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人不聪明,本事却不小,拿出胡搅蛮缠的能耐,居然拂开看守小院的部曲,径直冲到书房门口。

    “我不姓孙?我不是孙家郎君?怎么我在自己家,还有地方不能去!”

    若是平时,面对部曲阻拦,孙景或许就罢了。但今时不同往日,崔芜在旁边看着,哪怕为了自己在美人面前的脸面,孙景也不能退。

    “都给我让开!今儿个谁敢拦我,我打断他的腿!”

    崔芜在旁煽风点火:“算了二郎君,这府里上下都是大郎君说了算,没他发话,谁敢放您进去?”

    一句话将孙景压抑多年的憋屈都勾挑出来,眼看部曲还要阻拦,他索性从那人腰间抽出佩剑,一边胡乱挥舞,一边强闯进去:“滚开,都给我滚!”

    部曲虽只听孙彦号令,却万万不敢伤到他一母同胞的幼弟,被孙景挥剑逼近,只能后退闪躲。混乱中,谁也没留心一道身影踩着头顶树梢,悄无声息地跃入院中,又飞快消失在阴影深处。

    崔芜眼尖瞥见,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她拿不准黑衣人要在书房耽搁多久,正想撺掇孙景多闹一会儿,就见孙景情绪激动之下被鹅卵石绊住,趔趄着没留神,牵动了一根极细的、隐在草丛中的线绳。

    崔芜:“……”

    好像要糟!

    她知道院里设了机关,是上回试图潜入却被拦下时,孙彦告诉她的。当时,崔芜拿不准是真有其事还是姓孙的故意吓唬她,如今看来,她的谨慎不是白费功夫。

    线绳牵动机关,两只巴掌长的暗箭从架好的弓弩间射出。孙景毫无防备,眼睁睁看着锋芒森然的箭头朝着自己逼近,直到一名部曲突然冲出,将他撞倒。

    很轻的“嗤”一声响,两只暗箭几乎同一时间没入人体,鲜血仿佛开闸洪流。

    右上腹,是肝脏的位置。

    没救了。

    崔芜画过无数次人体解剖图,只看一眼就判断得大差不差。但很快,她无暇考虑部曲,因为孙彦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带着部曲气势汹汹赶到,只一个照面就控制了全场。

    崔芜被两名部曲押跪在地,眼睁睁看着孙彦快步上前,劈手给了孙景一耳光:“清醒了吗?”

    孙景敢闹事,一半是酒壮人胆,另一半却是多年来被长兄压制的憋屈借题发作。如今见了正主,他先是本能地瑟缩了下,随即想到这十多年间,所有人都捧着长兄,口口声声“大郎君长”“大郎君短”,却从来看不到他这个亲生弟弟,胸中那把熊熊燃烧的邪火越发沸反盈天。

    “兄长希望我清醒吗?”孙景冷笑反问,“我还以为,我大醉不醒,才是兄长希望看到的——若没有我的纨绔膏粱,如何反衬出兄长的英明神武?”

    在场众人悚然一震。

    太阳底下无新事,兄弟阋墙不是什么稀罕话题,却也不好拿在明面上大剌剌议论。一时间,不幸目睹全程的部曲或观天、或看地,假装自己得了间歇性耳鸣。

    孙彦咬牙切齿,将人交给心腹看管后,转头森然看向崔芜。

    崔芜便知道,自己这点心机没能瞒过孙彦。

    孙彦能被镇海军节度使视作继任者,城府和头脑还是有的。他虽怀疑崔芜,却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吩咐部曲:“去书房搜,任何角落也不要遗漏!”

    寒汀应下,亲自带着人去了。

    很快,书房里亮起烛火,崔芜打眼瞥过,心里微微不安:怕那不知来路的“外援”动作不够麻利,被堵在里头。

    幸好,不速客敢夜闯节度使府,身手还算过硬。趁着院里乱成一团,他早溜得无影无踪,纵然寒汀挖地三尺,也只能搜出个寂寞。

    但他并非毫无收获,片刻后,寒汀快步折返,神色紧绷地附在孙彦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崔芜离得远,并未听清两人交谈,却见孙彦同样变了脸色,三两步冲到近前,抬手掐住自己下巴。

    “好、好得很!”他连说数个好,神情活似要吃人,“我当真小瞧你了!”

    崔芜知道他在说什么,眼下却绝不能认:“是我没能劝阻二郎君,请大郎君恕罪。”

    她心有傲气,哪怕虚以为蛇,也绝不肯自称一句“奴婢”或是“妾身”。若换作平时,孙彦未必会与她一般计较,但他此刻正在气头上,又见崔芜不肯服软,原先的三分怒意瞬间升级成七分。

    “你倒是会装模做样!”他咬牙狞笑,“撺掇了老二来闹事,趁机勾结外人演一出暗度陈仓,好心思,好手段!”

    又环视众部曲,目光不善:“我府中这么多人,一个也没察觉,竟是一群死人!”

    这话意味甚重,众部曲皆是一凛,以寒汀为首,齐刷刷地跪下。

    崔芜没有立刻辩解,她稍作思忖,从孙彦短短两三句话中捕捉到如下信息:

    首先,孙彦不仅发现有人潜入书房,还察觉这人带走了某样十分重要的物件。

    其次,乱世之中,什么珠宝文卷都是身外之物,于一方诸侯,最要紧的不过兵与权。能让孙彦恼火成这样,丢失的东西应该逃不开上述两个范畴。

    所以,是印鉴、令符,还是驻防舆图?

    崔芜没机会试探,因为书房的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府里真正的主人。一炷香后,她和孙景被孙彦带到正堂,双双跪下受审。

    应该说,这个结果没有完全出乎崔芜意料,她不了解黑衣人的身份来历,只是凭着短短几个照面间的细节推断出,他并非丧心病狂的嗜杀之辈。

    可“善心放过可杀可不杀的无辜之人”,与“甘冒大险从节度使府中将人带走”,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她没将筹码完全押在外援身上,冒险走这一步棋,只是为了搅浑节度使府的水。

    浑水,才好摸鱼。

    “事情就是如此,”崔芜一边盘算,一边用最简洁的话将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贴近事实的同时,也不露声色地择出自己,“奴与二郎君实是巧合遇上,二郎君一时酒醉,走岔了路,不慎撞进后院。”

    堂上坐着镇海军节度使和孙夫人,两人脸色森寒,不置可否。

    镇海军节度使姓孙,单名昭,年岁约莫四十上下,即便一言不发,也遮掩不住眉眼间的威严之态。

    他可没那么容易被崔芜糊弄过去,看也不看她,只淡淡吩咐道:“搜!”

    侍立阶下的部曲领命而去。

    崔芜知道他要搜什么,无非是疑心自己与外贼串通,想从居所寻出蛛丝马迹。幸而她早有准备,将忽悠来的匕首藏在阶下花盆中,想来部曲不会留意。

    事实也的确如此,部曲并未从崔芜院落发现端倪,倒是孙昭身边的裨将匆忙赶来,下跪回禀道:“末将奉节帅之命封锁城门,可看守城门的校尉说,半个时辰前,有一队人马身着府中部曲服色,手持郎君手令,声称是奉命出城办事。”

    “守城的校尉亲自勘验过,手令所盖,的确是郎君调动部曲的印鉴。”

    崔芜在一旁听着,联系前因后果,不难推测出:那位不知来历、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费了偌大力气潜入书房,目的就是寻到这枚印鉴。

    孙昭垂眸:“出城的只有人?”

    裨将道:“这些人押送着车马,里头都是药材。”

    孙昭曲指在案上扣了扣,并不显得如何惊讶。

    崔芜暗搓搓地竖着耳朵,只盼孙昭多说几句,好从字里行间推断出更多信息。

    孙昭却一字不提,阴鸷锐利的目光终于转向崔芜:“将这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死。”

    崔芜:“……”

    她精神一振:机会来了!

    崔芜当然不是脑子被板砖拍了,只是于她而言,“杖毙”未尝不是机会——她是学医的,知道不少让生命体征暂时消失的法子,虽说风险不小,可一旦装死成功,就能脱离节度使府,从此海阔天空。

    纵然时逢乱世、风雨如晦,可对生有双翼的飞鸟而言,宁可搏击风雨,也不愿困守金笼。

    她算盘打得响,却算漏了孙彦。眼看部曲上来拖人,他摆手拦下,竟然挡在崔芜身前:“请父亲暂留她一命。”

    孙昭眼神不善。

    他毕竟是节度使府真正的主人,对崔芜之前闹出的乱子并非没有听说,只是以他的身份,犯不上亲自处置一个青楼女子。本以为孙彦分得清轻重缓急,却不想到了这份上,他还在为崔芜求情。

    “此女吃里爬外、勾结外敌,更欲离间你们兄弟情谊,”孙昭审视着长子,“你还要为她求情?”

    孙彦:“是。”

    孙昭冷笑:“你可还记得,你未过门的妻子是吴氏六娘,不日便要完婚?”

    孙彦道:“儿子没忘。”

    孙昭:“你既没忘,就该好生处理明白自己的后宅事,而非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以致拖累己身!”

    他一指崔芜,语气是少见的冷戾:“红颜祸水莫过于此,若留下她,只怕孙氏再无安宁之日。”

    崔芜被“红颜祸水”四个字扎了心,却不好火上浇油,只能暂且忍耐,顺便暗搓搓期待当老子的赶紧把脑筋不清醒的儿子摁趴下。

    孙彦却道:“父亲所言自是有理,只是这女子怀了我的血脉,还请父亲看在她腹中孙氏骨血份上,容她生产之后再作处置。”

    崔芜瞳孔巨震。

    这个晴天霹雳几乎震散她的神魂,若非这些年的穿越际遇将心智磨练得足够坚忍,几乎当场失态。

    她相信孙彦没说谎,这男人虽然既狗且渣,却不大会在这种事上瞎编乱造。回想起来,这些时日身体确实有些异样,只是崔芜满心满念都在如何落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以至于被孙彦占得先机,大约在命郎中为她诊治外伤时,他就发现了此事,只是一直没声张,就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刻拿捏她一把。

    想通关窍,崔芜恨得牙根痒痒。

    孙昭却犹自不信,当即命人寻来府医,为崔芜诊脉后,得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结论:“这位姑娘确实已有将近两个月的身孕,只是胎气尚未坐稳,需安心静养。”

    孙昭不把崔芜当回事,却不能不顾及她腹中孩子。即便他不在乎,孙夫人也不能答应。

    “这毕竟是彦儿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咱们孙家的骨血,”她说,“旁的我不管,孩子必须留下!”

    孙昭还有犹疑,实在是孙家这个亏吃得不小:“她如今就敢仗着彦儿宠爱勾结外人、离间兄弟,若真生了孩子站住脚,指不定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背手在屋里踱了两圈,下定决断:“孩子可以生,人却不能留,不然和吴家也不好交代。”

    孙夫人想了想,应承了。

    ***

    孙家的这番打算,崔芜并不知晓。托身怀六甲的福,她没有立刻被拖出去乱棍打死,而是获准回到原先的偏院,由郎中为其诊脉安胎。

    这对崔芜而言,并不算什么好消息。

    她虽暂时逃过一劫,院落看守却越发紧密:屋里两个婢女近身伺候,院子里亦有四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待命,更别提院外的部曲暗卫。

    如此里三层外三层,彻底断绝了逃跑的可能。

    比坐牢更棘手的,则是她腹中多出来的生命。

    这是崔芜从未想过,或者说,拒绝考虑的可能。现代人的灵魂没有“为母则刚”的觉悟,也不具备繁衍血脉的本能,而这孩子来临的时间点太微妙、太尴尬,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提醒她,身不由己的无奈与尊严被打碎的屈辱。

    这让崔芜胸口烦闷,恨不能大吼大叫,或者抓起陈设乱砸一通。

    但她终究克制住自己情绪,因为这时孙彦走了进来,目光落定在她身上,好似覆了一层严霜。

    “一早提醒过你,节度使府不比旁的,趁早收起你那些小聪明,”他的视线下挪到崔芜腹部,略略缓和,“若非你时运不错,如今已被拖去乱葬岗上。”

    崔芜还没从震荡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仿佛一条鸿沟,将她阻隔在“逃跑”的另一端。

    因为这一点,她无法对他产生期待,血脉相连也不行。

    “我宁可被拖去乱葬岗,”崔芜平静地说,“好过被困于孙家后宅,当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孙彦不意她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危机,脾性还这么刚硬,一时怒恨交加。然而随即,他想起医者所言,崔芜胎气不稳,又将到了嘴边的发作生生压下。

    “你以为你是摇尾乞怜的狗?你可知如今的世道,多少人想当一条太平犬都不得!”孙彦冷笑,却不欲详说,唯恐漏了一两句口风,被她知晓地理风貌,趁机逃走,“你一介弱质女流,离了节度使府能有什么下场?好一点的,被人牙拐了卖入青楼,若是沦为菜人,连具全尸都保不住!”

    所谓“菜人”,就是每到王朝末年或是饥荒年代,贫苦百姓为了给家人寻得一线生机,被迫到市场上,将自己当作肉食卖掉。

    那是史书中最为黑暗的时代,惟其如此,才会引来执笔者“四海渊黑,中原血红,有生不如无生,为人不若为鬼”的感叹。

    崔芜并非困囿闺中的乱世土著,对府墙外的腥风血雨有着清晰的认知,但她依然向往墙外天地。

    “即便是再次卖入青楼,或是沦为菜人,也好过被困在后宅当妾,”崔芜说,“至少,我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孙彦一时恼恨,一时又不解——不明白她一介纤纤弱女,怎会有这般烈性的脾气,哪怕知晓怀了自己的骨肉,也不肯说一句软和话?

    “你连我这节度使府都走不出去,还说什么选择自己的路?”孙彦冷哼一声,心中恼意勃发,只想不遗余力地敲断崔芜傲骨,“真不知该说你是天真还是愚蠢!”

    崔芜不是圣人,被他一句话激得热血上头。但过往十年的摧残磨砺,足够她在需要冷静的时候保持理智。

    她就这么冷静到近乎冷漠地看着孙彦,一双点漆眼眸好似深潭,不见底。

    以孙彦的城府,都被她看得心头微凉。转念一想,这女子已然有了自己的骨血,只要顺利产子,心思便算安定下来,再做些水磨工夫,总能叫她心甘情愿地服侍自己。

    打定主意,他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你且安心养胎,待生下孩子,我自能说服父亲母亲,给你一个名分。”

    “我亦打听过,父亲为我定下的吴氏六娘温柔贤淑,闺中颇有令名。只要你安分守己,用心服侍主母,她必能容你。”

    他用简单的三言两语,描述出来日的屈辱与压抑,而她是戴着镣铐的囚犯,即将被押入无边金笼。

    崔芜郁气上涌,陡然喷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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