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几声鸡鸣划破寂静,阳光刚刚穿过树梢,映出花木草叶上的一颗颗晶莹。一个人影穿过薄雾,从林间走出,踏上经年累月踩出来的村道。

    虽是太平盛世,可百姓日子总是艰难,村道两旁的农田里,已经有人在劳作了。

    难得有生人路过,还是从那片闹鬼的林子里走出来,村人好奇又有些害怕,渐渐聚拢在一起,放下手中的活计,瞧个稀奇热闹。

    只见那是个单身女子,身材不胖不瘦,但个子很高,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不知装的啥,外面一圈丁零当啷挂了一圈形状怪异的东西,好像是锅碗瓢盆,甚是奇特。

    看得田埂上理菜苗的老阿婆啧啧称奇:“这姑娘怎么生得这样高?比我去县城看到的蛮子老婆还高些。”

    另一个缺牙老太太听她这样说,不屑地瘪瘪嘴,这死老太就去过一次县城,回回都拿来说嘴,也不嫌烦。

    心里不屑,嘴上却没说出口,转头和其他人说道:“你们说,这林子不是闹鬼吗?都多久没人走这儿出来了?这姑娘……”还有半句她没说出口——这姑娘是人是鬼啊?

    她脚边蹲了个皮肤黝黑的壮汉子,听出她的未尽之意,大咧咧地摇摇头:“奶!你净瞎说,大太阳都出来了,现在正是阳气旺的时候,什么鬼敢这时候出来?我看就是个普通小娘子。”

    说完又看了看那女子出来的树林,一股寒气从背后升起,又带点敬畏的补充了一句:“就是胆子大了些。”

    几人说话的功夫,这女子越走越近,雾气在阳光下散去,众人也终于看清她的样貌。

    只见她身上穿着整齐的细布棉裙,一双出门走长路才穿的做工极好千层底布鞋,一头秀发裹在青布里,或许赶路匆忙,额头散下几缕碎发,显出一点俏皮。

    她身量极高,皮肤白净又细腻,跟剥壳的白水蛋一样,一双秀眉,眼睛又大又黑,嘴巴不大不小刚刚好,红嘟嘟的,跟抹了红嘴巴的新媳妇一样好看。

    虽然背着那么老大的箱箧,可走路稳当,气质从容。见有人盯着她看,却也不紧张,不回避,不卑不亢地笑着挥挥手,朝他们走了过去。

    见她往这边走来,众人互相看了看,挤眉弄眼,互相推搡,就是没人敢上去打招呼,问一声客从何来。

    之前那个去过县城的老太太有点小骄傲地扫了众人一眼,暗道:哼,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想了想,她整整衣服站起来,等到那女子走到面前了,才笑着打了招呼:“这姑娘,你是从哪儿来呀,怎么走那山林子里出来?那山上可不好走。”

    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众人跟着点了点头,是不好走,闹鬼呢。

    只见这女子未语先笑,露出的牙齿洁白整齐,一看就是好人家精米细面养出来的姑娘。她大大方方地笑着和众人打招呼:“婆婆好,各位乡亲好,这山上有什么不妥吗?我是外地来的,昨晚错过了宿头,就在山上随便对付了一夜。”

    众人一听,暗自摇头,这姑娘真胆大,运气也真好,要是遇上怨鬼,说不得这山上又要多一具尸体了。有的人心不好,看见姑娘漂亮就有了下流念头,暗道:“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死在山上也是可惜了。要是……”

    刚这么一想,就听那姑娘又说话了:“不过也没事,婆婆你看——”说着她从后腰上拔出一把两拃长,半拃宽,闪着寒光的菜刀凌空舞了几下“出门在外哪能没点防身的本事呢。要是有人不讲道理,我也略懂一些拳脚,想做什么,先问问我这把刀答不答应。”

    众人哪见过这场面,一时间安静如鸡,更不敢再说话了。

    倒是这婆婆睨了一眼之前色眯眯盯着女子看的人,转头亲切地对着女子夸了一句:“小姑娘胆子真大。”又看一眼那山上,略有些忌惮道:“下次别走那山上了,不太平呢。姑娘你来咱们这里是想?”

    这算是转入正题了,女子收起刀,笑着说:“我出门寻亲,路过贵宝地,走得乏累,想寻个地方歇歇脚,不知道咱村里有没有客栈?”

    那老太太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咱们这小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面环山,平时半年见不着一个外人,哪儿来的客栈哟。倒是田家坳挨着官道那儿有家脚店,但要再翻两座山,那路可不好走呢。”

    女子听了点点头,又问:“那婆婆,烦请再问下,村里可有能借住的地方?我想借住两天。”说完又补了一句:“不白住的,我付房钱,也不用管饭,有个单独的房间和干净床铺就行。”

    听到不白住,刚刚还沉默着的众人一下就活泛了起来,可又听说要个单独房间还要干净的床铺,有些人就又蹲回去了。

    毕竟这时候能不住茅草屋,有片瓦遮身的都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一床絮棉花的好铺盖更是奢侈品。

    殊不知很多普通女人这辈子也就出嫁时,若娘家人对女儿好,手头宽裕的,能有床絮棉花的新铺盖陪嫁,更多的是粗布缝制的芦花被,又硬又冷。

    有个黑胖婆娘一听这条件,迫不及待站出来,扯着衣服下摆擦了擦手上的黑泥。她家壮劳力多,盖的是大瓦房,也正好有新铺盖,刚想上前“揽生意”,却被另一个嘴里嚼草根的小年轻打趣起来:“哟,大花婶,昨天我看桂花姐拆被子洗,哎哟哟,那布都朽了,你家哪儿来的好铺盖?”

    黑胖婆娘不乐意了,当下就板起脸:“去你的,老娘家里好东西有的是,难道都要让你看着?”

    众人哄笑起来,也不知在笑谁。

    大花婶上前热络地和女子打招呼,胖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姑娘,别听他胡诌,去我家吧,我家才盖的大瓦房,新着呢,那新铺盖也有,上好新棉花的,还没盖过呢,又软和又干净,包你满意。”

    女子下意识看向刚刚和她搭话的老太太,老太太自觉有一两分不同于其他人的见识,见这女子又看向自己,好似在征求意见。

    一辈子没被人重视过的老太太突然像是肩负起了什么神圣的责任,不由得挺了挺微弯的脊背,朝她摇摇头道:“大花,你家啥样我还不知道,老抠!你怎么舍得做新铺盖?那新铺盖不是你家桂花自己准备的嫁妆就是人大壮媳妇的陪嫁,你也好意思拿出来挣钱?”

    大花婶被说得脸色黑里透红,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好意思,但转念又理直气壮了起来:“什么桂花的大壮媳妇的?桂花还没嫁人呢,她的不都是我的?那大壮媳妇既然嫁过来了,人都是我家的,东西自然也是我家的,我要拿,她们谁敢放个屁试试!”

    大花婶一向是霸道惯了的,又是别人家事,众人也不好说什么。这年代就这样,爹娘比天大,做儿女的违抗不了,便也罢了。

    这婆婆不知如何是好,看向那女子,犹豫道:“大花家确是才盖的大瓦房,但……”

    话还没说完,这女子就爽快地点了头:“我也叫您一声大花婶子,劳您带路吧。可事先说好,我住的时候不爱有人打扰,房子铺盖一定要干净的,乡里乡亲都是见证,不然我可要赖账的。”

    大花婶今天有了意外收获,黑脸上绽出了一朵花来,讨好道:“来来来,闺女,你看你这箱笼大得,肯定很重吧,走那么远路肯定累坏了吧,来婶子帮你拿。”

    说着就要上手去取女子背上的箱箧,女子也笑,并不多说什么,放下箱箧站到一旁。大花婶上去提着带子想把箱箧挪到背上,却发现不知装了些什么,沉甸甸的,使出吃奶的劲儿还纹丝不动不说,自己倒手滑摔了一个屁股蹲。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大花婶丢了脸,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就骂:“笑你娘的裹脚布!”骂完又扯着嗓子朝远处田里仍在干活的年轻男女喊道:“大壮!桂花!过来给老娘搭把手!”

    最后是大壮和桂花一起上手,才抬动这个箱箧。看得周围的人对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单身女子更增添了一份敬畏,这是天生神力啊!怪不得敢一个人上路。

    女子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对大花婶点点头:“劳烦婶子等等。”又对之前搭话的婆婆说道:“我知道婆婆心善,我也不会让人吃亏的。我还要在大花婶家住一段时间,您要是不嫌弃,空了时可以来找我说说话,我人生地不熟的,说不得有些地方还要劳烦您。”

    说完从腰上的小包里拿出一包棕红的糖块塞到老婆婆怀里:“看到您就想起我家老祖母,亲切得很。这是我自己做的糖,不值什么,您老拿回去,给您小孙女甜甜嘴。”

    对乡下人来说,一年也就过年的时候能舍得狠狠心买点糖瓜和江米条一类,祭灶祭祖之后,分给孩子甜甜嘴,平时要是谁生孩子坐月子能吃碗糖水蛋,当婆婆的都得拿着说一辈子,这是嫁到厚道人家才有的待遇呢!

    她的大方让旁人眼馋,却让这个朴实的老婆婆有些惶恐,她也没做什么,怎么好白拿人家东西,连连推拒。

    她倒笑着说:“婆婆,我说了,之后还有麻烦您的地方,这糖您就安心收下。”

    大家都过得苦,糖块隐隐散发出的甜香让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咽口水的声音。一直躲在婆婆身后悄悄打量这个外来女子的小女孩,此时目光紧紧地被那糖块吸引住了,不自觉地想伸出瘦巴巴的小脏手去拿,被婆婆眼疾手快地抓了回来。

    她瞪了一眼小女孩,想拒绝,但家里穷,用尽全力也只是不饿肚子而已,糖这种东西,别说小孩子,这些人里又有谁不馋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这女子。只见她笑容温和,目光清正,无端让人觉得信赖安心。也是,乡下穷婆子有什么好让人贪图的呢?

    她又推辞了两下,终是收下,又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只是:“姑娘,白得了你的糖,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老婆子我姓赵,比大花长一辈。对面那山坳里有两个茅草房子,那就是老婆子家,有什么事儿你尽管来找我。”

    女子见她收下,又从小包里拿出一小把蜜饯,招呼着周围吸溜着口水的小馋猫们过来,一边给他们分发蜜饯一边回答赵婆婆的话:“赵婆婆,叫我知春就可以了。”

    “哎,知春姑娘,这名儿真好,不像咱们乡下人,随便叫个花儿草儿。”说罢在一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里,把刚得的糖块揣进怀兜里,笑眯了眼。

    知春分发完蜜饯,那些小孩子瞬间被她收买,有的孩子家大人在旁边看着,觉得不好意思,连忙叫孩子道谢,于是一群小孩围着她,知春姐姐长,知春姐姐短地喊了起来,直到她要跟着大花婶回去了,那些小孩还有些恋恋不舍。

    长得好看又善良的姐姐谁不喜欢呢?但农忙时节这些小孩也要跟着大人在地里帮忙,不能乱跑。好在她还会留一段时间,她说得空可以去找她玩呢。

    大花婶对那包糖也很眼馋,可她也知道,人家愿意给,那是人家的事情,哪有样样便宜都落在她头上的呢?况且她家条件稍好些,糖虽然稀罕,但想买也能买得起的。

    大花婶咽了咽口水,在心里开解自己一把,然后殷勤地给知春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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