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赵扩前脚刚刚踏入洛阳城,后脚就踩上广平王府门前的瑞兽纹砖,六十几岁依旧手脚灵活,矫健地躲开了广平王府门前的侍卫,手刚一拉到王府朱门上的金狮子门环,便像粘在上面的一样,怎么也扯不下来。

    他死死抓着广平王府的门环,把大门拍得“哐哐”响:

    “拓跋煦希!你残害忠臣!你出来!当缩头乌龟还是嘴被茄子塞住了!一声不响!”

    动静很大,还直呼广平王名讳。

    过路人都吓一跳,不敢在广平王府周围看热闹,但是走远了便口口相传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洛阳城官员的耳朵里。

    光禄寺典仪闻讯赶来时还顺便扯上了宗正署司直,两人身后跟着一堆倒霉官员,个个面如死灰汗如雨下,浩浩荡荡赶到广平王府。

    他们赶到时,赵扩刚刚被广平王府的侍卫揍了一顿扔出来,鼻青脸肿地坐在明堂街上发愣,刚一抬头,看见了一群穿着官服的人朝他走来,顿时开始抚地大哭:

    “天下竟没有王法,残害忠良者反倒耀武扬威,蒙冤含恨忠良却不得一个公正吗?”

    光禄寺典仪忙上前将赵扩搀起来,宗正署司直早就递了拜帖进府,给广平王请罪去了。

    众人围上来安抚,赵扩充耳不闻。

    他来来去去便是“讨公道”,张口闭口就是“残害忠良”,赵扩油盐不进,路人远远围观,光禄寺官员被几百双眼睛盯着,劝也劝不动,骂又不敢骂,更不敢动手,束手束脚,汗流浃背。

    最后赵扩一拍地,扬起那张青青紫紫的有些滑稽的脸,大声嚷道:

    “我要去廷尉府。你们走!与拓跋煦希一丘之貉的东西!我自己去廷尉府告状去,我不信天下就真的没有王法了!”

    说着话,伸手推开了一边的光禄寺典仪,一瘸一拐顺着明堂街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大哭。

    没有走几步路,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深红色的轿撵,摇摇晃晃的绸布上用金线银丝绣着四爪龙纹,蜿蜒着搭配紫色的流苏,赵扩眼睛一亮。

    只有亲王才能用四爪龙纹。

    于是他疾步上前,撩袍下跪,声泪俱下,放声疾呼:

    “王爷!王爷!草民蒙冤!求王爷做主,还草民一个公道!”

    轿撵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声音,随后停了下来,一双白皙素手掀开帘子,随后一道含笑的声音不徐不急传来:

    “古有阮籍穷途之哭,哭遂成为风流风雅之行。君子为不平而鸣,君子哭以明志,花甲之年亦存率性天真之态,看来你就是那位执竹敲巷而哭的雅士了?”

    谢姿竹前几日参宴喝多了酒,当夜又吹了风,回王府的次日便病倒了,深更半夜整个洛阳城的太医都被传入永睦王府,宣帝听闻,体恤她体弱,便让她先修养,养好身体再来请安。

    卧床养病期间,洛阳城也是山雨欲来,先是拓跋煦希寻衅永睦王府百官袖手,后是赵扩呼天抢地寻广平王府公道,谢姿竹因着养病,闭门不见客,一时间火也烧不到她身上。

    现下病也好得七七八八,就不得不去给宣帝请安,再顺便会一会这位哭出名堂了人物了。

    赵扩听了谢姿竹的话,一时间有些愣住,随后又想行礼。

    谢姿竹令奚仲上前搀扶,温和俯身拍了拍赵扩的手,又笑:

    “你到底是老者,折煞孤了。”她朝奚仲颔首,然后转头看赵扩,“你先去永睦王府找大夫看伤,年纪大了,留下病痛就不好了。有什么事,等孤回王府再议。”

    赵扩听了,往后退了一步,抖袖拱手行礼,这次谢姿竹没有再拦他。

    随后赵扩便随奚仲离开了。

    谢姿竹回轿,轿子稳稳当当地穿过承天门,又绕过亭台楼阁,殿堂廊庑,台榭宝塔,最后停在清凉殿大门口。

    宣帝今日好兴致,松松垮垮穿着竹青色的长袍,手执白棋,懒洋洋靠在清凉殿琉璃窗旁琢磨一残局,许是刚刚落了一场小雨,窗外长檐一长排,滴滴答答坠着水珠,极似珠帘轻摇。

    “皇叔来了?”宣帝看见谢姿竹,略微坐直身体,轻轻颔首。

    谢姿竹双手交叠微微一揖。

    宣帝抬手让身旁的红衣宦官在棋盘的另一端放上蒲团,然后笑说:

    “闻燕国人善棋,皇叔质于燕国数年,必然棋艺精湛,便请皇叔来帮朕看看此残局该如何破?”

    宣帝的语气中没有留给她回绝的余地,于是谢姿竹没有推辞,走到棋盘旁边,撩袍坐下,垂眸细细端详起残局来。

    略微看了几眼,谢姿竹便明白了宣帝此番的用意,必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棋盘上白子黑棋已然相互缠绕。

    其中白子看似占据优势,势如破竹,威势如龙啸虎吟,但实际已呈虚势,从布局之内部开始有瓦解之兆,正如虎腹内溃烂,外表精神奕奕,内里逐渐衰惫。

    黑子看似胡乱落子,处于下风,但暗中步步为营,积蓄厚势,似狼似蛇,眼中莹莹闪绿,伺机而动,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白子暗指宣帝,黑子暗指广平王,宣帝这是在逼他做一个选择,或者表忠心。

    半炷香后,谢姿竹微微一笑,然后指尖落入装白字的藤篮,执一白子,轻轻落于棋盘,一瞬间,局势扭转。

    “陛下,白子只需通过治孤和腾挪之法,于白方注入活水,于黑方动摇其内,便可破局。”

    宣帝抚掌大笑,“皇叔果然天纵奇才,魏国之幸!”

    谢姿竹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甩袍跪下,抖袖行了魏国皇室标准的跪礼。

    “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宣帝沉默地看着谢姿竹,谢姿竹也一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宣帝才亲自下榻搀扶,笑道:“皇叔折煞侄子。”

    两人便又坐回软榻,很随意地聊一些家常,无非便是饭食是否合心,病养得如何,府里还缺什么用的吃的玩的,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从未出现过。

    聊了几句,宣帝令人上茶,上茶的依然是那位红衣宦官,不过他还顺便端来一碗汤药,轻声提醒宣帝用药。

    宣帝接来一饮而尽,将碗递回给那宦官后,因玩笑道:“近来春寒料峭,朕自恃强壮,却也没料到会病,这汤药喝得朕恼火。”

    说着话,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皱眉:

    “平日里朕遇到不悦之事,就爱宣岑灏来,此人幽默,朕极爱宣他玩笑。只是没想到他前几日竟也病了,一连卧病至今,朕也不好再宣他,生活都没趣。”

    谢姿竹听着也发笑,便问:

    “岑灏?是廷尉寺廷尉,九卿之一?臣还魏后便一直卧病,竟错过奇人。”

    宣帝颔首,“正是他。”

    午时,日头逐渐辣起来,宣帝留饭,谢姿竹以回府熬药为由婉拒。

    谢姿竹慢悠悠跨出清凉殿的门槛,奚仲不知道被什么事情耽误了,迟迟未到。

    她站在太阳下袖着手,自己慢慢在宫里晃,眼见着承天门了,微微睁着眼睛往那处看。

    半晌,她的眼睛眯起来,抬手挥退了身后随从侍卫,侧身往宫门右边站,掩住身子。

    莫约三十步远,是拓跋煦希。

    他大约是刚与宗亲名门、幕僚武官踏青狩猎归来,一头乌发扎成五彩丝攒花结无数细辨,共束为纂,身着云纹盘蟒玄色刺金骑装,脚踏硬底花纹豹皮靴,手勒缰绳踢踏少年恣意风华,胯下骏马似雷电幻化凌空驰骋,也不许侍卫相随,一人酣畅纵马长街。

    却不料天子脚下也不缺莽夫,一人持刀似猎豹闪现,飞砍拓跋煦希。

    马匹嘶鸣扬蹄,缰绳猛然收紧,神采奕奕的黑骊前蹄踏云悬空,后蹄轻瞪,矫健一跃十步,轰然一声长鸣,拓跋煦希紧夹马肚,侧身躲刀,在黑骊腾空的一瞬间抽剑,趁贼人躲剑,拓跋煦希控马轻盈落地。

    他手持缰绳,诧异抬眸。

    眼前正是一武夫,莫约弱冠之年,一头乌黑茂密发,高束为纂,双目炯炯似闪电劈石,身披褴褛棕色布衣,筋骨结实,麦色肌肤尽显健壮。

    此人游走似蛇,躲开拓跋煦希飞剑,转身便对拓跋煦希抱拳行礼。

    “臣,平城雁门郡灵丘县屯长俞兆,参见广平王。”

    说话间,拓跋煦希僚属策马赶来承天门护架,纷纷抽刀扬剑欲上前,拓跋煦希听闻眼前衣衫褴褛、胆大包天者竟也算个小武官,遂扬手挥退部下,嗤笑一声,似有兴味地问他:

    “哦?竟是俞大人?此番气势汹汹来寻孤,所为何事?”

    俞兆大咧咧一拱手,看向拓跋煦希身下的骏马,笑说:

    “臣闻广平王府有一良驹,神往已久,如今得以一见,实在激动难言。”

    拓跋煦希微微夹马肚,马蹄哒哒,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俞兆,他用剑挑起俞兆的下巴,俯身看向眼前的人:

    “神往已久,故当街行刺?”

    俞兆突然大马金刀撩袍跪地,双手交叠置于胸前行一大礼,显出十分尊敬的模样,拓跋煦希收剑,没有再上前,静静看着他。

    俞兆缓缓开口:“臣听闻广平王府的良驹,是征战敌人部落时所得。

    彼时草原雷火翻涌,黑云压境,赫然一道如雷电幻化之影,驰骋于苍穹,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它的长相异于常马,它的风采更为异常。

    马群因为它长相怪异,故不肯接纳它;氐人也将它看作凶兽和不详之兆。

    天地之大,竟然无人能识掩藏在它异貌怪风下的卓越才干,也没有能驯服它的人。

    然而广平王独具慧眼,发现此奇异马驹的潜能。您使用绝妙技艺驯服它,用广平王府的肥沃草料饲养它,命令四方尊重它,赋予它在沙场展现英才的机会,使之终成魏国之功臣,战马之楚乔。

    古人有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臣得知此千里马之来历,涕泪俱下,感慨至深。

    想来您礼遇千里马尚且如此,人才更无需言矣。昔有高山阳投奔昭景公,有晋景公礼贤下士,有汉昭烈帝任人唯贤。

    想来广平王亦如此,鼓瑟吹笙,静候天降各色奇异人才。”

    拓跋煦希听闻此言,先是静默一瞬,后大笑:

    “俞兆!世人皆言广平王暴戾难测,见之则绕道而行,有更甚者,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何人竟言广平王惜才?”

    俞兆听罢,也大笑:

    “广平王!世人皆言俞兆怪异无能,见之则侧目而视,有更甚者,恨不能斩其首,唾其身。何人竟言俞兆不能遇伯乐?”

    拓跋煦希颔首,猛拉缰绳纵马转身,黑骊仰天长啸,隆隆之声熠熠震耳,尘土飞扬,拓跋煦希携五六部下离开,骑装绣满金线的衣角一转,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的光,年轻的声音随着马蹄声传来:

    “俞兆!半月后便为秋猎,孤希望能再遇千里马,不负所谓伯乐之赞誉。”

    俞兆再拜,遂转身离去。

    承天门又归平静,只是门右边有紫灰色的衣袍边角一闪,随后彻底安静下来。

    谢姿竹依然袖手,目光一寸一寸划过宫墙,回想着刚刚的武官自荐,眼神逐渐暗下来。

    拓跋煦希平日行动怪诞、喜怒无常,但谢姿竹知道他并非全然疯癫,不然如何与宣帝抗衡至今,所以谢姿竹并未多想方才拓跋煦希的言语行动。

    只是那俞兆,有几分奇怪。

    谢姿竹总认为,自己过去,或许有见过此人。

    正昏昏然思索,日晷的指针渐短,奚仲终于出现。

    他慌慌张张兜着袖子作揖,随后快步至谢姿竹身边,附耳低语:

    “殿下,恕臣来迟。臣上午将赵扩安置后便离府办事,谁知尚未回府,便闻赵扩私自离府,四处告官,一上午竟扰五官,一路从地方官告到九卿,又从九卿告到三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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