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壹】
谢驰住在我隔壁。
他是金陵城出了名的纨绔，整日不是拉着他那些狐朋狗友流连酒楼，就是划船游湖听小曲儿，偶尔心血来潮还会去干点偷鸡摸狗的事儿。
不过好在他爹是金陵城的知府，事事替他兜着，但每次被知府大人领回家后免不了一顿打。凄厉的惨叫声吵得街坊邻居怨声载道，混小子不打不长记性，打了又整日哀怨，知府大人为此事整日是焦头烂额。
“谢驰！你怎么又翻我家的墙？！”
我去西苑向母亲请安问好后，便回到自己的院子，刚踏进院门，便看见谢驰费力地扒着院墙，一只脚悬在半空，一只脚尝试寻找立足点。
“哎哎哎，快来帮我一把！我要掉下去了！”谢驰扒着墙的手已经开始发颤，小臂上的青筋凸起，眉头紧皱，白皙的脸被憋的通红，但却仍未寻找到合适的落地点，反而一只脚踩空，脚连着小腿被墙边的大片藤蔓缠住了。
藤蔓缠得太紧，谢驰想收回被缠住的腿却无法收回，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难受极了。
身后的小厮怕谢驰摔下来，便担心道：“小姐？”
我抬手示意小厮不必上前帮忙，揶揄道：“院墙不过一丈高，谢大少爷既然有能力翻过来，那便是也有能力自己下来，求助旁人作甚？”
“本小姐乏了，谢少爷请自便。”无视他的请求后，我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只听到谢驰的哀嚎。
“沈不离！！你，你，你怎么这么狠心！”
“沈不离！”
“……”
“哎哟，我的沈大小姐，你就行行好吧，我真的要坚持不住了……”
我正欲小憩片刻，谢驰的哀嚎搅得我心烦意乱，于是大发慈悲让冬雪传话给门外的小厮。小厮得了我的命令，便带着木凳来到谢驰旁边。
“谢少爷，得罪了。”小厮轻声道，并轻轻地解开缠住谢驰腿部的藤蔓。
“不得罪不得罪，我就知道沈不离……哎哎哎，你干什么……啊——”
谢驰的哀嚎传入房内，房内的侍女忍不住笑出声，我躺在榻上，只当听不见。
他原以为除去藤蔓后会被小厮顺利接住，安全翻墙，没成想小厮将他的双腿抱着，向上用力一抬，便扔过了院墙，重重地摔进了谢府的草地里。
谢驰揉着自己摔疼的腰臀，怒斥道：“沈不离！你等着！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秋生！秋生！”谢驰期期艾艾，在院内叫喊着贴身侍卫，“死哪儿去了……秋生……”
“哎哟少爷你这是……”
隔壁嘈杂的声响持续近半个时辰后，终是归于平静。
“我等着——”我在房内悄声道。
【贰】
春潮带雨，微凉的风夹杂花叶的清香在春日里的临安城掀起一片碧波，刚破壳的雏鸟在鸟窝里瑟瑟索索，窥探着万物惊春，生灵舒颜。
恰逢雨过天晴，我在院内沏茶，观赏着新生的满园春色。
“沈——不——离——”
“……”
又是谢驰的声音，他又在院墙另一侧鬼喊鬼叫了。
“沈不离！！我知道你在家！”
“沈不离！！！”
“小姐？”冬雪见我充耳不闻，上前至我身侧。
“不必理会。”任凭他喊破嗓子，我都没有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泡我的茶。
茶叶在水中打着旋儿，又轻轻地沉落杯底。浓郁的茶香四溢，飘起一股微弱的白烟。院墙那侧很快便没了声，许是放弃了，不过我也懒得管。
不消片刻，熟悉的声音在府门外响起。门口的侍女急匆匆来通传：“小姐，谢少爷在门外……”
“……跟他说我不在府中。”
“是。”侍女连忙回到府门处谢绝。
“沈不离！！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在家！！”说着，谢驰便用力推开拦着他的小厮，直冲冲向我的竹苑走来。
“小姐……”原来通传的侍女站在我面前，像是犯错般低着头，不敢抬头言语。
“无事，你先下去吧。”我放下茶杯，示意侍女离开，坐在院内等待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沈不离！我就知道你在家，你刚刚为什么躲着不见我？”谢驰一进门，便气冲冲地质问我。
“我哪里躲着你了？我这不是坐在院子里等你来吗？”我并未起身，只是抬头，用着最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谢驰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气势瞬间消减大半，又道：“那，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回答我？”
“啊？你说刚刚吗？”我疑惑地望着谢驰，站起身走近他，越走越近，直至距他仅有不足三尺时才停下，转身道：“我没听到啊。”
“……”
“你……”
谢驰的脸迅速浮上一层薄红，到嘴呛人的话不知怎么的又咽了下去，转而道：“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争。”
见他吃了个闷亏，我暗自窃喜着。
谁叫你平时老欺负我。
“说吧，找我什么事。”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望着他。
“哎呀，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是来找你一起去游湖的。”说着，谢驰便兴奋起来，顺势抓住了我的手。
“？你干什么？！”手突然被抓住，我心中一惊，连忙打掉他的手，“说话就说话，抓我手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夫子教的话又被你丢哪儿去了？”
谢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连忙和我道歉：“啊抱歉抱歉，我这不是一激动就忘了嘛……你也知道，我平时和木天德他们都是这么随意的……”
说着我却更来气了，“？你居然拿我和他们相比？你当我是什么人？！”
谢驰道歉不成反激怒了我，他连忙摇头摆手：“不是不是！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也和他们一样是我亲近的人嘛！”
“？……”
“谁和你亲近了！”我的脸瞬间浮上一层薄红，急速转身走进房内，重重地关上了门。
当谢驰意识到自己似乎越描越黑时，我早已置气关了门。
“哎，你别生气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谢驰连忙走近门，边敲边道歉。
“冬雪，送客！”我坐在桌前，毫不客气地说道。
门外的冬雪得了我的示意，起身劝说谢驰：“谢少爷，请回吧。”
谢驰叫了好几声，见房内无人回应，便转身准备离开，临走前还是试探性问一句：“那，那游湖你还去不去啊？”
还想着游湖呢，怎么不游死你。
“谁要跟你一起游湖！冬雪，我让你送客呢？！”冬雪见我发了怒，连忙将谢驰推往院外，谢驰仍是不依不饶，“那我明日再来找你！”
我仍是没回应，直至门外趋于平静。
居然还想着明日来，下次再敢来，我找院中护卫打断你的腿！
这般想着想着，我的脸却愈发得红，像醉了酒的天边云霞。
此时，窗外雷鸣阵阵，下起了丝丝小雨，雨水“滴答滴答”的声音萦绕着整座金陵城。
春雷惊起了我心中的一片春，带起了阵阵涟漪。
今日原是惊蛰。
【叁】
“沈不离——”
熟悉的鬼叫声又在院墙另一侧响起，我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冬雪，把门窗关紧。”我实在嫌谢驰太过吵闹，又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只得把门窗关紧，尽量隔绝一些聒噪的声音。
冬雪得了吩咐，将原本打开通风透气的门窗一个个关得严严实实，声音果然小了不少。
不过这次谢驰的鬼叫并未持续如往常一般，只是叫喊了几声便偃旗息鼓，我只当他是累了，并未放在心上。
自游湖那事过后，我将自己关进房内，再未见过谢驰。也正因如此，院墙另一侧每日都会响起谢驰的叫喊声，许是心中还有怨气，对谢驰的行为我都装作一无所知，并不理会他。
还说道歉呢，除了整日鬼喊鬼叫，你还会什么。
我兀自想着，心中的不满更盛，虽未过多的表现出来，但我身旁的冬雪还是瞧出了异样。
“小姐，奴婢陪你出去走走吧。整日待在屋子里，会闷坏的。”
冬雪自幼在我身边，与我一同长大，亲如姐妹，我那点小心思怕是早被她知了个七七八八。
为了挽尊，我婉言拒绝了冬雪的提议：“不用了。我近日身体不适，在屋中好好休息便是。若无他事，你先下去吧，我乏了。”
我屏退了冬雪，缓缓起身来到榻前，我并无困意，但此时我只想静静躺下，将心中的烦心事一扫而空，哪怕只有片刻宁静也好。
我躺在榻上，不知何时，困意席卷了我，将我拉入无尽的黑暗与无梦之境。
“小姐？小姐？”
我被人轻轻摇醒，睡眼蒙眬中依稀看见熟悉的身影——
是冬雪。
冬雪将我唤醒，并缓缓将我扶起，或许是睡得有些久，我的头竟有些晕晕沉沉。我揉着隐隐作痛的头，费力开口道：“几时了？”
“戌时了。”冬雪双手附上我的头，轻轻地替我按揉着。
“我竟睡了这么久。扶我起来吧。”
冬雪将我扶起，我坐在桌前，透过窗棂隐隐看见外面有些许亮光。我原以为是自己睡得太久而出现眼花，但静静地盯着窗外许久，那些亮光却逐渐明晰起来。
我不仅转头疑惑地看着冬雪：“外面怎么了？”
冬雪意外地没答话，但我却更加好奇，“算了算了，扶我去外面看看。”
说着我便起身向门外走去，因着白日里我未令冬雪替我更衣，所以除了发髻被我亲自散开，身上衣着倒是整齐。
见我正要开门，冬雪连忙拿起披风为我披上，并关心道：“夜里风大，小姐莫要着了凉。”
柔软的披风落到身上，确实温暖了不少。冬雪替我将门推开，映入眼帘的却是漫天流萤。
我抬头，只见皓月当空，漆黑的夜缀着点点繁星，再低头，满院流萤明灭，无依无傍，似坠入凡尘的月边星，又似点点细碎的火光。
流萤深处慢慢走出一个少年，少年嘴角虽噙着笑，但仍可见他的小心翼翼，双手负后，一步步向我走来。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赠之……”
是谢驰。
他结结巴巴背不出诗的模样实在滑稽，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并替他接下最后一句。
“赠之以勺药。”
“啊对对对！”见我接过话，谢驰快步到我身边，递出藏在身后的小花束，继续道：“……沈不离，我没有芍药赠与你，但这是我亲自采摘的泽兰，你能不能不要生我的气了？”
“这些萤火虫都是你收集的？”
“当然是本少爷收集的了，废了我老大劲儿呢，我跟你说我……”谢驰絮絮叨叨，我并未认真去听，只是默默地看着谢驰，他那滔滔不绝的样子似乎没那么讨厌了。
谢驰意识到我在看他时，连忙退后了几步，白皙的脸迅速铺上淡红，并开口道：“你……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我轻笑一声，接过他手中的泽兰，开玩笑道：“因为你脸上还有泥呀！”
谢驰一听，双手连忙在脸上摸来摸去，极速解释道：“不可能！我出门前明明都收拾好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看着他着急的模样，我又轻轻笑了几声，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是道：“谢驰，你知道你刚刚背的那句诗是什么寓意吗？”
“啊？这还有寓意啊……今日是上巳节，木天德告诉我背这句诗你就不会生气了……”谢驰越说越小声，生怕再次将我惹怒，继续解释道：“我本想向你道歉后就带你去踏青的，可是你不理我……要是，要是你不喜欢这句诗，我以后不背就是了！”
他今天忙了一整天就为了让我消气吗，甚至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真是个傻子。
我心里暗自奚落着，频繁跳动的心却怎么也平复不下去。
“我刚刚骗你的。”我凑近谢驰，带着不明好意的笑轻轻说道，说完我便闪进了房内，迅速关上了门。
谢驰被我的话搞得一头雾水，当他反应过来时，我早已没了身影。只余谢驰在门外发愣，片刻后他仍问道：“那你还生不生我的气啊？”
我躲在房内不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从谢驰手中接过的泽兰。
“沈不离！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你别生气了行不行？沈不离！”门外的人带着些许央求的语气似是与我打着商量，但却没有以往的拍门声。
“看本小姐心情。”本是冷淡疏离的话从我口中出来不知怎的却带了几分俏皮和骄矜，还未听门外人的回应，我便自顾自地离开了门口，回到梳妆台前。
“那我就当你不生我的气了！”门外少年掩藏不住言语间的喜悦，只是喃喃道：“沈不离不生我气了，她不生我气了！”
少年的眉眼带笑，心中的喜悦从内里向外流淌开来，浸润了整个人。
“那下次游湖你一定要来哦！”房内仍是无人答复，但对谢驰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明日再来找你！”谢驰欢喜地哼着小曲儿离开了竹苑，整个院子逐渐被夜的寂静笼罩。
我从梳妆台下取出一个精美的锦盒，将泽兰小心置于锦盒内，收纳好后，又将其藏于梳妆内最隐秘的暗格里。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我将这句诗再次小声背出来。
比起芍药，我更喜欢泽兰。
【肆】
四月廿八，我受邀出席谢驰的弱冠礼。
芳华流转，不着调的混小子竟也长大了。
今日宾客盈门，不过多是谢家族人及其谢大人相熟的知交好友。我爹原是礼部尚书，后见不得皇帝软弱无能，朝廷风气奢靡腐败，官场任人唯亲藏污纳垢，便上书自请回乡做个闲散读书人，也正因此，谢大人邀请了我爹作为谢驰弱冠礼的正宾，而我和我娘则作为宾客观礼。
三加之礼过后，谢驰头戴红褐色爵弁，身着黑色丝绸上衣，红色丝绸下裳，红黑交叠，昔日少年稚气渐渐褪去，威严之势由内而外散发开来。
我爹端起已经盛好的甜酒，递给谢驰。谢驰接过后一饮而尽，行过礼后便转而向谢夫人行跪拜大礼。
“谢母亲大人生养之恩。”谢驰跪在谢夫人面前并磕了头。
谢夫人本就心疼谢驰这个独子，连忙将其扶起，道：“好好好，终于长大了……”说着，泪珠便从眼眶中滚落下来，眼圈逐渐红了起来。
“请沈大人为犬子取个字吧。”立于一旁的谢大人见状，连忙开口道。
我爹思索片刻，缓缓道：“‘憬彼淮夷，来献其琛’，谢其琛。”
“愿你此后修身养性，寻求至德之境。”我爹满含期许地对谢驰说道。
“晚辈谨遵教诲。”谢驰再次向我爹行礼表达谢意。
‘其琛’，“哈哈哈好字，好字啊！”谢大人抚着胡须，笑着称赞道，“沈大人果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啊……”
“哪里哪里……”
我爹又和谢大人探讨诗书去了，而谢驰则是一一拜见族内长辈，我坐在席间实感无趣，便向母亲和谢夫人告退，离开了内院，向后花园走去。
正值春末夏初，春花凋尽夏花开，燕啭莺啼满园景。东侧靠院墙附近的柳树早已枝繁叶茂，细长柔软的柳枝在微风的抚摸下摇曳生姿，荡起一片浅绿。柳树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丛粉嫩的花，形似牡丹却又不是牡丹。
我走近一瞧，心中一惊。
是芍药。
谢驰何时在此栽种了芍药？正想着，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沈不离！”
我转过身便见谢驰向我奔来并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好久，问沈夫人才知道你来了花园。”
“席间无聊，我出来转转。”我没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再次侧过身向远处看去。
“好吧好吧，确实挺无聊的。”谢驰见我面无表情，连忙附和道。
静默片刻，我装作无意开口问道：“这芍药……”
“芍药吗？是我亲手栽种的，上巳节那天我本想送你芍药来着，但那时候芍药还没开花，我只好拿上巳节常用的泽兰替代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谢驰越说越小心，时不时盯着我的脸，观察我的表情变化。
我被他这一行为逗笑了，开口道：“种得不错。”
“你这是在夸我吗？！”谢驰听到我的赞许，又惊又喜，连忙来到那丛芍药面前，转头望着我。
“……”
我不语，只是转过身向中间的石桌走去，坐在石凳上默默笑着。见状谢驰连忙赶过来，在我身旁坐下，为我斟茶。
“弱冠礼既成，以后便不可随心所欲，胡作非为了，凡事皆要考虑后果，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家族声誉。”我接过茶，神情严肃，看着一脸笑意的谢驰道。
“知道知道，刚刚三叔他们说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虽是这般说着，谢驰的话里和脸上并未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反而有些欣喜。
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
真是长不大。
“呐，你的弱冠礼。”我伸手递出一个香囊，鹅黄的香囊绣着绿竹青梅，挂着几股细长的流苏。
谢驰面露喜色，连忙接过香囊，却发现香囊竟不是软的，打开香囊后发现里面并无香草，而是一枚精雕细琢的玉佩。
“‘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往后愿你如这玉一般历经万难，仍不改冰心，始终如初，心怀瑾瑜，济世苍生。”我转头看着谢驰，脸上竟不知何时浮上薄红，面颊迅速升温竟愈加滚烫。
“沈不离，这是我收到最好的弱冠礼，以后我一定天天戴在身上，死也不会放手！”说着，谢驰便将玉佩重新塞回香囊，封口后将其系于腰间，我定睛一看，竟是系了个死结。
你怎么还是那么蠢。
“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你看你系的结，系那么死怎么解下来啊？”
“不解啊，我说了我到死也不会放手呀！”
“……算了算了，我来给你系吧。”
说着我便伸手去解谢驰腰间的结，三两下便再次系好了。谢驰盯着腰间那个精致小巧，形似连翘花的结，不禁笑着问道：“沈不离，你系的叫什么结呀？真好看。”
“……我系的是青梅结。”
“青梅结……名字也好好听，是你自创的吗？”
“……嗯对。”
谢驰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谢驰突然凑近我，亮晶晶的双眼望着我：“那你是不是没给别人系过？”
“当然没有了！这怎么能随便系？！”顿时我脸色气得通红，瞪了谢驰一眼。
“你别生气你别生气嘛。那我就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咯？”谢驰仍是不依不饶，眉眼弯弯，笑着询问道。
“……”
“你不说我就当你承认了！”
我正欲解释，却担心越描越黑，干脆一言不发，转过身独自生闷气。谢驰见状连忙起身到我面前，转移话题道：“那你能不能教教我？”
“不教。”
“求求你了嘛……”谢驰蹲在我面前，拉起我的衣袖摇晃着，央求的语气和可怜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谢驰家的红豆。
红豆是谢驰家的狗。
我和他从小一起养大的狗。
“……下次再说。”我抽回手，不再看谢驰。
“好吧……”谢驰有些失望，不过很快话锋一转：“不过，沈不离，你爹说了，以后你在我面前不可直呼其名，得叫我的字！”
“？你的字？”
“对啊，你爹给我起的字呢。”
“我不叫。”
“你这是不尊重我！”谢驰有些不服气，连忙争道。
“我就不叫，你能拿我怎么样？”我别过头，有些赌气地应着。
“诶你！”
“我怎么样？”
“……”
我和谢驰争论不休，最终也没个胜负，还是谢驰先开口：“没关系，不叫就不叫。本少爷宽宏大量，允许你仍然直呼本少爷的大名！够义气吧？这可是独一份呢！”谢驰昂起头，拍拍胸脯，傲娇的模样似是想要得到我的感激。
我白了他一眼，道：“谁稀罕一样！”说着我便起身准备离开，还未迈开步子便被谢驰抓住衣角拦下。
“诶你别走呀，等一下我！”话未说完谢驰便转身迅速摘了朵芍药递给我。
“干什么？”我转过头看着他手上的娇嫩的芍药，不耐烦道。
“欠你的芍药啊！快拿着！”还未等我拒绝，谢驰就已经将芍药塞进我手里。
硕大的花朵放入我的手中，顿时将我的手掩盖，清幽的花香自手边蔓延，香甜的气息弥漫在空中，掀起一阵浪漫的清波。
“走吧走吧，沈大人和沈夫人该等急了。”谢驰连忙牵起我的衣袖将我送入内院，不知为何，我竟说不出话，只是愣愣地跟随谢驰，任由他牵着我的衣袖。
谢驰也是知晓分寸，临近内院时，修长的手放开了我的衣袖，并退后几步，与我保持合适的距离。
院内宴席早已结束，大部分宾客早已离去，只余三三两两还正与谢大人交谈甚欢的长辈。父亲母亲坐在院内亭中，一旁的冬雪见到我后连忙开口道：“小姐，老爷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走吧。”
听到冬雪的话，我连忙将芍药藏进宽大的袖子里，不敢露出一丝异样，冬雪见我未有回应，连忙上前搀扶我。
“小姐？”
“无事。走吧走吧。”我轻轻推开冬雪想要搀扶的手，连忙迈步离开，向爹娘走去。冬雪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爹，娘。”来到亭中，我轻轻唤着双亲。
母亲见我归来，连忙起身关心道：“阿离，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我去花园迷路了。”我信口胡诌了个蹩脚的理由，母亲也并未过多怀疑，只当我是小孩子贪玩才耽误了些时候，轻声道：“走吧。”
我点点头示意母亲，父亲见我出现，便先行离开，在谢府门外等候着。我被母亲牵着离开内院，临走之际，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之人。
风带起院内飘零的梨花，雪白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又缓缓落下，零落成泥。少年立于原地，眉目如画，笑得肆意张扬，向我招手。
只一眼，我便匆匆回头，迈步离开时捏紧了手中的芍药。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壹】
谢驰住在我隔壁。
他是金陵城出了名的纨绔，整日不是拉着他那些狐朋狗友流连酒楼，就是划船游湖听小曲儿，偶尔心血来潮还会去干点偷鸡摸狗的事儿。
不过好在他爹是金陵城的知府，事事替他兜着，但每次被知府大人领回家后免不了一顿打。凄厉的惨叫声吵得街坊邻居怨声载道，混小子不打不长记性，打了又整日哀怨，知府大人为此事整日是焦头烂额。
“谢驰！你怎么又翻我家的墙？！”
我去西苑向母亲请安问好后，便回到自己的院子，刚踏进院门，便看见谢驰费力地扒着院墙，一只脚悬在半空，一只脚尝试寻找立足点。
“哎哎哎，快来帮我一把！我要掉下去了！”谢驰扒着墙的手已经开始发颤，小臂上的青筋凸起，眉头紧皱，白皙的脸被憋的通红，但却仍未寻找到合适的落地点，反而一只脚踩空，脚连着小腿被墙边的大片藤蔓缠住了。
藤蔓缠得太紧，谢驰想收回被缠住的腿却无法收回，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难受极了。
身后的小厮怕谢驰摔下来，便担心道：“小姐？”
我抬手示意小厮不必上前帮忙，揶揄道：“院墙不过一丈高，谢大少爷既然有能力翻过来，那便是也有能力自己下来，求助旁人作甚？”
“本小姐乏了，谢少爷请自便。”无视他的请求后，我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只听到谢驰的哀嚎。
“沈不离！！你，你，你怎么这么狠心！”
“沈不离！”
“……”
“哎哟，我的沈大小姐，你就行行好吧，我真的要坚持不住了……”
我正欲小憩片刻，谢驰的哀嚎搅得我心烦意乱，于是大发慈悲让冬雪传话给门外的小厮。小厮得了我的命令，便带着木凳来到谢驰旁边。
“谢少爷，得罪了。”小厮轻声道，并轻轻地解开缠住谢驰腿部的藤蔓。
“不得罪不得罪，我就知道沈不离……哎哎哎，你干什么……啊——”
谢驰的哀嚎传入房内，房内的侍女忍不住笑出声，我躺在榻上，只当听不见。
他原以为除去藤蔓后会被小厮顺利接住，安全翻墙，没成想小厮将他的双腿抱着，向上用力一抬，便扔过了院墙，重重地摔进了谢府的草地里。
谢驰揉着自己摔疼的腰臀，怒斥道：“沈不离！你等着！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秋生！秋生！”谢驰期期艾艾，在院内叫喊着贴身侍卫，“死哪儿去了……秋生……”
“哎哟少爷你这是……”
隔壁嘈杂的声响持续近半个时辰后，终是归于平静。
“我等着——”我在房内悄声道。
【贰】
春潮带雨，微凉的风夹杂花叶的清香在春日里的临安城掀起一片碧波，刚破壳的雏鸟在鸟窝里瑟瑟索索，窥探着万物惊春，生灵舒颜。
恰逢雨过天晴，我在院内沏茶，观赏着新生的满园春色。
“沈——不——离——”
“……”
又是谢驰的声音，他又在院墙另一侧鬼喊鬼叫了。
“沈不离！！我知道你在家！”
“沈不离！！！”
“小姐？”冬雪见我充耳不闻，上前至我身侧。
“不必理会。”任凭他喊破嗓子，我都没有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泡我的茶。
茶叶在水中打着旋儿，又轻轻地沉落杯底。浓郁的茶香四溢，飘起一股微弱的白烟。院墙那侧很快便没了声，许是放弃了，不过我也懒得管。
不消片刻，熟悉的声音在府门外响起。门口的侍女急匆匆来通传：“小姐，谢少爷在门外……”
“……跟他说我不在府中。”
“是。”侍女连忙回到府门处谢绝。
“沈不离！！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在家！！”说着，谢驰便用力推开拦着他的小厮，直冲冲向我的竹苑走来。
“小姐……”原来通传的侍女站在我面前，像是犯错般低着头，不敢抬头言语。
“无事，你先下去吧。”我放下茶杯，示意侍女离开，坐在院内等待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沈不离！我就知道你在家，你刚刚为什么躲着不见我？”谢驰一进门，便气冲冲地质问我。
“我哪里躲着你了？我这不是坐在院子里等你来吗？”我并未起身，只是抬头，用着最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谢驰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气势瞬间消减大半，又道：“那，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回答我？”
“啊？你说刚刚吗？”我疑惑地望着谢驰，站起身走近他，越走越近，直至距他仅有不足三尺时才停下，转身道：“我没听到啊。”
“……”
“你……”
谢驰的脸迅速浮上一层薄红，到嘴呛人的话不知怎么的又咽了下去，转而道：“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争。”
见他吃了个闷亏，我暗自窃喜着。
谁叫你平时老欺负我。
“说吧，找我什么事。”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望着他。
“哎呀，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是来找你一起去游湖的。”说着，谢驰便兴奋起来，顺势抓住了我的手。
“？你干什么？！”手突然被抓住，我心中一惊，连忙打掉他的手，“说话就说话，抓我手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夫子教的话又被你丢哪儿去了？”
谢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连忙和我道歉：“啊抱歉抱歉，我这不是一激动就忘了嘛……你也知道，我平时和木天德他们都是这么随意的……”
说着我却更来气了，“？你居然拿我和他们相比？你当我是什么人？！”
谢驰道歉不成反激怒了我，他连忙摇头摆手：“不是不是！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也和他们一样是我亲近的人嘛！”
“？……”
“谁和你亲近了！”我的脸瞬间浮上一层薄红，急速转身走进房内，重重地关上了门。
当谢驰意识到自己似乎越描越黑时，我早已置气关了门。
“哎，你别生气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谢驰连忙走近门，边敲边道歉。
“冬雪，送客！”我坐在桌前，毫不客气地说道。
门外的冬雪得了我的示意，起身劝说谢驰：“谢少爷，请回吧。”
谢驰叫了好几声，见房内无人回应，便转身准备离开，临走前还是试探性问一句：“那，那游湖你还去不去啊？”
还想着游湖呢，怎么不游死你。
“谁要跟你一起游湖！冬雪，我让你送客呢？！”冬雪见我发了怒，连忙将谢驰推往院外，谢驰仍是不依不饶，“那我明日再来找你！”
我仍是没回应，直至门外趋于平静。
居然还想着明日来，下次再敢来，我找院中护卫打断你的腿！
这般想着想着，我的脸却愈发得红，像醉了酒的天边云霞。
此时，窗外雷鸣阵阵，下起了丝丝小雨，雨水“滴答滴答”的声音萦绕着整座金陵城。
春雷惊起了我心中的一片春，带起了阵阵涟漪。
今日原是惊蛰。
【叁】
“沈不离——”
熟悉的鬼叫声又在院墙另一侧响起，我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冬雪，把门窗关紧。”我实在嫌谢驰太过吵闹，又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只得把门窗关紧，尽量隔绝一些聒噪的声音。
冬雪得了吩咐，将原本打开通风透气的门窗一个个关得严严实实，声音果然小了不少。
不过这次谢驰的鬼叫并未持续如往常一般，只是叫喊了几声便偃旗息鼓，我只当他是累了，并未放在心上。
自游湖那事过后，我将自己关进房内，再未见过谢驰。也正因如此，院墙另一侧每日都会响起谢驰的叫喊声，许是心中还有怨气，对谢驰的行为我都装作一无所知，并不理会他。
还说道歉呢，除了整日鬼喊鬼叫，你还会什么。
我兀自想着，心中的不满更盛，虽未过多的表现出来，但我身旁的冬雪还是瞧出了异样。
“小姐，奴婢陪你出去走走吧。整日待在屋子里，会闷坏的。”
冬雪自幼在我身边，与我一同长大，亲如姐妹，我那点小心思怕是早被她知了个七七八八。
为了挽尊，我婉言拒绝了冬雪的提议：“不用了。我近日身体不适，在屋中好好休息便是。若无他事，你先下去吧，我乏了。”
我屏退了冬雪，缓缓起身来到榻前，我并无困意，但此时我只想静静躺下，将心中的烦心事一扫而空，哪怕只有片刻宁静也好。
我躺在榻上，不知何时，困意席卷了我，将我拉入无尽的黑暗与无梦之境。
“小姐？小姐？”
我被人轻轻摇醒，睡眼蒙眬中依稀看见熟悉的身影——
是冬雪。
冬雪将我唤醒，并缓缓将我扶起，或许是睡得有些久，我的头竟有些晕晕沉沉。我揉着隐隐作痛的头，费力开口道：“几时了？”
“戌时了。”冬雪双手附上我的头，轻轻地替我按揉着。
“我竟睡了这么久。扶我起来吧。”
冬雪将我扶起，我坐在桌前，透过窗棂隐隐看见外面有些许亮光。我原以为是自己睡得太久而出现眼花，但静静地盯着窗外许久，那些亮光却逐渐明晰起来。
我不仅转头疑惑地看着冬雪：“外面怎么了？”
冬雪意外地没答话，但我却更加好奇，“算了算了，扶我去外面看看。”
说着我便起身向门外走去，因着白日里我未令冬雪替我更衣，所以除了发髻被我亲自散开，身上衣着倒是整齐。
见我正要开门，冬雪连忙拿起披风为我披上，并关心道：“夜里风大，小姐莫要着了凉。”
柔软的披风落到身上，确实温暖了不少。冬雪替我将门推开，映入眼帘的却是漫天流萤。
我抬头，只见皓月当空，漆黑的夜缀着点点繁星，再低头，满院流萤明灭，无依无傍，似坠入凡尘的月边星，又似点点细碎的火光。
流萤深处慢慢走出一个少年，少年嘴角虽噙着笑，但仍可见他的小心翼翼，双手负后，一步步向我走来。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赠之……”
是谢驰。
他结结巴巴背不出诗的模样实在滑稽，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并替他接下最后一句。
“赠之以勺药。”
“啊对对对！”见我接过话，谢驰快步到我身边，递出藏在身后的小花束，继续道：“……沈不离，我没有芍药赠与你，但这是我亲自采摘的泽兰，你能不能不要生我的气了？”
“这些萤火虫都是你收集的？”
“当然是本少爷收集的了，废了我老大劲儿呢，我跟你说我……”谢驰絮絮叨叨，我并未认真去听，只是默默地看着谢驰，他那滔滔不绝的样子似乎没那么讨厌了。
谢驰意识到我在看他时，连忙退后了几步，白皙的脸迅速铺上淡红，并开口道：“你……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我轻笑一声，接过他手中的泽兰，开玩笑道：“因为你脸上还有泥呀！”
谢驰一听，双手连忙在脸上摸来摸去，极速解释道：“不可能！我出门前明明都收拾好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看着他着急的模样，我又轻轻笑了几声，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是道：“谢驰，你知道你刚刚背的那句诗是什么寓意吗？”
“啊？这还有寓意啊……今日是上巳节，木天德告诉我背这句诗你就不会生气了……”谢驰越说越小声，生怕再次将我惹怒，继续解释道：“我本想向你道歉后就带你去踏青的，可是你不理我……要是，要是你不喜欢这句诗，我以后不背就是了！”
他今天忙了一整天就为了让我消气吗，甚至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真是个傻子。
我心里暗自奚落着，频繁跳动的心却怎么也平复不下去。
“我刚刚骗你的。”我凑近谢驰，带着不明好意的笑轻轻说道，说完我便闪进了房内，迅速关上了门。
谢驰被我的话搞得一头雾水，当他反应过来时，我早已没了身影。只余谢驰在门外发愣，片刻后他仍问道：“那你还生不生我的气啊？”
我躲在房内不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从谢驰手中接过的泽兰。
“沈不离！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你别生气了行不行？沈不离！”门外的人带着些许央求的语气似是与我打着商量，但却没有以往的拍门声。
“看本小姐心情。”本是冷淡疏离的话从我口中出来不知怎的却带了几分俏皮和骄矜，还未听门外人的回应，我便自顾自地离开了门口，回到梳妆台前。
“那我就当你不生我的气了！”门外少年掩藏不住言语间的喜悦，只是喃喃道：“沈不离不生我气了，她不生我气了！”
少年的眉眼带笑，心中的喜悦从内里向外流淌开来，浸润了整个人。
“那下次游湖你一定要来哦！”房内仍是无人答复，但对谢驰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明日再来找你！”谢驰欢喜地哼着小曲儿离开了竹苑，整个院子逐渐被夜的寂静笼罩。
我从梳妆台下取出一个精美的锦盒，将泽兰小心置于锦盒内，收纳好后，又将其藏于梳妆内最隐秘的暗格里。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我将这句诗再次小声背出来。
比起芍药，我更喜欢泽兰。
【肆】
四月廿八，我受邀出席谢驰的弱冠礼。
芳华流转，不着调的混小子竟也长大了。
今日宾客盈门，不过多是谢家族人及其谢大人相熟的知交好友。我爹原是礼部尚书，后见不得皇帝软弱无能，朝廷风气奢靡腐败，官场任人唯亲藏污纳垢，便上书自请回乡做个闲散读书人，也正因此，谢大人邀请了我爹作为谢驰弱冠礼的正宾，而我和我娘则作为宾客观礼。
三加之礼过后，谢驰头戴红褐色爵弁，身着黑色丝绸上衣，红色丝绸下裳，红黑交叠，昔日少年稚气渐渐褪去，威严之势由内而外散发开来。
我爹端起已经盛好的甜酒，递给谢驰。谢驰接过后一饮而尽，行过礼后便转而向谢夫人行跪拜大礼。
“谢母亲大人生养之恩。”谢驰跪在谢夫人面前并磕了头。
谢夫人本就心疼谢驰这个独子，连忙将其扶起，道：“好好好，终于长大了……”说着，泪珠便从眼眶中滚落下来，眼圈逐渐红了起来。
“请沈大人为犬子取个字吧。”立于一旁的谢大人见状，连忙开口道。
我爹思索片刻，缓缓道：“‘憬彼淮夷，来献其琛’，谢其琛。”
“愿你此后修身养性，寻求至德之境。”我爹满含期许地对谢驰说道。
“晚辈谨遵教诲。”谢驰再次向我爹行礼表达谢意。
‘其琛’，“哈哈哈好字，好字啊！”谢大人抚着胡须，笑着称赞道，“沈大人果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啊……”
“哪里哪里……”
我爹又和谢大人探讨诗书去了，而谢驰则是一一拜见族内长辈，我坐在席间实感无趣，便向母亲和谢夫人告退，离开了内院，向后花园走去。
正值春末夏初，春花凋尽夏花开，燕啭莺啼满园景。东侧靠院墙附近的柳树早已枝繁叶茂，细长柔软的柳枝在微风的抚摸下摇曳生姿，荡起一片浅绿。柳树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丛粉嫩的花，形似牡丹却又不是牡丹。
我走近一瞧，心中一惊。
是芍药。
谢驰何时在此栽种了芍药？正想着，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沈不离！”
我转过身便见谢驰向我奔来并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好久，问沈夫人才知道你来了花园。”
“席间无聊，我出来转转。”我没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再次侧过身向远处看去。
“好吧好吧，确实挺无聊的。”谢驰见我面无表情，连忙附和道。
静默片刻，我装作无意开口问道：“这芍药……”
“芍药吗？是我亲手栽种的，上巳节那天我本想送你芍药来着，但那时候芍药还没开花，我只好拿上巳节常用的泽兰替代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谢驰越说越小心，时不时盯着我的脸，观察我的表情变化。
我被他这一行为逗笑了，开口道：“种得不错。”
“你这是在夸我吗？！”谢驰听到我的赞许，又惊又喜，连忙来到那丛芍药面前，转头望着我。
“……”
我不语，只是转过身向中间的石桌走去，坐在石凳上默默笑着。见状谢驰连忙赶过来，在我身旁坐下，为我斟茶。
“弱冠礼既成，以后便不可随心所欲，胡作非为了，凡事皆要考虑后果，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家族声誉。”我接过茶，神情严肃，看着一脸笑意的谢驰道。
“知道知道，刚刚三叔他们说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虽是这般说着，谢驰的话里和脸上并未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反而有些欣喜。
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
真是长不大。
“呐，你的弱冠礼。”我伸手递出一个香囊，鹅黄的香囊绣着绿竹青梅，挂着几股细长的流苏。
谢驰面露喜色，连忙接过香囊，却发现香囊竟不是软的，打开香囊后发现里面并无香草，而是一枚精雕细琢的玉佩。
“‘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往后愿你如这玉一般历经万难，仍不改冰心，始终如初，心怀瑾瑜，济世苍生。”我转头看着谢驰，脸上竟不知何时浮上薄红，面颊迅速升温竟愈加滚烫。
“沈不离，这是我收到最好的弱冠礼，以后我一定天天戴在身上，死也不会放手！”说着，谢驰便将玉佩重新塞回香囊，封口后将其系于腰间，我定睛一看，竟是系了个死结。
你怎么还是那么蠢。
“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你看你系的结，系那么死怎么解下来啊？”
“不解啊，我说了我到死也不会放手呀！”
“……算了算了，我来给你系吧。”
说着我便伸手去解谢驰腰间的结，三两下便再次系好了。谢驰盯着腰间那个精致小巧，形似连翘花的结，不禁笑着问道：“沈不离，你系的叫什么结呀？真好看。”
“……我系的是青梅结。”
“青梅结……名字也好好听，是你自创的吗？”
“……嗯对。”
谢驰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谢驰突然凑近我，亮晶晶的双眼望着我：“那你是不是没给别人系过？”
“当然没有了！这怎么能随便系？！”顿时我脸色气得通红，瞪了谢驰一眼。
“你别生气你别生气嘛。那我就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咯？”谢驰仍是不依不饶，眉眼弯弯，笑着询问道。
“……”
“你不说我就当你承认了！”
我正欲解释，却担心越描越黑，干脆一言不发，转过身独自生闷气。谢驰见状连忙起身到我面前，转移话题道：“那你能不能教教我？”
“不教。”
“求求你了嘛……”谢驰蹲在我面前，拉起我的衣袖摇晃着，央求的语气和可怜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谢驰家的红豆。
红豆是谢驰家的狗。
我和他从小一起养大的狗。
“……下次再说。”我抽回手，不再看谢驰。
“好吧……”谢驰有些失望，不过很快话锋一转：“不过，沈不离，你爹说了，以后你在我面前不可直呼其名，得叫我的字！”
“？你的字？”
“对啊，你爹给我起的字呢。”
“我不叫。”
“你这是不尊重我！”谢驰有些不服气，连忙争道。
“我就不叫，你能拿我怎么样？”我别过头，有些赌气地应着。
“诶你！”
“我怎么样？”
“……”
我和谢驰争论不休，最终也没个胜负，还是谢驰先开口：“没关系，不叫就不叫。本少爷宽宏大量，允许你仍然直呼本少爷的大名！够义气吧？这可是独一份呢！”谢驰昂起头，拍拍胸脯，傲娇的模样似是想要得到我的感激。
我白了他一眼，道：“谁稀罕一样！”说着我便起身准备离开，还未迈开步子便被谢驰抓住衣角拦下。
“诶你别走呀，等一下我！”话未说完谢驰便转身迅速摘了朵芍药递给我。
“干什么？”我转过头看着他手上的娇嫩的芍药，不耐烦道。
“欠你的芍药啊！快拿着！”还未等我拒绝，谢驰就已经将芍药塞进我手里。
硕大的花朵放入我的手中，顿时将我的手掩盖，清幽的花香自手边蔓延，香甜的气息弥漫在空中，掀起一阵浪漫的清波。
“走吧走吧，沈大人和沈夫人该等急了。”谢驰连忙牵起我的衣袖将我送入内院，不知为何，我竟说不出话，只是愣愣地跟随谢驰，任由他牵着我的衣袖。
谢驰也是知晓分寸，临近内院时，修长的手放开了我的衣袖，并退后几步，与我保持合适的距离。
院内宴席早已结束，大部分宾客早已离去，只余三三两两还正与谢大人交谈甚欢的长辈。父亲母亲坐在院内亭中，一旁的冬雪见到我后连忙开口道：“小姐，老爷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走吧。”
听到冬雪的话，我连忙将芍药藏进宽大的袖子里，不敢露出一丝异样，冬雪见我未有回应，连忙上前搀扶我。
“小姐？”
“无事。走吧走吧。”我轻轻推开冬雪想要搀扶的手，连忙迈步离开，向爹娘走去。冬雪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爹，娘。”来到亭中，我轻轻唤着双亲。
母亲见我归来，连忙起身关心道：“阿离，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我去花园迷路了。”我信口胡诌了个蹩脚的理由，母亲也并未过多怀疑，只当我是小孩子贪玩才耽误了些时候，轻声道：“走吧。”
我点点头示意母亲，父亲见我出现，便先行离开，在谢府门外等候着。我被母亲牵着离开内院，临走之际，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之人。
风带起院内飘零的梨花，雪白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又缓缓落下，零落成泥。少年立于原地，眉目如画，笑得肆意张扬，向我招手。
只一眼，我便匆匆回头，迈步离开时捏紧了手中的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