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去大花婶家找来根绳子,把菜篮子挂在房梁上,这样不怕鼠吃虫咬。晚上也不想做饭,正巧大花婶家里做了杂菜饼,她热情地给知春拿了几个。

    知春很懂礼尚往来的道理,从箱子里取出一小罐去年做的老黑酱,舀出一碗,给大花婶送去,把大花婶笑成了一朵花,看她的眼神更和蔼了。

    知春煮了壶热茶,配上咸香的杂菜饼,简简单单倒也别有风味。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明亮柔和的月光笼罩山村。知春和飞廉坐在门口乘凉,路旁的荒草里,闪出许多绿色的光点来。

    知春怀念道:“好多萤火虫。小时候回老家过暑假,我最喜欢抓萤火虫,我奶奶会用纱布袋子把它们装起来,挂在我的床头。”

    “知春喜欢萤火虫。”飞廉用的是肯定句。

    知春笑了,“也没有很喜欢。我与其说喜欢萤火虫,不如说我喜欢小时候。”

    飞廉还不懂知春的乡愁。

    三百年来,知春始终是这副模样,她不知道自己生命的尽头在哪里,或许她会一直活下去。她曾想过如果再死一次,会不会回到魂牵梦萦的家乡。但她不敢死,活得越久,见得越多,她就越能感受到生命的珍贵。

    在飞廉出现之前,她甚至无法同任何人说起她的前世,她的家乡。这个来自异世的孤魂,只能将家的记忆封于心底,在午夜梦醒时泪湿衣襟。

    知春沉默。

    飞廉突然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做了个抓握的姿势,忽的一阵微风拂过荒草丛,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将所有萤火虫聚拢,托到知春面前。

    知春伸出手指,穿过风的囚笼,触碰这些只在夜晚闪耀的精灵。飞廉也凑过来,却不看萤火虫,看知春。他在邀功,等待一个夸奖。要是能有些实质性的奖励,那便更好了。

    知春被他的样子逗笑,刚刚低迷的心情一扫而空,她拍了拍他的头说,“谢谢飞廉,我很喜欢。”

    飞廉没动,指了指额头。知春笑着揉了揉他的额头,无情拒绝:“不行。飞廉长大了,不可以亲亲了。”

    飞廉很是失落。

    知春有点后悔。飞廉的原型小小一只,却有双大大的,湿漉漉的小鹿眼睛,还有圆乎乎的鹿角,可爱又黏人。她喜爱毛茸茸的小动物,这只还是自己家的,被萌得受不了了,就把他捞到怀里揉一揉,凑到额头上吧唧一下,再深吸一口,虽然没有奶香味,但依旧让人欲罢不能。

    神兽生命极长,生长极为缓慢,有的上百年才能成年,再如何神速也要好几年才能化形。没想到飞廉是神兽中的天才,仅两个月就成功化形,除了好奇心强一点,其他言行举止与一般少年无异。这让人还怎么亲得下去啊?知春自认是老妖怪又不是大变态。

    知春含混着糊弄了过去。

    乡村夜晚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村民都睡得早。

    亥时初,村庄一片宁静,只有远远传来的稻田蛙声和虫鸣相映成趣。知春把凳子收进屋,关上门,和飞廉趁着月光照亮的石板路,悄声朝远处走去。

    白天打水时,知春远远看见村里风水最好的地方,有座修得十分规整的小青瓦房,如果她没猜错,这座就是村里的祠堂。

    知春站在门前,近看这栋青瓦白墙的建筑旧得有些诡异了,尽管它没有腐朽倒塌,甚至非常牢固,但给人的感觉就和村里的石板路一样,有种不恰当的沧桑。

    屋子大门紧锁着,上面明明应该是金色的铜门环已经锈迹斑驳,有的地方甚至腐蚀成了绿色。

    知春不好描述这种感觉,只能先进去看看。她绕了两圈,找到个合适的地方准备翻墙。可惜墙脚青苔湿滑,没法借力,脚在地上叨了两下也没能成功攀上去。

    知春尴尬地退开,看到身旁的飞廉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犯蠢了,现在有神兽了呀。

    知春如此这般说了一下要求,飞廉点点头,一把托住知春的腰,脚下生风,无声无息地将两人送了进去。

    知春眼睛比常人好,在黑暗中也能看见一些。她环视一圈,粗略看了看,内部比想象中大,外面一个院子,往里还有一进,没有多余的房间,堂屋正当间应该摆着神龛或排位,月亮被云层遮住,只能朦朦胧胧看见一大块黑色的影子。

    知春想进去探一探,快步走入黑暗中。飞廉还在落下的地方,低头仔细打量着刚刚抱过知春的手。

    知春穿过院子,走到堂屋中间,果然后面是一座雕工精细的神龛,上面供奉的不是祖宗排位,也不是哪位神明圣贤,而是一只黑色鸟雀,扎煞着翅膀,血红的眼睛,像是鸦类。

    从那只鸟雀的雕像向下,一层一层摆放着许多牌位,从上到下约摸放了上百个,仔细看牌位上不仅写着名字,还用小字写了生卒年月。

    知春看不太清,正弯腰仔细辨认时,月亮从云层中钻出,鸟雀血红的眼睛有道光芒一闪而过。

    知春一个个仔细看过去,越看越心惊,这些牌位上的生卒年月各有不同,但最近的一个都是死于五十年前。

    为什么没有新增的牌位?

    会修建祠堂说明此地的人宗族观念极强,不可能死后不供奉在祠堂中。

    难道是他们废弃了这个祠堂吗?

    不对,供桌上的贡品还是新鲜的。

    知春想到白日里看见村中多青壮,少老人和小孩,突然有了个荒谬的想法:这五十年间根本没有人死去。

    月亮又隐入云层,光线瞬间暗下来,四周万籁俱寂,连虫鸣也不曾听见一声。知春正思考着,突然从神龛背后转出一个人来,粗噶的嗓音大喊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知春吃了一惊,还没等她反应,飞廉就一把抱起她,乘风而逃。

    等跑出好远,飞廉才落在树荫下。

    知春见的鬼多了,她不怕鬼,但怕这种突然的惊吓。刚刚被那一声叫喊吓得不轻,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现在还做着深呼吸,努力平复心情。

    毕竟谁也没想到,从外面锁起来的祠堂里居然有人。

    虽然被人发现了,但也算得到了有用信息,不算白跑。没再纠结,知春带着飞廉悄悄回去休息了,连风也不曾惊动。

    第二日,天色刚亮,村里就热闹了起来,鸡鸣犬吠不绝于耳。知春被吵醒,迷迷糊糊伸胳膊一捞,将变成原型的飞廉捞到怀里揉搓了两下,准备再睡个回笼觉,不料外边传来大花婶熟悉的嗓音:“知春姑娘,知春姑娘醒了吗?我给你送点东西来。”

    知春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拍拍飞廉,让他隐身。自从能化成人形后,知春对飞廉就没有以前那么亲昵了,他现在只能趁着知春迷糊犯困的时候多撒娇弥补,自然不愿意放弃大好形势,蹭着知春往被子里拱了拱,示意不要搭理。

    这时,大花婶又喊了几声,语气越来越急。知春的瞌睡彻底飞走了,想必是昨晚的行动引起怀疑了。

    知春暗骂自己掉以轻心,但她忽略了一件事,但凡人呼吸行动总会扰动空气,空气流动自然会形成风,如果祠堂本就有人,她粗心没发现也就罢了,为什么飞廉也没有察觉呢?只有一种解释,要么那祠堂本没有人,要么那道嗓音的主人,根本不是活人。

    知春穿好外衣,拿起床头的布巾往头上一裹就出去了。大花婶看知春开门时满脸倦意,她也有点不好意思,暗道:老太爷这是做的什么事?让我大清早的扰人清梦,好端端的把客人从被窝里叫起来。

    大花婶胳膊上挎着一个柳条筐,满脸堆笑道:“知春姑娘,还没吃早饭吧,我家煮的杂粮稀饭,给你端一碗来。还有昨晚你给我装黑酱的碗,我都洗干净了。”

    知春敏锐捕捉到大花婶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地神色,扫了周围,看大花婶身后没人,倒是树上停了只黑羽红眼的鸟雀。

    白天一看就清楚了,这是乌鸦。

    知春笑着接过大花婶递过来的杂粮稀饭。这稀饭是真稀啊。不过有现成的热腾腾早饭已经很好了,她不嫌弃。

    知春把门全部打开,主动招呼大花婶进屋坐。大花婶搓了搓手,尴尬地笑笑,“那我就进来了啊。顺便看看你还缺什么不,我好给你送来,乡下简陋,尽量让你住得舒心才好。”

    大花婶跟在知春后面进了屋。知春把杂粮粥放在桌上,招呼大花婶坐下,又从炉子上取下昨晚一直温着的茶壶,给大花婶倒了杯茶,又把杂粮稀饭倒到自己用的碗里,把大花婶的碗洗刷干净,依旧放回柳条筐里。

    大花婶趁此机会仔细打量这个屋子。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房子不大,内外两间就隔了一扇薄薄的竹墙隔着,真有什么动静,是完全遮不住的,况且她屏声静气仔细听,连呼吸声都没有听见。

    大花婶看过后,自认对太爷有了交代,便不再逗留,两口把茶水喝了一抹嘴,对知春说:“我就不打扰了,还要下地去,你要什么东西就去找桂花说,她在家呢。想到处转转也可以让桂花跟你一块搭个伴儿。”

    知春谢过大花婶子,把她送到屋外,不经意地扫一眼那树上,乌鸦已经不在了。

    知春随手把门关上,才去叫飞廉起床。飞廉不情不愿地从带着知春体温的被窝里钻出来,维持着原型,钻到知春怀里窝成一团。

    知春在他的小鹿脑袋上揉了揉,说道:“昨晚祠堂暴露,今早让人来试探。幸好你能隐匿身形,所有人都看到我是一个人来的,不然今天肯定没法解释。不过也好,大花婶子送了杂粮稀饭来,你喝吗?”

    飞廉摇摇头,不爱吃。

    其实神兽挑嘴才正常,凤凰就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这么看来,飞廉能跟着她吃人类食物已经是很好养活了。

    他不吃,知春也不勉强。她舀出一小勺腊猪油往稀饭里搅和搅和,油香四溢带着微微的咸味儿,杂粮稀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飞廉闻到香味,也探起头来,看着知春手上的碗。知春暗笑:“我再给你拿个碗?”

    飞廉摇头,“吃知春碗里的。”

    自己孵出来的崽也不嫌弃,知春把碗端过来,飞廉浅尝了大半碗,然后吝啬地评价了两个字:“不错。”

    知春看着干净的碗底,笑着揪了一下他的小鹿耳朵。

    等两人收拾完毕,太阳已经彻底地照耀了整个村庄。知春闲着没事,找桂花借了竹篮和镰刀。

    村里长大的孩子,一看就知道知春是想去挖野菜,但这时节的野菜都老了,不好吃的。山上倒是有蘑菇,但更多的是蛇虫鼠蚁和各种野兽,不三五成群搭伴一般不上山去。

    桂花好心提醒,知春却说,昨天打水回来,看到田坎边长着折耳根,想去挖点回来做菜吃。

    桂花一听,以为知春不懂,赶忙劝道,“那个折耳根有怪味,不好吃,只有荒年才吃它。你要想挖野菜,我知道一个地方,应该还有野韭菜,我带你去。”

    知春把镰刀装篮子里,利落道:“没事,我家乡那边都爱吃这个。我也很久没吃到了,今天说什么也得挖回来试试。”

    她这么说,桂花也不再说什么。桂花说陪她一起,知春指了指她身边放的绣绷,上面绷着一块红布,绣了半朵莲花。

    “这才几步路,我找得到。况且你娘不是说你在绣嫁妆,我怎么好耽误你。到时候新郎官来迎亲,你嫁妆没绣好,那我可是大大的罪过了。”知春满目笑意,把桂花闹个大红脸。桂花嗫嚅着,最后一捂脸说:“姐,你别笑了。”

    知春没忍住笑出声来,逗小孩太好玩了。飞廉不高兴了,一股妖风呼呼地吹过,桂花奇怪道:“怎么突然这么大风啊?莫不是要下雨。”

    知春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不好戳穿某只神兽,只能顺着桂花回答道:“或许是吧。我也早去早回。桂花我先走了,篮子和镰刀晚点还你。”

    走到没人的地方,知春才无奈笑道:“谁家的神兽这么爱吃醋啊?”

    飞廉贴上来,仗着知春现在看不见他,用额头抵住知春的额头,轻轻蹭了两下,小声嘟囔:“你家的。”

    知春乐不可支,她把手放在额头旁边,果然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知春把他推开,安抚道:“这种飞醋你都吃啊?我不过是随便逗逗她,最喜欢的肯定还是我家的小神兽呀。”

    “知春不要喜欢她。”飞廉语气闷闷的。

    “嗯嗯,”知春熟练地哄道:“不喜欢不喜欢,只喜欢你,最喜欢你!”

    刚刚还炸毛的神兽就这样被知春三言两语轻松拿捏,像吃了蜜糖一样浑身舒畅,但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因为知春说了,最喜欢他,只喜欢他!

    知春哄好飞廉,走到长了折耳根的田坎边。这里的折耳根没人吃,长势极好,不小会儿就挖了一小篮子。

    知春做事有度,见好就收,下到溪边把折耳根清洗干净,又指使飞廉重新打了桶水回去,回去做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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