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烟雨蒙蒙,花红柳绿时节。

    北地的连天烽火席卷不到长江以南,镇海军节度使府,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拎着食盒经过廊下,就见十来个精悍部曲抬着描金礼箱,正从中庭穿过。

    有几个箱子没盖严实,缝隙中露出锦绣宝光,小丫鬟看呆了眼,险些被石阶绊住。

    “好大的阵仗,这是要去吴氏提亲?”

    “除了吴家小娘子,谁能让节度使大人如此看重,聘礼一箱一箱地送去?”

    “真奇了怪了,婚期在即,又是这么一桩好婚事,郎君却似完全没放在心上,反倒惦记着偏院里那一位?”

    说话间,两个小丫鬟拐过转角,插进一道格外僻冷的院落。

    这院子一看就是给不受宠的姨娘住的,地方僻静,打理得也不甚上心。庭中杂草丛生,仅有的两株石榴藤没精打采,受了雨露滋润,连点绿意也不肯冒头。

    西首的厢房上了锁,门口守着两名膀大腰圆的仆妇,见人来了方才摸出钥匙。小丫鬟拎着食盒走进屋里,敷衍地屈了屈膝:“姑娘,吃饭了。”

    屋里没开窗,阴暗深处一片死寂。

    小丫鬟习惯了这位主儿的古怪脾性,自顾自打开食盒:“郎君虽罚了您,心里还是疼您的,惦记着您身上有伤,特意吩咐厨房炖了补血养气的羹汤。”

    她端出一碗汤饮,摸索着递向床头:“您好歹用些,别辜负了郎君一番心意。”

    黑暗里探出一只手,“啪”地打翻了汤碗。

    小丫鬟好悬烫了手,忙蹲身捡拾碎片,口中嘀咕道:“真当自己是什么正经夫人,连个名分都没有,还不是跟咱们一样……”

    她抱怨两句,忽觉被人挡了光,抬头就见一道颀长身影站在门口,背手冷冷盯着自己。

    小丫鬟犹如耗子见了猫,声音都变了调:“郎君饶命,奴婢知错了……”

    来人迈过门槛,逆光的面容现出轮廓,年岁约在弱冠上下,生得剑眉星目、气度从容,正是镇海军节度使之长子,时任润州刺史,姓孙,单名一个彦字。

    他分明听见了小丫鬟的话,却未怪罪,只是冷笑道:“出身卑贱之人,原是与你们一样,何错之有?下去吧。”

    小丫鬟逃过一劫,连滚带爬地跑了。

    黑暗中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孙彦忽觉气闷,转身推开窗扉,阳光长驱直入,将满屋阴暗一扫而空。重重帷帐后躺着一道身影,背对门口,长发散落,只露出一截消瘦脖颈。

    孙彦得了冷遇,胸口郁气蒸腾而起,转眼瞥见那人脖颈处若隐若现的鞭痕,又缓和了神色:“这一遭且饶了你,再有下回,可不是二十鞭子能了事的。”

    他贴着床沿坐下,抬手去扳那人肩头,一只苍白的手突然探出,再次拂开他的手。

    孙彦一愣,脸色沉下:“还是这般不知好歹!”

    回应他的是一记冷哼。

    枕上的女子转过头,虽然鬓发蓬乱,脸色也不大好看,却是难掩国色,无论胜雪肤光还是艳质芳泽,都不难看出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唯独一双眼睛冷亮桀骜,殊无寻常艳女娇柔妩媚。

    孙彦爱极这一双眼,也恨极这一双眼。他至今记得,当初深夜街巷,撞见这被打手追得无处逃遁的女子时,就因她抬头之际的一瞥惊艳,自己竟破天荒地将人带回府里,想着迎娶正妻后,给个妾室名分。

    不曾想这女子表面温驯,背地里却谋算着逃跑,若非巡察护院机警,还真被她得了逞。

    这事闹得有些大,还惊动了主持中馈的孙夫人,当时就发下话来,赏了这不懂规矩的“小蹄子”二十鞭。

    孙彦本待发作,想到这弱质女子刚挨了罚,又强压怒火:“母亲素来宽和,若非你使小性逃走,她也不会罚你。待我娶了正妻,自会纳你为妾,到时祭过祖宗、拿了文书,也省得你牛心左性,总想着……”

    他话没说完,那女子忽然翻身坐起,冷笑道:“谁要给你当妾!”

    女子姓崔,单名一个“芜”字,今年一十七岁,身世颇为可怜。她原是被卖入青楼的贫家女儿,受鸨母教养十年,姿容舞艺无不绝佳,眼看便能挂牌接客,谁知她表面温驯,人却颇有傲气,居然趁着鸨母不防逃了出来。

    奈何刚离龙潭,又入虎穴。

    崔芜冷冷瞪着孙彦,一字一顿,“谁爱当谁当,我绝不做这个狗屁妾室!”

    孙彦大怒,恨不能一掌掴去,想到崔芜身上有伤,才硬生生按捺住:“不当妾室,你想做什么?秦楼楚馆出身的玩意儿,还想做刺史夫人不成!”

    若崔芜是土生土长的乱世贫女,得了入府为妾这么个归宿,大约也就认命了。

    可她偏偏不是。

    现代灵魂自有傲气,她不能认。

    “当你这种人的夫人?我隔夜饭都得被恶心出来!”

    孙彦是镇海军节度使长子——眼下正值乱世,自前朝覆灭后,长江南北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大江以北,虽也兵锋不断,好歹有一股势力雄厚的割据镇着,其主自立为帝,国号为“晋”。

    大江以南,却是藩镇并立,谁也不服谁。“镇海军节度使”听着寻常,实则掌着苏杭一带最为富庶之地。

    而孙彦正是这位节度使的嫡子,换个通俗些的说法,也就是江南鱼米之乡的“土太子”。

    这样的角色,如何能忍受这般羞辱?一时间,眼神冷到极致:“楚馆小女,不说自安卑贱,还敢妄论夫人之位?哼,莫说妾室,如你这般,做个通房已是抬举!”

    这不是他们头一回争执,早在孙彦暗示欲纳崔芜为妾之际,崔芜就已明确表达了婉拒。

    “身陷青楼,原是时运不济,但蝼蚁尚有自爱之心,小女不愿为人妾室,”彼时,崔芜跪在孙彦脚下,郑重叩首,“小女愿为奴为婢,只求报偿恩情之后,郎君能放我离去。”

    孙彦的反应是捏住她下巴,端详着那张明艳面庞,半是轻蔑半是洞悉地一笑。

    “以退为进,聪明的伎俩,”他丢开手,漫不经心地转开眼,“只是凡事过犹不及。”

    “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前程,下去吧。”

    他却不曾想,崔芜说不愿为妾,是真心实意,甚至切实付出了行动……还差一点成功!

    仿佛两记大耳刮,啪啪抽在孙彦脸上。

    叫他焉能不恨?

    他恨,便要崔芜更恨,字字句句化作毒刃,直往崔芜心窝里捅。恨到极致,崔芜咬牙狞笑:“你做梦!”

    反正撕破了脸,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你若强我为通房,总有一日,我定要你江东孙氏满门覆灭,一个不留!”

    孙彦乍闻此等恶毒咒言,先是大怔,继而怒火上涌:“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一个玩意儿如何叫我满门覆灭!”

    他气恼至极,一时也顾不得世家子的风度,径直钳了崔芜双手,将她摁在枕上。

    “哧啦”一声,崔芜衣襟撕裂,露出半边赤裸肩头。

    崔芜想都不想,偏头一口咬下。

    她下了死力,犬齿切入虎口便再不松开,似要生生撕下一块肉来。鲜血瞬间涌出,又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孙彦痛怒交迸,反手一耳光甩去。

    崔芜到底是个孱弱女子,哪禁得住武人掌力?整个人险些被抽飞出去,耳畔“嗡”一声,眼前奓开金花。

    孙彦回过神,倒是生出些许歉疚,只是身份性情双重使然,不肯流露面上:“你若是想着激怒于我,便能被赶出去,那就是错了主意。待得少夫人进门,我自会纳了你。”

    “我有的是手段和耐心,纵然是匹难驯的烈马,亦有法子叫你俯首低头。”

    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郎君,夫人请您过去。”

    孙彦正好得了台阶:“我晚些再来瞧你。”

    他迈步往外,一只脚堪堪迈过门槛,忽听脑后劲风凛冽,百忙中只来得及偏过头,一只瓷碗擦着鬓角飞过,砸了个粉粉碎。

    孙彦回头,正对上崔芜怒火灼烧的眼:“滚!”

    孙彦捏紧拳头,只听得身后婢女连声催促:“郎君,夫人还等着呢。”

    孙彦脸色阴晦不定,终于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

    婢女口中的“夫人”是镇海军节度使孙琦的原配正室,亦是孙彦生母。她出身名门,多年养尊处优,此际哪怕隐隐含怒,说起话来亦是慢条斯理。

    “我原以为你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本不想多提,可你未免太过了,”孙夫人用丝帕摁了摁鼻翼,“吴家是江左名门,吴氏六娘更是润州城数得着的贵女,你倒好,人还没过门,先领了个青楼女子回来,若传出去,不是让满城的人嘲笑咱们孙家教子无方!”

    孙彦垂眸,藏住眼底不耐。

    这两位虽是亲生母子,关系却称不上融洽。孙彦出生不久,孙夫人得了一场重病,请来庙里僧人一看,说是孩子八字不好,生来克亲。

    孙夫人倒不至于将孩子丢弃,却也落下了疙瘩,加之不久后又有了身孕,一副慈母心肠自然奔着幼子去了。

    不过自古孝道大于天,私底下再如何龃龉,孙彦也不至于当面顶撞:“母亲说得是。这女子桀骜难驯,我原也没想着立刻收用,等吴家小姐过门,正好请她调教一二。”

    孙夫人冷哼一声:“还没收用就敢恃宠生骄,这等不知礼数的卑贱女子,就该即刻杖毙,免得家宅不宁!”

    孙彦撩起眼皮,有了几分不悦:“不懂规矩就教她规矩。父亲身边的人,也没见母亲动辄喊打喊杀。”

    孙夫人脸色乍变:“你这是在责怪为娘?”

    “儿子不敢。”孙彦无甚诚意地行了一礼,“只是我的人,我自会看顾,就不劳母亲费心了。”

    他软中带硬,孙夫人也动了真怒:“你所谓的看顾,就是看顾得她无法无天,甚至敢偷逃出府?”

    孙彦眼神骤沉。

    “我知你年岁渐长,主意也大,听不进去旁人的话,”孙夫人说了两句,心里也有些没滋没味,“你既铁了心纳她,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如昨日之事,不可再有下回。”

    她让了步,孙彦也不会一味强硬:“母亲说得是。那女子不甚驯服,还要劳动母亲身边的人多教教她规矩。”

    孙夫人意兴阑珊地一挥手,默许了。

    孙家母子达成共识,倒霉的是崔芜。她才在床上躺了半天,就被正院遣来的老嬷嬷提溜出来,借着“调教”的名义好一番折腾,直到夜幕方垂,仍捧着茶盘跪在院中。

    老嬷嬷原是孙彦傅母,手提藤鞭站在一旁,稍有懈怠就是一鞭:“咱们节度使府不比馆阁窑子,行止起卧自有规矩。若有那心思轻浮的,以为仗着主子宠爱便能放肆僭越,那就是自己寻死!”

    崔芜不是没想过隐忍蛰伏,可任谁被一口一个“心思轻浮”“馆阁窑子”的贬低,心情都不会太愉快,何况她早就憋着一股邪火。

    崔芜冷笑怼道:“节度使府自然规矩严谨,只不知这强抢民女、逼人做妾,是哪条律法规定?又是哪位高贤定下的规矩?”

    老嬷嬷见过的世面不少,却从未听过这等大逆不道之语。下一瞬,藤鞭重重落下,发出极响亮的“啪”一声。

    崔芜狠狠抽了口气,脊背却不服输地挺直了。

    “若非夫人慈和、郎君宽厚,就凭姑娘方才那话,打死都是轻的。”老嬷嬷冷着一张脸,“怪道郎君总说,姑娘出身卑贱、不懂礼数,瞧着是该好生调教。”

    “就请姑娘跪在这里好生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错在何处,什么时候回房歇息。”

    崔芜将她的话当耳旁风放了,手上纹丝不动地捧着茶盘,脑子也没闲着,飞快过着这个时空的舆图。

    在崔芜的印象里,并没有一个历史朝代能与眼前时空完全对应。但她曾借着服侍茶水摸进书房,寻到一幅舆图,地势城池逐一对照,竟与记忆中的八九不离十。

    可惜不过惊鸿一瞥,就被突然进屋的孙彦撞了个正着。许是当时有些莽撞的举动引起孙彦疑心,自此之后,他再未准她进过书房,更不给她机会见着舆图。

    万幸崔芜地理积累足够过关,虽只有浮光掠影,也足够将重要地形牢记于心。

    “江南虽好,却不是长久之地,”她想,“我得逃出去,然后想法往北。”

    苏杭之地是鱼米之乡,却是孙家父子的地盘。只要她人在此间,被抓回是迟早的事。

    往南是岭南之地,瘴气重重,山路难行。往东是各方混战,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反倒是北边,虽也有藩镇割据,却因后晋这个庞然大物镇着,比江南要消停许多。

    前提是……割占了幽云十六州的铁勒胡人别横插一杠。

    畅想归畅想,膝盖和手腕处传来的酸麻不遗余力地提醒崔芜,隐姓埋名也好,龟缩苟安也罢,当务之急是得从这个鬼节度使府逃出去。

    而这显然不容易。

    她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从暮色初临到夜露深重,膝盖逐渐失了知觉,脑子也越来越昏沉。

    “麻烦了,”崔芜想,“我发热了。”

    她上辈子学了医科,父亲则是中医,家学渊源,中西外科都有涉猎。

    “应该是伤口发炎,加上吹了冷风,再跪下去,恐怕要伤身了。”

    她还要逃跑,乱世求存,一个康健的身子必不可少。

    崔芜掂量了下,果断选了最优解——她两眼一闭,朝着地上栽倒下去。

    一只手及时伸来,将她捞了个正着。

章节目录

出逃后成为开国女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辛纳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辛纳狐并收藏出逃后成为开国女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