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清心头一紧,却又不好明面上顶撞李玚,只好讪讪地说:“大人莫不是忘了,方才我并未答应将张泉交于您。”

    一旁的胡有为急得拍了一下沈书清:“这可是平定西北的李将军和大理寺的傅大人,我平生都难见一回。两位专门为修堤之事而来,你可别辜负大人的器重。”他扭头又笑脸相迎地对李玚说:“她这人就爱一板一眼,殿下莫要挂怀。”

    李玚自是不在意,他瞧不惯胡有为的奉承,把事撂给了傅深:“无妨,我也是替傅大人要这两个人。”

    傅深笑容凝住,不可思议地望向李玚。他靠近沈书清,鬼鬼祟祟道:“李将军这人,十分记仇,你可要小心些。”

    沈书清自知傅深在挑逗,多年前便常如此。

    她还是抄起手,对着李玚躬身行礼:“是我失言,还望殿下莫怪。殿下放心带走张泉,溃堤之事殿下有何疑问,我自当悉数告知。只是有一事,还望大人能答应。”

    盛宁帝身体日渐衰弱,众皇子们对龙椅可谓是虎视眈眈。沈书清明白李玚所图,也明白他为何执著于修堤之事。她本不愿李玚插手张泉这桩事,可其并无半分退让之意,她也无法强要。她试图接近,尝试借李玚的权势上西京,借傅深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来查当年旧案。

    唯独遗憾的,是她无法坦白她是苏家之女。一旦其二人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必将陷入水深火热的危险之中,光是包庇罪臣之女这一举,就足以让他们声名狼藉,更何况是欺君。

    这种罪,她一人承受便够了。

    “何事?”李玚淡淡问道,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书清直起身,注视着李玚那平如秋澜的眉眼,星河斗转,故人风姿依旧,可她也窥见那隐于秋水下的凉意,透着无情的锋利。

    “不是什么难事。我与张泉有私交,他如今变成这模样我实在是于心不忍。殿下若意欲查张泉之案,可否捎上我,同为张泉求个结果。”

    李玚似是有些出神,他的心微微一颤,慌了神。凌乱的碎发遮不住眼前人清秀的面容,他早已通过耳环痕辨出她是女儿身,可她望来的那一瞬,他竟感到此人从未有过的熟悉。

    他稍稍凝神,方才定是错觉。他薄唇轻启,面不改色地说道:“傅大人在此,此事大理寺自会查清,不必劳烦你。我会请扬州最好的大夫医治他,你大可安心。”张泉之事想必与那扬州通判少不了干系,多一人计划便会乱一分,他不允出错。

    “殿下这是信不过我?”沈书清猜到李玚的防备,更觉此事背后并不简单,张泉交于他,她不放心。

    李玚无力与她辩解,抬头望向那细珠似的雨帘,隔在那外头的,是残忍的世道。他不愿多说,打了个圆场:“你将溃堤之事如实禀明即可,余下无需挂怀。”他衣袖一挥,起步欲走。

    沈书清见势,李玚铁了心要拿张泉当棋子。她定定拉住李玚的手臂。男人多年行军,臂膀早已比年少时坚实有力,沈书清微微怔了下,但未松手:“殿下,张泉一介草民,命不比纸薄,我只想为他讨个公道。”

    李玚步子一滞,曜石般的瞳孔似淬了万千霜钉,疏离扫向沈书清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明日午时,我在旧时杨府等你,溃堤之事,不容有误。”

    听出李玚的规避之意,沈书清不知何来的胆魄,死死拽着李玚的衣袖,无半分退让:“若殿下执意如此,那修堤之事恕我无可奉告。”

    李玚用力将衣袖抽出,冷笑道:“随你。”

    说罢,命人带上张泉,径直出了县衙。

    手中突然落空,沈书清怅然凝视着自己的手,死潭般的心翻不起任何涟漪,暗叹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已不是只知玩乐的小女娘,李玚已不是只爱说笑的少年郎,天意恢恢,再相见,竟为利益相争。

    她无奈喟叹,摇摇头,瞥见身旁不知何时有了把伞。她顺着伞上骨节分明如玉器般的手向上望去,傅深温和从容的脸庞一如甘霖,浇化七八分愁绪。

    “近日扬州多雨,以后出门定要记得带伞。”傅深微笑着,将伞递入她手中。

    伞上凉意渗入骨节,沈书清眼底蒙上一层雾,含笑道:“多谢傅大人,明日我自会去府上还伞,还请大人放心。”

    闻言,傅深才稍稍放心,眼前人虽执拗,但还识大局,不算太笨。他向胡有为告辞,便也离开了。

    热闹散去,空荡的县衙堂内,独留沈书清暗自神伤的背影。

    胡有为见她满目愁容,话也软了几分:“今日淋了雨,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书清点点头,扶着房梁踱至堂外。雨雾漫漫,笼罩着远处隐约的山头,似那复杂的人心,忽明忽暗。

    打起伞,沈书清头也不回地走出县衙。今晚,她要自己查案,张泉的事,她管定了。

    夜漆如墨,长街凄清,骤雨初歇。月色独洒在布满青苔的石板上,格外清冷。

    大理寺的人早已将张泉家外层层围住,密不透风。幸而隔壁徐二娘家和张泉家相邻,沈书清跳进徐二娘家后院,翻过后院的墙便是张泉家内院。

    她轻轻从墙上跳下,生怕惊动屋外的守卫。院内寂静无声,只有积灰的烧饼炉子静静立在院中,倒映着月亮的残影。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屋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她轻阖房门,左顾右盼,未发现一个人影。

    秦娘子不在家?想来也怪,张泉出如此大事,秦娘子竟一面都未露过。

    她借着微亮的月光,摸索着房内物什。东西少得可怜,能看得清的只有一张废木搭的木桌,两把木椅,一张木榻。

    沈书清惊觉不对,屋内陈设与她上次受秦娘子相邀来家中做客时完全不同,张泉纵然只是一卖烧饼的摊贩,家中也不至于如此清贫。

    张泉到底遭何变故,家中值钱之物竟一件未留。秦娘子为何不在家中,夫妻二人如此恩爱,怎会无故消失。

    她悄声靠近木制的架子旁,木架上物件尽数已空,唯独底下那层还留有一个竹编箩筐,一块蓝色棉布严严实实地盖在上方。

    沈书清抱起箩筐,将棉布掀开,里面放了虎头帽,几双小巧的鞋袜,还有拨浪鼓、风车等孩童喜爱的玩具。

    难道是秦娘子有喜了?如此想来秦娘子回娘家养胎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将东西一一归置箩筐内,瞥到地上躺了一张发黄的纸。她蜷起身子,伸直手臂,捡起纸。

    墙角光线甚暗难以看清,她挪至皎皎月色前,借着月光查看纸上内容。

    是一张棺材买卖文契。

    沈书清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张泉父母早亡,仅留下一烧饼摊和这一间屋供他度日。那这一纸棺材又是为谁,难不成是秦娘子?她眉头紧锁,瘫坐在布满尘灰的地上。微尘在月光下肆意起舞,了无牵挂一身轻盈,倒真叫人羡慕。

    原样将屋内事物摆放完,她悄悄打开房门,踩着渐浓的露华,翻进徐二娘家的后院,疾步离开。

    翌日清早,沈书清带着傅深的伞便踏进棺材铺子,泰然自若地坐下。

    何掌柜双手怀在胸前,迈着小碎步火急火燎地跑来,额上蒙了层细汗:“主簿大人,出何事了?”

    沈书清递给何掌柜一方帕巾,笑吟吟道:“家中一切安好。今日来找何掌柜,是想问点事。”

    “主簿大人想问何事?”何掌柜接过帕巾,浅浅擦拭额上的薄汗。

    “长街处卖烧饼的张泉,这几日可有来过你铺上?”

    “来过,来过。”何掌柜应声答着。

    沈书清神色微凛,严肃看向何掌柜:“何时来的?采买何物?”

    何掌柜放下帕巾,挠头思索了番才开口:“五日前来的,说是要一大一小两个棺材。下葬之事颇有讲究,我便多问了两句是何人下葬,张泉说是家中妻儿,我见他可怜一人,就送了些白烛纸钱给他,也算给自己消灾。”

    闻言,沈书清心头一紧,手暗暗握拳。张泉和秦娘子未有孩子,若是有,只能是秦娘子腹中胎儿。如此一想,张泉失疯便说得通,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儿一齐去世,不管是为夫还是为父都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五日前,那时她正忙于修堤,连胡县令见到张泉都不知是何事,这案子恐怕不是发生在江都县。

    沈书清微微皱眉,忍着心痛接着问道:“张泉当时可有异常?”

    何掌柜无奈摇头道:“人已经气神全无,徒留具躯干帮妻儿料理后事。好端端一人无故遭受这种打击,换做是我,恐怕会比张泉更绝望。”

    心如烈油灼烧,一滴一滴熔化成血泪。沈书清想起昨日张泉在河边神志不清地徒手拔杨柳,众人围在他身边指指点点,全当看笑话。李玚全然不顾张泉遭遇,一心只为自己筹谋,把张泉当做图谋的工具。她沉下气,艰难开口问道:“张泉可有说葬在何处?”

    何掌柜摆摆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沈书清抹了抹眼角,取过桌上的帕巾,拿起伞,扯出一丝笑容:“今日叨扰何掌柜了。”

    “我看主簿大人面色不太好,我送大人出去吧。”何掌柜轻言安慰道。

    沈书清点点头,手肘撑着桌子勉强站起,出了棺材铺。

    她沿长街向南走去,从昨日老翁处拿了几副药。午时不到一刻时,她站在杨府门前,隐去哀伤,肃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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