里听得进去，手脚并用往曾谙那边踹，“你放开！老夫今日一定让曾家血债血偿！”
青欢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眼见裴云景连带着挨了好几下，便坐不住了，在黎霁的搀扶下立刻赶了过来。
“云景！”
黎霁上前把裴云景解救出来，代替他拦在两帮人中间。
“姑姑！”裴云景赶紧去搀着青欢，上下打量了一遍才道：“您怎么下来了？这里乱的很，我扶您回去。”
青欢掰过他的脸，看见他下巴上的淤青皱起了眉。
“痛不痛？”
裴云景摇头笑笑：“没关系，不小心碰到了。”
青欢这才松了口气，替他掸了掸肩上的褶皱，嘱咐道：“小心些。”
黎霁看看左右，道：“两边，便是欺负我大师兄为人和善吗？”
曾谙见他过来脸色一阴，沉声呵道：“我没找你你倒先找起我来了？我好心借出北曜星盘，你们师徒二人倒好，不仅毁了我的筑舆塔，还特地打断我一条胳膊。狼心狗肺！我告诉你们，这事过不了！”
黎霁讶异看向青欢，青欢不自在偏头咳了下。
难怪出塔后她独自去找了曾谙，起先他还以为单纯是解释筑舆塔之事，没想到这是给他报断臂之仇呢！
当下情形笑出来肯定会被打。
他极力忍着，却听见柳乾罗浑浊的双眸里水光潋滟，一动不动看着裴云景，嗫喏着嘴唇好半晌才出声道：“你……叫云景？”
裴云景纳闷，却还是恭恭敬敬作揖道：“晚辈旭阳峰裴云景，柳家主认得我？”
柳乾罗道：“孩子，你生辰是几时？”
裴云景刚想回答，青欢却突然出言：“庚子年正月廿一，有什么问题吗？”
裴云景心下讶然，却不动声色闭上了嘴。
“庚子年？怎么会是庚子年生？”柳乾罗喃喃道，“不是庚子年，应当是戊戌年才对。”
裴云景一惊。
“就是庚子年，有什么问题吗？”青欢抬起下巴，头一回语气强硬，“云景是本尊一手带大，柳家主是觉得他的生辰本尊记不清吗？”
柳乾罗道：“青尊是他何人？”
裴云景道：“青尊是晚辈的姑姑。”
柳乾罗显然不信：“老夫从未听说青尊有兄弟姐妹，哪里来的姑姑？”
青欢眯起眼，隐隐有了怒气，“你在质疑我？”
黎霁和裴云景都被她突然来的脾气弄得不知所措。
柳乾罗也不惧，梗着脖子问道：“那敢问青尊，云景年岁多少？”
青欢立刻答道：“今年一百一十整。”她冷哼一声：“以他的修为，这个年纪有什么问题吗？”
围观人纷纷点头道：“庚子年这个年纪，确实对得上。”
柳乾罗却早已坚定自己的判断，“他应当是戊戌年五月初五生，如今一百一十二岁。”
裴云景下意识就看向青欢。青衣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和讽刺。
“柳家主是想抢本尊的孩子吗？”
柳乾罗道：“青尊说云景是您养大的，那他的父母是谁？你这姑姑又是真是假？”
青欢沉声道：“他姓裴，叫裴云景！柳家主大可想想谁姓裴！这个姓氏你又惹不惹得起！”
青欢扔下话就要带裴云景走，柳乾罗三步并做两步冲上来拽住裴云景的胳膊，急忙道：“你就是云景！你眼下的痣和他一模一样！我绝不会认错！”
青欢眼底都有了血色，死盯着柳乾罗，竟然吼道：“你再不松开本尊就剁了你的手！”
不知何时四周已经围起了许多人，黎霁一看大部分都跟自己有仇，于是非常机智地回到了青欢身边。
青欢扫了眼围观的人，朗声道：“这是本尊的孩子！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自然没有人敢质疑。
她牵起少年，道：“裴云景！跟我回去！”她加重了“裴”字，特意强调了他的姓氏。
裴云景当然不会反驳。
可他们刚走出包围圈，身后柳乾罗的喊声就响了起来。
“那兰棠呢？兰棠在哪里？”
裴云景和黎霁同时一震，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青欢。
青衣瘦削的脊背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死死掐着另一只，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她只顿了一瞬，便怒喝道：“放肆！”
恐怖的灵力威压迅速席卷整个演武场，逼迫得灵力在她之下的所有人都支撑不住，霎时俯倒一片。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所有人，盛怒之下以至于叫人忽视了她眼底的惊恐。她道：“本尊说了，这是本尊的孩子！”
“把柳家主，柳家所有人带到旭阳峰大殿，本尊亲自教柳家主什么东西该想，什么不该想！”
事实上围观的基本都是世家之人，所属宗族的到底管理严格些，都坐在自己位置上没有离开。月颂听完了整场闹剧，基本全程面无表情，只在青欢发怒时皱了皱眉，其他时间一杯一杯饮着酒，看上去倒是很平静。
只有湘君看见，她握着酒杯的指节有些发白。
台上人并未参与这一出闹剧，全心全意都投入在擂台之上，走到这一步都不简单，因此谁也不敢松懈半分。
月孤栖全身经脉被封，灵力运转不畅，面对曾郢身上连一个戒指都能射出机关暗器，密雨一样朝她扑过来，只能靠身体记忆躲避，一时应付得有些吃力。
终于在曾郢填补弩箭的空档，月孤栖掷出双刀的同时欺身而上，迅速冲到曾郢近身，袖刃打飞落下的机杼，划过他腰间的暗器口，把那条装着暗器弹药的腰带劈断，同时膝盖狠踹在他下巴上，牙齿随鲜血飞溅而出，她立刻绕到曾郢身后，反擒拿双手，又是一脚踹在他小腿之上，曾郢腿一软跪倒。这时被扔出的双刀与茫茫雪色融为一体，悄无声息溜了个圈又飞回，月孤栖一脚踩在他背上，腾出一只手滞于半空，弯刀恰好落入她掌心，在她手里转了两圈，然后架在了曾郢喉间，割开了一条血线。
另一柄弯刀毫不留情插进他两腿之间，连着衣摆一齐插进岩砖之中，竟是没入了一大半。
曾郢的手刚有动作，月孤栖的刀便又逼近几分，霎时他颈间血流如注，又重复了一遍：“你，认输。”
离得太近了，第一次得手还能仗着月孤栖对他不熟悉，现下单说骨刃弯刀离他的咽喉如此之近，在他动手前自己的喉管就会被割断。
当然，仙门大会不允许出现人命，可这以姑娘的脾气不像是会在乎这些规矩的人。
何况她背后还有月颂那个更加我行我素的。
曾郢感觉自己的生命力都从颈间的那个口子流出去了，屏了口气，才不甘心地道：“我认输。”
裁判弟子急忙宣判：“曾郢认输，望舒宗月孤栖获胜！”
台上的人却没有动作。弟子赶忙提醒道：“比试结束了，月姑娘可以放下刀了。”
曾郢也喊道：“我认输了！你听到没有！快松手！”
月孤栖抿紧嘴唇，一声不吭扔开了骨刃，然后活动了下手腕，接着一拳比一拳凶狠地砸在了曾郢身上。
正午的山门回荡着曾郢的惨叫。沧清门和曾家的人想制止这场单方面的殴打，却被月颂拦了下来，摩挲着酒杯悠悠道：“现在是私人恩怨，还是不要上升到望舒宗和曾家的矛盾比较合适，曾家主说是吗？”
修行之人的经脉被封丹田被阻，那种感觉就好比四肢健全的人突然被断了手足，这口气换谁都咽不下去。
“虽说是比试，但此种手段实在令人不齿。曾家主是要为那死小子与望舒宗交恶吗？”
月孤栖揍完了人，就回到了月颂身边，扶着她回坐席。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道：“母亲，酗酒伤身。”
月颂沉下脸，道：“你胆子大了敢管我？”
月孤栖退后半步，没再说话。
旭阳峰，旭阳殿。
柳家人在大殿中站了好久，黎霁和裴云景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
青欢背对着众人，站在玄玉宝座前，抬手碰了下扶手，指尖迅速结出冰霜。
她收回手，拢进袖里取暖。接着就是看着玄玉座发了好久的呆。
没有人打扰她，众人只是注目，那背影纤瘦却倔强，良久，那女子终是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所有人都屏退了吗？”
黎霁道：“我亲自看了，旭阳峰上的人全在这里了。”
旭阳峰本就冷清，现在更是连洒扫弟子都遣走了。只留下柳家，以及青欢、黎霁和裴云景三人。
青欢这才道：“柳家主，方才得罪了，我也是没有办法，还望不要怪罪。”
柳乾罗愣了愣，道：“青尊严重了。”
青欢阖上眼，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艰难开口，声音沙哑的厉害，“阿霁，你去把兰棠叫来。”
柳乾罗顿时激动万分：“兰棠真的在？果然是你们！真的是你们！”他一把抱住裴云景，老泪纵横：“云景！云景！你还活着！老夫没有认错！就是你！”
裴云景一脸茫然看着柳乾罗，老人看起来瘦弱力气却大得很，抱着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青欢回过身，缓缓道：“裴云景确实是戊戌年五月初五生。”她道：“柳家主方才太鲁莽了，你可知你所作所为险些害死云景？”
柳乾罗这才如梦初醒，慌忙道歉：“是了，是老夫考虑不周！若是牵连云景这可如何是好？”
青欢顿了顿，道：“所以我把柳家主单独请到旭阳殿，有些话实在是不方便在人前说。”
“仙门大会里的那些人，有多少是想要云景的命的。”
“姑姑……”裴云景刚想说什么，那边旭阳殿的大门被推开，裴兰棠蹦蹦跳跳跑进来，注意到殿内严肃的气氛，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狐疑地看了众人一眼，也没放在心上。
黎霁合上殿门，回到青欢身边。
“姑姑！”裴兰棠抓着把蔫蔫的野花献宝似的举到青欢面前，仰着脸笑眯眯道：“你看，我想着姑姑喜欢花，就拜托杨无双用万物生变了一些，冬日里可难得能见到花，你闻闻香不香？”
青欢凑近闻了闻，她其实已经闻不出香气了，但还是揉了揉裴兰棠的头，笑着道：“真香，兰棠真有眼光。”
裴兰棠得了夸奖笑弯了眉眼，拉着青欢喋喋不休：“姑姑今天有没有看到精彩的比试啊？我跟小姚子去玩了，就枢阳峰后山那条河，结了好厚的冰，小姚子带我踩冰去了，刚上去就跌了好大的跟头，他求我拉他一把，结果小黎子就来把我叫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估计他现在还在那里打滚呢！”
青欢耐心听她说着，眼底尽是温柔。
直到柳乾罗泪眼汪汪到她跟前，拉着裴兰棠的双手哭得不能自已。
“兰棠，真的是我的兰棠。你跟你娘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裴兰棠皱起眉，挣扎着抽回手，往青欢身后躲，警惕道：“你什么人？我们见过吗就喊这么亲热，还动手动脚？”
柳乾罗激动道：“你是不是叫兰棠？你是在壬寅年四月初一夜里生的，你出生的时候院里的章兰海棠正好开了，你母亲就给你起名叫兰棠。”
“你在说什么啊？”裴兰棠一头雾水看向青欢，嗔怪道：“姑姑，你怎么把我生辰说给不相干的人知道啊？”
青欢垂着眼避开她的目光。
柳乾罗继续道：“你叫柳兰棠，是鹿台柳家第二十七代嫡出，我年近四十才有了你，你是我柳乾罗的独女。”
“不是？你喝酒了吧？”裴兰棠道：“我姓裴，你随便问问都知道啊！搞什么啊？大爷，你丢了女儿也不能乱认啊！”
“兰棠，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你失踪的时候还小，不记事是当然的。当年鹿台之变是爹没有保护好你，以后不会了，你不要怕，以后爹会一直保护你的！”
“有病吧！”裴兰棠甩开他的手，怒道：“我姑姑就在这里，你问问我姑姑有没有你这个兄弟？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啊？”
柳乾罗拉过裴云景，道：“这个，这是你表兄，叫齐云景，你记得吗？是齐伯伯的幺子。鹿台齐家和鹿台柳家世代交好，我与你齐伯伯更是拜了把子的异性兄弟，当年你娘怀着你的时候，便和你齐伯伯约定，若是生下的是小子，便与云景结为兄弟，若是姑娘，两家便结为亲家。”
裴兰棠没忍住骂了句脏话，道：“你是不是有病啊？他叫裴云景！裴！听清楚了吗？我也姓裴！不是什么齐什么柳！你是不是耳背啊！不信就去问别人，我跟大师兄自小就在沧清门长大，从没去过鹿台，也不知道什么齐家柳家，我们一开始就是姓裴的！听清楚了吗？我真是服了，哪里来的疯子，还敢到旭阳殿撒野……”
“兰棠！”裴云景及时呵止，没有让她继续说出些难听的话。
裴兰棠才注意到，自己师兄的脸色罕见得难看。
“大师兄，你是不是也被这个疯子气到了？真的是，搞什么啊？我姑姑都在这里，难道她不知道我们姓什么吗？胡言乱语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再说我给你打出去！”
胳膊突然被抓住，裴兰棠回头看去，只见青欢用力揉了揉眉心，张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兰……”青欢剧烈咳嗽了起来，连嘴唇也变得苍白。她推拒了黎霁和裴云景的帮扶，死死抓着裴兰棠的胳膊，把那当做自己全部的支柱。
“兰棠……兰……听我……咳咳咳……”
“姑姑，你别急，我听着呢，你慢慢说。”裴兰棠扶她在台阶上坐下，一边在她背上顺着气。
青欢咳了好一阵，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了，才揉了揉裴兰棠的脑袋，最后抚上她的脸，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兰棠，你不姓裴，你姓柳，是鹿台柳家的孩子。”
她抬起另一只手，裴云景连忙在她身边蹲下，微微俯下了头，让她刚好能摸到。
青欢又揉了揉裴云景的头，道：“你是鹿台齐家的第三子，你的父亲叫齐悯，是齐家最后一任家主。”
“那位，”她朝柳乾罗的方向点了点下巴，“柳家家主，是兰棠的父亲。”
她微微一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柳家人，细看兰棠与柳家主的眉眼很是相似。”
“姑姑，你也吃醉酒了吗？”裴兰棠哭道：“我姓裴啊，我不是什么柳家人，我就是在沧清门长大的，我不知道什么柳家。”
“大师兄你说话啊！你也不信是不是？开什么玩笑啊？一点也不好笑。”
裴云景却垂下头，好半晌才道：“我，其实有一些记忆的……”
“大师兄！”
裴云景哑声道：“我记得，大雨，山林，追赶叫骂，怎么也躲不完的飞箭，还有血和着雨滴进泥泞里，浓到让人犯恶心的血腥味……”
鹿台生乱的那一天，一直到日暮西山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入了夜突然下起大雨来，惊雷劈开夜空，照亮黑洞洞的鹿台。
齐家大门上的红灯笼被扯下扔在泥地里，踩碎了脊梁骨软塌塌和烂泥融为一体。一左一右两个头颅被高高吊起，越过围墙展现给府中人，承接了灯笼的喜庆。
以曾、刘、程、沈四家为首的二十余家世族将齐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曾老弟，多亏你的凡机封住了齐悯的丹田，不然我们几家就要像于氏他们一样了。”
鹿台易守难攻，齐悯又修为高深，打头阵的于家没有一人回来。正因他们的牺牲，耗尽了齐悯的灵力，为曾谙换来了可趁之机。
凡机顺利封住了齐悯的经脉，变得与普通人无二。齐家被逼退至府门前，脆弱的赤色大门成了摇摇欲坠的屏障。曾谙顺势在这队人中声望大涨。
“里面的人听着！”曾谙的语气也跟着高昂起来。“打开大门，交出妖丹！饶尔等不死！”
黑衣潜进府邸，悄无声息落在堂中，压低了声音道：“如今你可有所愿？我尽数可为你达成。”
男子转过身来，看见她笑了笑，道：“你怎么又来了？”
青欢有些着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他们已经打到门口了！你想保下齐家吗？我帮你！”
齐悯摇头道：“不必了。”
“就算你交出妖丹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会死的！不止你，你们齐家一个都活不下来！”
齐悯苦笑道：“今日就算你帮了我，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以后只会有无休无止的困扰。齐家气数已尽了。”
青欢道：“那我带你走！”她想了想，又道：“我带你和你的家人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虽说天下之大，可还有哪里够我容身呢？”齐悯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还是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守着齐家。”
齐悯笑笑：“干嘛非要为我达成心愿呢？自己的愿望就要自己去实现。”
“齐悯！”
齐悯突然看着廊檐上落下的雨珠，道：“鹿台其实不经常下雨的。”
内室中妇人和侍女分别抱着两个孩子出来，齐悯接过侍女抱着的男孩，往上掂了掂，男孩伸着小短手抱着他的脖子，甜甜地喊爹爹。
“这是我的幺子，叫齐云景，刚刚两岁整，已经学会说话了。”他微微扬起头看着小男孩，温声道：“云景，喊姑姑。”
小云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青欢，软软糯糯地喊：“咕咕！”
青欢接过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小云景感受到了她的害怕，抱着她的脸吧唧亲了一口，然后把自己的小脸贴了上去，“咕咕乖乖，云景抱抱。”
齐悯笑笑，又搂住自己的夫人，和她一起逗弄着怀里的襁褓。
“这是兰棠，柳，兰，棠。”他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襁褓中的女婴听，“这是柳弟的孩子，柳弟随夫人回岳丈家小住，路上颠簸就把兰棠托付在我这了，没想到遇上这种变故。”
齐夫人擦着眼泪，哽咽道：“柳家姐姐生下她便过世了，这孩子才三个月啊，怎么偏偏被齐家拖累，这让我九泉之下怎么跟她交代……”
小云景看见她就两眼放光，咿咿呀呀道：“妹妹！”
青欢腾出一只手，接过襁褓。
小婴儿嘬着手指睡得正香，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兰棠。”青欢轻声唤她，小兰棠就动动手，抓住了她颈间璎珞。
“他们很喜欢你。”齐夫人破涕为笑。
青欢心里也欢喜得紧，亲亲这个看看那个，眼睛根本忙不过来。
齐悯道：“两个孩子还抱得动吗？让夫人帮你把云景系到背上吧。”
青欢一愣，道：“你要我带他们两个走？”
齐悯点头。
青欢急道：“那你怎么办！外面那些人会杀了你们的！”
齐悯只是望着外面的雨幕，目光深深幽远。
“那是我的两个孩子。”齐悯看着杆上插着的两个头颅，声音沙哑，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他看向左边那个，道：“这是我的长子，是我疼爱最久的孩子。他三岁会跑七岁提剑，十二岁便熟读百家著论，十七岁结丹，二十五岁便在仙门大会上拿下了魁首。”
他又转向另一个，哽了许久才道：“这是我唯一的女儿，她下个月就要出嫁。她的母亲熬了十数个夜晚一针一线为她缝制了嫁衣。那件衣服很漂亮，她喜欢极了，每日都要试上许久，就是不让我看。”
他看向青欢，问道：“我的一双儿女，和大半族人全都战死了。我能去哪？”
他说：“这就是我的心愿了。”
他与妻子一齐跪下，给青欢磕了三个头。“请你……照顾好云景和兰棠，齐悯来世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青欢湿了眼眶，应道：“我答应你们，会尽我所能护佑他们一生。”
齐悯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躺着一颗圆润莹白的珠子。
“我父亲偶然得了这么一颗妖丹，却没想到怀璧其罪，给齐家招来杀身之祸，还连累了柳家。”
他将珠子一劈为二，分别融入两个孩子的身体里。
“为父唯一能给你们的就只有这个了。”
齐夫人取来背带，帮着青欢将小云景绑在背上。孩子感觉到了母亲的痛苦，晃着小手努力想要母亲的怀抱。
“娘亲抱云景，娘亲不哭。”
齐夫人在他额上落下一吻，柔声道：“云景，要平平安安长大，要听姑姑的话，照顾好妹妹，爹爹娘亲永远爱云景。”
“你一定答应娘亲，好不好？”
小云景乖巧应道：“云景答应娘亲，平平安安长大，听咕咕的话，照顾好妹妹。云景也爱爹爹和娘亲。”
齐夫人泣不成声。
齐悯道：“他们很快就要攻进来了，事不宜迟你赶紧带着孩子们走。翻过这座山就出了鹿台，那之后是一大片山脉，只要隐入山林便安全了。我与夫人会尽力拖住他们，为你争取时间。”
青欢用力点头，齐家夫妇将他们送出了后门。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齐夫人倒在齐悯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云景！云景！我的云景！我的孩子！一定要活下去！”
齐悯温声安慰妻子，“孩子们在等着我们。”
怀里的女婴似有所感哇哇大哭起来，青欢将她拢得紧了些，避免被雨水淋到。
“幺幺儿乖，不怕不怕。”
小云景被罩在小小的蓑衣里，幼小的身躯颤抖得厉害。
“咕咕，我要爹爹，我要娘亲。”
青欢腾出一只手反到背后，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云景最乖，抱紧姑姑好不好？”
小云景还是说：“我要爹爹，我要娘亲。”
青欢偏过头对他笑笑：“爹爹娘亲去接哥哥姐姐了，云景先跟着姑姑，好不好？”
小云景思考了一下，伸出小胖手拢住了青欢的脖子，小脸贴在她的后颈，汲取那里的温热，乖乖点头：“云景听话。”
大雨滂沱，雷鸣电闪，密林绝壁，血泥混染。齐悯为她争取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她带着两个孩子逃了一整夜，直到云收雨散，天边泛起鱼肚白，她倒在山沟里浑身鲜血淋漓，还一左一右紧紧抱着两个孩子。
那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便知道，齐悯死了。
“我到了岳丈家才知道是调虎离山，柳家派去增援齐家的人也全都死了。待我赶回鹿台，柳家几乎被灭族，齐家宅邸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柳乾罗捂住脸痛哭，“残垣之上，齐家上下七十三口人的头颅被尽数割下，用竹竿挑起林立在废墟之上，无头尸体堆得如山一般高，野狗秃鹫肆意饱腹。我夜夜噩梦不敢合眼，齐家的墓碑立满整个鹿台，灵牌足足摆了三个祠堂，工匠们足足花了了半年才将所有碑石刻完。逢年过节祭奠之时，鹿台上的梵香之气需要七日才能散完。”
“仅仅因为一枚妖丹。”
“当时我只知两个孩子被人救走，却不知是何人相助，这百年来遍寻无果，没想到今日能遇见。”柳乾罗跪下，朝青欢行了大礼。“幸得青尊相助，保下齐家最后的血脉，护佑我唯一的爱女。我看云景明德知礼，温善能干，修为也如此深厚，兰棠活泼烂漫，无忧无虑，全赖青尊废心竭力，柳乾罗，同鹿台齐氏齐悯及全族，敬谢青尊大恩。”
青欢没有拒绝他的礼，柳乾罗带着柳家众人齐齐扣了三拜，血肉之躯磕在坚硬的石砖上，发出整齐沉重的闷响。
她只是道：“以我之力，救下他们并非难事，家主不必过忧。”
黎霁几人却知道，青欢厚重的衣物下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疤，没有一道是如她所说的轻松。
气氛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裴兰棠突然瘪起嘴道：“原来我能延寿不是因为修为啊。”
在场人愣了一下，都笑了出来。
青欢安慰她道：“也有一点修为的原因，兰棠还是很聪明的。”
她推了两个孩子一下，道：“去拜见柳家主。”
裴云景带着裴兰棠走到柳乾罗面前，又回头看了眼青欢，犹豫了片刻才跪下，磕了几个头，道：“云景拜见柳叔父。”
柳乾罗涕泪横流，忙扶起裴云景道：“云景乖，你爹娘知道你这么有出息一定会很骄傲。”
他又看向裴兰棠，眼里满是期待。
裴兰棠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几乎是出生没多久就跟着青欢了，没有裴云景的儿时记忆，父母家族对她来说没有半分印象，突然冒出来这么大一个骨肉至亲，更多的是难以接受。
青欢不是会照顾孩子的人，但锦衣玉食，关心宠爱，别人有的没有的，青欢全都给她了。她从不羡慕别人有爹娘陪伴，青欢给她的比所有人都要多得多。
她自己是个连针线都没见过的，却亲力亲为照顾两个孩子长大，在烛火下瞪大眼睛给他们缝制平安符，把两只手扎得全是针眼，丑到不忍直视的“平安”两个字，真的保护了他们平平安安长大。
“兰棠，他是你亲生父亲。”青欢道。
她跪行到青欢脚下，仰起头可怜兮兮问她：“姑姑不要兰棠了吗？”
“怎么会？”青欢笑笑，掰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向柳乾罗，“拜见你爹爹。”
裴兰棠这才僵硬地看向柳乾罗，极小声地喊了声：“爹。”
柳乾罗满头白发，哭得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抱住裴兰棠，一个劲道：“爹爹在这里，我的兰棠，爹爹终于找到你了！爹爹带你回家，给你娘亲上柱香，告诉她我找到你了，她一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托梦给我……”
裴兰棠却如惊弓之鸟推开他，缩到青欢脚边，抱着她不撒手：“我不跟你回去，我不离开姑姑。”
柳乾罗的手滞在空中，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青欢无奈叹了口气，抱歉道：“兰棠比较黏我，说这话不是有心的，柳家主不要见怪。”
柳乾罗尴尬笑了两声，道：“哪里的话，青尊待她好才黏着青尊，我都理解。”
接下去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裴兰棠害怕青欢将自己送走，抱着人哭得歇斯底里，连裴云景也跪在青欢身边，垂着脑袋静静拉着她的衣摆。
青欢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求救地看向黎霁。
黎霁走过来，扶起裴云景，又扯开裴兰棠，对柳乾罗道：“依晚辈所见，大师兄和小师姐不能跟柳家主回鹿台。”
柳乾罗立刻就恼了，黎霁却平静笑笑，“家主先别急着生气，但听晚辈一言。”
他道：“柳家主在人前认人之时，全场都伸长了脖子在看。我师尊极力否认大师兄与你所说的云景是同一人，也是不想被其他人知道他的身份。当年齐家主把妖丹分给了大师兄和小师姐，灭族之时那些世家自然是没搜出妖丹，也大概会猜到妖丹在失踪的幺子身上。如果他们知道裴云景真的是齐云景，那结果会是如何呢？”
柳乾罗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免沉下脸来。
黎霁见他冷静下来，又道：“想必柳家主也看得出来，青尊如今身体不好，若是那些氏族卷土重来，是柳家护得住他们俩，还是我师尊的这副病躯？”
“是，皇族颁布了严令禁止夺取妖丹，但延年益寿、得道成仙的诱惑下，九州之内仙门百家真的是干净的吗？”他接着道，“柳家主就算不考虑大师兄的安危，但那些人杀人取丹发现只有半颗，之后呢？会不会想还有半颗去哪了？结合柳家爱女失踪的时间，他们会不会怀疑到小师姐头上呢？”
柳乾罗急忙道：“我没有不考虑云景的安危！”
黎霁点头：“我只是假设。”
他道：“要我说，柳家主一开始就做错了。如果我是你，认出大师兄后决计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喊出来，而是私底下找到青尊询问。如此一闹，就算青尊当场否认，也会在旁人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是迟早的事。”
柳乾罗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苍老的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慌张。
“我、我不是有心的，我那时太激动了，没有想那么多！”
黎霁道：“认祖归宗固然重要，可与他们二人的性命比起来是也不是身外之物？”
柳乾罗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依你看有什么解决方法吗？”
黎霁回头看了眼青欢，才道：“柳家主带来的这些人可靠吗？”
柳乾罗忙道：“柳家上下都记着齐柳二家的仇，绝不会往外说半个字。”
黎霁点点头，道：“我的建议是，立刻打道回府，从此再不理仙门事。”
柳乾罗没有说话。
黎霁给他讲原因：“只是要委屈柳家主，对外需得放出消息，说柳家主思女成疾，得了疯病，在沧清门胡言乱语，惹得青尊大怒，亲自发落了柳家，将其连夜驱逐回鹿台，做实裴云景和裴兰棠确为沧清门之人。”
柳乾罗缓缓点头，“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只是……”
“只是什么？”
黎霁顿了顿，道：“只是柳家明面上便是得罪了沧清门，少不了见风使舵的，日后怕是会变得与杨家的处境一样。”
黎霁没有说怎样，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柳乾罗还未回答，人群之中就走出一个人，高声道：“柳家早就不在乎那些虚名了，就照黎兄弟说的办！”
黎霁抬眼看去，正是自己第二场遇上的柳秉寰。
柳秉寰带着柳家一行人跪下，对柳乾罗道：“家主，您一辈子都在忏悔当年没能及时赶回帮助齐伯伯，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云景和兰棠，知晓齐伯伯尚有血脉留存世间，主母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也好好活着，他们泉下有知，必定也是不想让他们再入险境的！柳家早就淡泊在世家宗门之外，不在乎旁人的态度，而今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希望又付之东流啊！”
柳乾罗看着他们半晌，才犹豫着点下了头。
黎霁松了口气，笑道：“今日小师姐拜了柳家主，便当已经认祖归宗了。请柳家主回到鹿台后，命人重新刻一副齐家夫妇和您亡妻的牌位悄悄送来，也算是与大师兄和小师姐团聚。”
“柳家主若是思念孩子，便传信来苍玉山。我师尊有一灵鹿，日行千里，鹿台与沧清门并不算太远，只消一日便可送他二人与您相见。”
“此事万不可对外透露半个字，大家也要装作乌龙一场的样子。”黎霁顿了顿，道，“我会尽我所能守住他们的命。”
青欢微微瞪大眼，踟蹰良久还是没有说什么。
黎霁道：“柳家主也看到了，沧清门绝不会亏待他们。”
柳乾罗道：“青尊对他二人的好谁都能看在眼里。”他看向两人的眼中满是不舍。他抱了抱裴云景，又恋恋不舍摸了摸裴兰棠的脸，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他看似毫不留恋地松开二人，又对青欢深深一拜，强忍着心中的不舍，道：“青尊大恩，柳氏上刀山下火海。还请青尊继续将云景和兰棠视为亲子，让他们伴青尊左右，以尽孝道。”
青欢虚浮起他，道：“从始至终，他们不都是本尊的孩子吗？”
柳乾罗感激道谢，最后看了眼裴云景和裴兰棠，毅然决然离开旭阳殿，马不停蹄离开了沧清门。
“还不够。”青欢道：“今日结束后，我带你们去罪戒岭外。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去给父亲请安。”
青欢看向玄玉座，轻声道：“让他们都记起来，沧清门的掌门，姓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